張平剛家的危房改造
日頭坐在西山頂上,像是在等老司。在山路上轉過了好幾個彎兒,日頭還在那兒,老司煩惱地停下車,站在路邊的埡口看西天,埋怨著西下的日頭說:“你咋像張平剛???”
第一次扶貧入戶調查,作為幫扶責任人的老司去過張平剛家,入眼一看就是個破落戶。土坯院墻完全塌著,陳舊卻很文化的青磚門樓孤零零立在那兒,猶如斷了兩只胳膊的殘廢人。門樓上精致的磚雕吸引著老司多看了一陣兒,順帶著把院子也看了個透徹。三間出前檐的上房,房頂上除了蓋塑料布的地方都長著瓦菘,沒有門窗的東廈房像是被風雨打斷了傘骨的傘,有一個墻角已經破敗到里外通氣兒,不漏雨的地方擺著鍋灶。西廈房是被扒掉了,廢宅基是這家人經年的垃圾堆,有幾株肥大的黃花苗和野茵茜綠得妖艷。洞開著房門的上房里狼藉一片,入眼看到的凳子、老方桌、臟衣服、鞋子……還有一張床,其他的凌亂不敢細看。一只碗扣在地上,兩支筷子躺在離碗很遠的地方,一只雞在探頭探腦地尋找。兩個年輕同事站在前檐下,詢問著張平剛的老婆填寫入戶調查表,出來的時候扇著鼻子小聲說:“屋子里一股怪味兒,難聞死了?!?/p>
老司說:“小聲點兒,千萬別露出嫌棄?!?/p>
他們撤到街道上,左右鄰居的紅磚小院像是兩只趾高氣揚的大公雞,張平剛家的寒酸猶如落湯雞。
老司幫扶的四戶貧困戶沒有張平剛家,所以,兩年過去了,并沒有跟這家人有交集。但老司每星期入戶對接都要從張平剛家門前過,印象中木訥的張平剛講究不起來,老婆也是邋邋遢遢,不低不高的三個女兒頭發(fā)亂糟糟的。
這一天是對接日,駐村第一書記郭帥和鄉(xiāng)里的包村領導張副鎮(zhèn)長鄭重其事地把他叫進辦公室,又是遞煙又是泡茶,說:“老司,你得幫忙解決點兒難題嘞?!?/p>
老司是單位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干部,又有個特殊的身份,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似乎應該幫忙去解決這個難題,就順口答應了,說:“啥難題,說說?!彼酪X要物不找他,肯定是遇到了難纏戶。
張副鎮(zhèn)長鄒著眉頭說:“危房改造快結束了,張平剛家就是不同意改造。專為他家開了四次會,咋也說不通??涩F(xiàn)在,省里的檢查組馬上就要來檢查危房改造落實情況,屎憋到屁股門兒了?!闭f著咽了口吐沫。
老司聽出來了,關鍵是最后的話。郭帥的表情很尷尬,學生的青澀還掛在臉上,說:“叔,你的戶先放放吧,這是影響咱駐村工作組的大事。”
老司抬腿去了張平剛家,問張平剛:“你是咋想的?”
“我要會想還會受窮嗎?”
“你不可能沒想法,不想把日子往前過?”
“我的日子就是日頭,它轉一天,我過一天。它不轉了再說。”
“你沒說實話。”
張平剛攤著手說:“真沒想,仨小閨女,啥時候都不用想?!?/p>
老司塞給張平剛一支煙,說:“你可以這樣,但你不可以讓孩子跟你一樣??纯?,大女兒都上初中了,二女兒也上小學了,都知道好歹了,你這個當?shù)那樵缸屗齻冏≡谶@破宅爛院里,不給孩子一點兒自信?孩子們很敏感,你這破宅爛院會讓她們自卑和封閉自己,見誰都低著頭站不到人前。久而久之,不跟同學和老師交流,反而影響學習成績,你想讓孩子們學習差?”
張平剛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說:“好瞎都那樣兒,攏攏個子,長大了找個婆家,都是外姓人?!?/p>
老司拍拍張平剛的肩頭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就你住著這破宅爛院子,還指望女兒們找個像模像樣的婆家?好事兒送到門上你都不配合,你拗著,是幫閨女還是害閨女?你說說,孩子是跟你有仇,還是你對孩子有恨?非得讓她們住在危房里?”
張平剛勾著頭想了想,朝老司翻翻白眼,木木地笑了,說:“你說得老美?!?/p>
老司看出來自己是說到張平剛心里了,至少是聽進去自己的話了,就趁著又給張永剛遞煙問:“我說的對不對?”
張平剛靦腆著臉說:“也對?!?/p>
老司虎起臉說:“看來你還不傻。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情愿讓孩子們住在這危房里,讓孩子們一直處在危險中,你這個當父親的安心嗎?如果遇到個連陰天,萬一出個房倒屋塌的意外,你對得起孩子們嗎?”張平剛的臉色有點兒呆了。老司知道是說動他了,就惡狠狠地補了一句:“六七十年的土墻老瓦房,要出事兒,連招呼都不會跟你打一個?!?/p>
張平剛看看上房,又看一眼接近坍塌的東廈房,徹底悶下了頭。他老婆雙手抱著肚子在邊上踅摸,試探地問:“那還叫俺改造吧?”
老司瞄了一眼他老婆,堅決地說:“必須馬上改。懷著的有幾個月了?”
他老婆臉上一下子堆起了羞澀不安的笑,說:“快該生了,就是這個月?!?/p>
老司推了張平剛一把,說:“平剛,想要男孩是吧?還不趁著黨和政府的好政策努力一把,讓兒子也住上磚混結構的好房子?你是準備讓兒子以后還住在危房里?”
張平剛無奈地看著老司,眼神中閃出一絲躲閃著的光亮,嘴唇囁嚅了幾下吐出一個字:“蓋?!?/p>
老司趁熱打鐵說:“你兒子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叫我說,現(xiàn)在就開始把院子清理一下,讓鄉(xiāng)里聯(lián)系人開工?!?/p>
張平剛點著頭答應了。還跟老司商量著怎么蓋?他想將新房蓋成臨街房,老房子不拆先住著,等新房蓋好再搬進新房住。老司說:“看來你心里還裝著蓋房子的事嘛。”就沒有深究他為啥拗著不改造的原因,反復叮囑一番,把話說出牙印子,開著車去村部復命了。
張副鎮(zhèn)長和郭帥還等在兩委辦公室,兩人眼巴巴地看著老司,問號就掛在眼皮上。老司說:“說好了,下午就動手收拾院子,你們聯(lián)系施工隊吧。”
郭帥有點兒喜出望外,問:“真說好了?”
老司說:“說好了?!?/p>
張副鎮(zhèn)長喜眉笑臉地說:“老司你真中,輕易而舉就說好了,早該讓你去了,張平剛拿捏死我們了?!?/p>
老司說:“張平剛會拿捏人?”
張副鎮(zhèn)長表情豐富地又是搖頭又是苦笑,似乎背后的難受不堪再提起,說:“兩年前,他是第一個改造目標戶。都改造完了,還剩下他一戶,成了釘子戶。跑斷腿,磨破嘴,只差給他跪下磕倆頭了!”
伙房已經開飯了。老司要去吃飯,郭帥說不中,非要請老司去鎮(zhèn)上吃。張副鎮(zhèn)長也說要去鎮(zhèn)上吃,還掏出鑰匙要去開車。老司說我的戶還沒有對接,您倆還得落實張平剛蓋房的事兒,去鎮(zhèn)上吃飯?zhí)⒄`時間。張副鎮(zhèn)長咧著嘴攤著手,郭帥捏著耳垂訕笑沒了主意。老司說喂個肚子有啥講究。
老司下午去對接自己幫扶的四戶貧困戶,按照扶貧對接的規(guī)定動作,一戶一戶地進,將四戶人家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又分別拉了一會兒家常,將了解的情況逐一記在筆記本上?;氐酱宀繒h室填寫“扶貧日志”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一起來幫扶對接的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等他整理完四戶人家的村檔戶檔,屋里明晃晃的,院子里卻是黑洞洞的。駐村的工作隊員們正在做飯,他一聲不響地出了村部,開著車往回趕。
在鄉(xiāng)間公路上行駛是老司最愜意的時候,車不多,兩排冬青樹,光亮如鏡面的路面,車窗里撲進來的微風中帶著植物的清氣和田野的香味。老司在享受著這種暢意時,內心里還是有一點兒小不舒服。他幫扶的其中一戶陳國生已經七十多歲,最近一直咳嗽低燒,光在村里吃藥也不見好。老司判斷是他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政策規(guī)定慢性病有縣級以上醫(yī)院的診斷證明,可以享受低保。老司一直催著他到縣里的醫(yī)院去診斷一下,但他就是倔著不去。老司給自己下個死任務,下次來幫扶對接啥事都不干,直接拉他去縣醫(yī)院。老司快要退休了,不想對黨對貧困戶落虧欠,讓自己有愧疚。
老司出門在外像個小伙子,一進家就兩腿發(fā)軟,畢竟是老了。但他最喜歡的是抱孫女,抱著孫女的時候,會感到心頭彌漫著一種安慰的情緒,就像一棵老樹看著自己的樹根冒出的芽苗,疲憊都可以當安逸來咀嚼。老司抱著孫女走到樓下,逗孫女在自己轎車的引擎蓋上站高高,這時候兜里的電話響起來。他一接電話就聽出是張平剛,“你是老司吧?”
老司說:“是,平剛你說?!?/p>
“明天你還來嗎?”
“明天不是對接日?!?/p>
張平剛遲疑了一下,說:“叔,你來吧,好多事不好說。”
“啥事兒?”
“你來吧,來了當面說。”
老司擔心一失手孫女會從引擎蓋上掉下來,安慰張平剛幾句就掛了電話。手機還沒有裝兜里就又響了,是郭帥打來的。郭帥說:“司老師好,打擾了。張平剛非讓你來說,你明天上來吧。”
“啥事兒恁復雜?”
“說復雜也不復雜,你上來再說吧。在他哥哥家調解,啥都說好了,我們剛回到村部,他們又追到村部翻臉說不中了?!?/p>
“我又不是他的幫扶人,咋還讓我去?”
“他好像能聽進去你說的話,這事兒就是疑難雜癥,還非得你這好醫(yī)生處理。為大局,我求你了。”
老司想說星期六是對接日,星期日也不讓歇歇,但話到嘴邊卻變了,說:“他說聽我的,那我就上去?!?/p>
郭帥一連聲說了三個好。
老司覺得下鄉(xiāng)比在城里舒服,所以第二天就去了。一路上田野的色彩讓他舒服,清新的氣息讓他舒服,還有一分沒有預見的刺激在前頭,讓他感覺出自己不服老的暢蕩。但這一天老司白去了,張平剛一家人封門閉戶都不在家,門口的人幸災樂禍般告訴他,“這一家人走親戚去了?!?/p>
不甘心的老司無聊地在村部等,跟張副鎮(zhèn)長、賈副支書和郭帥坐著,商量來商量去也找不出好辦法。老司吃過午飯迷了一覺,就又去張平剛家門口等,一群老百姓擠眉弄眼的看老司笑話。老司看出來有蹊蹺,就問:“都說咱老百姓厚道,這是咋了?”
老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看你老下勁兒,對平剛老好?!?/p>
老司在村子里混熟了,知道這話里有話的時候肯定后面有故事,但還是十分誠懇地問道:“有啥話明說中不中?”
有人接腔說:“你們咋非得給老和尚娶媳婦?”
老司順著聲音問:“他是真想當老和尚了?”
“那可不。”
老司明白再等也是白等,干脆站起身就走。有人在背后譏笑著問:“咋又走呀?”他頭都不回地說:“做到仁至義盡了,張平剛就是螞蚱泥糊爛墻的命?!?/p>
第二天大早,老司的車就出現(xiàn)在村頭,他是來堵張平剛。張平剛在家門外的青石條上坐著,看見老司的車緩緩地從街路上駛來,就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站起來。老司笑呵呵地下車,說:“平剛,你中啊,你叫我來我來了,不來還不中。你把我催得恁急,你去哪兒了?”
張平剛也不做解釋,紅著臉說:“叔,我回去給你搬個木墩兒。”
老司大咧咧地說:“去吧,站著解決不了的困難,咱就坐著解決?!闭f話的時候,眼神投向周圍的老百姓,笑瞇瞇的像是挨個打招呼。然后掏出手機聯(lián)系郭帥,說自己直接到張平剛家門口了。
張平剛掂來一把木椅子,老司不推不讓就坐下了。老司一坐,周圍的人便都湊過來,把他和張平剛圍在中間。他預感到這是看戲的,也是有戲了。
老司索性就跟張平剛敞開說起來。張平剛說弄不成。老司問為啥?張平剛說事兒老復雜。老司問咋復雜?張平剛說這地皮不叫使。老司問這地皮是誰的?張平剛說地皮是俺哥的,分家說是給我了,他打了新宅基,可沒有寫分單。張平剛指著老司身后幾棵粗壯的白楊樹,說這是俺哥種的。老司明白了,老宅院應該平分給弟兄倆,哥哥打了新宅基分門另過,還扒走了三間西廈房的木料和房瓦。老宅院路對面的地皮也是他們家的,哥哥在上面種了樹。張平剛說當時說他要給哥哥拿五百塊的地價,手里沒錢就拖著沒給。
老司說:“那等于是你們弟兄倆分家沒分利亮,今兒得再分一次家;分利亮就能蓋房子,是這樣吧?”
張平剛悶下頭不說話了。副支書老賈躲躲閃閃地過來了,遠遠站著不近前。老司招呼老賈過去。老賈擺著手說:“他老張家的事我不再參言,說幾回了,越說越不清楚,這后面有故事?!?/p>
老司問:“賈支書你說說,這后面有啥故事?”
老賈說:“我不想得罪人,你解決吧,最后總叫你看出來?!?/p>
這是一個貧困村,全村五千多人,一千多戶,其中二百三十七戶貧困戶。老司知道村子里有幾大姓,哪一姓都不好招惹,才弄得多年沒有村長。鄉(xiāng)里為了不戳馬蜂窩,任命個村支書也是副的。
老司故意把話收窄,高腔大氣說:“今兒一切跑題話不說,就說平剛這房子,有啥問題擺到桌面上。賈支書,你能把平剛他哥哥叫來不能?”
老賈說:“這事兒能辦到。你是代表縣里鄉(xiāng)里的,只要動動嘴,跑腿是我的事兒?!闭f著就去叫人了。
老賈的話讓老司有些臉紅,他真的沒想過代表哪一級組織。但他想到這是工作,濫竽充數(shù)也不是自己故意,就不去多做解釋。
郭帥跟張副鎮(zhèn)長來了,張副鎮(zhèn)長上前先給老司遞煙,就弄得老司更像領導,所以,老司干脆就恣意得當起了正神。從兜里掏出兩盒“芙蓉王”,擺出一副很江湖的樣子說:“誰家說事兒不擺兩盒煙?平剛,你有理,政府巴結著給你蓋房子,我替你搭兩盒煙?!?/p>
平剛紅著臉說忘了,想站起身去買,被老司拉住了。
老司的話讓周圍的老百姓哄笑。老司聽出來這些笑聲還是很單純的,就更放松了,笑呵呵地散著煙說:“今兒個是來憑良心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看著,政府對平剛和平剛對政府的態(tài)度,誰有良心誰沒有良心。咱鄉(xiāng)長和第一書記能一而再、再而三到你家,說明政府把心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捧出來了,看你會叫這捧著的熱心變涼不會?!?/p>
剛才還哄笑的老百姓們都不吭聲了,被老司的口才一下子折服了,一個個盯住老司瞧稀罕。
老司說話張平剛聽過,能聽到心里。他撓著頭說:“你說的意思我知道,等俺哥哥過來你跟他也說說。”
老賈帶著張平剛的哥哥張平新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灰溜溜的女人,是他嫂子。老司招呼張平新跟張平剛挨著坐青石條上,張平新不坐,趷蹴著蹲在一旁。老司和顏悅色地拉起他,軟軟地刺激他說:“小老弟,你這樣一趷蹴跟輸理了一樣。一奶吊大的親兄弟,先不說誰輸理不輸理,坐在一起說說情分中不中?”
張平新勉強跟張平剛挨著坐在青石條上,老司問啥也是實騰騰地說。他說宅基地是弟兄倆的,當年沒有分利亮,因為張平剛一直沒有給他送五百塊說好的地錢;說路這邊的地也是爹娘在他娶媳婦時候許給他的,樹也是他當年種的。
張平剛說現(xiàn)在可以給五百塊錢,可哥哥嫌五百塊錢少;說路這邊的地跟老宅基地是一起的,哥哥可以把種的樹出了,地要給他。
老司問:“還有更復雜的事兒沒有?一起端出來。”
張平新老婆搶著說:“昨夜黑兒差一點兒打到他哥哥身上?!?/p>
老司看看這女人氣憤的臉,示意她平靜,問她說:“平新家的,你有幾個孩子?”
張平新老婆說:“仨,倆男娃兒。要不誰會給他爭?”
老司說:“爭不爭是小事兒,我現(xiàn)在明白平新為啥要跟平剛爭了。你們是老猴教小猴學本事嘞,叫你那倆男娃兒看看他爹跟他叔這老弟兄是咋爭的,將來小弟兄們爭斗的經驗更豐富。是不是?”
張平新老婆的臉憋得紫紅,不知道該咋接老司的腔。
老司語氣緩和地說:“平新你老厲害,政府都把你兄弟的房子評估成危房了,你卻翹著不讓政府幫他改造。他蓋不成房子,就得住在危房里,等著哪天下一場大猛雨,房子一塌捂住他一窩。你不用跟他爭,這老院子都又歸你了。知道的人說是怨危房了,不知道的人會咋說你?說你稱意?”
張平新紅著臉說:“你說話老狠。”
老司說:“不狠說不到你心里,說不醒你。我要是光會說‘要得好大讓小,你能聽進去不能?”
張平新咧咧嘴,他老婆又搶話頭,問老司:“那你說叫俺白給他?”
老司聽這話,就知道女人是當家的,腦子一轉,很自信地說:“不叫你白給,你可以開價?!?/p>
張平新老婆說:“那時候你們公家人工資多高?現(xiàn)在工資多高?當時說的五百塊,現(xiàn)在還是五百怕是不中?!?/p>
老司問:“你說多少中?!?/p>
張平新老婆揚揚下巴,說:“最少五千?!?/p>
老司還沒有說話,張平剛“嚯”地蹦起來,“我一分都沒有?!笔种钢驹诩议T口的老婆說:“娃兒都快落地了,我連生娃兒的錢還沒有借來,不蓋了,誰叫蓋誰殺了我吧。”
老司不慌不忙地拽了句戲詞,說:“平剛息怒——你說我說話老美,我還沒有說夠嘞,你就起腳蹦大高。你打電話叫我來就是看你發(fā)脾氣的?能聽我把話說完不能?”
張平剛抹著淚委屈地又坐下了,抽噎著說:“叔,你看看,我是真沒門兒了?!?/p>
張平剛妻子心疼丈夫,扛著肚子就往前湊,衣裳襟上掛著三支細胳膊。她已經拍不住大腿了,就拍著手仰著臉喊叫:“門前門后嘞,您都看看有這樣的哥嫂沒有,他家日子美死了,還想再刻薄俺?!?/p>
老司一下子皺起了眉頭,叫平剛把老婆弄回去。平剛推著老婆往院子里走,老司安撫平新老婆說:“你要是明白人,就不接腔,人都在這兒說事兒嘞,吵起來啥也說不成?!?/p>
老賈湊到他耳朵邊小聲說:“老張家的挑事兒人都在?!比缓笏χ终f,“連著說了幾回,都是這,說著說著就吵,說成還能反悔,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老司瞪醒了一下,就多了幾分警覺,假意嗆老賈說:“能反悔就不算說成。”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想從人臉上看出來誰是挑事人也難,干脆就不去管,等跳出來再說。來扶貧兩年了,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棘手事,他相信自己還是能對付得了幾個不穩(wěn)定分子。他問張平新:“平剛是想解決問題,才打電話叫我來。你表個態(tài),想不想解決問題?”看著張平新點頭,繼續(xù)說:“你的態(tài)度很好,你老婆也是明白人,至少在解決危房問題這一點兒,你們兄弟倆是和政府站在一起了。我也要表明我的態(tài)度,黨和政府想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不了的,這問題推到今天不解決還不行了。誰不解決就追究誰的責任,用咱農村話說,要依法依規(guī)弄誰的事兒?!崩纤竟室忸D了頓,趁著點煙的功夫,橫著眼掃了一圈,許多圍過來的村民們都靜靜地等他說話。他開始亮出殺手锏,問老賈,“賈支書,咱村的宅基地清理摸底弄完沒有?”
老賈說:“早幾年都澄清了。一戶一處宅基,這處宅基上報時算在了平剛名下。”
老司瞄著張平新夫妻說:“聽清楚了吧?國家給每家每戶的土地使用權是一處宅基地,多出的要收回另行分配。親兄弟呀,咱再拗一點兒,又拗了親情還拗了國策,還拗不到自己手里,這樣明智嗎?”
張平新跟老婆的臉色都僵住了,就像是正拍的皮球撒了氣,一下子傻了。不過張平新的腦子轉得快,干笑著對老司說道:“你說得老美,俺聽你的?!?/p>
老司給張平新遞一根煙,說:“不是我說得美,是黨的政策法規(guī)在那兒擺著叫我有啥給你說。咱還說危房,自古至今你聽說過政府來給誰修房子的?沒有吧?人只知道爹給兒子修房子。按照老規(guī)矩,長兄如父,老嫂比母,平剛這日子過不上來了,平新你得拉扯著他;平剛這房子住不成了,也該你幫著拾掇,是不是這個理?”
張平新雞啄米般點著頭,面帶愧色地小聲說:“我也不是三歲娃子。他就是沒有生個男娃兒,干啥提不住勁兒。我好幾回都叫他跟我出去打工,他擔心他那媳婦不中用,我說家里叫他嫂子幫著,可他都不聽。他過不好我臉上也無光。”
張平剛聽哥哥這樣說,立馬又眼窩通紅,說:“我知道俺哥哥對我好。”
老司看出來到火候了,說張平剛:“你信你哥哥會害你不信?”
“不信。”
“那好,我們誰都不插言,拉住你哥哥的手去屋子里好好商量一下。我在這兒等你們商量的結果。”
這時候,人群里有人開腔了,說:“領導,你光拿著麥克風說嘞,能叫俺說一聲不能?你們這貧困戶是咋定的?”
雖然老賈提醒過,老司還是心里犯愣怔,眼神機敏地掃過去,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材高大但臉上無肉,一副挑戰(zhàn)的神情。他的身邊還有幾張陰晴不定的臉,迎著老司的目光顯得很不以為然。
老司意識到真正的戰(zhàn)口來了。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拿出手機假意看信息,腦子里飛快地閃回著。確定貧困戶是村里和鄉(xiāng)里的事兒,幫扶責任人進村的時候又做過篩查和入戶調查,不符合條件的都勸退了,應該是沒有太大問題。他觀察到張平剛和張平新在這個漢子開口后,有些惶然地坐著一動沒動。就滿不在意地催促說:“平剛平新,你們去商量你們的事兒,別人的問題是別人的問題?!?/p>
老司話音剛落,那漢子就杠上了,說:“問題不說清楚,這房子就不能動?!?/p>
老司沉穩(wěn)地迂回著問:“平剛這事兒跟你有關系嗎?”
張平剛插話說:“他是俺本家哥?!?/p>
那漢子說:“跟我沒有關系,我就是看不慣,有的貧困戶就根本不該當貧困戶,村干部和鄉(xiāng)干部辦事不公?!?/p>
老司掐著分寸平靜地說:“干部辦事不公或者貧困戶確定的有問題,你可以打電話向縣里、省里舉報。舉報電話每條街都張貼的有,你打了嗎?”
漢子趾高氣揚地說:“那電話都是假的,打不通?!?/p>
老司知道他是信口開河,假意不解地追問了一句,“你真打過?”
漢子信誓旦旦地說:“真打過。一打打到外省了?!?/p>
老司晃晃手里的手機問:“好兄弟,你是不是撥錯號碼了?”
漢子顯得有些傲慢,炫耀地四下看看,帶著煽動的口吻說:“我一個數(shù)字也沒有撥錯,這就是假號碼,來糊弄老百姓的?!?/p>
人群中果然有小騷動,議論紛紛的。老司的內心有些得意,這漢子的信口雌黃是送到他手上的破綻。掐菜掐心兒,放樹刨根兒,他已經斷定勝局了。他平和地朝漢子招招手,漢子大咧咧地掐著腰傲視著他。他主動掏出一支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遞到漢子面前。漢子不接煙,卻朝著張平剛兄弟說:“問題說不清楚,這房子不能蓋,看看能辦鄉(xiāng)里和縣里的難看不能?!睌[出一副橫豎不吃的樣子。
老司謙恭地說:“兄弟,你叫我說兩句中不?!?/p>
漢子奚落老司說:“你不是縣里的干部嘛,你不是說來老美嘛,說吧,說不清楚你就甭想走?!?/p>
老司被他的羞辱激起了情緒,知道不能再一味的由著漢子了,突然丟起臉色說:“我是咱村的幫扶責任人,放心吧,一月兩天走了還會來。我先問你一句,敢對你今天說的話負責嗎?”
漢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張平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敢負責?!?/p>
老司輕蔑地笑笑,一字一板地說道:“你不負責也不行,每一個字我都錄在這手機里了?!闭f著晃了晃手機。趁著張平信發(fā)愣的瞬間,很坦蕩地說:“你現(xiàn)在再撥打一下舉報電話,敢不敢?如果是假的,我老司能叫縣委書記和鄉(xiāng)黨委書記上門給你道歉,這罰碼大不大?如果舉報電話是真的,而證明你是在說假話,我問你,當著這么多村民的面,造這樣大的政治謠言,你敢負法律責任嗎?”
張平信的臉一下子成了醬紫色,目光恍然地梗著脖子說:“我不打,我知道那是假的?!?/p>
老司知道他已經失敗了,卻不慍不火地勸他說:“你不敢再胡說八道了,就你現(xiàn)在說這假話和借機生事阻礙扶貧的行為,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了。我打一個電話,你今晚上就得去拘留所。你知道為什么嗎?”老司給他掐著指頭說,“尋釁滋事,造謠誹謗,煽動對抗政府扶貧,就算你還算不上黑惡勢力,可你犯法了,不管你想打工還是做生意,都得先接受法律懲處再說?!?/p>
老司的話如綿里藏針,一下子把張平信扎得遍體鱗傷。幾分鐘前的一個蠻橫漢子像被打了一悶棍,幾分鐘后軟塌塌成斷了脊梁骨的狗。一把一把地擦著汗頭都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看一眼臉前的老司。老司的手在他肩頭輕拍了一下,差點兒拍他一個趔趄。
有幾個老者擠過來朝老司說好話,攆著張平信回家。老司不放話讓他走,說:“張平信說我拿住麥克風了,說來老美,那我就再說幾句。平剛這事兒前后拖了快兩年,誰都知道船在哪兒灣著。張家一門人家家戶戶都住著渾磚到頂?shù)姆孔?,有的還住著小樓,就忍心看平剛住這破宅爛院子?政府出錢為平剛改造危房,你們故意刁難,叫老張家兌錢給平剛修房子,誰愿意?你們老張家人要是真團結,就把力氣往正經地處使,一家一戶出個人來幫平剛攢忙蓋房,叫外人也看看老張家人不是光會幫倒忙。張平信,我要警告你,平剛家的房子啥時候蓋不起來,你啥時候都干凈不了。下次說事就不是跟平剛在這兒了,是跟你去公安局里說。明天村里安排施工,蓋好蓋不好我找你說?!?/p>
張平剛看老司說了一排子,趕緊遞上礦泉水說:“叔,先喝著水,我?guī)闳タ纯次依拇u?!?/p>
老司知道他這是讓老張家人脫身嘞,自己也感到該收場了,就跟蹲在一邊的張副鎮(zhèn)長和郭帥打招呼,說:“一起去看看?”
張平新也跟過來軟軟地笑著說:“晌午去鎮(zhèn)上飯店吃點兒飯吧,叫大家都跟著費心?!?/p>
老司指著張平新說:“你們兄弟倆咋商量?”
張平新擺著手說:“啥也不說了,比著您操的心,再說啥俺就沒人味了。政府都能幫俺兄弟,俺當親哥的也感謝黨和政府?!?/p>
張副鎮(zhèn)長說:“今天下午挖地基,明天下地基,后天砌墻,能不能保證不耽擱事兒?”
張平新和張平剛異口同聲說:“中?!?/p>
回到村部,老賈就憋不住笑起來,朝著老司豎起兩個大拇指,說:“司老師真是高人,老張家今兒個一起腳踢到了鐵釘上,以后看誰家還敢抖能?!?/p>
張副鎮(zhèn)長也感嘆:“工作也是分人干??!”
陳國生的病
給陳國生家當幫扶責任人,老司還是很滿意的。當然,這是后來的感受。剛開始時候,咋看他咋別扭。一說話就想嗆,還不敢嗆,只能拿捏著盡量少說話。
老司第一次進陳國生家的時候,看到七十多歲的他理著整齊的寸頭,精神面貌根本不是想象中貧困戶的邋遢,自卑,一副可憐相。家里雖然十分破落,但他坐在沙發(fā)上,雙手安然地擱在滿是污垢的扶手上,猶如是坐在外交部。
老司說:“老哥哥,我是咱家的幫扶責任人,來跟您對接了?!?/p>
陳國生冷冷地說:“對接啥?是對接窮?還是對接富?”
老司不想說出那個“窮”字,就笑哈哈地說:“我是扶貧干部?!?/p>
陳國生說:“對接富,咱對不上;對接窮,咱不需要。我給大隊干部都說了不當貧困戶?!?/p>
老司揣摩著說:“這不是誰當不當?shù)?,有家庭收入和幾項指標卡著,想當?shù)囊膊灰姷媚墚斏?,不想當?shù)囊膊荒茏约赫f了算。”
陳國生說:“那你先扶我起來吧?!?/p>
老司以為陳國生是坐在沙發(fā)上起不來,特意瞄了一眼手里的入戶調查表,沒有發(fā)現(xiàn)有病殘的記錄。狐疑著去攙扶陳國生,沒想到被攙扶起來的陳國生說:“好了,你幫扶了啦?!彼坪跛菐椭纤就瓿闪斯ぷ?,頗有些冷幽默的味道。他的行為讓老司感到好笑,斷定這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
幫扶對接日有規(guī)定動作,第一項就是打掃衛(wèi)生。老司給陳國生家對接,就是給掃帚對接,陳國生看著他一掃帚一掃帚地掃地,基本不搭理他。老司跟他拉家常,問什么他就說什么,不帶遮掩的,他真是很窮,可就是不承認自己是貧困戶。他說自己是吃不愁穿不愁,再說窮是給共產黨抹黑。老司指著他破破爛爛的家讓他看。他說:“豬打泥兒,狗看門兒,鴨子鳧水雞打鳴,你是不懂,農民就是這日子?!?/p>
陳國生是老年慢性支氣管炎,老伴兒是心臟病,致貧原因填寫的是因病致貧。正上小學的孫女跟著他們生活,兒子離異后一直外出打工,一年回來一次,家里的日常生活主要靠女兒接濟。
別別扭扭交往了一年,老司才明白一點兒,原來陳國生是憋著一肚子氣。兒媳婦撇下孫女離開時說了一句話,“連一件像樣的衣裳穿不起算了,連一間像樣的房子也沒有?!睘榱俗寖合被貋恚熘纸璞榱怂械挠H戚,緊趕著蓋了三間混磚到頂?shù)钠椒?。誰知道手快的陳國生竟把危房改造錯過了,還欠了一屁股賬,他不懊惱都不對了。
第一年各項政策和幫扶措施都在落實階段,幫扶效果不明顯,幫扶責任人沒有幾個不被埋怨的。陳國生總對老司說:“你下來支差劃不著,快該退休了,還幫他們裝啥樣子,坐辦公室里雨淋不著風吹不著多美。”
老司說:“我來不是為誰裝樣子,真心想下來轉轉。黨中央要改變作風,扶貧就是一次練兵。過去縣里的干部多年都不下鄉(xiāng),干部和老百姓成了兩張皮,干群關系還從何談起?”
陳國生覺得老司說得實在,也說:“我不是黨員,我都知道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常年都不見人民,咋為人民服務?”
老司說:“咱倆見解一樣,我這不就被派下來了,至少到2020年,我一個月來看你兩次,不是走馬觀花?!?/p>
陳國生掐著指頭算了算,說:“你能一個月來兩次,連著四五年?”
老司說:“咋不能來,這以后就是工作。你不脫貧我不撤人?!?/p>
陳國生搔著頭發(fā)笑了,說:“還真有人關心老百姓了,老好?!?/p>
老司認為陳國生是一個很正直的老頭兒,陳國生也認為老司是個很實在的人。兩個人能坐在一起抽煙喝茶了,話一說多就免不了推心置腹。拿陳國生的話說,他一輩子是有心沒有命,年輕時候也是個追求上進的人,早年想當兵求出路,因為帶兵的嫌棄他瘦小,沒有實現(xiàn)夢想。后來在大隊里看青當民兵排長,一直靠近黨組織,但因為村子大要求入黨的人多,也沒有實現(xiàn)愿望。那年開始選村長,倒是當了一回候選人,因為陳姓一門人太單,也沒有選上。跟著大隊跑跑跳跳半輩子,不會日鬼弄棒槌,也沒有弄個一官半職。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兒就是尋了個好媳婦。那些年還是大集體,他揣著公社開的證明,進大深山里去給生產隊里買耕牛,被一場雪封在山里出不來,就借住在了老伴兒家。老丈人看他人本分也勤快,家又是山外的,就把閨女許給了他。當年的老伴是深山出俊鳥,人好看,身材高挑,高灑灑的比自己還猛勢,第二年春上就娶回了村里。一閃眼幾十年,要不是老伴跟自己心貼心,說不定自己早竄出去了。
冬季,財政扶貧給陳國生家安排了光伏帶貧項目,老司還動員他參加了中藥材種植項目。村里的貧困戶有種植紅參的,有種植艾葉的,還有種植黃芪的,陳國生選擇了種植艾葉。艾葉是當?shù)氐囊吧禺a,溝沿、荒坡上到處都是,無須啥技術,但他只愿意種一分半地。
老司給他講政策,說:“你種植一畝艾葉,政府補貼你五百元,割下來的艾葉有公司上門收購。”
陳國生不屑地笑笑說:“我不做那夢?!?/p>
老司勸他幾回,“四畝地可以種三畝艾葉,留一畝當口糧田。三畝地光政府補貼你就能拿到一千五百元,賣艾葉的錢也歸你,這一項收入就不小?!钡脊虉?zhí)地拒絕了。
當艾葉收購第一茬的時候,開始落實補貼款。艾葉收購補貼表上清楚地寫著,陳國生種植艾葉0.15畝,補貼款是75元。這個數(shù)字顯得十分刺眼。
老司數(shù)落陳國生,他略顯尷尬地說:“信了十回都不真,不信這一回卻是真的。”不過他給老司解釋,“想著是多少種點兒,萬一砸手里了自己也能賣,還省得你為難。這回是真信了。”
當光伏帶貧項目的半年收入1500元打到“一卡通”上時,老司奚落當初不敢簽字的陳國生說:“這回信習主席了吧?”
他笑嘻嘻地有些憨實,說:“信?!?/p>
“得到錢是啥感覺?”
“美?!?/p>
老司發(fā)現(xiàn)陳國生說這話時,眼角的魚尾紋濕津津地洇出幾條線。
村里給貧困戶安排公益崗位,每月有幾百元的收入,老司去征求陳國生意見想讓他報名。陳國生問:“那是弄啥嘞?我怕不會弄?!?/p>
“掃地會不會?給你分個地段,每天把衛(wèi)生打掃好?!?/p>
“你以為我光會吃啊,會。”這個倔老頭也會開朗地笑了。
老司帶著他去村部開分工會的時候,他跟在老司的身后,有些忘情地哼著豫劇《朝陽溝》里的選段,“朝陽溝好地方名不虛傳,王銀環(huán)我也成了公社社員······”一字一板唱得搖頭晃腦。
老司夸他說:“你唱得不賴?!?/p>
他說:“嗓子不中了,當年我跟你嫂子坐在月亮地兒里能對唱半夜,我一句她一句,那才叫美。哎,老司,你說說,政府為啥對咱貧困戶這般好?”
老司詼諧地說:“還不是想叫你美嘞?!?/p>
他說:“不瞞你說,就這一段,我給你嫂子又對唱了兩回,就是美嘞。你看看,孫女上學有營養(yǎng)補助,我跟你嫂子每月還能領倆老年人錢,用電、吃水、種地又有這補貼那補貼,沒想著老了老了日子美開了。”
老司看著笑成屁花子的陳國生,想告訴他貧困戶住院看病也不花錢,但話到嘴邊收住了。這樣的話總是有點兒暗示,像是在詛咒老年人,顯得不吉利。他轉而說道:“老陳啊,你努力活到一百歲吧,建設美麗新農村嘞,以后的日子保準越活越美?!?/p>
“活恁大干啥,跟后輩人爭糧飯嘞?再好好活十年,這輩子也算是在福窩里打過滾兒,知足了。”
陳國生的地段分在新村部附近的街道上,副支書老賈也說:“面子活分給老陳弄,這人責任心強?!?/p>
新村部建在大路邊,幫扶對接日下鄉(xiāng),老司下車就能看見陳國生。村部前的小廣場上掃得干干凈凈,連附近的道路兩側也是看不見一點兒垃圾。他坐在掃把上,有點兒落葉什么的,就趕快跑過去清掃。老司蹲在他身邊一起抽著煙夸他,他小聲對老司說:“你給我找這點兒活不賴,我也不能丟你的臉。人是咋說嘞,老勤快老勤快,老了光吃不動不勤快,那就離死不遠了。你不是還想叫我活一百歲嘞。”
“想叫你活一百歲是真,可該歇也歇歇,一天打掃兩次就行?!?/p>
“坐家里也是悶著吸旱煙,坐這兒又不嫌累,看看這看看那,哪兒都是景致,多美。你晌午去家里吃飯吧,女婿過年掂了兩瓶好酒,我去買倆涼菜,咱老弟兄喝兩盅?!?/p>
“我這是政治任務,喝酒犯紀律。”
“犯啥紀律?你能吃上我的飯是工作到家,你能喝上我的酒是工作出色,領導叫你跟我打成一片嘞,不吃飯算打成一片了?”
但老司有硬借口,喝了酒咋開車回縣城?
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對接日,刮著小西風,天干冷干冷,殘樹葉在村部的廣場上翻飛。老司年前最后一次對接,陳國生的老慢支病就犯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出不來門,說話喉嚨里像是抽風箱,就強行將他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還不知道老陳的治療效果啥樣?
老司在村部開過對接前的碰頭會,就先去了陳國生家。以往他是按街道順序走,將四戶幫扶對象走一遍,最后那一家才是陳國生家,但今天他覺得應該掉個次序。
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們能在村里過完五天年的人很少,即使不走也都躲到縣城里去了。寒冬的街頭鮮有人跡,只有各家的對聯(lián)還嶄新地顯示著節(jié)令的氣氛。有幾條狗在街邊打鬧,春節(jié)的幾天日子顯然讓它們興奮,往日干澀的毛色上也添了一層油亮。
陳國生家的院子里寂靜如無人一般。老司站在房門口喊叫了兩聲,陳國生的老伴兒鄭云無精打采地挑起簾子出來了。老司說:“新年好嫂子。老陳在屋烤火嘞?”
鄭云被問候著,連笑都笑不出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目漣漣地說:“進來吧,他出門去了?!?/p>
老司感覺到異樣,進屋坐下就問:“有啥事兒?”
鄭云抹了一下眼角說:“你年前勸他住院后,就再也沒有進家,這會兒可能是住他大姐家?!?/p>
老司心中“咯噔”一下,是不是自己強當家惹出老兩口的別扭了?
鄭云哭喪著臉說:“住院第一天拍片子,大夫就叫去洛陽做切片化驗。洛陽的大醫(yī)院留他住院,他死活不住,眼看都該過小年嘞,又回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過兩天閨女去洛陽取結果,就成賴病了。他問啥結果?閨女心里老難受不說??赡苁墙兴闯隽缩柢E,連衛(wèi)生院也不住了,年前到現(xiàn)在挨著親戚門串,去舅家,去姨家,去大姐家,還有二姐三姐家,就是不進家。”越說越心酸,淚水像是耙子扒。
老司聽得心里沉甸甸的,能感到這家人的年節(jié)過得是多么恓惶。搜腸掛肚說出來的開解話也不疼不癢,臨走想起一句自認為恰當?shù)陌参吭挘骸凹热徊∏橐呀洿_診,按照扶貧政策,我馬上向民政上給老陳申請低保?!?/p>
鄭云說:“謝謝你的好心腸,俺不想叫外人知道?!?/p>
老司體會著這家人心理上的壓力,低聲說:“該享受的政策不享受是我的錯,我會把握?!碑斔咴诖蠼稚蠒r,突然為生命的脆弱感到惆悵。雖然都知道生命有期,可當死亡的預期降臨在熟悉的人身上時,就像是地獄來的郵差獰笑著從身邊路過,讓人不寒而栗。
老司順著街道拐進一個巷子中的馬素素家門口,入眼就看見他親手釘在大門外的公示牌有兩個角翹著。細一看,鋁材質的公示牌一個角都被撕開了,有一條火藥米黃色的噴射狀痕跡,筷子粗的幾個鞭炮殘骸還夾在上面,這顯然是被人惡作劇故意炸開的。他敲開了門,馬素素側著身把他朝門里讓,剛想開口問公示牌她看見沒有?馬素素倒先問他去沒去陳國生家?神神秘秘地說:“陳國生得賴病了。”
老司沒否認也沒有肯定,反問道:“你咋知道?”
馬素素說:“都知道了,就是不敢說。陳國生自打年前住院,就再也沒有進過家,年節(jié)間一家人也都不出門。臊氣嘞!”
老司突然感嘆,社會發(fā)展了,人情就少了那種鄉(xiāng)村的質樸,市井的冷漠與自私已經悄然地滲透進農村。幫扶啊,真不是簡單的一句話,不是只改善貧困戶的物質生活質量,還要改善他們精神層面的素質。他們學不了哲學、文學、藝術,但至少要學會去使用人情冷暖,善良不只是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兒,更主要的是把善良的光芒釋放出去溫暖別人。陳國生為什么不敢進家?除了對病魔的恐懼,難道沒有對人情冷暖的畏懼嗎?他是怕自己脆弱的精神在跟病魔抗爭的時候,還要招架人情的傷害?!叭绻巳硕极I出一份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以前總以為這是一句沒有多少深度的歌詞,但現(xiàn)在卻一下子理解了,這是多么樸素的深度啊!
老司覺得應該跟馬素素說說這件事兒。他先馬素素進了上房,坐在煤球爐子前取著暖問:“年過得怪好吧?你孫女嘞?”
“好好。娃兒小,天冷,賴在被窩不起來。”
“還有誰在家?”
“兒子打工走了。閨女年后也想出去打工,還沒有聯(lián)系到合適的地方?!?/p>
“閨女才十六,你想想,是不是讓她繼續(xù)上學,上個技?;蛘呤谴髮?,上出來孩子發(fā)展空間更大?!?/p>
“她不想進學了,閨女家,再照看幾年,找個婆家我就安生了。”
“兒媳婦有信兒沒有?”
馬素素嘆息了一聲,說:“有信兒,又跟別人家結婚了。咱沒有結婚證,想管胳膊也伸不了恁長。俺娃子老實是其一,沒本事收住人家的心;家里沒有當家的,日子窮才是關鍵?!?/p>
“過去了,就不說了,你現(xiàn)在也很自強,帶著這個家不是一直在向前走嘛?!?/p>
“十幾年了,俺受的罪誰知道?我那幾年愁得頭發(fā)都大把大把地掉,沒有政府幫這一把,真得就沒有指望了?!?/p>
“你也是臊氣過的人,你想想,當年你丈夫突然離世的時候你不難受嗎?一個女人拉扯著兩個孩子熬過這么些年你不艱難嗎?誰都有可能是生活的倒霉蛋兒。陳國生家遇到這臊氣時候,最需要的該是什么?最需要的就是安慰,也可能是一句暖心話?!?/p>
“也真是,誰到難處誰知道難受?!?/p>
“你們都是我的幫扶戶,也算是一層關系,抽空去他家坐坐,陪鄭云說說話。就算是同村同組的鄉(xiāng)親,去寬寬心也是應該的,是不是?他們會感念你的?!?/p>
“我不好串門子呀?!?/p>
“你就當是我給你的任務,學學串門子拉閑話。人在難處,悶也會悶出病,家長里短的隨便給她說?!?/p>
老司叫馬素素把閨女叫出來。她閨女走出來的時候,像個半生不熟的甜瓜,胖乎乎的手端著手機,眼睛始終沒有看老司一眼。問什么都像啞巴沒有反應,只是問到上學,才頭也不抬地吐出一連串的“不上不上”。
馬素素在一邊補充說:“是真不想上學了?!?/p>
老司覺得很惋惜,但還是叮囑馬素素不要亂聯(lián)系招工廣告,女孩子走錯一步就會毀一生,保證下周給她找份工作。老司拿出戶檔和村檔,讓馬素素把年前打進她一卡通上的補貼記錄對照無錯,一一摁了指印。又交代她兩件事,一是要把孫女的戶口入籍,不能耽誤上小學;二是要繼續(xù)保證今年的中藥種植規(guī)模,她家的意向是這一年脫貧,千萬不敢馬虎應付。然后,去門口將被炸開的公示牌釘周正,又去就近的張高樓家。下面還有賈小超家。
老司趕在晌午將四戶幫扶對象走訪完,跨上村部廣場的臺階時,碰上了準備回家吃飯的副支書老賈,就拉著老賈的胳膊說陳國生。老賈搖著頭說:“他得肺癌是遲早的事兒,老煙槍,地里種的煙葉都叫他吸了。你知道他是啥人?有想法有心氣兒的人。就是命不好,一輩子弄不住大事兒,就悶著頭吸煙,就心思重。他能把自己關屋子里吸一天煙,門縫里冒出的煙像是失火了?!?/p>
老賈說話有些啰嗦,看老司的表情都癱掉了,才問:“你說叫我弄啥嘞?”
“給鄉(xiāng)民政說說,得給陳國生辦低保,他家應該是低保貧困戶?!?/p>
“中中,你去給郭帥說說,晚上開會俺倆一起給新偉說。”民政所長叫張新偉。
下午回城的時候,老司開車繞到陳國生家,看到大門鎖著。打陳國生的電話,也是處于無法接通中。就坐在車里隔著車窗問街邊坐著的村民:“誰知道他家人去哪兒了?”
一個胖胖的老女人急不可耐地靠上來,探著頭手搭在車窗上壓低聲音說:“這家人有事兒了,公家可得幫幫他。兒媳婦嫌窮跑了,咬著牙蓋房子要再娶,借一屁股饑荒蓋好了,當家的躺倒了。屋漏逢上連陰天,倒霉?!边@女人一口氣就想把陳國生家的憂愁都說出來,說完還愁眉苦臉地直搖頭。不管是不是真替陳國生家發(fā)愁,這都是令人欣然的好苗頭。老司問女人:“你問陳國生叫啥?”
“俺一家子哥?!?/p>
“那你多操心一下你嫂子,別讓她先垮了。”
“她?是看見你才垮了吧?見俺沒掉過一滴淚,也沒有說過一句難心話,還裝著她家的日子老好過呢?!?/p>
“你得陪她多說說話,寬寬她的心?!?/p>
“你說的?你不知道她那個人,性子太剛。要是俺老頭有個頭疼腦熱,我一個電話,在市里當科長的兒子都得回來。她可好,國生哥得賴病了,她捂著怕門前門后知道,還怕娃子知道回來?!?/p>
老司苦笑了一下說:“那你也只當不知道吧?!?/p>
“那你還叫俺跟她說話不叫?”
這也許是鄉(xiāng)村女人八卦的另一種方式,但老司相信,如果走下車去跟她聊聊,一定還會說出雜七雜八更多的事兒。就推脫著說:“你看情況,能說話時盡量多關心,誰家也不是掛著無事招牌?!?/p>
陳國生的電話似乎是要永遠打不通了,一連打了三天,竟把無法接通打成了空號。老司跟單位請個假,去縣醫(yī)院找大夫討教,他想知道陳國生的病情該怎樣處理才是最好。隔一天又要下鄉(xiāng)對接,如果自己心里都沒譜,還咋幫人家出主意想辦法,再進陳國生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大夫的頭頂都禿了,一圈的頭發(fā)卻烏黑,坐在那兒忙著應付病號,連頭都顧不上抬,只能看見一片兒干凈的頭皮閃著油膩的亮光。他一聲不吭地站了一會兒,就退到診室外坐在候診的長椅上等。
老司前幾年經常來醫(yī)院,父親患食道癌也是在這個腫瘤科治療,坐在這兒不由得就想起父親。父親的音容笑貌和治療時的點點滴滴,仿佛都是眼前的事,實際已經幾年過去了?,F(xiàn)在想來有點兒后怕,還有點兒麻木,不知道那時候幾個月沒有笑臉是怎么熬過來的?父親是把自己交給了親人和醫(yī)生,帶著對生存的渴望受盡折磨在生死間被動地掙扎;親人們在煎熬和疲憊中膽顫心驚,還要在生活工作的混亂中為醫(yī)療費用周折,總之醫(yī)院是一個讓許多人不堪回首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左右脧視,這里的結構已經改變,更整潔、安靜和明亮了,使他找不到以前攙扶著父親的熟悉環(huán)境。他想,父親的魂魄游走到這里的時候也會認不出的。他又想,父親的魂魄為什么會來這個令他傷魂的地方?不會來,永不會來!
他沉思著就想到了不進醫(yī)院的陳國生,也許他已經是怕了,知道距行將就木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怕把一家人的日子帶進無盡的泥沼,所以就把絕望得不行打扮成冰冷得不行。他想自己此刻的目的,是不是有想把陳國生弄來跟父親一樣經歷一遍生死掙扎的念頭?不敢肯定,但也覺得不排除有這樣的念頭。貧困戶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院不掏錢,在縣醫(yī)院只掏四百元基礎費用,再花多少錢都是財政和保險兜底。對生命的尊重應該是救死扶傷,扶貧工作已經把這因病返貧的缺口堵得死死地。
大夫終于叫他了。他進去空著手坐下,謙恭地微笑著給大夫說:“我是咨詢一下,我的幫扶對象患了肺癌,躲著不想治療,我想我得有理由,能勸他盡快住院。”
大夫和他臉對臉地坐著,他這才看出來禿頭的大夫還很年輕。大夫用手習慣地敲著桌子角,面無表情地問:“怎么知道他是肺癌?”
“年前去市里做了切片檢查,最后確診的?!?/p>
“他叫什么名字?!?/p>
“陳國生。耳東陳,國家的國,生命的生。”
大夫開始在電腦上查找。老司有些吃驚,還擔心自己沒有診斷材料,會跟大夫費不少口舌,原來這些信息都聯(lián)網(wǎng)了。大夫趴在電腦屏幕上看了一會兒,很簡單地說:“住院交四百,其它的花銷就別管了。這是新政策規(guī)定的,盡快來吧?!?/p>
老司說:“關鍵是病人想等死,您是不是能給我說說有幾種治療辦法,讓我能說到他心里,勸說他來住院?!?/p>
大夫輕描淡寫地說:“想做手術就做手術,不想做手術就直接化療,這些辦法都能維持他多活兩年?!?/p>
這么不莊重的不嚴肅的談論生命,只有在醫(yī)院里才能看到。老司覺得出這個大夫的漫不經心,就強調說:“他是我哥?!?/p>
大夫說:“那還是化療吧,年歲大了,更保險些,三年五年也是可能的?!?/p>
老司出了縣醫(yī)院就去了鄉(xiāng)下,直接把車停在陳國生家門前。鄭云坐在房門外正跟馬素素聊天。馬素素說:“呀,咋又來了?”
他笑笑說:“嫌多嗎?”
馬素素也笑,說:“你那車燒的是啥?自來水吧?”
“我也想,但自來水不會跑?!?/p>
馬素素顯然是把老司的出現(xiàn)想到了自己身上,對鄭云說:“嫂子,人家領導是對我不放心,怕我不來陪你,親自上來陪你了?!?/p>
鄭云撩著花白的長發(fā),沾著淚說:“他還沒有回來?!?/p>
老司坐下來,喝了一口手里拿著的純凈水說:“你想辦法叫他回來,我后天對接得見著他?!?/p>
鄭云愁容不展地說:“我有啥辦法?不中你開車我跟你去找他,你的話比我的話管用,找著了拉回來?!?/p>
只好如此了。老司開著車在逼窄的鄉(xiāng)道上飄,車輪在水泥路面上跑過,響徹著“嚓嚓嚓”的摩擦聲。在陳國生的大姐家見到這個脾氣怪異的人,外甥們也正在勸解他。陳國生對老司的到來很感意外,蠟黃的臉上浮現(xiàn)著被人關切的滿足。他故作超然地擠出一絲絲的笑,對老司說:“你是怕完不成扶貧任務吧?我死了你就徹底完成了?!?/p>
老司黑著臉埋怨他說:“啥任務?你就沒有明白,最上邊的人是有情懷的,是他們在做事業(yè),我是個跑腿傳達的。這不叫任務,這叫親民愛民,這叫為人民服務?!?/p>
“我這病是死癥根兒,看不好。”
“看不好也得看。老陳,你也是明白人,你說人誰不會死?人從生下來就知道有一天會死,可不還都在努力活嘛,你為啥不想著多活一天多給嫂子和孩子們一天精氣神?”
陳國生默默得流淚了。
馬素素的婚事
老司想把馬素素女兒安排到扶貧車間上班。郭帥說她女兒的年齡太小,要了解一下算不算是輟學。扶貧政策上有規(guī)定,如果算是輟學,還要寫明輟學原因,適齡期按規(guī)定是必須上學的。老司想去馬素素家再說說這事兒,可馬素素說:“晚了,閨女跟著人一起去洛陽打工了,一家飯店急著要服務員。”
老司惋惜地說:“孩子還小,還是一棵正修穗的玉米苗,沒長成就掰了吃嫩玉米穗不劃算。出去一轉,心轉野了,再想回頭都難?!?/p>
馬素素說:“也不小了,咱鄉(xiāng)下的小閨女都是初中畢業(yè)就不上了。我倒是高中畢業(yè),還不是得當貧困戶?!?/p>
老司被馬素素無意識地噎了一下,趕緊填寫了明白卡,更新了戶檔,就出來走了。老司來馬素素家,都是快來快走,寡婦門前是非多,多坐一分鐘都覺得是犯忌。
接下來的一個對接日,就讓他徹底明白了這句話的容量。那天他推開馬素素家虛掩的大門,站在院子里叫了幾聲都沒有人應。走上臺階一推屋門,也是虛掩著。他朝房間里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應聲,只好坐在臺階上等。心想,這女人今天怎么粗心了,往日來家里沒人都是鎖著門,莫不是早上去地忘了鎖?
剛點著一支煙,就聽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一扭頭驚了一跳,馬素素五歲的小孫女頭發(fā)亂蓬蓬的,赤條條地站在屋門口,眼神驚怯地看著老司,手里抓著一包拆開的方便面。
老司問:“露露,你奶奶呢”
露露說:“夜黑兒出去了,叫我看門?!?/p>
指甲蓋兒大的一個小女孩兒被放在家里看門?而且是大長的一夜?這奶奶也真是心大!老司又追問:“你一個人在家一夜?”
露露點點頭,揉著哆馬虎眼說:“我老怕,奶奶說叫開著燈。”
“你奶奶怎么不關門?大門、屋門都開著,多不安全啊!”
“我開的,我怕我睡著了,奶奶回來開不開門。”
心軟的老司眼眶濕潤了,這一夜里小女孩兒像個擔驚受怕的小動物,會經歷了怎樣的煎熬?“你奶奶還沒有回來?”
“我當你是我奶奶。”
老司無語了,拉著露露去屋子里看她是怎么睡的。露露指著燈泡給他看,說:“一直沒有關燈,關了我怕黑?!庇种附o他看亂糟糟的被窩,麻利地一下子爬上床去,鉆進藏著玩具和小食品的被窩里。
老司的肚子里憋著一股無名火,打馬素素電話,還是關機。想走又走不了,干脆重新坐下來等,看看這個娘們幾點鐘才會回來?
這時候,門口晃過一個老女人,似乎是晃過去了,又折身回來將半個身子探進院子,是馬素素家的鄰居。她詭秘地朝老司笑笑問:“還沒有回來吧?”
老司說:“沒有?!?/p>
“經常這樣?!?/p>
“經常咋樣?”
老女人很鄙視地撇撇嘴說:“您不是都看見了?!?/p>
老司一臉茫然,感覺突然間和這個老女人成了一個陣營的,至少對馬素素的反感和厭惡是一樣的。老女人怪誕地嘆息一聲走了,好像這個老女人長長的嘆息上帶著許多粗剌剌的鉤子,把他憋著的火氣給掛走得無影無蹤,讓他一下子窺見了馬素素的另一面。
馬素素很快回來了,人沒有進門聲音先進院子了,“是誰把門弄開了?”她似乎很意外。當她費力地推著自行車進到院子里,一抬頭看見臺階上坐著的老司竟愣了一下。老司看著她也愣了,這女人滿頭汗?jié)?,一綹一綹的頭發(fā)粘在額頭和臉頰上,渾身上下都沾滿新鮮的泥土星子。自行車已經沒有了自行車的樣子,除了前面的輪子,所有能披掛的地方都摞著刨出來的花生秧子,紅薯秧子左攀右捆將這些尚未來得及擇的花生秧子綁得結結實實。
馬素素羞赧地支住自行車,朝屋里喊叫了一聲,聽到孫女清亮的應聲,才如釋重負地對老司說:“您恁早就來了。叫我洗把臉,起五更去地干活了,弄得不像個人。”說著,從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拽下毛巾,又順手從地上抓起一個瓷盆,鉆進了廚房里。
聽著廚房里傳出來“嘩啦嘩啦”的水洗聲,老司疑惑了,馬素素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倒下,一下子又起來,腦子里一片混亂。他看著那沉重的自行車,覺得干坐著很不合適,就開始去卸自行車上的花生秧子。雖然十分小心,一伸手還是弄了兩手濕漉漉的泥巴,而且卸了不到一半,失重的自行車就歪倒在院子里。他像是在搶救自行車一樣,抓著前輪把車身往外拽,將滿是泥污的自行車拽出來,自己的手上、褲腳都沾上了泥星子。馬素素聞聲沖出來,非要讓老司停手。老司覺得再殷勤會讓這里的氣氛產生錯覺,就站到水管上去洗手。
馬素素紅著臉返身又回了廚房,很快就又出來了,手里拿著個洗菜的塑料筐子,麻利地擇揀了一筐子花生果,端到水管上“嘩嘩”地沖洗干凈,又端到老司跟前讓他嘗鮮。
老司接過菜筐子放一邊,說:“你把小孩兒穿起來吧。我先幫你擇花生果?!?/p>
“她自己啥都會弄,也會穿?!瘪R素素說話的尾音有些虛弱,直接蹲到了老司的身邊,一起擇著花生笑吟吟地說:“還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干部,幫著架水管,修廁所,裝閉路,還給這補貼那補貼,進門就干活,操心俺的日子?!?/p>
老司從她閃爍的話語中知道她要解釋,與貧困戶促膝談心也是必修課,就鼓勵她說下去?!皠e東拉西扯地捧我,直接說正題吧。”
“啥正題?”
“你心知肚明,卻問我?!?/p>
“小娃兒們的話你也信?”
“小孩兒嘴里掏實話?!?/p>
馬素素眨巴眨巴眼說:“地里不是活多嘛,白天我得去扶貧車間上班,只能瞅夜里撈摸著干一些,不然一季的收成爛地里多可惜?!?/p>
“干一夜?從天黑干到天亮?”
馬素素的臉紅了,手抓著一把花生不說話。
靜默有半分鐘,老司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了,怎么能這樣去打聽別人的隱私呢?緩和了口氣說:“我不說你,只說孩子,把一個幾歲的孩子撇在家,而且一撇就是一夜,你不擔心萬一出點兒啥事兒?”
老司還想說下去,想好好地責備一下眼前的女人。沒承想這馬素素長吁了一口氣,用袖子沾著淚說道:“我容易嗎?三十二就死了當家的,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娃子,早年有人勸我改嫁,可都嫌棄兩個娃子負擔重,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不能撇下掉頭就走吧?一咬牙,下死口就守著娃子們過了。當寡婦的日子就是吞黃連,地里的活我得當個男人使,怕誰幫我會落閑話,累死都不敢叫一聲苦。有一年收玉米家里沒有架子車,我?guī)е鴤z娃兒咋弄?收不到家里就不是自己的,只好把六歲的女娃兒埋在玉米堆上,讓十歲的男娃兒跟我一趟一趟背玉米。我背一編織袋,娃兒背一書包,整整背了一夜。天亮了,我看著露頭的日頭后怕,萬一俺小娃兒哭一聲,漫天野地嘞,黑更半夜嘞,招來野狼可咋辦?俺娘仨在地里抱頭大哭了一場,倆娃兒哭著哭著就乏困得睡著了?!?/p>
老司不解,問:“孩子的叔伯不管嗎?”
“誰管?臉都仰到天上。為了這塊宅院巴不得把俺娘們擠走呢。”
“那還有門前門后和左鄰右舍呢?”
“一拃都不管,還指望一拕。寡婦門前是非多。”
“咋會這樣?”
“農村的事兒你咋會明白呢!”
“以后,有難處你盡可提出來,但昨晚的事兒不能再有?!?/p>
“我保證不會了。有難處就給你們說?!?/p>
老司離開馬素素家,剛轉過街口就被人從后面野蠻地拽住了。扭頭一看,是跟馬素素住一條街的王貴。不等老司開口,王貴就瞪著眼問:“有這樣的貧困戶嗎?公開搞破鞋。”
老司皺著眉問:“你說明白點兒。”
王貴氣憤地朝身后一指說:“她把小女娃兒撇在家不管,天一黑就去張溝找男人睡,大清早跟那男人裝作去地里刨花生,往人眼里揉煤渣嘞。你都清清楚楚看見了,管不管?”
老司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但又似乎不明白,問:“你管她干嘛?”
王貴腰桿一挺說:“俺是她大伯子哥。這不是朝俺王家臉上抹屎尿嗎?”
老司思忖了一下,溫和地對王貴說:“老王,要不咱先這樣,你說了,我知道了,咱先當沒有這回事兒。人要臉樹要皮,咱看看她以后還會犯不會?!彼幌胱岏R素素的事兒弄得太明亮。
“都四五年了,狗改不了吃屎?!?/p>
老司吃了一驚,問:“你咋知道?”
王貴滿不在乎地說:“都打她好幾回了,打不改?!?/p>
“從今往后不能打?!崩纤净⑵鹆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道:“兒女的婚姻還不能管,兄弟媳婦的事兒你更無權過問?!?/p>
王貴好像不在意老司的嚴肅,反問他:“那你說咋弄?”
老司說:“不弄,等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王貴有些失望,咧著嘴搖搖頭說:“你算去毬了,扶貧干部連這都不管?!?/p>
“扶貧干部就是只負責扶貧?!?/p>
“她傷風敗俗,還扶她啥貧?叫她吃飽喝足了瘋漲得更歡勢?”
老司覺出了王貴的放肆,不能示弱又不好跟他理論,就軟中帶硬地說:“不管她做啥事兒,看不順眼咱不看。她真犯法了,有派出所管她,但你不能動手打她。她現(xiàn)在身份敏感,你打她就是打貧困戶。扶貧是政治任務,誰動手打貧困戶就是找不自在?!?/p>
“你說這貧困戶倒成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最好不摸。節(jié)骨眼兒上?!?/p>
“去毬?!蓖踬F沮喪地擺了一下頭,悻悻地走了。
老司看著王貴的背影有些小得意,像是剛拔了一個導火索,但往張高樓家走的時候,心里依然還揣摩著馬素素跑張溝的事兒。如果真是四五年了,真不能等著一包膿潰爛。
張高樓是老司幫扶這幾戶中最讓人頭疼的一戶。他是獨孤員,早年在外游蕩,帶回來一個外路女人,還生有一女兒。后來得了強直性脊柱炎,喪失了勞動能力,外路女人帶著女兒在一夜間就消失了。鄰居們說:“他沒病的時候也不干活,都是外路女人干。”
老司對張高樓有兩個印象,第一個印象是說話不靠譜。張高樓說他以前的名字不叫張高樓,是當兵的時候希望自己能坐在城市里的高樓里工作,才改名叫張高樓。老司能聽出他是想展示自己的胸懷。老司想給他爭取復員軍人的待遇,就了解他當兵的情況。他說自己是在新疆的礦上入伍,當了三年兵,回來的時候穿著軍裝,還說了部隊的番號。老司問他是不是有證件什么的?他說都被他的女人帶跑了。老司就去縣民政局說明情況查檔案。民政局的人說,從抗美援朝到現(xiàn)在的復員軍人檔案都保存得很好,就是查不到有張高樓這個人。又在網(wǎng)上查找張高樓所說的番號,壓根就不存在。老司心有不甘地趁著入戶又和他進行了解,他說不出個所以然,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要老司放棄。
副支書老賈評價說:“聽他說話得坐到月亮地兒,當聽瞎話兒。”
老司明白了,覺得自己老了老了還犯幼稚,以后再不提張高樓當兵的事。
老司對張高樓的第二個印象是富有想象力。張高樓走路是典型的強直性脊柱炎走法,點著一只腳尖,提著半邊臀,僵直的腰彎成直角,僵硬的脖子還得歪著。老司看他第一眼,就決定要為他弄個輪椅。回到局里發(fā)動捐款,好不容易弄夠輪椅錢買好送到他門里,才知道自己又犯了幼稚病。張高樓說他就不會坐,吃飯是站著,看電視是站著,看書也是站著,寫字也是站著。那情景就如給瞎子配眼鏡,根本不是路數(shù)。老司是爬格子寫字的人,所以對他夸耀的寫字很有幾分興趣。不是站著寫字,而是寫字,想知道他寫的字如何?他得意地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子寫好的紙,歪著頭遞給老司,強調著說:“我使毛筆?!?/p>
老司看著張高樓寫的字,先是一愣怔,每個字全都工工整整,一筆一劃,但全都不認識。問:“這是你寫的字?”
張高樓側歪著身子得意地看著老司,嘴角勾出一絲神秘的笑,肯定地回答說:“是。”
“這是啥字?”
“你看看能認識不能?”
老司一頁一頁地看,每一頁寫的字體都不一樣。就一頁一頁地問張高樓:“蝌蚪文?”
“不知道?!?/p>
換一頁,“楔形文?”
“不知道?!?/p>
換一頁,“這個像鳥,鳥形文字?”
“不知道。”
……
如果張高樓會搖頭,肯定搖得像撥浪鼓??伤粫嶂念^臉猶如一個一動不動的面具,嘴角勾出那一絲神秘的笑也一直保持著,顯得玩世不恭和自信。
老司有些狐疑,說:“你不認識咋寫出來的?”
“有人教我寫出來的。”
“誰教你的?”
“神?!?/p>
“鬼話,跑偏了吧?!?/p>
“真的?!?/p>
“你說說,我聽聽?!?/p>
“神要叫我寫的時候,會把我從夢里弄醒寫;我正看電視,神叫我寫,我要是不想寫,電視自己會關;我正端著碗吃飯,神叫我寫,就得趕緊放下飯碗寫,不寫就渾身不美。你說怪不怪?”
老司不想評價神,也不想聽他說神的事兒。又把注意力放到字上,問:“你這是毛筆寫的?”
張高樓自負地說:“看過的人都不信,說像鋼筆字?!闭f著,伸手從桌子上的筆筒里抽出幾支大小不一的毛筆。
老司細細端詳了幾支毛筆,說:“是像。老張,能用毛筆寫出鋼筆的效果,這也算是書法,也是你老張的本事。”
張高樓有些激動,眼睛夸張地眨巴著,從抽屜里摸出一盒“紅旗渠”煙,抖抖索索地要給老司掏。老司看他長指甲里的污垢都積滿了,趕忙把自己的煙給他遞去:“有好饃不吃賴饃。”
張高樓接住老司的煙,放在鼻子上嗅嗅說:“聞著都是香的?!钡鹪谧焐宵c著后,上下嘴唇突出得像個黑猩猩,呲呲溜溜猛吸幾口,吞云吐霧中猶如把一個煙熏火燎的高帽子戴在了頭上。
老司干脆把自己的煙撂在他的桌子上,說:“你咋吸煙像是吃煙喝煙?我聞不了二手煙,去院子里幫你修剪一下花草?!?/p>
張高樓跟在后面艱難地走到院子里,笑嘻嘻地說:“上次扶貧檢查對我的印象好不好?他們沒想到吧,我一個貧困戶,獨孤員,院子收拾得如此之美。”
老司說:“人家很意外,你這么熱愛生活,這么有情趣?!?/p>
院子里到處都種著花草,四周的土里種滿了四時的綠化樹,據(jù)他說都是這幾年去村部和公路邊撿來的。滿院子的花木也都是種在各色各樣的爛桶爛盆爛鍋爛塑料罐子里,有從別家移栽的,也有從田地里直接弄回來的。老司在修剪著,張高樓如蝸牛般跟在后面拉話。
“老張,我知道你是為啥不想去養(yǎng)老院。”
“我自己的日子自己會過。”
“對,你是有情趣的人;還有,在家能保護住你的想象力?!?/p>
“以前恁難我都過了,這時候黨和政府關心著,我更不想去,在家多逸得?!?/p>
“黨和政府就是放心不下,才安排你們這些孤寡老人去養(yǎng)老院。我也帶你去看了,條件比你家里強多了吧?!?/p>
“有人管吃管穿,好是好,可我受不了,獨孤員慣了?!?/p>
“你得去,改改你的脾性,人多熱鬧,文化生活也豐富?!?/p>
“我不去,我這毬脾氣到那兒服不住水土。你要硬叫我去,那我受癥人家養(yǎng)老院也不安生?!?/p>
“打聽個閑話吧。你能給我說說馬素素的事兒嗎?聽說他大伯子哥跟她有矛盾?”
“馬素素是小寡婦熬成老寡婦,熬不住了,他大伯子哥嫌丟人,就找茬口收拾她,聽說有一回打得尿了一褲襠?!?/p>
“真是這樣的?”
“那咋不是,小寡婦要臉老寡婦沒皮,門一開就關不住了?!?/p>
“咋說?門一開就關不住,人頭很多?”
“多不成趕集了?別的我不知道,鬧得最明的,是張溝的張冠杰。跟我一個部隊的,復原回來就學養(yǎng)雞,養(yǎng)羊,養(yǎng)牛,養(yǎng)兔子,反正啥都養(yǎng)了,啥也沒讓他發(fā)財,翻騰到底兒還把老婆搭上了。他那媳婦可好看,拉飼料翻車了,就砸死在西坡的溝里,撇下兩個男娃子他拉扯著過。也不知道他倆是啥時候勾搭上的,我看是彎刀對著瓢切菜正合蹺,可就是弄不成事兒,這四五年都是偷偷摸摸,叫人都是搗脊梁骨。你也包著她嘞,不中你給他們成全成全,叫他們謝承你?!?/p>
“他倆要是成了,那我就不用為馬素素幫扶了?!?/p>
“你要能把事說成,我就去敬老院?!?/p>
“為啥?”
“沒想頭了呀?”張高樓猛吸溜一口煙,歪著嘴笑。
“你很幽默啊。那我爭取說成?!?/p>
張高樓的眉毛一挑一挑頑皮地說:“你要把馬素素能說給我,才顯得你真有本事?!?/p>
“那不中,說給你,你就更不去養(yǎng)老院了?!?/p>
秋罷,老司去馬素素家對接,把戶檔的記錄一項一項加給她看,說:“人均收入三千四百元是脫貧標準,你家已經達到七千多元,到年底應該達到脫貧目標。”
馬素素也認可,但表示出對當貧困戶的留戀,說:“早知道這標準就不讓閨女出去打工了,還能多當幾年。”
老司笑著譏諷她說:“你以為這是職業(yè)?當貧困戶光榮?”
“小娃兒戀娘,老百姓戀黨,誰想當個沒人管沒人問的沒娘娃兒?有干部關心著多稱意?!?/p>
“你這話能上書,可該脫貧時還得脫貧。上邊有指示精神,脫貧不脫政策,扶貧政策依然可以享受到二零二零年。你自己寫申請摘去貧困戶的帽子,政府不但讓您繼續(xù)享受貧困戶的各項補貼,還會給你發(fā)自主脫貧獎補金。”
馬素素也是干脆人,說:“那你讓我啥時候寫我啥時候寫?!鞭敲闪艘幌卵燮ぃ謫枺骸皩懮暾埱拔夷茏』卦簡??”
老司看出了她的精明,說:“只要是醫(yī)生讓你住院,照樣還能享受政策?!?/p>
晚上老司開車回城的路上,接到馬素素打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我住院了?!?/p>
老司有點兒費解,問:“咋說住就住了?你是啥???”
“嗯——病就是病,叫我咋跟你說呢,大夫讓住院的?!?/p>
一個星期后的星期六,不是對接日,但駐村辦通知所有的幫扶責任人進村入戶,說是省里的檢查組來走訪抽查扶貧情況。老司電話聯(lián)系馬素素,她還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由于她家被確定為今年的脫貧戶,抽查是少不掉的,老司擔心她態(tài)度有變化,直接拐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
馬素素做了痔瘡切除小手術,有一個陌生男人在陪護。露露扯著男人的手說是她爺爺。老司說:“是張冠杰吧?”
男人靦腆地點著頭,拘謹?shù)酶纤疚罩终f:“您這人老好?!?/p>
老司問馬素素:“今天能出院不能?”
馬素素坐到床幫上,攬著露露羞澀地笑著說:“小手術,不礙事,就說今天出院呢?!?/p>
老司為了踏實,說:“要不我接你回去?我開著車嘞。”
馬素素說:“中啊?!?/p>
老司拉著馬素素奶孫倆回家,在路上馬素素開口了,說:“老司哥,你得幫俺個忙。你早先對俺說過,兩不愁三保障,缺啥少啥你都幫扶,對吧?”
“有這回事兒?!?/p>
“那俺現(xiàn)在缺老頭,你得給俺幫扶個老頭嘞。”
老司笑了,說:“張冠杰都在這了,這還用我?guī)头觯克恢???/p>
“他中,可他是個人影兒,站不到人前。”
“活蹦亂跳的一個男人,你咋說他是人影兒?”
“我這幾年叫打來打去,他都沒法出面,不是人影兒是啥?”
“那你叫我咋幫你?”
“把人影兒變成真人,把他變成俺老頭?!?/p>
“這多簡單的事兒,你倆人兩情兩愿,去辦個結婚證就成了?!?/p>
“你出面就簡單,你不出面就不簡單。”
“為啥?”
馬素素晃了晃手里新買的智能手機說:“你功能強大呀?!?/p>
老司心里體會到了馬素素的用意,也明白一個農村寡婦再嫁的難處,遲疑了一下說:“這事我真得聽你的?!?/p>
上冬前,老司果真接著馬素素和張冠杰進了一趟城,去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領好結婚證,馬素素非要給老司的車加滿油。她的用意很明顯,說:“老司哥,你當好人當?shù)降祝寻硞z得光明正大地送回家。你是老虎,往那兒一站,能震住滿街的狗?!?/p>
老司不讓她加油,說:“你們結婚,跑這兩趟算我隨禮?!?/p>
老司加完油回到車上,馬素素正倒在張冠杰的懷里抹淚。老司說:“這是弄啥嘞?喜日子里有啥不高興?”
馬素素喜極而泣地說:“俺是高興嘞,沒想到俺倆的事兒成在扶貧的老司哥手上?!?/p>
張副鎮(zhèn)長的大棚和花椒樹
賈小超是個年輕的貧困戶。老司第一次去他家對接,當賈小超和妻子翠蓮站在面前的那一刻,他的眉頭都擰成了疙瘩,夫妻倆才都三十出頭。
后來了解到,賈小超的爹當年從豫東過來燒磚,給賈家當了上門女婿。生下他和弟弟妹妹后,他爹思鄉(xiāng)的心情太迫切,也是不愿意受拿捏,情愿將他撇給賈家繼香火,要回豫東老家去。去個閨女事兒小,得個孫子事兒大,賈家放他爹帶著一家人去了。從此賈小超就成了爺爺?shù)南慊鸶纭?/p>
爺爺奶奶在賈小超娶妻生子的那一年相繼去世了,但爺爺奶奶去世前叮囑他的都是:“多生娃兒,得生個‘帶把兒的?!?/p>
沒有“帶把兒”的,在農村就不算是日子。翠蓮第一胎生個女娃兒,第二胎又是個女娃兒,第三胎生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娃兒。翠蓮跟賈小超一打架,就會敲打著賈小超罵:“姑奶奶是你養(yǎng)的豬狗牛羊?還是嬔蛋的老母雞?”
翠蓮愁得不行,她受不了自己的肚子?!吧滦∪齼盒∷膬?,人都被嚇住了,肚子卻還沒有被嚇住,屙一脬又生個小五兒?!?/p>
賈小超在陪著翠蓮做了兩次人流后,自己也崩潰了,看著一院子的娃兒們,像是猛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所導致的無法擺脫的壓力,從此一蹶不振。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他走不開,看著是錢掙不到手里。
翠蓮說:“做一鍋飯,還沒端碗飯沒有了。換個鍋,才半年又顯小了?!蓖馊搜劾?,這家人凌亂得就像是走街串戶討飯的,經常是大孩子穿著小衣服,小孩子穿著大衣服。翠蓮已經顧不得丑,帶著娃兒們在別人的眼神中走過,掛在嘴邊的自嘲是:“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在咱村那就是說俺家嘞。”
賈小超見人話少,說起日子就是一句話:“鐵絲穿豆腐——提溜不起來?!?/p>
副支書老賈經常批評他,“俺姑父留你給賈家立功嘞,光生可不算是立功,得把娃兒們養(yǎng)大。張口閉口當豆腐嘞,你是敢當豆腐的人?”從此,賈小超有了“豆腐”的綽號。
有一天,張副鎮(zhèn)長帶著兩個軍人來跟駐村工作隊接洽,第一書記郭帥和副支書老賈一起見了面。張副鎮(zhèn)長介紹說這是當?shù)氐鸟v軍,來參加扶貧的。老司知道這事兒的時候,駐軍為扶貧修建的大棚已經開建。郭帥問他幫扶的戶中有沒有壯勞力在家的?他說:“有,賈小超家?!惫鶐浾f讓他到村部開個會。
張副鎮(zhèn)長在會上講,火箭軍駐軍援建七百平方米的塑料溫室大棚,助力我們趙村的脫貧攻堅。作為鄉(xiāng)里的包片領導,我感到壓力很大,遇到這樣的好事兒為什么還壓力大呢?我給大家掐著指頭算算咱們扶貧這本賬。咱們趙村作為全縣最大的貧困村,有篩選確定的貧困戶二百三十七戶,首先這個數(shù)字大;再者,咱們駐村工作組進村之前,趙村是個村級組織癱瘓的不穩(wěn)定村,工作難度也大。進入扶貧攻堅階段后,我們從2017年至今,投資七十萬元建了一座光伏電站,帶動貧困戶二十戶,年戶均增收三千元,每年為村集體經濟增收一點二萬元;屋頂光伏,每年為村集體經濟增收四點三萬元;投資九萬元,新建扶貧車間一百九十平方米,每年為村集體經濟增收八千元,帶動二十余人就業(yè);投資六百二十九萬元,新建扶貧車間五千平方米,每年為村集體經濟增收十萬元,帶動一百余人就業(yè)。養(yǎng)殖方面,扶持貧困戶發(fā)展養(yǎng)殖豬牛羊在八十頭以上的有五家,二十頭以上的有十家,十頭以上的十二家。種植方面,艾葉、紅參、苦參等中藥材種植達到千畝左右,除政府發(fā)放的補貼外,平均每戶收入達到三千元元以上。從駐村至今,新修村級道路十五公里,新建橋梁五座,入組、入戶道路全部進行了擴寬硬化;新打農用機井十五個,安裝太陽能路燈二百零三盞,建設文化中心一座六百平方,修建文化廣場二千余平方。這么多事,說起來容易,哪一件事兒干起來不是翻來覆去作不死的難?就拿這件事兒來說,用地難,人家部隊援建的是種蔬菜的塑料大棚,咱得找到適合種菜的地吧。找到地了,這是誰家的地?用多少?啥代價?還都得協(xié)調吧。地協(xié)調好了,種菜需要水源,還得協(xié)調打井吧。這些協(xié)調好了,還得聯(lián)系施工,工程要求,材料材質,施工進度,質量驗收標準等。說實話,部隊的同志比咱們做事要求嚴,光施工隊就談了三家。就這一件事兒,辦下來就如扒了我一層皮。如今是大棚建好了,部隊負責提供的種子和生產設備也都到位,人家還負責產品的收購,可讓誰來承包這大棚成了目前面臨的問題。第一必須是貧困戶,第二家里必須有勞力,第三必須是個種植能手。種菜不是種莊稼,大棚蔬菜對咱趙村也是新鮮事,把大家召來開會也就是要選這個人。
大家對這事都有想法,可盤算來盤算去自己的幫扶戶,都又打退堂鼓。老司報了賈小超,老賈直接就搖頭,“俺一門人,我知道,他干不了。”
老司堅持說:“他年輕,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啥都可以學,啥都可以干?!?/p>
張副鎮(zhèn)長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現(xiàn)在是報名,我看可以算一個,瘸子里面挑將軍,說不定最后還真就屬他有優(yōu)勢。”
有人奚落張副鎮(zhèn)長:“坐主席臺上打恁大的哈欠,也是一景呀?!?/p>
張副鎮(zhèn)長說:“除了扶貧包片,班子分工撕拽不開了,又把全鄉(xiāng)富民工程的花椒種植分給了我。昨夜陪幾十個村會計算了一夜花椒賬,眉毛胡子都得抓。”
老司夸贊張副鎮(zhèn)長說:“你剛才講那一大排子話,講得頭頭是道,光是那一沓子數(shù)字,能記得那么清楚都要費一番腦子?!?/p>
張副鎮(zhèn)長又打了一個哈欠,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揉揉眼有些得意地說:“今兒個講得粗,上次省里來檢查,我自己把數(shù)字整理出來,整整背了兩天,匯報時才沒有露怯。匯報事兒要具體到項目名、戶名、人名、數(shù)字,數(shù)字要具體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都覺著當領導美,自己受癥自己知道。不過我可佩服老司,我要有老司那兩片子嘴,干起工作就省勁兒多了?!?/p>
張副鎮(zhèn)長隨意說出“老司那兩片子嘴”的時候有人偷笑,老司感覺有點兒不美氣,張副鎮(zhèn)長順手在自己的嘴上做了個掌嘴的動作。這句話在當?shù)赜悬c兒淫褻之嫌,鄉(xiāng)干部的粗糙摩擦起文人的神經,文人老司頓感無奈,也調侃說:“我正佩服張副鎮(zhèn)長那兩片子,他就拉扯上我,兩片子就兩片子吧。誰不是由兩片子生來為兩片子長,吃兩片子的苦還得受兩片子的累,享兩片子的福還得遭兩片子的罪。張鎮(zhèn)長你得記住,我快退休了,你那兩片子的日月還長,以后可得管住你那兩片子。”會議室里哄堂大笑。
散會了,老司正往外走,張副鎮(zhèn)長直接就撲上來了,摟著老司的肩頭親密得猶如是父子。張副鎮(zhèn)長趴在老司的耳畔說:“老哥,多擔待啊,說錯話了,不是有意的,順嘴流?!?/p>
人就那么怪,一瞬間的事兒,老司說著“沒事兒沒事兒”,心里果然就滿天烏云散了。他說:“我沒有時間為一句話生氣,多少事兒都干不完。再說了,老皮子老臉,還能擱不住你搔那兩下?!?/p>
張副鎮(zhèn)長如釋重負,把老司摟著直搖,說:“就是就是,老神仙不計較就好,我得改改,年輕人說話沒撈摸,憨撂?!?/p>
“沒事兒,不說不笑不熱鬧。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五。提拔不想了,只剩下干工作的份兒。”
“咋會這樣想,你已經搭上車,前途正亮?!?/p>
張副鎮(zhèn)長滑稽地仰臉看一下天,說:“前途正亮嗎?借你吉言,那我得努力。好了,我去工地,半個月后部隊首長要來看種上的菜。還有花椒,大堆大堆的事兒,哪件事兒都像是屎憋屁股門兒?!?/p>
“對,快去快去,省得到時候屙尿不下來?!崩纤究粗鴱埜辨?zhèn)長騎上摩托車,像個撒歡兒的驢子一路叫聲地跑了。
他緊趕到賈小超家,見賈小超懷里抱著不會走的娃兒,正坐在門墩上木著臉看手機。大女兒和二女兒坐在門洞里寫作業(yè),上幼兒園的雙胞胎趴在地上,臟兮兮的像兩只小豬。
老司說:“小超,我給你說個事兒?!?/p>
賈小超喊:“大妮,搬個凳子?!?/p>
十來歲的大妮掂個凳子擺在老司跟前,說:“爺爺請坐。老師說俺家是貧困戶?您是來扶貧嘞?”
老司被問一愣,看見大妮明凈的眼睛里閃動著懵懂的陰影。撫摸一下大妮疑問的下巴,像是要抹去孩子的問號,說:“老師說的也對也不對,是國家覺得你爸爸媽媽養(yǎng)你們太累,非要讓你家當貧困戶,幫著你爸媽一起養(yǎng)你們,你上學的營養(yǎng)餐就是國家給的。你是國家的花朵,國家很愛你們?!?/p>
“爺爺,我不是國家的花朵,我們是祖國的花朵?!?/p>
老司笑了,說:“國家就是祖國,你叫賈倩倩,也叫大妮,兩個名字。”
大妮忽閃了幾下眼睛,滿足地去寫作業(yè)了,但還不時的朝著老司和賈小超看,聽他們在說什么。老司覺得這孩子已經開始敏感外界的事情,就小聲說:“小超,不低不高五個娃兒,你愁不愁?。俊?/p>
“我是叫磨蝕的不會愁了?!?/p>
“真當豆腐嘞?!?/p>
賈小超撓著后腦勺苦笑,說:“叔,我就怕干不了?!?/p>
“誰生來啥都會干?不都是學著才會干的?!?/p>
“塑料大棚里種菜是細?;?,我看過電視上的,怕是弄不了。有人撐頭,我去出力還中?!?/p>
“只要一家人承包,你說行,就是你們夫妻倆弄,技術肯定會想辦法找人教你們。小超啊,你年輕輕的,不能還沒有抬腳走路就想著找拐棍兒吧。”
“你覺著我中不中?”
“造飛機造導彈的事兒你肯定不中,但種菜這事兒我覺得你中?!?/p>
賈小超突然給老司撂了一句話,說:“叔,那你去給俺媳婦說去。”
老司尷尬地咧咧嘴,說:“你先說你干不干,你如果愿意干,我再去做你媳婦的工作?!?/p>
“按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不干是憨子,可這撒不開手啊?!辟Z小超抖擻著腿上的小娃兒。
老司發(fā)現(xiàn)五個娃兒的五雙眼睛都滴溜溜地看著他,但還是站起身走進院去,隔著灶火門檻問:“翠蓮,你在做啥飯嘞?”
翠蓮在灶火門里晃了一下說:“叔來了。先做一小鍋精粉掛面,把小的打發(fā)住;再做一鍋湯面條,俺一家人吃。你等著也吃點兒吧叔,甭嫌瞎,咱鄉(xiāng)下就是這條件。”
老司對著灶火門說了一遍塑料大棚種菜的事兒。翠蓮問:“種出來的菜咋弄?”
“我不是說了,部隊包銷,全部給人家?!?/p>
“事兒是老美,就怕咱給人家種不出來,負不起責?!?/p>
“我給領導建議一下,找個技術員教你們種出菜啥樣?”
“叔,你叫俺考慮考慮吧,一時半會兒也不敢胡應承?!?/p>
老司想想也是這個理兒?;氐酱宀浚鶐泦査劦蒙稑??他說積極性不高,主要是擔心技術。老賈湊過來甩著手說,貧困戶本來就是缺勞力少技術,這事兒又是要勞力要技術。郭帥說這么好的項目落地了,咱們要是放個空炮,駐村工作隊就成笑話了。老賈說結底就是普通農戶都搶著干,貧困戶干不了,不信你看看。郭帥說這星期必須定下來承包人,張副鎮(zhèn)長說了,半個月內得讓菜苗露頭。
開碰頭會,每個幫扶責任人傳來的信息都不樂觀。瘸子里頭挑將軍暫定兩戶,其中一戶就是賈小超。立馬通知讓這兩戶來村部,爭取盡快確定一戶。
賈小超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個不會走的娃兒,衣裳襟一邊拽一個趔趔趄趄的,敞著懷拖兒帶女的樣子很滑稽。老賈說他:“你要是再有倆奶布袋,就真成家庭婦女了?!?/p>
另一戶是一個姓李的殘疾人,五十多歲,一只胳膊喪失勞動力了,早年經常種瓜。老司把賈小超帶到會議室,跟他坐在一起,小聲問他:“跟翠蓮商量了嗎?沒有變卦吧?”
“都沒有說卦,咋變卦?”
“現(xiàn)在過來就是定事兒,你得積極要求種菜?!?/p>
“叔,我聽說部隊要求的嚴,咱把菜種不好人家不會要,那不都砸手里了?再說了,俺拉扯著這一窩,秋麥兩季的莊稼都忙不過來,真不敢接手這差事。”
老司立著眼說:“你咋會這樣呢?該下面條了,揭開鍋蓋還是涼水,我這一把柴火算是白燒了。”
賈小超呲著牙笑,說:“真不中,弄不了?!?/p>
老賈在一旁聽著老司和賈小超對話,嗤笑著說:“老司,看看我說的對不對?你還想試試,爛泥糊不上墻?!?/p>
郭帥問老李:“你是啥想法?賈小超不種你就必須種。不能讓人家部隊的塑料大棚空著?!?/p>
老李轉著脖子找他的幫扶責任人,說:“去說的可不是肯定叫我種?!?/p>
郭帥說:“不是肯定讓你種,那是還要按照條件競爭,沒人跟你競爭了,不就得你種嘛。你也答應種了,咋會這樣推脫呢?”
老李顯然對這事兒有些心虛,說:“我就是胡亂答應一聲,根本就沒有打算跟誰競爭。都不競爭了,我老能?我也不競爭?!?/p>
門外傳來一聲尖利的摩托車剎車聲,張副鎮(zhèn)長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坐在一張空椅子上就問:“定住誰家了?”
郭帥說向他示意著說:“目標戶就是這兩家,正說著看看叫誰弄,放到正場兒上了都又想褪套?!?/p>
張副鎮(zhèn)長開始對著賈小超和老李問情況。老司在邊上只聽不說話,他覺得臨時抱佛腳的一蹴而就過于簡單。張副鎮(zhèn)長對他們很不滿意,甚至是有點兒生氣,高聲大氣地說:“我費心費意地把部隊的項目爭取到咱趙村,想著是辦了件大好事,照你們這樣的態(tài)度,我等于是把抓了一把屎往自己臉上抿。平素常說起窮都能敲鑼,為你們趕窮神嘞,咋都是牽到市兒上沒驢了?還叫人管不叫了?習總書記叫二零二零年脫貧嘞,像你們這樣的態(tài)度,拉著趕著都不上套,光等著喂到嘴里再吃,那啥時候能脫貧?”
老司看著張副鎮(zhèn)長氣上來了,趕緊揮著手制止,說:“他們也不是不種,主要是話急,這不是當時敲鑼當時有應聲的事兒,擱誰頭上都有點兒吃不準,腦筋急轉彎不也得有個轉彎的時間嘛?!?/p>
張副鎮(zhèn)長似乎氣不消,指頭點著頭頂?shù)目諝庹f:“黨的政策是真好,可你們是真毬說不成。”
老司息事寧人地說:“叫我說,小超和老李也別一張口就回絕,有個詞叫人窮志短,啥是志短?志短就是窮思維嘛,窮慣了,想法就不敢放開了。沒有靠山,擱不住折騰,心小得像芝麻粒大。張鎮(zhèn)長剛才說的話粗理不粗,政府和干部在身體力行為你們當靠山,你們有什么擔心和不放心的。”
張副鎮(zhèn)長舒緩了口氣說:“反正我就是這倆關緊事兒,大棚和花椒,書記下死命令了,這個星期要把菜種上,這個月底要把藥材地里的花椒種上。我這一段是沒明沒夜在咱鄉(xiāng)里跑,你們只要答應種菜,可以記住我的手機號,遇到困難隨叫隨到?!?/p>
老司說:“小超先表個態(tài)?!?/p>
“叫老李家種?!?/p>
老司差點兒被嗆個噴嚏,趕忙捂住鼻子揉了揉說:“當我沒有說,也當你沒有說?!?/p>
老賈說:“小超的話連個屁臭都沒有,我是你哥,我能看著是坑叫你往里跳?老李你說。”
老李說:“我也不種。”
張副鎮(zhèn)長崩潰了,拍著桌子說:“大棚是咋了,那是個炸彈,都不敢碰嗎?”說著,把求救的眼光投向老司。
老司苦笑了一下,說:“教育農民永遠比帶領農民重要。咱大家都坐在這兒說到天黑兒也說不成,小超,老李,我今天就是打黃昏回家,也得帶你們先去看看大棚,走吧,種不種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你們知道拒絕了什么?”老司抱起小超的一個娃兒,說:“你們誰去?把老李帶上;我去把小超一家都拉去?!?/p>
山野上,莊稼發(fā)奮地成長著,濃綠、油綠、淺綠、黃綠,層層疊疊的綠色像是散漫在山坡上開農作物物大會,有芝麻、玉米、花生、豆子、向日葵、艾葉等等,它們已經喝足了今年的雨水,茁壯了,都仰著臉默不作聲地站在日頭下,琢磨著飽滿的心事,只有路肩和坡隘子邊的樹上,有知了在喋喋不休地發(fā)言。白色的塑料大棚就建在村邊的一面陽坡上,猶如是莊稼群中一蓬碩大的怪物,遠遠望去閃著刺眼的亮光,一條新修的水泥路直接通到大棚前。部隊的戰(zhàn)士們已經將大棚周圍的環(huán)境修整得齊齊整整,新安裝的水泵,新架的電線,還有兩間嶄新的平房。
老司一干人帶著賈小超一家和老李進大棚里體會,里面的滴管管道和所有種菜的東西悉數(shù)備齊。郭帥將一件一件的東西給他們講,并許愿要聘請個技術員教他們一個月。棚里熱得很,不大一會兒就是渾身汗,老司和張副鎮(zhèn)長先退出來,站在棚外看山景。張副鎮(zhèn)長小聲對老司說:“老哥,看你的了,必須說通?!?/p>
“我想想咋說,說半天跟對著墻說話一樣,遇到這樣的人,思想工作還真難。”
張副鎮(zhèn)長對老司訴苦道:“你說的教育農民是真說到點兒上了,就拿種花椒樹說,我從請技術員培育苗圃,到從苗圃基地起苗、蘸泥漿、裝袋到上車,一件件都是親自領著人干。還得帶老百姓一趟一趟到陜西韓城參觀,讓他們親眼看看人家種花椒的收效,啟發(fā)他們接受。一次一次,反反復復,磨破嘴皮,就跟那馬知了一樣,嗓子都喊直了。我想辦法在村里先弄“示范戶”,又讓村干部當“花椒專干”,鎮(zhèn)里的農業(yè)綜合服務中心給他們簽擔保合同,找公司提供種苗,負責收購,沒有一樣事兒不得親自上門。說實話,我看著是當鎮(zhèn)領導嘞,不是老百姓看我的臉,是我看老百姓的臉嘞。不瞞老哥說,我宿舍里的床上,辦公室的桌子上,全都是花椒種植的書。領著種花椒這兩年,我把自己都磨成了技術員。從選苗、種植到管理,我是一道道難關學出來的,拿起剪刀到地里就能“咔嚓咔嚓”疏枝。沒有先教育老百姓,那只好教育了咱自己,再教育老百姓。全鎮(zhèn)的二十萬畝花椒基本上定型了,就等著掛果叫老百姓們笑了?!?/p>
老司指著一片艾葉地里的花椒樹問:“這也是你領著種的?”
張副鎮(zhèn)長說:“是,頭一年我親手示范種了十幾棵,第二年我又親手掂著剪子教他們疏枝。你看看,鄉(xiāng)鎮(zhèn)副職干著難不難?”
正說著,大棚里的人都出來了,張副鎮(zhèn)長推推老司說:“下點兒勁兒?!?/p>
老司掏出兜里的煙,先給小超和老李遞,還詼諧地問了一聲:“翠蓮吸不吸?”
翠蓮潑辣地笑著說:“吸,來?!贝竽懙厣斐鍪?。
老司就真給她遞一支,給小超和老李點著煙還要給她點。她笑著把煙背在身后,嘻嘻哈哈地笑著說留著讓小超吸。老司說:“小超的主意都是你拿,你也都看了,說說,這事兒能干不能?”
翠蓮說:“能干,咋不能干。就怕里面道道多,干不好掙不住錢還落埋怨。”
老司說:“把你心底兒想的都說出來?!?/p>
翠蓮說:“這設備都是人家部隊上的,將來用水電誰掏錢?用壞了誰修?這棚子萬一壞了誰修?俺是光掙個出力錢,還是啥都是俺負擔?菜種壞了算誰的?部隊收購的菜價多高?俺種一年是不是會賠?這都是事兒。”
老司叫老李也說說。老李說翠蓮說的就是我想知道的。
老司扭頭對張副鎮(zhèn)長說:“我按照我理解的意思說,說不對的地方你及時糾正,能把他們兩家的疑慮打消為準,好吧?”
張副鎮(zhèn)長說:“你老司的話就代表咱駐村工作隊?!?/p>
老司得了準,轉回頭說:“我是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說,首先,你們有啥樣的擔心都是正常的,但要理解政府和部隊的好心。咱政府和部隊是來扶貧,不是來當老板,是培養(yǎng)你們當老板,所以不存在叫你們掙出力錢一說。張鎮(zhèn)長把這個項目爭取到咱村,就為了讓咱村脫貧有保障,要是讓你們賠錢,張鎮(zhèn)長爭取來弄啥,給自己掙罵名嘞?其次,我要說說剛才翠蓮提的幾個問題。這些前期投入的設備,都是部隊上投資給咱免費使用的。就像咱前年扶貧給沒有電視機的貧困戶送電視機,都是免費提供,但你不能說你看電視機的電費誰掏?電視機將來壞了誰掏錢修?這道理明擺著,電費和看壞的修理費都是你自己掏,再叫送你電視機的人掏不合適。這塑料大棚可不是只能用三年兩年,十年八年你都用不壞,你們也睜眼看著嘞。部隊花十來萬援建,說是承包給你們,實際就是白送給你們,只是要求把種的菜給部隊。這樣的要求跟沒有要求有啥兩樣?你把菜種壞了,那是你不經心,部隊也不會打死和尚要和尚,硬等著讓戰(zhàn)士們吃你種的菜?你想想市場上有多少菜?要你的菜又不是不花錢,人家不會去市場買?想開了,人家要你們種的菜,跟菜價無關,是解除你的后顧之憂,不叫你們擔心賣菜的問題。打個比方說,老李,你蓋個門市,再進進貨,讓翠蓮賣貨,你還又把貨買走,其中賺的錢都算是翠蓮的,你干嗎?反過來,翠蓮,你干嗎?你們倆肯定誰也不干,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兒??烧筒筷牳闪耍樵笧槟銈儺斶@個傻子,你們想想這是為啥呢?這還不都是為了響應黨中央的號召,為了二零二零年的脫貧攻堅戰(zhàn),為了讓你們過上好日子!黨中央一聲令下派干部駐村入戶,守在身邊為咱們服務,非親非故卻都為咱們思前想后,跑前跑后,咱們感到不美嗎?老百姓下雨淌水踩泥沒人管——硬化道路,夜黑看不見路沒人管——架路燈,門前屋后再臟再亂沒人管——搞環(huán)衛(wèi),孩子上起學上不起學沒人管——免學費加營養(yǎng)餐,房子是不是危房沒人管——改造,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沒人管——低保,看不起病沒人管——新農合,這樣不美嗎?陳國生害病花十幾萬的醫(yī)藥費了,自己就掏了四百塊錢的基礎費用,這是誰管嘞?還有得尿毒癥那一家,我記不住名字,連她得心臟病的孩子,娘倆這兩年花了六十多萬,這兩家是兒女管了?還是爹娘能管?不都是黨和政府管的嘛。從這一點兒說,黨和政府比他們的爹娘兒女都親,光靠爹娘兒女命早沒了。翠蓮,你這幾年為孩子們在學校吃營養(yǎng)餐花錢了嗎?光伏發(fā)電收入,種植補貼,大大小小多少項幫扶措施,你家的哪一項少了?老李你家的危房改造叫你花錢了嗎?你不花錢就住上那寬敞明亮的新房子是啥感受?你家的各項補貼也不少吧?咱就以私論,假使你們有個這樣掏心掏肺幫忙的朋友,你們會咋想?早該被感動了吧,上刀山下火海都該跟著走,眼看著前面是坑也該陪著跳了,對吧?人不就圖人家一心對咱好嘛。何況這不是坑,還是讓你們發(fā)家致富的好事。你們也看這大棚了,啥都給你們準備好了,棚蓋好,設備買好,水井打好,抽水機安裝好,連菜籽都準備好,種下菜就能掙錢。好事送上門,你們還瞻前顧后的推來推去,這樣還能對起黨和政府的一片心嗎?還能對起咱這些不喝你家一口水、不吃你家一碗飯、心甘情愿圍著你們轉的干部嗎?”老司正板著臉說,突然亦莊亦諧地把話頭轉到翠蓮身上,“尤其是翠蓮,我整天往你家跑嘞,沒有一回說給我準備一支煙,還操心多要我一支煙,想占一支煙的便宜。都夸你可精能,我看你老憨,能看到一支煙的小便宜,就沒有看到這樣的一座大棚,能給你賺回來多少大便宜?就這一個大棚,幾年干下來,叫你將來兒娶女嫁都不作難,花不完的錢?!?/p>
翠蓮臉紅著要還給老司的那一支煙,惹得大家都哄笑起來。翠蓮說:“叔,俺種,不管別人種不種,俺種?!?/p>
老李似乎也怕落后了,湊近老司說:“俺也想種,領導們安排吧,咋安排俺咋聽?!?/p>
張副鎮(zhèn)長和郭帥面面相覷,不種是都不種,要種又搶著種。郭帥無奈地干笑著說:“球踢回來了。”
老司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苦笑著說:“剛才的話忘了只對一家說了?!爆F(xiàn)場一下子陷入了靜默,都聽著四野的知了聲無休止的聒噪。
翠蓮忽靈地看著老司,又看看張副鎮(zhèn)長,又看看老李,說:“這樣吧,俺兩家一家種一半,看行不行?!?/p>
老李慌著接腔說:“行行,我看行,多了一家也種不過來?!?/p>
張副鎮(zhèn)長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但他說:“你兩家咋分,自己商量,決定權由老司說了算,我今晚上連夜聯(lián)系技術員,明天就開始種菜?!?/p>
老司說:“老牛拉車你不讓下套了?讓第一書記說了算。”
郭帥說:“我聽司老師的?!钡蝗灰庾R到不對,馬上改口,“司老師說了算,我聽司老師的?!?/p>
老司說:“那不還是不讓下套嘛?!?/p>
老賈對賈小超和老李說:“那今夜黑兒村里就不管了,你兩家啊先商量一下,誰夜里來照看這一攤子?!?/p>
張副鎮(zhèn)長急著走,跨在摩托車上又叫老司,小聲交代說:“老哥,必須摁住,不敢再變卦?!?/p>
老司低聲說:“一個狗娃兒喂著吃,兩個狗娃兒搶著吃,沒事?!?/p>
眨眨眼兩天,老司上班就坐在電腦前瀏覽新聞,接到郭帥打來的電話:“司老師,我給你說個事兒。”
“啥事兒?臨時進村入戶?還是菜棚子那事兒?”
郭帥遲疑有半分鐘,吞吞吐吐地說:“張鎮(zhèn)長的事兒你聽說沒有?”
“他啥事兒?換崗位了?還是提拔了?”
“人沒了,昨夜里倒在辦公室?!?/p>
郭帥不是喜歡開玩笑的人,老司的頭懵了一下,一時轉不過彎兒:“咋死的?”
“心梗,很突然的。剛從咱村里走,回到辦公室就一會兒,倒在沙發(fā)上就不行了?!?/p>
老司掛了電話,眼前浮現(xiàn)出張副鎮(zhèn)長的臉,那張臉表情很豐富。
責任編輯 ? 婧 ? 婷
司衛(wèi)平,本名司偉平,回族,生于1963年9月,中共黨員,國家二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詩鬼李賀》《洛陽鏟》《遠方飄來的云》等。2012年獲第五屆“河南省社會科學普及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2014年獲第六屆“河南省社會科學普及優(yōu)秀作品”特等獎和洛陽市第二屆文藝成果“牡丹獎”。《大天使》獲得2020年度中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