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自情來：傳統(tǒng)司法的智慧

宋偉哲

談起傳統(tǒng)中國的司法，情理法是個繞不開的話題?！扒槔怼遍L期被視為“法治”的對立面，很多人認為，傳統(tǒng)中國的情理司法，就意味著枉法裁判、不按法律辦事。其實，傳統(tǒng)中國司法中的情理究竟為何，學(xué)界爭鳴多年也難有定論。從某種角度看，傳統(tǒng)中國司法中的情理，更多時候似乎處于一種“易于領(lǐng)會，難以言傳”的境地，略帶幾分神秘色彩。傳統(tǒng)司法中的情理當然有著可批判之處，但是也存在許多閃光點。在古人看來，法理所追求的公平正義必須合乎情理，符合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司法之人唯有深諳情理之道，方能探尋法理之源，維系刑鼎之威，讓人口服心服。情理源于生活瑣碎，貴在洞察人性。有這樣一批官員，他們在人情與法理之間游刃有余，完美地詮釋了理自情來之道，彰顯其過人的司法智慧。在青史流芳的同時，也為今天的法治建設(shè)提供了歷史鏡鑒。

妙喻解危

在當下的矛盾糾紛處理中，無論是法庭上的辯論，還是私下里的調(diào)解，想要令對方真心折服，絕非易事。特別是當法律適用理解方面出現(xiàn)爭端時，僵局更難化解。這時若能另辟蹊徑，跳出原有法律思維的局限來推動矛盾化解，往往能收獲奇效。三國時期劉備帳下的謀士簡雍，就是這樣一位杰出的人才。簡雍，字憲和，河北涿郡人，與劉備同鄉(xiāng)。簡雍早年便跟隨劉備南征北戰(zhàn)，劉備前半生屢戰(zhàn)屢敗、顛沛流離，簡雍不離不棄，與之同甘共苦。簡雍為人孤傲不羈，劉備殿堂議事時，他時常在諸葛亮的座位后面獨占一榻，躺著發(fā)表意見，不把別人放在眼里。這種行為在當時嚴重違反禮法，可劉備卻不加干涉，對其信任有加。簡雍談吐不凡，言辭既幽默詼諧又立意深遠，往往三言兩語就能令人折服。劉備常讓他銜命出使，總能不辱使命。劉備平定西川兵圍成都之時，益州之主劉璋尚擁兵數(shù)萬，糧草充足。劉備派簡雍入城勸降。不久，他便說服劉璋，兩人同乘一車出城投降，解救了很多無辜百姓。這件事的決定因素當然是雙方的軍事實力，但也足見簡雍才華之高。

有一年，劉備的轄區(qū)內(nèi)出現(xiàn)嚴重的旱災(zāi)，糧食奇缺。為了節(jié)約糧食，劉備不得不下令禁止釀酒，違令者處以重刑。一天，某地的差役在一戶人家中搜出了釀酒的工具。盡管戶主此時并未釀酒，但是司法之官卻認為該戶私藏釀酒工具，已經(jīng)具備了犯罪條件，判其與釀酒者一樣的重刑，以儆效尤。若以現(xiàn)在的法律觀念來看，這樣的判決當然不妥。但是在三國那樣的亂世，如此裁決似乎也頗為尋常，連一向以仁義著稱的劉備都未持異議。但簡雍認為此裁決非常不妥，決心為之申冤。他明白推翻這份判決非要說服劉備不可，但絕不可像尋常忠臣那樣死摳法條與君主廷爭面折。聰明的他是怎樣化解這場危機的呢？恰好當時簡雍正陪劉備外出巡游，他指著遠處一對同行的男女對劉備說：“這兩個人將要行淫亂之事，為什么不把他們抓起來施以重刑呢？”劉備疑惑地問道：“卿怎么知道這兩人要觸犯淫亂罪？”簡雍答道：“這二人具備了淫亂的條件，和私藏釀酒工具的人一樣??！”劉備聽后哈哈大笑，馬上明白了簡雍言外之意，于是下令釋放了那戶人家。簡雍之所以能成功，就在于他深知人情之理，融法于情，方能巧喻勸諫，令人豁然開朗。惜字如金的《三國志》作者陳壽在為簡雍作傳時，于其功勛一筆帶過，卻用了近半篇幅記述此事以啟迪后人，可謂用心良苦。

唯有深諳情理之道方能讓人口服心服

黃泥釋冤

熟悉情理當然有助于司法者甄別案情，但是如果僅憑情理，又不能令人完全信服。唯有在高明辦案技巧的配合之下，方能盡顯其玄妙。晚唐名臣李德裕鎮(zhèn)守浙西時，當?shù)馗事端碌闹魇律蛩鏍?，揭發(fā)寺院前一任主事僧私吞寺內(nèi)黃金若干兩。這個告狀的僧人言之鑿鑿，還引來此前數(shù)任主事僧人為其作證。這些作證僧人紛紛表示確有此事，他們都說自己當初卸任交接之時，把寺內(nèi)黃金移交妥當。此外，這些僧人還提供了寺院賬冊，歷次黃金移交的情況，一切似乎鐵證如山。最為關(guān)鍵的是，這個被揭發(fā)的主事僧本人已經(jīng)認罪，承認自己的確私吞寺內(nèi)黃金，只是尚未交代清楚這些黃金都用在什么地方了。在一般人看來，這個案子完全可以結(jié)案裁決了，但是細心的李德裕卻認為此事遠沒有這么簡單。他通過對案卷和被告人的仔細查看和審問，覺得此案不合情理，似有隱情。

于是李德裕單獨審問被告人，讓他如實交代。沉默良久，僧人終于被李德裕的英明和誠意所打動，這才開口為自己訴冤。他說：“甘露寺內(nèi)的僧人們都爭著想當住持，因為當住持有權(quán)支配寺內(nèi)黃金。多年下來，寺內(nèi)的黃金早就被歷任住持私吞了。他們勾結(jié)在一起，留下的賬本都只是虛假數(shù)字而已。這些誣告我的僧人痛恨我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于是合伙告發(fā)我，希望以此將我排擠出寺院。”李德裕聽后大為感慨，基本相信了這位僧人的申訴。然而空口無憑，就法律而論，這個僧人的話也依然只是一面之詞，證據(jù)不足。李德?？v然能夠憑借情理推斷出他的冤情，卻也無力只憑此來宣告他無罪。被告僧人對此也心知肚明，這也是他承認罪名，準備承受不白之冤的重要原因。

面對僧人的疑惑，李德裕自信地說：“查清這個案子的真相并不困難！”他命人準備了幾頂便轎，把相關(guān)的僧人全部找來，讓他們各自入轎，對著轎門面壁，彼此不得串通。李德裕讓隨從拿來一堆黃泥，分發(fā)給各轎內(nèi)的僧人，說：“你們不是說每次交割黃金都非常認真，賬目記載得清清楚楚嗎？現(xiàn)在發(fā)給你們黃泥，請各位把交接時黃金的樣子用泥捏出來吧。”結(jié)果，這些僧人捏出來的形狀都大不一樣，證明了他們是在蒙騙和誣告。這些僧人紛紛認罪求饒，一件看似無解的冤案被李德裕用一堆黃泥輕松告破。

叩門識兇

從事司法工作，需要縝密的法律思維和細致的行事風格，以便在案件撲朔迷離時發(fā)現(xiàn)破綻。縝密法律思維的培養(yǎng)當然離不開紙面上的硬功夫，但如果只是埋首苦讀，尋章摘句，卻不懂世故人情，于日常生活之點點滴滴漠不關(guān)心，則很容易釀成冤假錯案。明代學(xué)者馮夢龍就曾記載這樣一個神奇案例。湖州人趙三與周生是好朋友，兩人相約一起乘船赴外地做生意。清晨時分，趙三先趕到碼頭。當時天色蒙蒙亮，周生還未到達，于是趙三就先到船艙內(nèi)睡覺，等候周生。船家張潮是個貪婪無道之徒，他發(fā)現(xiàn)趙三身上帶了許多錢財，頓生謀財害命之念。于是他趁趙三熟睡之際，悄悄把船劃到僻靜的場所，把趙三扔到河里溺斃，然后私吞了趙三的錢財。為了掩人耳目，張潮又把船劃到了碼頭，假裝在船艙內(nèi)睡覺。過了一會，周生趕到了碼頭，張潮告訴周生，趙三尚未來。

周生聽罷，只好坐等趙三。等了許久仍未等到，于是讓船家張潮去趙三家催促。張潮領(lǐng)命來到趙三家門前，叩門喊道：“三娘子，三官人為什么還不來登船呢？”趙三的妻子孫氏聽罷感到非常吃驚，連忙回復(fù)：“我家官人一大早就出門了，怎么可能還沒上船？”張潮聽罷，以此回復(fù)周生。周生感到非常吃驚，與趙妻孫氏到處尋找，一連找了三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趙三的蹤跡，只好向官府報案。縣官接狀之后，感到毫無頭緒。法律常識淺薄的縣官懷疑案件的真相很可能是趙妻孫氏謀害親夫，但是苦于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好在這個縣官沒有搞屈打成招這一套，而是一五一十地詳細記錄了案件，向上級作匯報。當時刑部有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法師”楊評事，他拿過案卷一看，僅用一句評語便道出了其中破綻：叩門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內(nèi)無丈夫！原來，古時男女授受不親。在正常情況下，張潮叩門之時應(yīng)該先問男主人姓名，喊“三官人”才是。他張口便喊“三娘子”，顯然于情理不合，肯定是心中知道趙三不在家里，其中必然有詐?？h官拿到楊評事的批文后恍然大悟，以此為突破口展開調(diào)查，很快便突破了張潮的心理防線，案件水落石出。

古往今來，法理與人情之間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只論人情的法理，容易突破底線，損害公平正義;但摒棄人情的法理，則顯得冰冷生硬，難以令人信服。智慧的法律人應(yīng)當在研習(xí)法理的同時兼習(xí)情理，加以去粗取精，融會貫通，充分了解真實的人間世界，使之成為司法者的孔明燈和潤滑劑。所謂理自情來，就是要讓人民群眾在冰冷陌生的法律世界里，充分感受到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充滿人性的另一種美。庭外調(diào)解，促使雙方心服口服，握手言和;庭上裁判，助力檢法明察秋毫，避免冤案。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之道，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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