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

1

這個城市在每個夜晚都會變成海。

浩瀚的深藍色海水，帶著童話故事里小美人魚尾巴上的一點兒夢幻，在太陽落下山頭、夕陽斂去最后一抹碎金時，便悄無聲息地席卷而來。整個城市的人們在這樣的夜里昏昏睡去，他們變?yōu)檫@海底的珊瑚，變?yōu)榘渡系慕甘?，變?yōu)橐磺徐o止的存在，而白天的那些沉默的物品，卻在這樣的夜晚變?yōu)樾鷩W的魚群和海鳥，掀開一個喧嘩的童話……

如果按照這樣的故事設定，那么安安作為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女生，在夜里應該會變?yōu)橐恢昊也涣锴锏闹参锊艑Γ呐率且粔K被飛魚拿來當踏板的石頭也不會讓人詫異，但是上天偏偏喜歡惡作劇，安安在這樣的夜里所成為的，是一條龐大的沉默的藍鯨。

“唉，昨天晚上又是全身僵硬，好難受?！?/p>

“對啊對啊，說起來我比你更慘，我變成的那塊礁石上面海妖們開了一晚上的舞會，吵死了！”

這是上學路上十分常見的對話，通常還伴有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和撒嬌意味的打鬧，而在這種時候安安總是揪著書包帶子，一臉的羨慕與落寞，看著大家歡鬧。終于有一次，她也鼓起勇氣加入這樣的對話。

安安說：“我在晚上變成的是一條藍鯨?！?/p>

可接下來，安安得到的，不是女孩們的欽羨或者追問。大家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帶著一種“哎呀她居然敢這么說”的表情，然后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

安安抓著書包帶子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臉色因為迫切希望得到認同而微微有些發(fā)紅。她繼續(xù)說：“昨天晚上，我游了好遠，看見了……”女孩們嘻嘻哈哈地把話題扯到別處。安安和沒有講完的故事留在了原地。她完全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直到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漫不經(jīng)心地對她喊：“撒謊精！”

“原來大家都認為我在撒謊！”安安的心情忽然變成一朵被碾碎的花。

從那天起，安安不再對任何人提起夜晚。她只是一個人孤單地繞著礁石游來游去，然后在飛魚們如同流星般呼嘯著劃過夜空時，把整個身體完全埋進冰冷的海水里……

2

在阿時出現(xiàn)的那個夜晚，安安一如既往地在礁石邊聽潮聲。夜空黑得發(fā)藍，點點星光綴于其間，就好像裁剪好的天鵝絨。阿時從飛魚的背上一躍而下，手上抓著濕乎乎的海草，像蕩秋千那樣尖叫著俯沖下來。喝酒的妖精們嚇得跌碎了酒杯，唱歌的人魚慌亂得弄歪了發(fā)型，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抱怨聲……阿時大笑著落到起伏的海水中，然后對著目瞪口呆的安安說了聲“嗨”。

鯨魚沒有辦法眨眼睛，所以安安只好呆呆地拍了拍尾巴，用濺起的水花表示對不速之客的歡迎。阿時卻毫不在意，身手敏捷地爬上安安的背部。月光在他的玻璃皮膚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輝。他說：“你好，我是阿時，我是一個冒險家?！?/p>

這是安安第一次遇見傳說中的冒險家，月光幽冷得像是老海盜的鐵鉤上的寒光，而他的目光是比月光還要遙遠清澈的存在，仿佛代言了這個世界所有的秘密一般，連目光的碰觸都會讓人心神戰(zhàn)栗。

安安度過了人生中第一個五彩繽紛的夜晚。她聽阿時用詠嘆調般的語氣描述了自己一路走來的奇妙經(jīng)歷：巧克力味道的海水，海浪是粉白色的奶油；居住在海洋彼端的小矮人們釀出的烈酒，只要一口便可以融化整個深冬的冰雪；在飛魚們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有兔子們戴著高腳禮帽唱歌，傳說那里還可以看到人馬兵團轟轟烈烈的閱兵……這些故事簡直比草莓蛋糕上的鮮艷草莓還要棒，安安開心得快要掉眼淚了！

“可是，你不會覺得很危險嗎？我是說，你很有可能會碎掉。”阿時是個玻璃人偶，他的皮膚在月光下好像生出一層細碎的光芒。安安在驚艷的同時也不忘擔憂對方的安全，她覺得哪怕遠方的風景再美好，人身安全也是最重要的。

阿時滿不在乎地在寬大的鯨魚背上翻了個跟斗?！坝惺裁搓P系呢？安安，如果人生不能去看更遠的風景，那有什么意義呢？像是海底的一塊石頭，幾千年幾萬年不動彈，哦老天，”他雙手托著下巴，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那我可受不了！”

安安“咯咯”地笑了起來。不遠處照例又是一片歌舞升平。在這樣的喧鬧聲中，阿時的聲音好像夏日里一道帶著星光的落雷：“我覺得，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不停地出發(fā)和遠行?！?h3> 3

阿時邀請了安安和他一起遠行。

安安既歡喜又慌亂，把整個胖身體埋在海水里，說話時便吐出一長串泡泡：“我可以去嗎？我白天還要上學，我是說，我爸爸媽媽告訴我，遠行是考上好大學以后的事，現(xiàn)在的我去遠方做什么呢？”

阿時沉默了一下，星光在他海藍色的眸子里流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著不遠處遷徙的粉白色魚群回答：“我也不知道遠方可以做什么，可是，總有一個聲音喊我出發(fā)，它說世界還有好多秘密未被發(fā)掘，非得需要我親自用雙眼去看看才肯罷休！你看，我們不明白為什么一到夜晚這個城市就會變成海，不明白為什么你會變成藍鯨而不是植物，不明白世界的盡頭究竟是什么……但是，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是上帝變了一場華麗的魔術，他在等待那個可以揭開奧秘的人。我覺得，我們會是那個人?！?/p>

粉白色的魚群遠遠看起來好像一團粉嫩嫩的蘑菇，安安被這美麗幾乎攝去心神，她從未想過自己在夜晚變成藍鯨的原因，卻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份未知的美麗。也許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吧。她對阿時說了“好”。

自那天夜晚起，海洋里多了一個藍鯨與玻璃人偶的傳說：他們只在夜晚出現(xiàn)，一路朝東游去，跟著翻車魚去看過幽深的海溝，攀折過最高大最漂亮的珊瑚枝，和最狡猾惡毒的海巫婆斗智斗勇……他們是獨屬于夜晚的神話，見過他們的魚群都表示，他們的身形快如光影，好像是傳說中被月神庇佑的英雄一般。

可這傳說中的英雄現(xiàn)在卻遇上了暴風雪。安安把阿時含在口中，以避免他被狂風刮倒，自己則是頂著風緩緩游動。藍色的身體上罩上了一層冰雪的瑩白，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凍死了。

“安安，”阿時在里面大聲喊她的名字，“我這里還有最后一點海巫婆的果子酒，你要來一點嗎？”

安安沒有辦法說話，阿時便在她的嘴里倒上了最后幾滴果子酒。酒氣清冽，所經(jīng)之處迅速地變得溫暖起來，好像有人在緊緊地擁抱著一般。安安覺得自己恢復了些力氣，立刻快速游到不遠處的礁石后面，想要暫時抵御一下這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暴風雪。

阿時重新爬到安安背上，在鵝毛般的相互糾纏的大雪中，他的笑仍然像是午后紅茶般讓人心安。他問：“安安，你后悔嗎？”

后悔嗎？如果不曾答應這場遠行，那么自己便不會瑟瑟發(fā)抖地躲在礁石后面來躲避一場可能致命的暴風雪，但是，自己也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只屬于遠方的風景。安安想起那些好像云朵般的櫻桃紅色水母，想起海巫婆后花園里高聳入云的面包樹，想起海溝里那場溫暖的瑩白色大雪……她一點也不后悔見過這些，所以堅定地搖了搖頭。

阿時淺淺地笑起來，然后晃悠著雙腿開始唱歌，曲調溫柔得近乎囈語。安安聽不清歌詞，只依稀聽見一句“最重要的事情要由自己來決定”，她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沒錯，最重要的事情，本來就要由自己決定呀！

4

安安是被阿時叫醒的。

“安安，你快看，快看呀！”他的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

安安蒙蒙地朝著阿時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也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海面上還有薄薄的冰雪，仿佛秋日清晨的一層薄霜，而在這層薄霜之上，有無數(shù)藍色的螢火翩躚，三三兩兩，時近時遠，好像在跳一支優(yōu)雅的舞蹈；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是砂糖色的陸地，有火紅色的小狐貍穿著燕尾服，一本正經(jīng)地在門口迎賓……

“我想，我們到達目的地了。”安安深吸一口氣，用顫抖著的聲音宣布了這個事實。

接待他們的小狐貍毛茸茸的，就算用雙腳站立起來也還不到半人高，說話卻是老氣橫秋?！皻g迎兩位勇士的到來！”說到這里自己先有模有樣地鼓了鼓掌，然后留一個恰到好處的停頓，才繼續(xù)說下去，“這里是傳說中世界的盡頭，也是冒險者的樂園。你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了此處，你們一定會得到自己應得的獎勵?，F(xiàn)在，請先跟隨我來。”

安安有些為難地拍了拍尾巴，她還是藍鯨的模樣，沒有辦法待在陸地上。小狐貍沒有察覺到一般，出聲催促，揮一揮毛茸茸的爪子。安安一下子變回人類的模樣，狼狽地跌坐在水里，尷尬著。阿時伸出手，像初次遇見那般笑著，說：“走吧，我們一起去看看這傳說中的世界盡頭?！?/p>

安安紅著臉拉住了阿時的手，點了點頭。

他們受到了當?shù)鼐用竦氖⑶榭畲簠⒂^了巧克力做成的屋子，看了流動著蜂蜜的瀑布，甚至乘坐了奶油蛋糕做成的摩天輪；品嘗了傳說中的淋著紅豆醬的烘烤牛肉，吃了一小碗甜甜的雪梨粥……在兩個人都興奮得臉頰通紅時，小狐貍戴著白手套，彬彬有禮地邀請他們參加舞會。

“舞會？”安安眼睛都亮了，她還從來沒有參加過正式的舞會呢。

小狐貍的語氣頗有幾分自豪：“是的，勇士，那可是我們這里最隆重的舞會，好多年沒有舉辦過了……這一夜過后，一切可都要恢復原樣了！”

“恢復原樣？”阿時疑惑地重復了下這四個字。

小狐貍理直氣壯地解釋：“盡頭被找到了，就等于戲法被識破了，魔術師當然得下場了呀！會在夜晚變成海的城市也好，會唱歌的廣場鐘樓也好，會到處調皮搗蛋的茶托也好，都要乖乖恢復原樣，到時候你們也會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所以好好享受這最后的時光吧，我的勇士們！”

小狐貍離開后，便沒有人再說話。

安安陪阿時坐在屋頂上看星星，這里的天空連星星也是糖果做的，散發(fā)著甜甜的香氣，安安看著看著，眼眶里便要落下淚來：如果不是阿時，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見到這樣的星空吧？可為什么阿時不能陪自己到最后呢？是不是如果當時不選擇找到世界的盡頭就會永遠不分開呢？

“安安，我不后悔走到這里哦，”阿時忽然伸手揉了揉安安的頭發(fā)，笑得一臉云淡風輕，“你看，有些人一輩子不曾離開過生活的小鎮(zhèn)，有些人一輩子不曾見過海底深處那場溫暖的雪，有些人出來冒險卻不能走到最后，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覺得，每個人可以冒險的時光是有定數(shù)的，現(xiàn)在，我的冒險時光到頭了，但是你的，才剛剛開始……”

阿時翻身下了屋頂，然后沖還在發(fā)愣的安安敞開了懷抱：“快下來，我們去跳舞！”

舞會已經(jīng)進行到后半部分，少男少女們用翩躚的舞步和旋轉的腳尖把舞會推向了高潮。阿時穿著小狐貍為他準備的燕尾服向安安邀舞時，帥氣得好像一個真正的王子殿下，所以安安用力憋回了所有的眼淚，提起裙子回了有生以來最標準的淑女禮。

旋轉、踮腳、讓步、折腰……每一步都是告別，安安心里十分明白這件事，卻還是努力笑著陪阿時跳了一支又一支舞蹈，直到舞會終了，小狐貍彬彬有禮地過來請他們離開，才終于捂著嘴無聲地哭泣起來：“可不可以……不要讓阿時……變回去……”

“十分抱歉，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我的勇士！”

“安安，不要哭，”阿時輕輕擁抱了她，小聲勸慰，“閉上眼睛，默數(shù)三秒，一切就都結束了。很高興認識你，接下來的日子，一起加油！嗯，再見！”

最后兩個字是獨屬于冒險家的魔法，安安終于抬頭，拼命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

5

醒過來時，安安臉上仍有淚痕。房間里是沒有寫完的作業(yè)、亂糟糟的衣服、喜歡的動漫人物海報，還有，桌子上，那個被自己叫作“阿時”的玻璃人偶……安安伸手摸了摸人偶微笑著的眉眼，小聲地問候：“你好，阿時，我是安安。”

再也沒有人記得這個城市曾經(jīng)在夜里會變成大海，再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jīng)抱怨過各種僵硬的睡姿，那是人們做過的一場逼真的夢，過了便忘。安安也學著人們的樣子，對那些夜晚避而不談，然后和每個普通學生一樣，上學放學，為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頭疼不已……唯一不同的是，她在第二天便從書店里買來一個大大的地球儀，小心地放到了玻璃人偶的身邊。

“只要擁有地球儀，我們就可以去任何地方！”記憶中，阿時的確是這樣興致勃勃地宣誓過的。想到這里，安安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自己還做不了真正的冒險家，但是，總有一天，我會帶著阿時的心愿走遍地球的每個角落，看遍每一處風景，因為，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呀！

流云腳步輕巧，野貓躥過草叢，書桌上的玻璃人偶依然是淺淺微笑的樣子。安安曾見過那片海，這一點，從來都不會被時光遺忘……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