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1967年出生,江西鄱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集《青蔥歲月》《河紅萬里》《風語西河》等。散文見諸《散文百家》《散文選刊》《安徽文學》《北方作家》《萬象》《人民日報》等,入選高考試卷及各種選本、教材教輔。
我們驚喜地在懷玉山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株千年香榧。不,應該還有一株或以上。
這株香榧結滿橢圓形的綠色果實,泛著迷人的光澤。它們隨風悠蕩,像一顆顆小腦袋探出來,向前來參觀的人熱情打招呼。
在一個叫作洋塘的小村莊后面,孤獨的香榧不事張揚地矗立在半山腰的一片開闊地帶。那里有一口古井與它做伴,也許它并不孤獨。
香榧要用三年時間完成一次“生育”過程:第一年出絮,第二年開花結果,第三年成熟。三代同堂,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
略有點植物學知識的人都知道,香榧是雌雄異株植物。那么,千百年來,這一株香榧是怎么實現(xiàn)碩果累累的幸福甜蜜生活的?難道真的可以隔空作業(yè)?或是存在一條移花接木的隱秘途徑?我寧愿相信,巍巍懷玉山那么大,橫亙浙贛兩省,藏幾株香榧當是挺容易的,只是無人知曉而已。
進入農(nóng)歷七八月,便是香榧采摘時節(jié)。那掛在枝干上咧開嘴朝你微笑的果實,便是愿意跟你回家的。經(jīng)過渥堆等處理,它們才可以食用。
走向香榧,我遠遠地就聞到一股幽香。這株香榧要三個人才能合抱,挺立參天,從此也挺立在我的個人字典里。我環(huán)繞香榧轉了好幾圈,轉著轉著,以為就能轉回從前,就能看到蘇軾在題寫詩篇:“彼美玉山果,粲為金盤實。瘴霧脫蠻溪,清樽奉佳客?!边@樣一說,蘇東坡經(jīng)過玉山而為香榧寫詩,是不是就坐實了?
洋塘香榧,曠古爍今,告訴我,是這樣的嗎?
有香榧情緣的人早幾年前就在洋塘種植了一大片香榧,散落在幾個山腰間。它們來了后,古老的香榧再也不寂寞了,像一個老奶奶看著小娃娃們天天在山坡上鬧騰。它們與茶樹結為友好鄰居,與山風露水打情罵俏,與白云玩起捉迷藏游戲。太陽從山巒升起,為它們穿上一層薄薄的羽裳。香榧常常惹得蜜蜂、蝴蝶爭風吃醋,搶著為它傳遞美好訊息。
季節(jié)正好,我走進香榧林,看著滿樹開裂的香榧果,心情霎時也開朗起來。有人忍不住,先扒開綠色外衣找到“西施眼”,再用力捏開堅硬的外殼,露出一??蓯鄣墓?,然后不顧主人的善意提醒吃起來??吹剿逦峨s陳的表情,眾人一陣壞笑,感染得香榧也一陣搖蕩。我還是無法想象,沒有經(jīng)過渥堆處理的香榧果會是什么味道。有人好心遞上剝開的果肉給我。我鼓起勇氣咬了一點,嚼了嚼,感覺有點澀,也有點苦,夾雜著甘醇,還有股特別的清香。輕輕一咬合,我終于明白“香榧”一詞的含義了。這個秘密我將守口如瓶,不會告訴別人的。
香榧是江南原產(chǎn)樹種。那么,為什么洋塘僅有這么一株千年香榧?我問了多個村民。他們卻無法告知,只是說每年都會采摘樹上的香榧果。在逶迤青山中,應該還有一株、兩株……究竟是在哪里呢?
又是誰帶來的香榧,遺落在懷玉古道上?它迎風斗雪,四季青蔥。陶弘景是知道的,“今出東陽諸郡,食其子,乃言療寸白蟲”;一向為人誠厚的梅堯臣也清楚,“棐柏移皆活,風霜不變青”。我想穿越時空,向他們一一討教。
我佇立在香榧前,看著那一根根排列有序的針葉。假如不是看到果實,我分辨不出它與紅豆杉有何區(qū)別,甚至還有杉樹,我都覺得是一模一樣的。香榧應笑我“樹盲”。我甘愿認癡,一如牡丹、芍藥兩不分。我想多啖幾粒香榧果,在細咀慢嚼中加深對香榧的記憶,品味千年時光的濃縮。
來自侏羅紀的香榧,始終保持著蓬勃向上的姿勢,代代接傳。它的強大是有足夠堅韌不拔的毅力,揮手即是千年、萬年。面對從遠古走來的香榧,我覺得自己太渺小,渺小得如一粒一微米的塵埃。
洋塘,山高水長,家家戶戶的小平房依山就勢錯落。遠遠望去,清一色的紅瓦粉墻,青山掩映、溪流環(huán)繞,簡直是人間仙境。村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生活?jié)奏亦如香榧的孕育過程。他們愿意用漫長的等待,去接納這天地間的精華。
有香榧的地方,正好是陸游與唐婉愛情故事的理想殺青處。這才是他們相伴一生的好地方。歐陽修應該來這里修筑醉翁亭,于醉眼蒙眬里觀賞纖纖玉指剝開一粒粒香榧果。徐霞客舟次信江,僅僅一瞥懷玉山,就匆匆順水而去,錯過了一篇香意綿綿的上佳游記。
入夜,山風來敲窗,邀月共飲,恕不接待。傍著香榧,幽香氤氳,睡得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