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懷軍
老家坐落在嘉陵江邊向陽的山坡上,五里外的山野是一個開闊平緩的山坳。那年夏天,父親砍了山坳里的雜灌,燒出一大片肥沃的土地來。
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老家周圍荒山荒坡面積很大,山上山下的農(nóng)人收過小麥紛紛搶著墾荒。到了下午,曬了一天的荊棘被堆起來點燃,四下里便騰起陣陣青煙直上云霄,在藍(lán)天白云的輝映之下煞是熱鬧、壯觀。燒完荊棘,接著就要把地里的樹疙瘩挖出來。那是要費很大力氣的,小時候,我也曾躍躍欲試,但最多只能挖出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樹根來。挖出來的疙瘩會被大人們背回家里做柴火?,F(xiàn)在想來,那些千姿百態(tài)、虬曲盤旋的疙瘩是多么美妙的根雕啊!只是在當(dāng)時,無論在誰的眼里它們都只是樹疙瘩而已,唯一的用途就是烤火、做飯。挖完疙瘩,犁上一遍,漫山遍野的綠坡便成了一片一片的黃土地。這樣的黃土地很快就會被農(nóng)人們搶種上回茬玉米,或者其他秋季作物。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片被開墾的山坡漸次地由綠轉(zhuǎn)黃。農(nóng)人們站在山坡上,看著眼前的收成,滿臉綻放著喜悅。
我家原本就住在山上,近水樓臺的原因吧,父親開墾的荒地應(yīng)該算是最平坦的。從家里到地里的路雖說要繞幾座小山梁,但都是水平的環(huán)路,這樣便十分有利于耕作和收獲。剛開墾的荒地相當(dāng)肥沃,不用施肥。那些年,很多家庭買不起化肥,便有人專門開荒輪作,種上兩三茬兒后撂荒幾年再種,這樣便省了化肥的開銷。由于和其他秋季作物相比,玉米的產(chǎn)量最高,父親便和大多數(shù)墾荒人一樣首季種了玉米。
無憂無慮的童年,日子總過得很快。不知不覺,玉米苗便由小喇叭期進(jìn)入大喇叭期,緊接著便背上了沉甸甸的棒子。密密匝匝的玉米如持戈挺立的戰(zhàn)士,排列著整齊劃一的方陣,風(fēng)過處長長的葉子沙沙作響,如綠海碧波,漫卷婆娑。點綴在地坎上的葵花金光閃閃,迎風(fēng)搖晃。玉米林里的黃瓜最是撩撥我的饞蟲,我便光了膀子穿梭其中,稚嫩的胳膊時常被玉米葉子的鋒利毛邊劃出道道傷痕。
每到這個季節(jié),農(nóng)人們都要去地里守號。那年月野生動物很多,尤其是野豬、刺猬會趁著夜色啃食玉米,父親便把守號的庵棚搭在緊挨玉米地的青岡林邊。父親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哪窘?,“人”字形的庵棚比別人搭得格外結(jié)實、寬大,上邊蓋了新鮮的茅草,用細(xì)長的枝條夾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風(fēng)刮不走,雨淋不透。棚內(nèi)挨地搭一張寬大的木架床,鋪了厚厚的麥草。守號的緊要關(guān)頭學(xué)校正好放暑假,我便央求父親一起去守著。
夜幕降臨前我們來到了地里,父親通常要四下里走走,看看有沒有什么動物在白天里糟害了莊稼。我閑來無事,便站在庵棚前吹著清冽的山風(fēng),享受著難得的涼爽。漸漸地,月亮升起來了,朦朧的月色里,遠(yuǎn)山如黛。夜涼如水,近處圓而闊大的柿子樹巨傘般兀立著。四下里蛩聲陣陣,夜便愈發(fā)顯得寧靜。待得久了,看著空曠的山野,真會有一絲絲的寒意甚或是心悸。
父親巡視完玉米地后,就回到庵棚前坐在大石頭上抽煙。黑色的大煙斗一閃一閃地發(fā)著紅光,蘭花煙的濃烈香味便在夜色里彌漫開來。若是到了能吃嫩玉米的時節(jié),父親會早早地揀些干柴堆在地邊給我燒玉米棒子。青青的玉米棒子只剝掉外層的包裹,最里邊的兩層留著,就這樣放在火苗上燒熟了吃。孩子們把這種吃法稱為“放牛娃苞谷”,因為放牛娃偷食別人家玉米時通常就是這種吃法;大人們叫“火燎子苞谷”,因為基本是火苗燎熟的。我不管那么多,只覺得玉米的甜香和玉米皮的清香混在一起十分可口。每次都吃得很飽方才罷休,當(dāng)然每次都會把自己弄得跟花臉貓似的,地里沒有水,只得頂著花臉第二天回家去洗。
吃飽了,玩夠了,我便躺在木架床上和衣而眠。當(dāng)身心和夢境完全融入清涼靜謐的山野時,便真正地睡著了。半夜里偶爾會被父親的號聲驚醒,當(dāng)然也有山上山下其他守號人的號聲。父親的號是用桐木掏制而成的,很輕,很響,只是我吹不響,因為吹號的技巧很難,小孩子通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時候我會用構(gòu)樹或椿樹的皮卷了喇叭吹著當(dāng)號聲,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小時候心無掛礙,睡眠很沉,即便是被父親的號聲驚醒我也不會真正地醒來,翻個身便又呼呼地睡去了。父親要十分艱辛地守號,偶爾打個盹后便要繼續(xù)間歇著吹號和四下里巡視了。即便如此,狡猾的野生動物也會趁人不備襲擊莊稼。辛勞整夜的父親看著野生動物糟害過的玉米的殘骸,發(fā)出無奈的嘆息。每每至此,過早懂事的我也會跟著父親難受。
那夜,空曠的山野,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