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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親

      2021-08-06 04:46程溪
      當代人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程溪

      “表伯死了?”

      我不咸不淡地販了母親一句,聽清了還問一句,是我的習(xí)慣。這個消息并沒使我感到震驚,或悲哀,像聽到旁人說著閑事。

      母親聲音沙啞,眼神無光,面容比父親去世時還顯憔悴。淌下的汗水沒有洗去她臉上的晦暗,母親的形概使我凜了一下。

      “你趕三十幾里路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要我怎樣?”

      我的話很冷,比空調(diào)里吹出的冷氣還冷。

      “幫表伯寫篇祭文吧,也該回去送送他,唉!他苦了一世。”

      母親聽出了我的語氣冷淡。她的淚潽出了眼眶。

      “你只狗不認骨的東西,你這校長是怎么當?shù)摹R皇悄惚怼?/p>

      母親說半句留半句。

      打鑼聽聲打鼓聽音,跟聰明人說話只需點破便可。鄉(xiāng)下人叫打驚窠,說破了豈不彼此都尷尬。

      一百多人的屋場,幾十年就出了我一個大學(xué)生,還是中學(xué)校長,實屬鳳毛麟角。鄉(xiāng)人都說我是芥菜地里扯出的大蘿卜。鄉(xiāng)人說話一向刻薄,也一向貼切。說實話我是認可的,畢竟母親身高不到四尺。

      母親的肩膀剛齊我的辦公桌,她那雙失神的眼睛,在桌面上滾來滾去。最后巴巴地滾在我臉上。這雙眼睛使我想起了第一次去表伯家,那年她也是這樣,呆滯地杵在表伯面前,巴巴地望著他。

      那年臘月的雪真大,嗚嗚的風也大,雪被風吹得凌亂不堪,母親像匹枯葉似的被雪風卷進了屋,手上那塊凍僵的豬肉裹著一層厚雪,肥膩膩的似要流油。她把肉掛在門邊,迅速關(guān)上門,跺了跺腳,雙手交替著拍拍胳膊上的雪。

      “還好,總算沒白去一趟,世芬聽說我要做人情,忍忍諾諾的還是讓了兩斤給我?!蹦赣H高興地說,似掙了個天大的面子。

      “嗯,嗯?!?/p>

      躺在搖椅上的父親在黑暗里算是應(yīng)了。

      屋面上幾匹亮瓦被雪壓著,像父親一樣沒起作用,關(guān)上門黑得如同鉆進了老鼠洞。父親掙扎著想坐起來,架幾次勢還是未能如愿。母親循聲躥上前,吃力地把他扶了起來,拿起搖椅上的毛巾幫他揩拭著嘴角。她知道,父親只要一開聲就會流口水。

      “唉!我是頭世該了你這家人的債。”

      母親輕嘆一聲。摸起火塘邊的火鉗,把燒散了的柴頭重新攏起,屏聲的火終沒忍住,冒出幾縷青煙后,嗶嗶叭叭地又著了。

      “水根,水根,你只打短命的又跑到哪去了!”

      母親大聲呱氣地喊著我。每次都這樣,一開腔便夾帶著罵,罵起人來不罵見骨頭不罷休。罵父親,說是頭世該了他的債。罵我罵得最多,起床晏了罵我攤尸,沒聽她的話,罵我死伢崽、打短命,去河里戲水罵我漂尸。妹妹病了也罵,罵她是只討債鬼,喂妹妹喝藥又罵她是喝血。也罵自己,罵自己頭世做多了過事,打多了牛,得多了別人的冤枉錢。但從不在外面罵,更不敢罵別人。

      “媽,我在房里寫字哩?!?/p>

      “畫靈牌吧,叫你招呼你爸又跑去寫字?!?/p>

      “嗯,嗯,嗯。”

      父親齜著牙翻著白眼,直朝母親嗯著,似在抗議母親罵我。他只能發(fā)出這種聲音。這聲音單調(diào),只需從喉嚨里往外擠出點氣就成,不要動嘴,甚至不需張口。

      母親不吱聲了,默默地從爐罐里舀碗菜粥,拿出羹匙從鹽罐里挑幾粒鹽進去攪了攪。舀起一羹匙送到自己唇邊試試,再送進父親嘴里。

      “他爸呀,你說他表伯會幫我們啵?我估計會,俗話不是說,播了春風就有夏雨么。這幾年不管多艱不都每年給他送了湯,拜了年,每次去他家從沒空過手哩?!?/p>

      明知父親不可能回答她,也只得自家打珓自家撿,這是母親的習(xí)慣,五年來的習(xí)慣。每每碰到大事拿不準主意時,她都要這樣跟父親說,之前她一直都在父親這棵大樹下躲著蔭,從沒操心過。

      “你說一個八歲的伢崽,骨頭還沒長硬哩,不讀幾年書做得了什么呀!”

      “媽,我餓了。”

      我像皮球樣從房里彈出來。著件壞了拉鏈的劣質(zhì)羽絨服,前胸袒露開來像條剖開的魚。這件衣服是母親從世芬嬸那討來的。

      “忍忍吧,留著肚子隨我去你表伯家做客,他家有肉吃哩?!?/p>

      父親聞言,閉口不吃了。還剩小半碗。

      “端去吃吧,你爸不要了?!?/p>

      雪還在下,落了一日一夜仍不覺疲倦。一世界的白,白得無邊無際,白得地比天大。天大能看見邊,看見天邊那溜令人神往的灰色邊緣,那是幕阜山。今日看不見了,只有單純的白,無窮盡地延伸著。一直往天上伸去,似要把天撐破。

      母親與我在雪地上溜來滑去,耘禾般。母親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我便成了她拄著的拐杖。地上的雪硬了,踩在上面不太像雪,沒有那種心顫顫的軟,咯吱咯吱的,地皮像被踩痛了,一味地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表伯是團轉(zhuǎn)有名的木匠,家底厚實,哪家手頭短缺都去找他翻門檻,都把他家當成了銀行。他也很樂意借出去,把錢當表伯娘樣,養(yǎng)著生崽哩。

      表伯娘的確會生崽,給他生了三個磉礅樣的兒子,個個捻得牛死,卻老說他有四個。說從老大到老三都不孝順,只有老四最乖,要他怎樣就怎樣。

      “哪個是老四?”

      別人不明白。

      “錢呀!錢就是我家老四。”

      表伯向來大話喧天,這次卻拐著彎來顯擺。都曉得他的錢是下崽的,比他三個兒子都看得金貴,來他家還賬的人,哪個也不好短他半分三厘。盡管利息收得規(guī)矩,別人還是敬他,畢竟哪個也不曉得何時還要求到他頭上。

      表伯離我家不算太遠,也不很近,在對面山腳下一個叫野獸洞的地方。隔著兩條河,一條是沙河,另一條也是沙河。其實原先是一條,日子久了,河中積成了個大沙洲,成了兩條河。沙洲上的雪白得格外傷眼,踩在上面綿綿的,留下我和母親兩串足跡,像極了拖拉機的車轍。

      “水根,快喊表伯?!?/p>

      母親扽了一下我的袖子。

      第一次到表伯家,他的生相著實嚇著了我。額頭上的皺褶,像平靜的水面投進一塊石頭,一道一道的有形有狀。嘴巴藏在黑黝黝的胡子里,似隱蔽在茅叢里的野獸洞。他正把最后一口硬撒撒的飯扒進嘴里,又搛一大箸青菜塞進去,腮幫便鼓了,鼓得像溜進只大老鼠,我的心顫了一下。

      “嗬,趕到飯背去了,你們兩娘崽也是,就沒個早晏。飯也趕不上?!北聿蛄藘蓚€嗝。

      “不晏,才大半晝哩?!?/p>

      母親不曉得落雨下雪天,表伯家是吃兩餐的,還以為掐好了時間。表伯個子長大,嗓門卻不大。帶著磁性的男中音,很悅耳,責備中摻雜著關(guān)心的話意。

      “表兄,給你送碗湯來。”

      母親像我一樣,也怕看表伯的面顏。

      “哎呀,快拿走,死豬肉我家沒一個人敢吃,莫把我家的豬惹病了?!?/p>

      表伯娘像看見了瘟神。她大概曉得我家那頭過年的豬死了。

      “表嫂,你放心,送人須好物哩,我家那頭討債的才四十斤,死豬肉怎好做人情,一兩都沒賣,全被我腌來過年了,這是從下屋世芬家讓來的。”

      母親有點語無倫次,生怕表伯娘委屈了她的心意。

      母親沒個正經(jīng)親戚,父親六歲也成了孤兒,父母沒哪親處。想到了這個遠房表兄,便攀上了這門親。每年解年豬時都要送上兩斤肉給表伯,謂之送湯,是鄉(xiāng)人的謙遜之語。正月去拜年也從未斷過,表伯沒上過我家,更沒給我家送過湯。正合上“窮人攀富親,富人懶動身”那句話,有點巴結(jié)的味道。

      “掛到壁上吧。”

      表伯坐著未動,兩眼卻隨著母親在動。蹲在飯桌下的那只母狗,支著兩條前腿,咧著嘴,緊盯著母親手上那塊肉也在動。都放著綠光。此時,我覺得表伯不像表伯,倒像那條蹲坐的母狗。

      母親身穿世芬嬸女兒的學(xué)生裝,小巧得如同一個小學(xué)生。她皮膚白皙。鼻翼兩邊各有幾顆不太顯眼的油麻痣,大概氣血不佳,嘴唇白得沒一絲血色,有種病殃殃的感覺。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拖至腰際,額頭的劉海兒往內(nèi)彎卷,縫隙里,隱隱透出她前額細膩得如同橘子皮的皺紋。

      “把飯菜暖暖讓他們娘崽吃了飯去?!?/p>

      表伯吩咐表伯娘,擺著一副特權(quán)威的派頭,眼睛又盯著母親的屁股,舌尖潤了潤嘴唇,咂巴幾下,像嘗著了肉味。母狗盯著墻壁上那塊白肉,猩紅的舌頭在嘴筒上攪一圈,似把掛在壁上的肉吃下了。

      “哪還有,只半碗了,貓還沒吃哩?!?/p>

      不知表伯娘生哪個的氣,把碗洗得嘩啦啦的響。

      “不麻煩了,我們早飯吃得晏,還飽的哩。”

      母親掛好肉回頭望了望我,眼里有種辜負了我的神情。很不自然地拍了拍衣裳,像身上沾了不少灰塵。

      “那你們就早點回去吧,天不好,這雪還不曉得落到何時哩?!?/p>

      表伯再沒叫表伯娘暖飯菜,爐罐沒洗哩,大概是要留作晚飯。表伯娘的吝嗇使我很惱怒。我的肚子呱呱地叫了幾聲,懷里像藏了幾只蛤蟆。我下意識地把敞開的前襟疊起來,緊緊捂住,似怕蹦出來。抬頭望著墻上那塊白肉,蛤蟆又叫了幾聲。我很想沖上前取下那塊肉拎回家。真想不通,好好的一塊肉,不知母親為何要送給他們。

      “表兄啊,你表弟自那年修水庫,把頭砸壞后,家里就沒熄過藥味,前年水蓮又病得重,還了她兩年債還是沒留住她。水根呢,還是只幼蟲,也做不了什么正經(jīng)事,不讀幾年書,就是長大了不也是只懵懂蟲。這不,開年就要起學(xué)了,報名費還不曉得在哪家箱角里蹴著哩,你表弟讓我來你這翻個門檻,不曉得表兄是不是——方便?”

      表伯還是端坐著未動,母親像根木頭樣杵在他面前,眼巴巴地望著他。他那張被胡須覆蓋著皮肉的臉,根本看不出喜怒哀樂。

      “三秀呀,你就莫心子大了,輕快飯不是你想吃就吃得了的。你們屋場下也有三幾十戶人家,又有幾個伢崽讀了書?說句你莫著氣的話,他們就是隨便扯出一戶人來,也比你家條件好。俗話說有樣沒樣但看世上,你又何必要充這個尖呢。依我看呀,水根就根本不是塊讀書的料,莫麻雀沒系著反去了根線,做那些賠工喪種的事,就太不值了?!?/p>

      表伯還沒開腔,表伯娘就應(yīng)上了。好像生怕母親上了天大的當,又似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皮毛骨。

      一床被窩不蓋兩樣人。表伯娘像表伯,也身長個子大,但她嗓門粗獷。骨骼奇粗,一點都不像女人。剛一說完就拿起笤帚粗腳大手地圍著母親掃起地來,好似母親站的地方格外臟。母親輕輕巧巧地避讓著,她在等表伯發(fā)話,畢竟表伯才是這個家的主腦。

      “你表嫂說得在理,我一日書沒讀,這團轉(zhuǎn)幾十里,又有幾個木匠的手藝有我精,人有沒有發(fā)旺不是靠讀書的,你上屋的大狀書還讀得不多?高中哩,他爸叫他去濾薯粉,他只大蠢崽卻把包袱里的薯漿渣拎到圳溝里去洗,你說這是不是讀書讀呆了?這樣吧,再過個幾年讓水根來跟我學(xué)木匠,手藝三分香,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p>

      表伯適時發(fā)了話,但并沒說借錢給母親,也沒說不借。可這分明就是跟母親作了主,像是他家的事。表伯的話無疑斷了母親的路,她臉上的肌肉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拉扯著。幾顆痣被拉扯得蹦蹦跳跳,險些落了下來。那張小巧秀氣的臉,顯得格外的丑陋。

      “表兄,不方便就算了,大有大難小有小難,至于讓伢崽跟你學(xué)木匠的事以后再說吧。還要好幾年哩。我再到其他地方看看,水根若有書份的話,定會碰上貴人相助的。就看他有沒有瞎眼雞婆天照應(yīng)的命了,讓他信命去撞吧。”

      母親臉上的痣不跳了,恢復(fù)了往日的俊秀,還有點兒潮紅。

      “我也沒說不借呀,只是覺得讀書純粹是燒錢,還不如學(xué)門手藝合算哩?!?/p>

      表伯的話母親沒接應(yīng),像溜平靜的風拂過耳邊,她轉(zhuǎn)身又拄著我走了。我感到她擱在我肩上的手,均均勻勻地抖動著。

      “嚄唶!來求人家火氣還這樣大,有本事就莫上人家的門呀……”

      聲音粗獷得比雪風還硬,母親縮了縮脖子。

      “你是打斜屄屁,什么事都要插上一句,人窮能窮得了一世?”

      磁性的聲音被雪風淹沒了,聽不出悅耳的味道。

      “哼!沒三垛牛屎巴高,還心高氣傲。破窯能出得了好貨?菩薩跌跤鬼都不信哩。”

      母親從后面用兩只小巧的手,緊緊捂著我的雙耳。那雙冰冷得僵硬的小手掌捂得我生痛,她是怕雪風割破我的耳朵?還是怕——

      搞不懂。

      雪天的夜來得早,母親給我點上燈,亮了我那方讀書的小桌。沒寫兩頁,燈火跳動幾下,熄了。滿屋彌漫著一股布條燒焦的臭味,連燈芯上結(jié)下的兩朵桔紅的小火花,也漸漸淡了。

      “水根,還不上床攤尸?!?/p>

      母親嚎著我上床。真是個怪人,明明是她規(guī)定每夜要我做作業(yè),卻又罵我沒盡早上床睡覺。好在我適應(yīng)了,如同聾啞父母的子女,早已適應(yīng)了父母的指手畫腳。盡管屋里黑得如同十八層地獄,但窗戶門的縫隙里還是透出幾縷淡淡的光,是雪光。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我心中仿佛也看到了幾縷淡淡的光。

      大概在半夜,幾粒字一句,幾粒字一句,斷斷續(xù)續(xù)地疊進我耳里。

      “想……送吧……伸手拿見骨頭……也跑了……家……他命……可能……注定……沒……書份……有我……你怕……上晝你……沒法……懶跟她……莫……這樣……不行……依我……送他……對不起……就……廢人……也……”

      聲音越來越低沉,字數(shù)越來越少。用木板隔成的房間攔不住聲音,我聽到了低微的啜泣聲,是母親在哭。隨即遞來了床鋪吱吱嘎嘎的響聲,勻勻稱稱,不像翻身時引起的響動。我被一種燥熱壓抑著,不敢繼續(xù)聽下去。母親與誰在唧唧噥噥?是父親?不。父親除了能擠出幾個嗯字來,再也說不出半個其他的字。母親又究竟是為何而哭?我不敢探究。只一個勁兒地鉆進被窩里,薄弱的被子被我捂出一身大汗,潤潤的像放在屋外受了一夜露水。

      正月初幾里,表伯正兒八經(jīng)地來了我家一趟,坐在火塘邊與母親嘀咕半晝。父親咧著嘴也嗯了半晝,很高興的樣子。坐在父親身邊的母親,不停地給他擦拭著嘴角的口水,手勢輕盈而利落,看得出,母親的心情像我過年時一樣。從那次起,表伯來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頻繁。每個月要來好幾次,不是提油就是扛米,逢年過節(jié)還會扯上幾塊布料。有母親的,也有我的。反正每次都要帶些東西,從沒空手過。他的胡子也刮得精光,每次都一樣,好像不喜歡蓄胡子了。沒有濃密的胡須遮蓋,笑就顯在臉上,越堆越厚了。相貌比我第一次見到時,更像表伯些。

      母親挖到了窖銀子,是她悄悄告訴我的。說以后再不愁學(xué)費了,叫我只管用心讀書就是。果真,以后每次開學(xué)我再也不是最后一個報名的。但看不出她有多喜悅,心事很重的樣子。在路上碰到人,不管男女老少,總是早不早仄著身子站到路邊讓著。即使有人跟她說事,也說不上兩句便匆匆離去,好像家里有做不完的事。也不串門,更不往人多的地方扎,似很怕人。

      母親是怕人,表伯娘來過一次,還帶著她三個捻得牛死的兒子。人一多母親就怕,全身顫栗著像見到了活鬼。

      “水根……去外面……玩吧,表伯娘……幾個表兄……屋里坐不下?!?/p>

      母親的話支離破碎。

      “小觀音??!你只賤屄也不屙泡尿照照你的生相,細丁丁的還沒三垛牛屎巴高,就敢架個這么大的勢,就不怕我家那只剁頸的撬死你……”

      剛出門,表伯娘的大嗓門就咆哮起來,她不再喊母親三秀了。團轉(zhuǎn)幾十里沒一個像母親這樣矮。但像母親容貌這樣出奇的美,在團轉(zhuǎn)幾十里也找不出第二個。不知哪個喜歡綽名綽字的人,覺得母親的臉蛋漂亮,像極了觀音菩薩,又根據(jù)母親的身材小巧,便給母親取了“小觀音”這個雅號。

      我嚇得飛快地跑了。表伯娘比表伯矮不了幾寸,她手指的骨節(jié)突兀得像算盤珠子。雖然擔心母親,但我更怕她那雙攥起來像八磅錘似的拳頭。

      不消說得母親要吃苦了,不消說得母親要遭殃了。我沒有娘親爺戚,又有哪個愿為了母親而跟表伯家翻臉呢?果然,暴風驟雨過后并未出現(xiàn)彩虹,而是出現(xiàn)了一地的破鍋爛碗,還有凌亂不堪的頭發(fā)。是被表伯娘剪下的。母親黑亮的秀發(fā)沒有了,鼻青了,臉也腫了。那次母親沒有哭,沒罵我,也沒罵父親,脾氣出奇的溫柔。她不停地往地下吐著唾液,紅紅的濺在地上,像一朵朵綻放的梅花。雪白的牙齒也紅了,看著令人作嘔,像我家那只貓吃老鼠時的形概一模樣。

      倏地,我有點兒希望母親是我家那只貓。我家那只貓?zhí)懈饬?,母親捧了它幾年,疼它比疼我還要多幾分。母親喜歡罵家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但從不罵它。那次它吃了只毒死的老鼠,踉踉蹌蹌地歪在母親腳下。母親趕忙把它摟在懷里,樓上樓下到處找老鼠屎喂它。她從老班輩那兒得知,雞發(fā)瘟喂幾粒老鼠屎就能好。老班輩的話不能全信,那只貓還是沒救活。母親哭熟了,哭得很傷心,起碼比妹妹走時傷心。她老說妹妹沒帶根來,是來討債的。而那只貓是來還債的,年年可護住她谷桶里那幾籮谷。母親為它花了大價錢,滿滿一擔谷哩,或許是心痛那擔谷也未可知。

      母親怪是真怪,幕阜山一帶有個祖輩傳下來的鄉(xiāng)俗。貓死了是不能埋的,更不能吃。只能用根繩索系著死貓的脖子,掛到樹椏上,俗稱掛椏。一向遵循鄉(xiāng)俗的母親,那次沒遵奉這一鄉(xiāng)俗。剝皮炒給我和妹妹吃了,母親一坨沒嘗,只一個勁兒地嘔,眼淚和著膽汁一起嘔,嘔了半晝還止不住。

      我不懂母親,真的不懂。她對我家那只貓那么親,卻能殘忍地剝它的皮,炒它的肉。對她養(yǎng)的豬也疼,把豬看得比她的家人還重。每次解年豬,臨宰前一餐的潲食,比我們的吃食還高級。屠夫進門時她就眼淚含含的,豬將咽氣時她燃著表心紙,一邊燒還一邊嘀咕著。

      “去吧,輕輕快快地去吧,你是給我還了債的??!下輩子投到一戶好人家吧,跟著我你是可憐?。]吃過一餐好潲食喲!”

      念往生咒般。

      父親去世了,是表伯娘來我家的第三日。表伯娘完全不念及母親年年給她送湯,給她拜年的情分。在她那雙骨骼奇粗的手爪下,母親如小雞遇上了老鷹。表伯娘罵起人來很在行,句句像刀,還專往心口上扎。母親那天一句都沒還嘴。父親坐在搖椅上翻著白眼,不斷地嗯嗯嗯,他是想以此來援助母親,那是他唯一的方式。表伯娘那天大概罵順了嘴,罵了母親又罵父親,她指著父親的鼻子罵。

      父親挨罵并不是第一次,有次表伯從母親房里出來,對躺在搖椅上的父親說,老是充好漢充好漢,集體的事就你積極,這下好了吧,老婆伢崽跟著你受罪了吧。表伯的話恰巧被我放學(xué)回來聽見了。

      在大門邊他還摸了摸我的頭。

      “水根,好好讀書,你媽全指望你了,靠你爸是吃茅都沒人給她割?!?/p>

      表伯雙手疊在屁股兜上,昂著頭挺起胸,像個村干部似的,搖搖晃晃地跨出門走了。那神態(tài),那步調(diào),又像極了我家那只老公雞。我家那只老公雞,每次從雞婆背上下來正是這個樣貌。

      母親跪在父親搖椅邊。當看到我時便戛然而止,爬起來用胳膊拭了一下眼睛。自那次后母親對父親照顧得特別好。

      父親的眼睛到死都沒瞇上,母親不停地寬慰他。

      “他爸呀,你就瞇上眼吧!眼不見心不煩哩,你是好命??!兩手一撒,就是天蹋下來也不關(guān)你的事了,安安心心去吧,下世投胎做豬做狗就是做貓,也莫投胎做人了。做人難?。∫顜资炅?,太長了?!?/p>

      母親沒眼淚,沒哽咽,像往日跟父親聊天一樣,自說自解。

      “水根吶,你爸走了。也好,他的罪總算受滿了。來跟你爸拂拂眼皮,眼還沒瞇哩,或許是等你來讓他看看?!?/p>

      母親看到我才哽咽起來,眼里也有了淚。那天我剛放學(xué),一點征兆都沒有。

      漸漸地,見到表伯的日子越來越少,有很多年再也沒與他打過照面。在我讀大學(xué)放假回來期間,有次險些狹路相逢。那是最后一次,卻被我靈巧地避開了。

      也不能說我有多靈巧,那時他的背駝了,駝得只能瞧見自己的腳趾頭,似在尋找丟失的什么東西。他的胡子又重新蓄了起來,比第一次看見他要厚很多,且白,白得像當年那場雪。他勾著頭走得很穩(wěn)健,那時我還不知他的歲數(shù),就是現(xiàn)在我也還是不知他的歲數(shù)。

      (戴成標,江西武寧縣人,木匠。201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十余篇。長篇小說《免赦源》即將出版。)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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