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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行慢跑的季節(jié)

      2021-08-20 05:43龐羽
      長江文藝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王霞烏龜外公

      龐羽

      韋盧跑完了這學(xué)期最后一場三千米。青草的氣味還在抽節(jié),踩上去毛茸茸的。在操場上繞圈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在被什么人狙擊??赡苁亲訌?,可能是一粒米粒,或許也只是某滴橫著落下的雨滴。他被一個即將到來的陰雨天襲擊了——這讓他感到沮喪。清明時節(jié)總是這樣,有些魂魄宛如雨滴穿過你的身體。

      韋盧剔除了鞋子上的草屑。他不喜歡魏佳跟著他,尤其是氣還沒喘上來的時候。魏佳總是在說話,一串串的,像某種隱形的狙擊。他還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和她說這件事。他把襪子提了提,順著拔出鞋幫的,有一綹草葉,綴著一朵藍(lán)色婆婆納。這讓他更加沮喪了,他踩著花跑了個步。他想起了某年清明祭掃時,河面凍著,他丟了幾個冰擦,噌噌噌,冰碎了,一邊跳躍一邊開花,直到變成小小的微藍(lán)色的婆婆納,掉進(jìn)河面上釣魚者偶鑿的冰洞,宛如一只玉足塞進(jìn)了襪子洞里。后背細(xì)密的汗,韋盧宛如剛從冰窟窿里爬出來。

      好了。韋盧甩甩手,記憶中的水珠順著掌紋濺出去。我?guī)湍惆沿垘Щ匚壹摇?/p>

      魏佳轉(zhuǎn)身,宛如一顆露珠滑落草葉。這瞬時讓韋盧有些心疼,該怎么和她說呢。露珠在半空中蕩了蕩。韋盧坐在操場邊的凳子上,周圍仿佛一望無際的草原。魏佳擦過去了,噌噌噌。她的身影也越來越小。記憶如同用繩索晾掛起的那些冰塊,時光將其曝曬而盡。冰水漫過韋盧的胳膊肘。他想喊出魏佳的名字,沙啞的聲音宛如泰坦尼克越來越矮。

      王霞把陽臺上破舊的碗盆全扔了。每年除夕掃舊時,她總是提及童年時的補(bǔ)碗匠,縫都會被補(bǔ)平。她提了十幾遍,也攢了不少碗盆。貓籠取代了它們的位置。王霞抱著一個印著葫蘆娃的小面盆看了許久。韋盧記得他喜歡水娃,外公給他買了個水葫蘆。幼兒園時裝秀時,王霞給韋盧做了身紙衣,藍(lán)色彩帶紙,縫著綠色的尼龍?jiān)鷰?,頭頂是涂藍(lán)的瓦楞紙,中間用雙面膠粘著那個水葫蘆。韋盧并沒有參加那場時裝秀,他一個人在碼頭坐了坐。外公找到了他,陪他坐了會兒。他們后來劃了船,微藍(lán)的水波倒映在外公的老花鏡上。

      它是叫喵嗚嗎?王霞問韋盧。

      韋盧不記得他們在船上待了多久。天空像個布罩子,沿岸的迎春噗噗噗地開了。韋盧把瓦楞紙浸濕在水里,它們宛如蝌蚪般散開了。尼龍?jiān)鷰С闪怂?,彩帶紙像是那些隨波浮沉的肥皂暈。外公的老花鏡閃過太陽的面容。韋盧給那個水葫蘆灌滿了水。

      需要給它洗澡嗎?王霞打開籠子,撫摸著喵嗚的頭頸。喵嗚注視著人手形狀的熱流拂過毛發(fā),滴落干凈。它滿意地打了個哈欠,蜷縮了起來。

      從岸邊走回家,外公給他買了一碗涼粉。他披著外公磨白了的夾克,皮膚上的水珠晃了晃。他不是故意踩空的。外公把他拎了上來,脫下他的內(nèi)衣。他裹著長及膝蓋的夾克,打了幾個噴嚏,吵著要吃涼粉。幾輛鳳凰牌自行車躺在胡同磚墻邊,韋盧用手掄著腳踏,輪子咕嚕咕嚕轉(zhuǎn)著。磚墻上,陽光的碎影斑駁跳躍。韋盧交叉著兩根拇指,那些日子宛如鴿子般飛走了。

      它需要喂點(diǎn)魚嗎?一抹夕照斜了過來,王霞仿佛五線譜上一顆顫動的音符。

      韋盧蹲了下來,摳著石板路上粘著的貼花紙,有美少女、奧特曼,還有葫蘆娃。嘩啦一聲,水滋出來了,韋盧撕下了水娃的一只手。那只手只有他的小指甲蓋的四分之一。韋盧將它貼在了外公的眼鏡腿上。隔壁巷子里爆米花筒炸了。韋盧抱著外公的大腿。他記得他沒入水中時,觸摸到了一只柔軟的手。那是水草嗎?韋盧握住了那只手。他們會如冰塊一般消失于水中。他聽見了外公的聲音,在遙遠(yuǎn)的冰層外。一架馬車越過冰川。他倒著浮了上來,腳掌與馬蹄印吻合。

      王霞還在收拾碗盆的碎片。至少在這十幾年里,她都在等待那位補(bǔ)碗匠。菱形與菱形缺口,橢圓與碎片,三角形與陳舊的血痂。那些泛黃的碗沿,被鮮活的朱唇碰觸,如今已無半粒熟米。外公曾將韋盧吃漏的米粒聚集起來,給信件粘貼郵票。齒輪狀的,上面有五十六個民族的剪紙形象。韋盧收集過一些,古代的典故,長城的綿延,地球水資源的保護(hù)。將回信拆開,浸潤在水里,郵票浮上來,半懸空地在桌沿晾干。外公拿著放大鏡,韋盧害怕信紙起火,往他三七粉里添茶。外公勻一勻,喝了。陽光照在他黑色毛衣上,有著玳瑁的光暈。

      韋盧在貓爪子下摸到了一粒瓷片。這是那個胭脂盒的一部分,上面有清代仕女的模樣。外婆去世后,外公找了那個補(bǔ)碗匠。缺失的這一角再現(xiàn)了,韋盧卻記不得胭脂盒去了哪里。在外公的老房子里?這是外婆的外婆的嫁妝,還有個螺鈿珠寶盒,珠寶遺失了。日軍去過那里,拿走了些玉佩。

      喵嗚喊了一聲。陽臺口有一個水箱,里面有幾只剛蘇醒的老龜,體積不大。自韋盧記事起,外公就在那里孵烏龜?shù)啊0咨呐菽?,濕潤的沙礫,一個一個等距放好。韋盧考完算術(shù)后,打完籃球后,送心愛的女孩回家后,都會有小龜鉆出來。它們被放入清水里,夏日猛烈的陽光在水盆里分散,聚合,悠悠蕩蕩。新生的小龜免疫力低,外公會讓體弱的小龜泡在高錳酸鉀里。那些從韋盧幼兒園孵化到高中的小龜,送出了一些,有一只留在了家里,差不多手掌長。

      王霞關(guān)閉了貓籠,去廚房做晚飯了。韭菜的水珠滴落篚框里,身節(jié)被齊刷切斷的簌簌聲,大火猛灼的斷生聲。韋盧對著喵嗚,食指貼著嘴唇。喵嗚似乎有些不安分,四處走著。幾小段蔥花蹦入鍋面,隨著油花跳躍,王霞握著鍋柄,油順著弧壁淌下,潤鍋之后,韭菜段在里面游走,一時節(jié)的休養(yǎng)生息。王霞還會滑兩個雞蛋。

      這是我們那時候最奢侈的一頓菜。外公夾起一筷子韭菜,說。

      外公是有過年夜飯的,和他父母吃完最后一頓韭菜炒蛋后,外公自己學(xué)了點(diǎn)技術(shù)工的活計(jì)。有人說,他父母、他哥哥去上海了。外公工活熟練后,在上海待了十幾年。外婆在小鎮(zhèn)教書,王霞出去找小伙伴跳繩。

      喵嗚大喊了一聲,俯首躺下了。

      和魏佳一個德性。韋盧皺了皺眉頭。他回到了客廳里,沙發(fā)旁是鞋柜,里面放著各色各樣的跑鞋。上了大學(xué)后,韋盧沒有停止過奔跑。春日蔚藍(lán)的玄武湖,秋日金色的仙林大道。湖水邊有一塊腳印形狀的青苔,韋盧伸出左腳,剛剛好。大道旁有三兩個地洞,韋盧看見過土撥鼠從中冒出來,看看覺得不對,又回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韋盧試著將兩只腳放入地洞中,他依然在這個地方,落葉劃過他防水面料的連帽衫,宛如貓爪一般。

      媽,爸是出去送貨了嗎?韋盧看見了那雙冒牌耐克鞋的缺失。

      店里漏水了,你爸在修管道呢,那批貨怕要壞了。一些磕碰聲,那些韭菜段在盤子里再度綻放。一些青色的詩行,一些金色的省略號。最后的那頓年夜飯桌席上,外公還坐在那里吃韭菜炒蛋。一些看不見的玻璃瓶,一些褪色的大海。

      韋盧坐在沙發(fā)邊沿,將那些冒牌的李寧、阿迪收拾整齊。韋祥的腳比他大兩個碼。韋盧踏進(jìn)他爸唯一的一雙正品耐克鞋,空曠得宛如原野上的哭喊。韋盧給它擦了擦鞋油。外公擦拭著窗框,韋盧扶著他腳下的凳子。他總是這樣,到了除夕掃舊日,用那抹炸出絲條的舊抹布擦拭這塊窗戶。外婆生前喜歡在這里看風(fēng)景。窗外是田野與溝渠,外婆喜歡藍(lán)色的婆婆納,外婆青春時的戀人在那里采過野菜。

      他又下鄉(xiāng)了嗎?什么時候回來?韋盧給韋祥的鞋子打了蝴蝶結(jié),又拆開。他和魏佳學(xué)的,她總是讓他幫她扎頭發(fā),藍(lán)色的、粉色的蝴蝶結(jié)。她填了和他一樣的志愿,成了他同窗十載的同學(xué),也成了他的女友。去年圣誕,魏佳偏要把那個蝴蝶結(jié)包扣掛在他雙肩包上。包扣是定制的,中間是他倆的第一張大頭貼合照。魏佳說,他們的女兒也會喜歡蝴蝶結(jié)的,讓韋盧學(xué)著點(diǎn)。

      我想不會太晚,就裝幾個燈泡。王霞把韭菜炒蛋端上餐桌,上面還有些冷切香腸,醬油皮蛋,蒜腌黃瓜。這幾道菜是外公教王霞的。外婆去世后,外公給王霞介紹了韋祥。王霞現(xiàn)在不跳繩了,愛上了廣場舞。外公被送去搶救時,王霞剛跳完《紅玫瑰》,一身的淋漓。王霞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三公里外的廣場上唱著《黃玫瑰》,《紅薔薇》也開了。

      韋祥將摩托車停在鞋柜旁。這次賺了80元。他摘下頭盔,坐在餐桌的北邊。餐桌正東對著一個香爐,香爐后面是外婆外公的黑白結(jié)婚照。我們拿供銷社的票換的。外公坐在餐桌的東邊說。我們是第一批拿到結(jié)婚照的。海鷗照相館是鎮(zhèn)上第一家照相館,韋盧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去照一組寫真。有一次,外公和攝影師吵了起來,說把韋盧的臉拍歪了。韋盧滾著那些塑膠氣球,背景板被他拉上又拉下。背景里有一張深秋林景圖,楓葉滿地。韋盧去城里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時,老師家里也有,后來師娘換成了她自己繡的十字繡。后來韋盧的海寶玩偶被同宿在老師家的學(xué)生戳爛了。王霞說要給他縫起來,韋盧搖搖頭說不用了。韋盧一個人去了上海,在土耳其館前買了個冰淇淋。他坐在非洲館旁的長椅上,各色建筑、人流、語言,合著他手里的冰淇淋一塊融化,五彩的砳砳搖擺著手掌。韋盧站在南京的新街口,人群涌動,宛如白日里隱現(xiàn)的霓虹排燈。

      那家剛?cè)⒘讼眿D,還跟我定了兩盞長明燈。韋祥扒拉著米飯。等韋盧工作了,咱們湊錢交個首付,可以結(jié)婚生孩子了。

      你家韋盧還不知道能找個什么工作呢?王霞將懸在碗邊的韭菜段撥到了桌墊上。韋盧留意這截韭菜段很久了。像那個胭脂盒的一角。外婆的外婆改嫁后,生下了外婆的母親。生外婆時,外外祖母難產(chǎn),窗外的炮火聲淹沒了她的叫喊聲。接生婆拿了銀錢就要走,外外祖父堵住了她。胭脂盒里放著外婆的第一顆乳牙。

      牙齒碾碎黃瓜的聲音。吞咽皮蛋的咕嚕聲??曜涌呐鲋胙?。

      韋盧,我看魏佳家里條件還不錯,啥時候兩家見個面吧。王霞說。

      她爸是興化城管所副所長,她媽是興中教師,人家姑娘挺喜歡你的。韋祥吐出了黃瓜里的大蒜碎。

      錯過這村,還有這店嗎?王霞說。

      韋盧給自己倒了杯椰汁:杏花村酒到處有。

      你說啥話呢?沒大沒小的,也不瞧瞧自己。韋祥啪地放下了筷子。

      韋盧第一次慢跑,是在仙林大道上。灑金桃葉、鳳仙花、萱草、鳶尾花。陽光流轉(zhuǎn)在他略顯單薄的身體上,宛如在一層層地剝開他。魏佳給他送過烤紅薯。韋盧不止一次地想過,剝開紅薯皮,女人熱氣騰騰的肉體。他吃掉了女人的胳膊,大腿。倏地,他吐出了魏佳的第五根腳趾頭。她的腳趾頭是酸的。韋盧把撕下的紅薯皮重又黏在了薯肉上。韋盧把烤紅薯塞給了魏佳。她吃掉了自己的身軀。宛如夜色吞下回程時韋盧孤單的影子。他依然在慢跑,灑金桃葉也在他的某個枝節(jié)上凋謝了。月亮收割了萱草。他將萱草花炒了青椒。萱草又稱忘憂草,在韋盧宿舍里偷藏的不粘鍋中忘掉自身。舍友去晚自習(xí)了。學(xué)校里總是這樣,一批考研的學(xué)生,一批吃花以忘憂的人。

      韋祥把韋盧筷子里的香腸打落,香腸在桌墊上滾了一圈,變成了帶有絮絲狀白紋的紅色玉佩一樣的事物。韋盧戴過一陣子瑪瑙玉,外公說這是外婆送給他的護(hù)身符。外公在鎮(zhèn)上待了一陣子,回上海時,外婆偷偷塞給了他。王霞后來愛上了小鹿純子,外公從上海帶來了不少純子的貼畫。韋盧在那堆泛黃了的貼畫里找到了這塊瑪瑙玉,它被放在銅制心形照片盒里。韋盧拆開了照片盒,外婆照片的背后,是藍(lán)黑色的繁體鋼筆字,日期是1965年,他們結(jié)婚的那年。

      韋祥還在那里說著。韋盧知道自家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這個燈具店還是外公盤下來留給王霞的。白日里,韋祥出去送貨裝燈,王霞看店,夜里兩人數(shù)數(shù)收支,問問韋盧學(xué)校里的狀況。韋盧總是一切都好,上課,打卡,吃飯,睡覺。那個夜晚之后,他開始了慢跑。天空中的灰色云朵像是煙囪里吐出的煙。韋盧想跑出云朵,云朵里總有水草般柔軟的手。他再一次聽見了外公的叫喊。馬車碾過冰川,遠(yuǎn)處是雪山,也是云朵。他倒著懸浮起來,宛如柔柔的荇草化作了經(jīng)幡。風(fēng)鼓動的聲音,誦經(jīng)聲長過了葳蕤的藤蔓。

      王霞起身,去廚房里端煨了半晌的魚湯。魚湯里有些蔥段姜片,它們各自裹覆,一些時刻就這么發(fā)生了。王霞把煮鍋端上桌,松開隔熱的手套,說烏龜不見了。魚湯表面浮著奶白的泡沫,噗噗幾聲。

      櫥柜里還有些外公收藏的報(bào)紙。卷邊泛黃了。外公總是摞著一沓沓報(bào)紙,等想起來了,他仔細(xì)翻閱,剪貼在他收藏的《興化地方年志》上。年志已經(jīng)有原來的三倍厚度了。韋盧翻閱過,有些史料見聞,有些科學(xué)知識,更多的是尋人啟事。那頓年夜飯后,外公逐漸從尋找父母轉(zhuǎn)為了尋找哥哥。他們相差兩歲,應(yīng)該還有見面的機(jī)會。外公的第一筆工資,用在了上海報(bào)紙的尋人欄上。無果后,他給外婆帶回了皎白的肥皂,棉紡的毛巾,又給王霞帶回了綿密的奶糖與打糕。

      烏龜怎么可能爬到柜子里呢?王霞語氣很急,韋盧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把籠子鎖好了?

      你說這貓不會把烏龜吃了吧?韋祥說。

      說什么晦氣話?王霞將沙發(fā)上的靠墊摔在了地上。

      貓把烏龜銜走了,怪我嗎?韋祥說。

      明天去祭拜老頭子,這烏龜跟了他十幾年,我怎么向他交代?王霞踢開了地上的靠墊。

      貓叼走了烏龜,能不吃嗎?韋祥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我為了80元累了一天,就不能好好吃頓飯?

      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韋盧尋找烏龜。王霞說在煤氣罐底下,韋祥說在拖把那邊,王霞說冰箱后面也有可能,韋祥說它不可能爬上樓。韋盧說,會不會爬到了衛(wèi)生間,順著管道游回了河里?三個人瞬間沉默了。他們都懼怕著同一種可能,而烏龜回到了河流里,似乎是對內(nèi)心里恐懼與愧疚的最好的消解。王霞抱著靠墊,聆聽著一種聲音,烏龜用手掌撥動水波。

      那個下午的河流,依然瀲滟凜人。韋盧沉了下去,水面躍動著光影斑斕。有什么在溯流而上,魚,烏龜,水娃,或者是他們所說的小龍人。鯉魚們長著鹿的角,烏龜們伸出了水蛇的尾巴。溫柔的手穿過水流,韋盧感受到了被擊穿的洞然。陽光在水面上忽大忽小,韋盧掄著車轱轆,絞碎著磚塊與幻影。小學(xué)一年級的某天,他們坐在操場上,皮影戲長出了無數(shù)人形的黑色,有時是魚,有時是烏龜,有時是水娃,有時是小龍人。六年級時,韋盧捧著優(yōu)秀少先隊(duì)員的獎狀,和外公訴說他在水里遭遇的故事。外公講起了那年的上海,他站在十字街頭,人們抱著頭四散,轟隆的倒塌之聲,繁華的上海宛如水中的倒影,一浪明晰,一浪破碎。他倆同時聽到了聲響,在遙遠(yuǎn)的冰層外。

      韋盧掀開了那些陳舊的碗盆。王霞并沒有扔掉,而是摞在了鞋柜邊上。水娃依然在那個小面盆上,幾滴水滲出了記憶。每到除夕,他們在那個老房子里煮火鍋。筍片,藕塊,牛肉,丸子。滾燙的水珠濺出,筷子筆直地串起了它們。王霞在燃煤灶邊忙里忙外,端上青菜炒香菇、大蒜炒茨菇、土豆燉牛肉。韋祥悠哉地酌著小酒,外公時不時和他碰上幾杯。保存了四十余年的木鐘蕩著回聲。韋盧坐在椅子上,夾起一筷韭菜炒蛋。蛋碎漏了下來,韭菜段深綠而油亮。韋盧咀嚼著,飄搖在碧綠、微咸、明艷的夜之海上。

      那邊不會有的。王霞語氣堅(jiān)定。我早就找過了。

      你讓韋盧好好找找,沒大沒小的,籠子都沒鎖好。韋祥說。

      陽臺上的喵嗚喊著自己的名字。

      這貓吵死人了,你說魏佳養(yǎng)的貓,還讓韋盧帶回來?王霞有點(diǎn)不耐煩。她不喜歡養(yǎng)寵物,而對于那只剛出生就被外公優(yōu)待、持續(xù)飼養(yǎng)了十幾年的烏龜,她總有說不出的憐惜。這只烏龜生于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

      馬上和人家是一家人了,說啥外人家話?韋祥說。

      我看魏佳這丫頭不懂事,在學(xué)校宿舍里養(yǎng)寵物,塞給這邊塞給那邊的,不考慮考慮責(zé)任?她父親也是的,明擺著瞧不起韋盧,不就嫌我家窮嗎?我可沒那么支持他倆成家。

      他倆打小就認(rèn)得了,知根知底。人家父母都是大學(xué)生,文化人,家境好。韋盧出了社會,還能找到這樣的嗎?

      魏佳的貓把老頭子的烏龜吃了,老頭子也不同意這事。

      那是只貓,它知道什么???還不是韋盧沒鎖好籠子?

      明天就去祭拜了,出了這事,我心里沒底。

      你那是迷信思想,你想想人家魏佳,挺好一姑娘,個子高皮膚白,性格也合適,條件還擺在那,我家得燒高香呢。

      這不行這不行。明天清明了,我心里有了個冰窟窿似的。

      這只是個意外,我們再來找找看——

      你們別吵了。韋盧捧著胭脂盒站在他們面前。我準(zhǔn)備和魏佳分手了。

      韋盧用502膠水小心地將碎片粘在胭脂盒蓋里。王霞和韋祥一起數(shù)落著韋盧,誰也無法理解韋盧的決定。就像韋盧穿著那雙特價買來的耐克鞋,穿過金色的仙林大道,來到仙林奧萊城人工湖泊旁。他看著湖水映出耐克的標(biāo)志,成了一彎明月。每逢中秋,外公搬出椅凳,排出月餅、石榴、柿子、藕段。韋盧握著五仁月餅,將滿月咬出了上弦月的形狀。他們?nèi)チ四抢?,外公說。嫦娥、玉兔、吳剛、后羿。韋盧總是能聽到伐木的聲音,無限遙遠(yuǎn),無限迫近。外公放下他的螺絲刀,問韋盧,是不是吵著他寫作業(yè)了?韋盧看著糊著滿壁報(bào)紙的墻,上面貼著韋盧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還掛著相框。外公焊接了芯板,他在修電視機(jī),王霞用它看完了全集的《排球女將》,那時候,鎮(zhèn)上所有女學(xué)生都陪她跳過繩,借此可以在王霞家電視機(jī)前有一席之地。北京奧運(yùn)會時,韋盧也看了女排,郎平老了。

      王霞提了提韋盧的耳朵。自古的婆媳矛盾,敗給了魏佳家里的三套房。王霞已經(jīng)想象出她抱著孫子,陪懷著二胎的魏佳散步的場景了。韋盧不是放棄了魏佳,而是放棄了王霞的兩個孫子,三套房子。韋祥也在數(shù)落著韋盧,說他從沒讓人省心過。王霞說得已近垂淚。那個晚上,韋盧在外參加大學(xué)生露營。韋盧帶著滿身流星回來時,外公已是一抔黃土。他望著高高的煙囪,宛如云翳下面金色的光柱。

      王霞已經(jīng)將烏龜?shù)氖й櫭枥L為一個不孝子的蓄意謀殺,韋祥扶著鞋柜微微顫抖,冒牌的李寧、阿迪已經(jīng)墜落在地,而那雙正品耐克鞋還牢牢地抓著木板。魏佳緊緊抓著韋盧的手,兩人跳下了懸崖。藍(lán)色的天空留在了他們的腳下,而韋盧的頭頂之上,是一條涌動的河流。韋盧倒著浮上來,腳掌與馬蹄印吻合。河流宛如溫柔的手。魏佳來回晃蕩著,她的叫聲是如此遙遠(yuǎn)。他們之間的隔閡宛如冰川紀(jì)與侏羅紀(jì)。

      而被韋盧蓄意用貓來謀殺的那只烏龜,慢慢地從韋盧的特價耐克鞋里爬出,它慢慢地爬著,宛如韋盧穿過仙林大道的某次慢跑。王霞和韋祥都安靜了下來,三個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烏龜慢慢爬過客廳,在托著香爐的佛龕前停下。它注視著外公外婆的黑白結(jié)婚照,外公摟著外婆,外婆笑得很甜。香灰聳得宛如一座小丘。

      喵嗚喊了一聲。他們想起了魏佳,一個四處給人塞貓的女孩。

      后來是有回信的,來自云南。再后來漸漸少了,外公坐在那里看信,背對著韋盧。老花鏡越來越凸,韋盧念信給他聽。

      等等——外公沙啞的聲音。他今年多大了?

      比你大兩歲,外公。韋盧回答道。

      哦,想起來了,大兩歲大兩歲,我和他還是有緣分的。外公拍打著胸脯,笑著笑著咳了起來。

      韋盧將碗邊遺漏的米粒聚攏好,他收藏著很多郵票,可以貼好多張信封呢。

      臟不臟?韋祥用筷子腿打著韋盧的手。掉下來的米粒還吃?

      算了算了,我再給你們盛兩碗米飯。王霞起身去了廚房。

      他們端著第二碗米飯,吃著深綠金黃色的韭菜炒蛋,坐在了外公與他的父母、哥哥之間。香灰飄落,宛如狙擊后散落的硝煙。韋盧知道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推開王霞給他的第二碗米飯,穿上耐克鞋。韋祥吼著問他干什么去,韋盧抓起摩托車上的頭盔跑出門外。

      韋祥沒有追上韋盧。韋盧戴著頭盔,也聽不清韋祥和王霞的喊聲。

      今夜很寂靜,青草已經(jīng)半寸之高。韋盧慢跑在那個夜晚的草坪上,同學(xué)們都已在帳篷下沉睡,空中劃過流星,王霞找他的緊急電話鈴聲在記憶里越來越響。他依然被什么人狙擊著,滿天空都是靜默的槍孔。清明時的夜晚,與所有的夜晚,都是如此。他開始了下學(xué)期的第一場三千米,盡管畢業(yè)答辯近在眼前。有什么還在跟著他,不只是魏佳。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和她說這件事。他感到襪子收緊,宛如子彈上膛。

      《茶馬古道》丁一林布面油畫140x200cm 2020 年

      責(zé)任編輯? 張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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