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fēng)不燥，小得盈滿

謝艷君

雨像初生牛犢，扯著狂風(fēng)、閃電、驚雷一夜滂沱，晨光熹微時，終于累極睡去。太陽早早露頭，這時候去看一條河，看一脈淥水流經(jīng)的兩岸切換到小滿節(jié)氣里的初夏新影，是件愜意的事。

“它必須四季分明?！边@是加拿大前華裔總督伍冰枝對居住地方的唯一要求。我也喜歡四季分明，喜歡我的家鄉(xiāng)。四季，大自然展現(xiàn)的蓬勃與謙卑、力量與柔美，所遵循的生發(fā)與荒蕪、播撒與收獲，總能在前輩農(nóng)人吟唱的節(jié)氣歌中如約而至。此時，身旁的一條河，醴陵人的母親河——淥江，正流過五月的中央。

我常漫步的一段并不是游人如織的一江兩岸風(fēng)光帶——浮橋、青云橋、濱河路，而是陽東大橋至三刀石，再至東禪寺的一段。毫無修砌的原始河畔、稻田、菜畦、樹木、荒地，以各自的綠合力托住一江水，修飾兩邊岸。

群綠圍轉(zhuǎn)，仿佛要隱匿一片水域四季的履歷。淥江很綠，四時的綠卻又不同。秋冬，它清瘦安靜，柔綠如一條緞帶。春天一到，春雨輕奏，橄欖色的淥江有了流速，鏡面微瀾，映開柳綠桃紅。只消立夏過后，幾番陣雨的灌溉，水位連連上漲，到了小滿時節(jié)，再無一寸裸露的河床，滿江果綠。一早就有熱量的陽光斜灑過來，蕩漾的水波金光閃耀，水面變得飽滿活潑。河中，藍(lán)色的云朵和魚群盡情地游弋。水一滿，心也充盈，為這滿目的綠，嬌翠欲滴的綠。

沿河而行，蛙聲、鳥鳴盈耳，從遮陽帽細(xì)密的鏤空處落在臉上的熱烈陽光，讓人更覺夏的氣息正向江南長驅(qū)直入。

河畔，一排桑樹守護(hù)著，已寬如手掌的桑葉出奇的鮮嫩茂盛。前些時間經(jīng)過一所小學(xué)門口，看見有小販托著一個淺色紙盒，盒外黑字寫著“寶寶”，我好奇上前瞧，見到盒中是帶黑點子的棉花團(tuán)和硬紙張，那是蠶卵。

小時候我也是養(yǎng)過蠶的。記得養(yǎng)蠶最多的那個夏天，一盒子白花花的半大蠶寶寶像千軍萬馬踢踏桑葉，自家的兩株小桑樹已被我摘得光禿禿。跑到外村的小河邊尋得一排綠油油的桑樹時，那個開心呀，就像得到一包糖。小時候?qū)M世界充滿好奇，但一點點如愿就全心滿足。

河不寬，對岸老柳成蔭，垂順輕舞的柳絳軟若姑娘的纖腰素手，撩撥著若即若離的縹緲?biāo)畾?。柳外，是一片稻田，才插一個月的禾苗墨青墨青，軟柔如毯，如果可以躺上去攤開手腳睡一覺，那才美呢。突然又想，不行的，它們正在揚花灌漿，一季豐收，就在這微熱熏風(fēng)的小滿時節(jié)。清漪柳如煙，小滿夏意濃??！

喜愛漫步河畔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會經(jīng)過公公的菜地。退休后的公公會種很多品種的蔬菜。這一畦，絲瓜苗長到尺把高，吐絲尋找向上攀爬的木架;那一畦，是矮矮的辣椒，白花如苔米，密密匝匝，那乖巧可愛的樣子誰能相信這些素寂之花正奔向生活的活潑香辣;左邊是茄子，那毛刺刺的葉稈間鼓起淡紫色的花蕾;右邊，刀豆、蛾眉豆、空心菜的幼苗嫩綠得可以掐出青水。

公公說：“雖然現(xiàn)在五月荒，菜還上不了桌，卻看著喜人呢！”

“爸，現(xiàn)在的河又乖又美，可惜洪水季就要來了，若河水漲上來，淹了菜地，你豈不白辛苦？”我說出擔(dān)憂。

“不怕，洪江渠工程還在擴(kuò)建，洪水上岸的概率大大降低了，不能因為怕，就丟了鋤頭?！边@話倒合顧誠的詩：“你不愿意種花，你說，我不愿看見它一點點凋落?！笔堑模瑸榱吮苊饨Y(jié)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別說，公公的話比詩里的人積極百倍。

菜園的籬笆別致，全是婆婆種的木槿。一插即活的植物，像是翠色屏障，仔細(xì)扒開葉，花蕾初成。它們宛若紫霞仙子，會從盛夏開到深秋，成為婆婆餐桌上的一碗恒久不敗的羮湯。

小滿時的菜園子蝶戀花，花向陽，精神抖擻，仿佛一支勢頭強(qiáng)勁的潛力股。待到盛夏時，花果漲停。

暖風(fēng)拂來，我在陽光里微瞇雙眼。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蠶采桑的小女孩在光陰的故事里留起了長發(fā)，漂白了裙紗？節(jié)氣更迭，時光若水啊。

放眼望去，淥水泱泱，左岸菜根香，右岸谷物旺。碧色傾江，有人在垂釣，半日不見起竿，他時而合目養(yǎng)神，時而呼吸深長，有無魚兒毫不影響他的漁之樂。

明朝文彭說：“我愛江南小滿天，鰣魚初上帶冰鮮?！痹诿恳淮涡M過淥江時，一種小滿呈現(xiàn)的美好漫上來，漫上來……原來，最好的就是小小的當(dāng)下，是漫長歲月里的細(xì)水長流。

愿你，微風(fēng)不燥，小得盈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