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折扇,最具東方色彩的裝飾品,文人雅士搖扇,口中念念有詞,出口成章,女性輕拂折扇,步履生姿,一笑一顰,都藏在絹絲扇面背后。到了今天,扇子意味著什么?
《時尚健康》雜志2015年7月刊封面,米蘭達·可兒持折扇遮面出鏡給國內(nèi)時尚圈上了一課:折扇不僅是用來扇風的器物,更是一種東方審美和情感表達。
這“道具”的制作者是王后榮,很普通的中國大叔。初見王后榮時,他西裝革履,拿著把扇子“裝模作樣”——眼前這形象,早已不是傳統(tǒng)扇人模樣?!爱斘覀冊O(shè)計出這把折扇時,沒想到會被米蘭達·可兒看中,更沒想到她能把它演繹成這個樣子?!蓖鹾髽s輕搖折扇,試圖向我演示傳統(tǒng)折扇的持扇方法:應(yīng)該抓住扇尾輕輕把扇扇到胸口,清風自來。而不是像超模那樣把扇子舉過頭。
這一年來,王后榮一直念念不忘,試圖帶著一群“小鮮肉”,給傳統(tǒng)的折扇尋找時尚新座標,但一直都沒引起回響。沒想到米蘭達·可兒一張照片就把折扇推到了風口浪尖。王后榮也希望折扇就吸引時尚圈的關(guān)注,然而有一種神韻,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至于時尚的折扇是什么樣子,我們暫時也形容不出來,但是米蘭達·可兒開了個好頭。
王后榮和折扇的故事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18歲那年,王后榮是個篾匠。那時,他的人生理想是自己做的竹簍讓村民們交口稱贊,壟斷全鎮(zhèn)竹簍市場。但他的理想很快就破滅:那年過完元宵節(jié),三個娶不上老婆的哥哥合計去北京闖一闖,懵懂的王后榮和哥哥們一起做起北漂,住地下室,騎車收破爛,換了無數(shù)行業(yè),篾匠活兒從此就荒廢了。
奮斗了二十年,終于把店開到了王府井,還開出多家珠寶連鎖店,兄弟幾個終于不再是沒“老婆本”的少年了。哥哥們說:“我們兄弟幾個一起發(fā)力,把珠寶店開遍全中國吧?!?/p>
“為什么要開遍全中國呢?泡在王府井挺好的?。 蓖鹾髽s混在王府井,每天和那些對中國文化著迷的老外泡在一起,他把老外們當成了研究對象。哥哥們籌劃著全國的珠寶連鎖店的事,王后榮一聲不吭,把玩著一柄老折扇。折扇是他從北京老胡同里收來的,扇面已不知所蹤,扇骨也爬滿了歲月傷痕。
“如果我還在安徽老家做篾匠,不知現(xiàn)在我做出的竹器,會是什么模樣!”有一次回到安徽老家,在老家的竹林中,王后榮把收來的寶貝和哥哥們分享。
“這破爛就是傳說中的懷袖雅物}老外們還爭相來搶?”哥哥們懂得珠寶的價值,卻不懂折扇的邏輯。這已經(jīng)不是王后榮第一次做這種“附庸風雅”的事情:幾年前,王后榮看到老外們迷景泰藍,于是自己也開始鉆研這老古董。沒想到,玩著玩著,自己也迷上并陷進去了。他甚至請幾個做景泰藍的老師傅開了一家景泰藍作坊,搗騰了幾年,沒出一件像樣的景泰藍,只讓王后榮明白一件事情:景泰藍的確是好東西,老外們迷景泰藍是有道理的,只是,做景泰藍是個瓷器活,自己做不成。
既然鉆不進景泰藍的圈子,那還是做回老本行——篾匠。在迷上折扇后,王后榮做出了個決定——開自己的折扇作坊。雖然做折扇是個篾匠活兒,但來北京后,王后榮已經(jīng)不做篾匠二十年?!白鼍疤┧{就夠玩物喪志了,做折扇你是失心瘋么?”幾位哥哥似乎看到了幾年前王后榮做景泰藍的故事要重演。王后榮堅信自己的折扇能做得不一樣,為何有這么強大的信念,他也說不上來。
你們笑我太瘋癲,我笑你看不穿。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后榮看到一幅壁畫,畫的是神話故事中的風伯。風伯是個特立獨行的家伙,他一直在飛,飛行時肌肉扭曲丑陋無比,但卻是中國風崇拜的象征,是追求自由的傳說。
在他看來,做折扇談不上所謂復(fù)興民族文化那么大的使命,只是自己失而復(fù)得最初篾匠夢的輪回。
豐子愷先生說:“(折扇)在中國是特別發(fā)達的一種書畫形式”——折扇不是用來扇風的,而是專門用來秀才情說風雅的,折扇代表了中國人優(yōu)雅的生活態(tài)度。
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對折扇的印象來源于那些港臺古裝?。洪L袖帶風,折扇輕搖,扇骨刻的字,扇面繪的畫就活了,俠骨柔情就出來了。
王后榮給自己折扇作坊命名為京扇子,京扇子并不是要做京味兒的傳統(tǒng)折扇。折扇本來就是南方的物種,北京從來就沒有做折扇的傳統(tǒng)。
王后榮不想把折扇做成納涼的工具,那是空調(diào)和電扇該干的事情;也不想做成收藏的藏品,那和供祖宗牌位沒什么兩樣——折扇本是南方物種,王后榮希望把生在南國活在古代的折扇,移植到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活。
叫“京扇子”,是因為作坊開在故宮東華門外,一墻之隔的故宮收藏了大量皇家折扇,王后榮希望故宮藏扇能成為自己新折扇的基因庫。
一個沒做成篾匠的大叔,帶著一群想做篾匠的小鮮肉,就這樣踏上了新折扇之路。作坊很小,只有幾個小鮮肉折扇藝人:楊威,1990年,全國少有的大漆(漆藝)科班出身,做折扇于他是一門化學實驗;石國富,1992年,喜科技,愛拆解組裝,做折扇在他眼里是一項黑科技;郝家鋮,1993年,喜文玩,愛考據(jù),做折扇于他是部《盜墓筆記》。
做扇子,必須尋根。折扇的根在江南,因而“下江南”就成為作坊所有人的必修課。想象中的下江南是“戲說乾隆”中的風流,真實的江南尋扇卻是在上演“悲慘世界”。徐靜是京扇子折扇作坊最早的員工,作坊最初的折扇就是她無數(shù)次“下江南”偷師而來的。
“那時我們要做扇子,但扇子怎么做沒一個人知道。我還是在網(wǎng)上臨時搜了資料才得知傳統(tǒng)的折扇作坊都在南方。于是我一個人就買了南下的火車。聽說蘇州西北街是蘇扇藝人聚集地,一個人都不認識就去那些扇莊踩點。扇莊以為我們是顧客,待我們客客氣氣,但是一問及詳細工藝,聽說我們要做扇子,立馬就被掃地出門?!毙祆o說折扇是一種躋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手藝。所謂“非遺”其實和瀕危是同一個意思。
折扇面臨著所有傳統(tǒng)手藝都面臨的尷尬:一面是手藝無人愿意繼承,一面是沒師傅真正愿意教?!拔覀円蚶蠋煾祵W手藝,但是必須要小鮮肉來主導(dǎo)設(shè)計。因為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知道傳統(tǒng)折扇哪些點能吸引年輕人?!?h3>折扇,新輕奢時尚
王后榮認為,中國的折扇應(yīng)該像是瑞士手表,是一種可以佩戴的輕奢時尚。但市面上所見到的折扇,要么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散發(fā)著不景氣的氣息;要么是旅游紀念品,義烏小商品氣質(zhì)四溢。王后榮希望作坊的小鮮肉們,能成為真正的新工匠。用不拘一格的思維做工具,把手工變成這個時代的時尚。
石國富被送到安吉學藝一年,學如何用最傳統(tǒng)的方法,做出最普通的竹扇骨。傳統(tǒng)是基礎(chǔ),沒有傳統(tǒng)做骨架,創(chuàng)新最終只會變成邯鄲學步。郝家鋮跟隨王后榮四海云游,到各地尋找不同的紙張,試圖改良千篇一律的扇面——以前文人玩折扇,扇骨和扇面都是分開買的。一把扇骨,要找專門的人雕刻;然后買來扇面,或自己書寫,或請名家繪畫,然后把雕刻好的扇骨和繪好的扇面組裝起來,就成為了“懷袖雅物”。這樣純手工慢工細活兒的玩法,注定使折扇成為小眾玩物。
傳統(tǒng)扇面是用毛筆書寫的,但這個時代連手寫字都少了,而且用毛筆書寫繪畫,能表現(xiàn)的圖片太少了,為何不嘗試新工藝呢?王后榮拿出一款全新的扇面,扇面上的圖案如國畫清新素雅,是純正的中國風,完全沒有看出“新工藝”的跡象。王后榮示意我仔細看圖案,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扇面上的圖案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用木板水印技法印刷上去的?!斑@是我特地請杭州雕版印刷技藝傳承人黃小健老師用木版水印印刷出來的圖案,木版水印以前是用來復(fù)印古代繪畫的。我把這古老的技法用來印刷扇面。既可以讓折扇扇面保持古樸的中國風,又可以提升產(chǎn)量。這樣的扇面就可以批量生產(chǎn),價格自然而然就降下來了?!蓖鹾髽s說,折扇如果想成為新時尚,那就得進入更多人的視野。
古時文人雅士見面、寒暄時都會從袖子里拿出把折扇輕搖慢扇。品品扇面上的花鳥,評評扇骨上的雕刻。而一把傳統(tǒng)的手工折扇,少則三五千,多則十幾萬。擁有者就不會輕易拿出來讓人評頭論足了,這樣最終只會讓玩折扇的人把扇子當文物一樣供起來,最終所有的折扇都“養(yǎng)在深閨”,折扇喪失了交際功能,自然而然不時尚了。
女孩子們見面后從包里拿出一把折扇,邊扇風邊討論扇子上的圖案,就像古代文人從袖中取出時一樣自然,完全不用擔心扇面扇壞了。古時文人們的扇面扇壞了,可以隨時揮毫潑墨畫一面,現(xiàn)代的女孩子扇子壞了可以隨時買一把,一把融入了現(xiàn)代工藝的“京扇子”,米蘭達·可兒同款也只需300多元。折扇要想重新走進我們的生活,前提是要把它做得時尚,還不能太貴。
轉(zhuǎn)瞬之間,工匠精神變成了時尚。傳統(tǒng)、專注而孤獨的手藝人,一下子站到了風口被吹上了天。傳統(tǒng)的工匠體系真的是靈丹妙藥嗎?王后榮對傳統(tǒng)雖心有戚戚,但卻謹慎懷疑。在選擇工匠時,有意避開老師傅選小鮮肉。
絕大部分老師傅們,選擇手藝只是為了生計,幾十年如一日為生計而手藝,傳統(tǒng)早已成為束縛思維的萬有引力。小鮮肉們生活不拘一格,職業(yè)有無數(shù)可選擇的空間,能把手藝當成生活,對手藝才是真愛,而時尚是真愛下意識的流露。
做新匠人,僅有情懷是遠遠不夠的,得有娛樂精神和閑情逸志:小鮮肉們竟然能把做扇骨的邊角料,做成顏值爆棚的裁紙刀。這讓年少時同為篾匠卻心懷“壟斷全鎮(zhèn)竹簍市場”理想的王后榮汗顏。
“生活方式不同,境界就不一樣!”時尚服裝設(shè)計師成為折扇工匠,各種服裝上的元素被嫁接到折扇中。工業(yè)設(shè)計和傳統(tǒng)手藝本風馬牛不相及,但卻也可以糅合納入到折扇工藝體系。
傳統(tǒng)的手藝人習慣于恪守本份,但年輕人思維卻天馬行空。1986年出生的設(shè)計師郭斌聽到風伯的故事,就立馬和折扇聯(lián)系在一起,92把扇骨排列組合制成《心觀·風神》。如果說風伯是古人對“風”擬神化的產(chǎn)物,那扇則恰恰是風最為物化的象征。風神的精神如鉆石般恒久遠,風神的形體卻可變化萬千,它可以守舊、可以叛逆;可以時尚,也可以酷。手藝早已非初見,現(xiàn)代的手工,當今的折扇,不再像以前一樣,是閉門造車的工匠個體行為,早已變成群體智慧的載體。
折扇早已不是懷袖雅物,不是折扇不再雅,而是今天的著裝已經(jīng)沒有長袖,雅物無處安放?!澳蔷拖敕皆O(shè)法把折扇放進包包中!”篾匠大叔和他的小鮮肉們都很樂觀。
有懷袖雅物傳統(tǒng)的我們埋頭做好自己的事情,無需召喚,女神自會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