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
該如何陳述這個密林的清晨
一個男人,親手掐斷了自己的脖子
鐵灰的天空,被囚禁在窗外
褐色的蜘蛛,潛伏于玻璃的邊角
他穿著純藍的睡衣,沒任何圖案
能隱喻他的一生,干瘦的右手
從夢里伸出來,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是他自己的手?還是別人的手
左手里的香煙,已中途熄滅
輸贏莫辨的世界上,煙灰煞白
有蟑螂爬過的足跡,人們坐在對面
垂下腦袋,就像在致敬自己的身體
腥臭安靜,像蛇一樣纏繞著
人們試圖用古老的詞語,反抗自己
一切描述,都在遠離事件本身
既抵達不了他,也抵達不了自己
一條通往密林的小路,頻頻轉(zhuǎn)彎
躲閃每一雙腳,幾盆劫后余生的花
吐出紅色的舌頭,人們來回走動
像轉(zhuǎn)述自己,又像重返現(xiàn)場
他面對一堵雪白的墻,靜靜躺著
背對著剛刷過綠油漆的窗框
玻璃已被他擦洗過,能洞見密林
院子、花朵和他那執(zhí)拗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死了
無法為自己辯解,任憑陽光
溜進了窗戶,優(yōu)雅地繞過身體
在一張白紙上,反射他一生的眩暈
短暫的悲傷過后,人們小心操持
就像在料理他們自己的后事
似乎與他無關,灰塵被揚起來
又緩緩落在一個凹下去的坐墊上
仇人來了,站在虛掩的窗前
面對院子里的冬青樹,微風中
一片葉子落了下來,變成一只鳥
飛向遠方的密林,就不見了
把自己交給了別人,夢與死
又何必分得太清,取下鏡子、相框
空出雪白的墻,一切懸而未解的
事物,都應該有一個隱秘的歸處
天空之井,漂浮著一輪輕薄的月亮
匍匐之物已被照亮,他死了
被穿上了壽衣、壽鞋,不遠處
漆黑的棺材,張開白生生的大嘴
柵欄上的牽牛花,正在裝睡
親朋滿座,用唾沫修飾、篡改著
他的一生,他實在聽不下去了
將自己成功策反,憤怒地活了過來
人們涌上來,熱情地打探、質(zhì)問
他重新閉上眼,扮成一副熟悉的面孔
就騙過了自己,人們失望地退去
貓頭鷹的叫聲,在屋子上空盤旋
對于茍活的過去,他矢口否認
對于偷生的未來,他閉口不提
清冷的月光,已替他抹掉了腳印
被死亡拋棄的人,是否也被活著拋棄
磷火在密林燃燒,人們已經(jīng)習慣
隔岸觀火,紫色的霧氣升起來
幻化成孤獨的鷹,在太陽和月亮之間
逡巡,他也將替代自己活下去
沒有人,記得她死去的日子
她自己也懶于計算,紅潤的臉頰
時刻提醒著自己,她是一個不朽者
密林,時時傳來風過湖面的聲音
桃花開了又落了,愛她恨她的人
用陌生的目光,輕輕撫摸著
她那上了釉的臉蛋,身下的木板
開始朽爛,長出絢麗的蘑菇
悲歌者的嗓子啞了,仍在自圓其說
陰陽先生,已經(jīng)敲破了鑼鼓
依然振振有詞,院子里的水缸
用一叢青苔,遮蔽了整個天空
她欣賞自己的身體,多么年輕
美麗、飽滿,可如何才能占有自己
燒滿紙灰的破瓦罐,始終沉默
閃電劈向密林,順手捂住雷聲
她必須被這個世界否決,臉
被一層層草紙覆蓋,擱淺在棺材里
入土那天,抬棺人憋得滿臉通紅
一只白鳥,低低飛過密林上空
密林深處,黃葉在風中狂歡
流水,在石縫中消磨冰涼的執(zhí)念
他沒有死,身體卻提前腐爛
從多余的手、腳開始,持續(xù)蔓延
臉皮腐爛后,人們就假裝不認識他
他依舊用黑色的頭發(fā),修飾著
不存在的臉,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大地上每一副假模假樣的臉
他的目光開始腐爛,眼見之物
都在腐爛,散發(fā)窸窸窣窣的臭氣
一只烏鴉,穿著黑色的法袍
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與他對視
腐爛甜膩,從大腦直達心臟
只剩下被掏空的名字,在人群里
蝮蛇般游蕩,善良的人們堅信
他永遠活著,直到相信的人死去
活著的人,無法證明自己是否活著
只有努力食用生命,來阻止
肉體的腐爛,小獸在洞穴中酣睡
泉水從夢中流出,墓室靜如搖籃
月光在河面航行,渾濁的流水
繞過空空的渡口,大魚躍出水面
從遺失的世界里,泛出白光
漂木載著幽夢,向密林深處掘進
女人坐在枯木樁上,哭聲干裂
手里捧著一個血染的襁褓
就像某位祖先,在多皺的暗夜里
放縱愛恨,滋生蕪雜的歲月
天亮了,白鳥孤立于漂木之上
河水澄明,緩緩繞過墓地
何時才能自由進出自己的身體
唯有炊煙,方能填補家譜的蟲眼
黑尚未被開墾,一維一維地疊加
高過身體、目光、某個閃念
我們就成了它的一部分
黑,比遮蔽腦袋的頭發(fā)黑
比窺探的瞳孔黑,從未被光明
污染過,比眩暈還純粹
黑是一個整體,無法被命名
抓捕、撕裂、擊打,火柴熄滅后
偽飾過的身體,迅速被占領
黑是本體,萬物皆有幻影
又終將被影子沒收,每一個戰(zhàn)栗
都是對它的蹩腳的隱喻
黑,沒有顏色、味道、溫度
無法被描述,或被轉(zhuǎn)述
我們是此在之人,活在隔世之黑
北風薅過大地,枯木轟然倒下
墓園被積雪覆蓋,只留一條小路
冥錢在結(jié)冰的腳印上招搖
年輕的族人們,鑿開井口的堅冰
額頭的汗水被風干了,鹽粒
簌簌落下,隱入遼闊的雪野
炊煙熏黑神龕、牌位、種子
咳嗽聲在房梁上顫抖,灶頭的陶罐
映出女人短暫而豐茂的一生
相框和鏡子,落滿灰塵
人們從自己的臉上尋找祖先的面孔
從祖先的臉上,尋找自己
木床泛著家族的血色,人們
遺傳了癢,卻抓不到自己的脊背
只能在夢中,冒雪搬運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