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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法還原的一天

      2021-08-23 02:43何新軍
      飛天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院廚房母親

      何新軍

      1

      這個早晨,風(fēng)是安靜的,樹是安靜的。被土墻和瓦屋圍起來的小院里,早早到來的一片陽光,靜靜沖刷著房檐和屋角。一堆碼放整齊的木柴,一堆布滿了苔痕的磚頭和瓦片,一個空著的石槽,一截粗黑的木頭,像以往那樣分散在角落里。當(dāng)我起來在小院里走動時,一些干枯的氣息,從這些物體上散發(fā)出來,在母親的小院里若有若無地浮動。

      一群剛出窩的雞,帶著新的面孔來到這個早晨,漂亮的羽毛上閃著光彩。一只公雞在剛發(fā)現(xiàn)的食物前低下頭,“咕咕咕”叫起來,后面的母雞小步跑過去。但是小院里這特別的聲音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院子里遺留的食物被早起的鳥雀搶先啄食一空。覓不到食的雞,在瓦盆周圍嘰嘰咕咕地叫著,在西屋門前徘徊等待,時間久了,不時收起被寒意弄疼的爪子,縮在腹下的羽毛里取暖。也許等到木門吱扭作響以后,它們會忽然溜進(jìn)去,偷食主人的玉米、糜子,或者小麥。在這個早晨,它們的等待似乎是有耐心的。

      與雞不同的是貓。黃黑相間的貓,從母親的房間里出來伸一下懶腰,站在臺階上打量一番,然后跑到昨夜扔在院子里的一塊骨頭前。一些殘留的腥味引誘它伸出舌頭去舔舐,可是淺淺的一舔,就讓它猛地?fù)u了搖頭,跑開了。小院里似乎沒有它的去處。它從那截粗黑的木頭上一躍,跳上碼放整齊的木柴垛,又順勢跳上墻頭,順著一棵老杏樹消失了。這是母親喂養(yǎng)的一只乖巧、聽話的貓,體型不大,但看上去卻帶有一種機(jī)靈和威勢。它在老鼠猖狂時來到我家,曾在一天之內(nèi)逮了幾只老鼠。那天晚上,母親撫摸它光滑的脊背,美美贊揚了幾句,它就蜷在母親的腿邊,撒嬌似的翻滾,伸出前爪撕著母親的褲角,想要抓住母親剛剛說過的那幾句話的尾巴,可是母親的聲音在房子里回旋了一下,就消失了。很多時候,它是母親寂寞時的解藥。夜晚,聽著母親的呼吸和心跳;白天,跟著母親出門或者獨自去捕食。有時,躺在熱炕頭上,念段長經(jīng)給做針線的母親聽。這個早晨,它從院外回來后,并沒有急于回到北屋里繼續(xù)去睡它的懶覺,而是跳進(jìn)放糧食的西屋里去。瓦屋里,聽不見喵喵的叫聲。也許,它想把自己的氣息撒在小院的角落,撒在西屋,讓那些前來糟蹋糧食的老鼠在聞見它特殊的氣息時,能夠收斂自己的行為,或者能夠轉(zhuǎn)身而逃。

      母親也在這個早晨早早醒來。她穿好上衣,手伸進(jìn)半墻上那個不大的墻洞,取出一個玻璃瓶,擰開蓋子,把用酒泡好的藥水倒在手心,小心地敷在膝蓋周圍紅腫的皮膚上,接著用手掌輕輕揉搓著。手掌與膝蓋的摩擦中,產(chǎn)生了一股小小的熱量,溫?zé)岬母杏X從膝蓋周圍蔓延開來。于是,母親感到這地方的疼痛減輕了。從北屋出來,母親輕輕關(guān)好門,右手扶住門框,左腳向臺階下的地面上試探性地伸出去,踩穩(wěn)踏實后,才小心地移動右腳,生怕一不小心而牽動了膝蓋處的傷口,把剛剛緩解的疼痛再次喚醒。母親說,這疼痛有時可真受不了。

      西屋前等待的雞,跟著母親在大半個院子里轉(zhuǎn)悠。大紅公雞想跟著母親走進(jìn)廚房里去,卻被母親放下的布簾子隔在了門外,它似乎不甘心母親這樣待它,就伸長脖頸向著廚房打鳴。長長的打鳴聲,掀起安靜的外衣的一角,瞬間撕碎了小院里固有的寧靜。

      母親進(jìn)到廚房正要忙她的事,聽見公雞的一聲長鳴,又出來,嘴里輕罵著這些與她平日里廝守的雞,揮動手里的長毛巾,把正要伸長脖頸準(zhǔn)備再次打鳴的公雞趕到墻角處。于是,公雞的第一個打鳴聲就越傳越遠(yuǎn),到最后被村莊里盛滿的寧靜淹沒,不留一點痕跡。

      廚房里,母親盤算著,早飯做什么,下午飯做什么。她想把每頓飯,都做得與往年不一樣,可她想來想去,想的還是往年做的那些飯菜。也許真的老了,她一個人想。她揭開鍋蓋,把一勺清水倒進(jìn)鍋里。

      不久,廚房里有了聲音,先是母親洗刷的聲音,接著就有倒水聲、鼓風(fēng)機(jī)的嗡嗡聲,不連貫的聲音間斷響起來,就像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裁割著這個不同尋常的早晨?;丶疫^年的人在這時也起來,走出瓦屋咳嗽著。他們的走動聲、咳嗽聲、和左鄰右舍打招呼的聲音忽地掀起一陣聲浪,拉開了這個早晨的序幕。

      小院里人多起來,廚房里人多起來,母親說話聲也多起來。母親的聲音帶著廚房里剛剛升起的那一抹暖意,落在我們身上。這不經(jīng)意間的溫暖拍打著我們身上的陣陣寒意,讓這個早晨的溫度也有了提升。

      母親是小院的主人,有她在,小院里才有了生機(jī)和溫度。

      2

      這個早晨,我們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一些看起來沒有意義的事情。孩子們擠在母親睡覺的北屋,拿著遙控器一邊變換電視頻道尋找節(jié)目,一邊等待著早飯。腸胃在我們睜開眼的那一刻,也跟著醒了。等到起床以后走進(jìn)廚房,舀水刷牙,再倒水洗臉,幾次往返廚房,看見母親在案板上、灶頭上精心準(zhǔn)備的早飯,空蕩蕩的腸胃也有了嘰里咕嚕的反應(yīng)。其實,昨夜的食物消化了沒有多久,只是我們很快忘記了上一頓飯菜留下的味道。過去的似乎都成了忽略不記的存在。而這個早晨,每個人懷著新的一年將要到來的特殊心情,等待著具有儀式感的早飯開始,然后以此為起點,漸漸拉開我們的腳步,期待著把過去未完成的事情做好做得更精彩。因為,每一個新年總比上一個更為美麗,更值得期待。

      我踱出屋門,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一群找不到食物的雞立刻從西屋門前跑過來,習(xí)慣性地圍著我。大紅公雞在我腳下的地面上沒有發(fā)現(xiàn)食物,似乎失望地抬頭瞅我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忽然,它豎起翅膀,向一旁的母雞示威,母雞受了驚嚇?biāo)频南蚝笸肆藥撞?,喉嚨里發(fā)出細(xì)細(xì)的曲折的低吟聲,像埋怨,又像低訴。這時,北屋里傳來了哭鬧聲。幾個看電視的孩子,由于換頻道的意見不一致,其中的兩個孩子鬧開了。吭哧吭哧掐架了半刻鐘,終于有一個招架不住,哇地一聲哭開了。大侄子從中和解著,那孩子哭著哭著,哭聲就低下去了。幾個孩子又湊到一塊去了。

      我一邊傾聽著北屋里的動靜,一邊看著掀起棉布門簾出進(jìn)廚房的母親。很多時候,母親會在她一個人的早飯后,給雞撒一些玉米、糜子,或者燙一盆麩片,看著雞們圍著食物嘰嘰咕咕時,她又去給那只貓喂食。忙完這些后,母親的小院像以往一樣默不做聲,似乎又陷入了寂靜的深淵中,等待著小院外面響起的聲音來打撈。好多次回家,我站在院門外,一邊用手掌用力拍門,一邊大聲喊著母親。半晌,才能在焦急中聽到母親的應(yīng)答聲。

      也許有些東西會在寂靜之中發(fā)芽,生長,比如墻上鐘表的嘀嗒聲。母親在北屋里做著針線活,那只貓就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后來,那只貓獨自去打鼾,母親仍然拽著針頭上的絲線,在一只鞋墊上繡花。沒有聲響的屋子里,母親想到了早逝的父親,想他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偌大的院子里,留在破舊的屋子里。平時,她一抬頭就能看見屋頂上那個小窟窿,透過這窟窿能看見太陽的光線,看見月亮的清輝。夏季雨水最多的幾天,她看見一些雨水從窟窿里流進(jìn)來,不得不取來臉盆,把滴下來的雨水收集在一起,然后再倒出去。刮大風(fēng)的時候,她聽見一股風(fēng)從窟窿吹進(jìn)來,在屋頂上嗚嗚嗚地叫;屋外的風(fēng),沖撞著破爛的木門,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聽到這聲音,她就在被窩里蜷起身子,覺得人都睡去了,全世界只留下她一個,孤零零地還在路上。直到黎明時分,風(fēng)停了,她才閉上疲倦的眼睛。有時,她在做針線活的時候,會想起她的兒女來,她覺得他們都很忙,不該去打擾他們。還是一個人過吧。不過,她很快拿起手機(jī),看著一個熟悉的電話號碼,按下接聽鍵,還沒說上句完整的話,電話就掛斷了。母親一下子覺得她住的北屋那么空曠。落在地上的線頭,像一條條冰涼的蚯蚓,在母親的身邊蠕動。鐘表上的嘀嗒聲,從墻壁上的空白處下來,爬上了母親的肩頭。此時,母親覺得身邊的嘀嗒聲,在逐漸擴(kuò)大,而北屋太小,似乎已裝不下,它們就水一樣從門檻上流出去,沉積在小院的角落里,然后漸漸升起來,籠罩了小院,風(fēng)吹不散,雨淋不透。以至我每次回家,走進(jìn)小院,忽然就覺得那些沉積的東西,像一件輕薄的外衣,從頭到腳罩在我身上。

      廚房里,母親正忙碌著。被切成條狀或絲狀的蔬菜,帶著新鮮的刀口,在盤子里流著汁液,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成塊的肉食,被敷足調(diào)料后盛放在碗或者瓷盆里。大大的案板上擺滿的其他食物,顏色不一,大小不一,以不同的式樣等待著下鍋。調(diào)料的味道與蔬菜的清香味道,混合在鍋里冒出來的白色氣體中,它們在被棉布門簾捂緊的空間里找不到出路,就附著在母親和其他做飯人的身上。等他們走出屋門,身上的熱氣散在空氣里后,小院里便有了年飯的氣味。

      我抬頭望著小院東邊的廚房屋頂。淡藍(lán)色的炊煙升到半空中,被院外幾棵杏樹的枝椏劃開,消散了。那些粗黑的樹木枝條,伸出屋頂,像我一樣傾聽著廚房里的聲音。

      “油熱了,快把鹽給我拿來?!笔悄赣H的聲音。

      “哎,我剛把鹽放哪里了?”是大嫂的聲音。

      母親伏在灶臺上,用鐵鏟一下一下?lián)軇渝伬锏牟恕E紶栍描F鏟沾一點鍋里的菜汁,送到舌尖上,砸吧著嘴品嘗著,然后若有所思的樣子。

      廚房的窗沿和門楣上,不斷冒出的白色煙霧,順著墻壁折過屋檐升到屋頂上,與炊煙一起輕盈地繞過樹梢,在村莊的半空里裊繞升騰,四散而去。此時,飯菜的氣味持續(xù)飄到小院里,與鄰家同一時刻飄來的香味匯聚在一起。小小的村莊里,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了鐵鏟撞擊大鍋的聲音,炒菜的聲音,暖鍋里煮菜的滋滋聲,與空中彌漫的氣息,一齊把方圓幾里地的村莊引入年飯到來前的氛圍中。

      西邊幾間屋子的挑檐、機(jī)瓦和磚墻,被明亮的光線照射著,顯出淡淡的紅。一大片酡色無遮無攔地溢出了光彩。小院里的人,像走在霞光里一般,眼含春色,腳步輕盈。從西邊臺階上下來的陽光,不斷擴(kuò)大它的領(lǐng)地。一些光線悄無聲息地來到北屋前,探頭探腦地進(jìn)了門,張望著里面的人。暖鍋冒出的霧氣遮擋了母親的半邊臉,她正給小孫子夾菜。裊裊霧氣后面,母親的微笑順著臉頰上的皺紋漸漸綻放。

      圍坐在帶著煙火氣息的母親身邊,忽然覺得這早飯的味道更加醇厚、甘甜……十幾雙筷子不時伸進(jìn)面前的菜碟里暖鍋里。一時響起的咀嚼聲,像蠶吃桑葉時的沙沙聲漫過了我的耳膜,漫過了飯桌,涌向小院里的陽光中。母親在這樣的氣氛里,暫時忘記了墻上的嘀嗒聲。這里眾多的人——她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圍繞在她身邊,把她以往的孤單與寂寞,打碎分解了。

      3

      早飯后,我們開始貼對聯(lián),以這種方式正式步入了迎接新年的節(jié)奏中。門框、門楣、院墻上要粘貼的對聯(lián)和喜聯(lián),一律是大哥前幾天寫好的。那天上午飯后,大哥把裁好后的紅紙鋪展在飯桌上,然后提起毛筆,在墨盒里蘸上墨汁,一邊在墨盒的邊沿上刮著筆頭上多余的墨,一邊盯著桌上的某一處沉思著。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要寫的內(nèi)容,還是在思考要寫的字的第一筆運勢。筆頭刮順了,就俯下身來,在筆尖挨近紙面的瞬間,有了決定似的輕輕落下一筆,接著順勢寫出后面的句子來。紅紙上落滿的黑色大字,結(jié)構(gòu)勻稱、形態(tài)飽滿,在窗子透進(jìn)來不多的光線中,微微泛著光亮。我把那些寫好的對聯(lián),移放到小院有陽光的地方。濕漉漉的筆畫里,不久便浸滿了陽光的溫和,偶起的微風(fēng)中帶來的那一點有關(guān)春的訊息,也沉積下來,潛藏在墨跡中。斜斜的光線下,眼前的大字愈發(fā)圓潤和有力。

      洗完鍋的母親,從廚房出來??匆娝闹艿膲Ρ诤烷T上,貼好了對聯(lián)和喜聯(lián)。北屋門上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牛圈、羊圈門上貼了“槽頭六畜興旺,田間五谷豐登”、“種草養(yǎng)畜牛羊壯,退耕還林氣象新”的對聯(lián),已把她的小院裝扮得煥然一新。

      母親邊走邊說:“剛打的糨子硬嗎?把對子(聯(lián))貼好,不要貼不了幾天,又叫風(fēng)吹跑了”。侄子應(yīng)和著說:“貼得實在得很了,一年都掉不下來”。母親臉上堆滿了濃濃笑意,走到北屋門前,她停留了一下,用手掌把剛剛貼好的對聯(lián)使勁往磚墻上按了按,然后拍拍手,撩起圍裙的一角擦了擦手,蹣跚著走進(jìn)北屋去了。

      母親一直以這種蹣跚的方式在行走。多年前發(fā)生車禍的那條鄉(xiāng)間小路,如今已變成寬闊的柏油大道,而母親左腿膝蓋處一小塊碎下來的骨頭,卻不肯與其他骨頭匯合,它卡在傷口處,時時折磨著母親。天陰的時候,或者走路時間長了,膝蓋周圍的肌肉就腫脹起來,有時隔著褲子,都能看見受傷的部位粗大臃腫,似乎要撐破衣服裸露出來。疼痛襲來時,母親一邊用手搓著腿,一邊倒水吃藥。好多年了,母親說,好多年了,這疼痛似乎就長在身上,不肯離去。

      當(dāng)年,母親騎著自行車去趕集,回來的路上,與一輛紅色的摩托車相遇。摩托車上坐著一個男人,也坐著一個女人。女人雙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并把她的上半身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男人眉飛色舞地把編織成的話語吐出來,給身后的女人聽。還不時轉(zhuǎn)過頭,把一些帶著口水的重要話語給女人重復(fù)一遍。在鄉(xiāng)間小路的交叉處,他們完全漠視了騎著自行車路過的母親。母親來不及躲避就倒下了,自行車壓著她大半個身子,左腳不知怎么卡進(jìn)了摩托車輪上。騎在摩托車上的男人沒有下車,女人也沒有下車。男人把車頭向外扭了一下,摩托車重新啟動時,母親聽見左腿膝蓋處“咯嘣”一聲,這輕微的聲音震得母親大叫一聲。母親痛苦的叫聲的傳播速度,遠(yuǎn)沒有摩托車奔馳的速度快,母親掙扎著坐起身時,紅色摩托車已經(jīng)跑出了她的視線。母親被送到了醫(yī)院,一番檢查后,醫(yī)生說,這骨傷不能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

      于是,我看見走進(jìn)北屋的母親,正抖抖索索地把一些黃色的、白色的、綠色的藥片放進(jìn)嘴里。

      母親仰頭喝水時,廚房的陰影,像一條黃金分割線把母親的小院切割開來。正對廚房的半個小院,被明亮的光線占據(jù)著,橘黃色的光芒鋪展在地上。先前存在的那些寒意一半似乎消失了,一半似乎被趕到了陰影下。小院里,一明一暗的格局,就像兩種不同的境界。

      我喜歡母親這落下陽光的小院?;\罩在四周低矮屋子上的沉沉暮氣,被溫暖的光線遮蓋、撕碎和溶解。橘黃色的光芒,映照著對聯(lián)上那些詞語和句子,一些隱藏的美好寓意,被分離出來,漸漸托舉起一片澄徹與清明的天地。我的眼前明亮起來。干凈的小院里瞬間便有了祥和與幸福的味道。那些沉積在角落里的母親的寂寞,躲藏在明亮的光線后面,隱去了形態(tài),不見了蹤影。

      4

      母親從北房出來,一手拿著一沓折疊好的黃表,一手拿著幾炷香,走進(jìn)廚房。從廚房里跨出時,她的手里又多了一個木盤子。一沓表,幾炷香,一根尚未點過的白蠟,幾串鞭炮,幾個拇指粗的大炮,一個白色的酒盅,整齊地擺放在盤子里。大大小小十幾人,簇?fù)碇蚋浇膹R里走去。我們沒有宗教信仰,去附近的廟上燒香或許只是儀式感存在的一部分。

      小路上的石子,已被過往的車輛碾壓成了黃土的一部分。走在少有坑洼的路面上,母親的腳步仍然蹣跚著,似乎得費上好大的勁,才能走到前面去。母親輕輕說著重修廟的事情。我跟在身后,看著人群中的母親。她的背影在我的目光中,單薄蒼白,飄飄忽忽厚重不起來。父親把偌大的院子,留給母親守著。一天早晨,母親推開北屋的門,發(fā)現(xiàn)東邊兩間土箍窯的窯肩塌了,她走到土箍窯前,彎下腰把泥土當(dāng)中的爛瓦片撿起來,丟在一邊。整整半個上午,她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她直起身,想把歪斜的窯門推到土墻里去,試了試,卻沒有力量。一天晚上,在睡夢中聽見小院里有什么東西“咚”地一聲響。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側(cè)著耳朵,想聽得清楚一點,那聲音卻沒有再響起。她固執(zhí)地以為有賊翻墻進(jìn)來。于是,她把北屋的門用一根棍子牢牢頂住。把窗子稍稍打開一些,驚懼地望著黑漆漆的小院。后來,索性把屋內(nèi)屋外的燈全都拉開。身邊放一把笤帚,趴在炕上,等待天亮。父親還把十幾畝土地留給她,地里的活,似乎永遠(yuǎn)干不完。不管是不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她都在田間地頭上侍弄著。她真的是有心無力,常常嘆息著把最后一捆草撒在小路邊,迎著暮色走回家。我心底的一些想法,在日積月累中漸漸厚重起來,我曾看見過它們的模樣——像爬滿青苔的石頭,像燒焦的土地,像冬天落盡葉子的大樹??傊?,是凝結(jié)在一塊的樣子——粗重黧黑?,F(xiàn)在,我走在母親身后,一些憂傷,從粗重黧黑的那一塊上被抽出來,像氤氳的霧氣,向我撲面而來。

      小路的一邊,是我家一大片荒蕪了的莊稼地。曾經(jīng)欣欣向榮的情景消失了,如今一種凌亂的景象橫陳其上。無人打理的土地上,密布的是雜草。從這頭到那頭,貼在地面上的草葉一律蜷曲著,在失卻水分的日子里,它們緊貼著大地,在無人打擾的地方冬眠。最顯眼的是那些枯蒿,筷桿粗的莖稈上是斜斜的分支,米粒大小的蒿籽還嵌在收攏著的胎衣中,被高舉著,散盡了生機(jī)。如果沒有風(fēng)帶來聲響,似乎就能聽見它們在寂靜的陽光下傳來的輕微鼾聲。但是在這時,在我們落下腳的地方,草葉草莖上沉積的灰塵飛揚起來,枯草間潛藏的苦澀味道往鼻子里鉆,讓人記起曾被遺忘的許多東西。

      不遠(yuǎn)處的廟院里響起了鞭炮聲。清脆的聲音經(jīng)過荒蕪的土地時,似乎驚碎了這里的一片夢境。我看見一棵棵枯蒿搖曳著。似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野草都睜開雙眼,迷茫地望著天空或者遠(yuǎn)方。照耀著這片草地的陽光也迷蒙起來,對面的山頭、樹木、村舍和人家像隔了一層薄紗似的,隱隱約約看不清楚。

      能看清楚的是新修的那座廟。一陣風(fēng)來,驚動了廟檐四角懸掛的風(fēng)鈴。風(fēng)鈴下的小鐵錘開始叩擊金屬薄薄的壁。清脆的聲音響了一下,在我認(rèn)為它快要消失的時候,下一個清脆的聲音又響起來。廟院四周是空曠的,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遮擋住這聲音。我抬頭看天,剛剛響起的風(fēng)鈴聲似乎猛地一下沖上天空,撞開灰蒙蒙的云朵,頭頂顯出一片新的藍(lán)色。湛藍(lán)的天空下,不連貫的聲音 “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響著,像母親蹣跚的腳步聲,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然而這聲音是悠遠(yuǎn)綿長的,似乎在召喚著什么,讓行走的人停下腳步,向后望去。廟前有棵脫盡了枝葉的老槐樹,黑色的外衣披掛在身上,像一位出世多年的長者,露出嚴(yán)肅的樣子。伸出在半空中的手爪,虬曲著固定成某一個姿勢,似乎在這有節(jié)奏的鈴聲中入定一般,仿佛諦聽著什么。

      母親在泥塑前,放下木盤。把盅子里的清油倒進(jìn)泥臺上一只傾斜的碗里,碗里裝不下,她又把碗放平,接著把碗倒?jié)M。用一根香,把油捻子往上撥了撥,碗里冒出黑煙。窗外雖有陽光,但是泥臺上還是落下了一圈暈黃的燈光。

      我們開始插香,燒紙。

      還未著完的一張薄紙,在我松開手指的瞬間,帶著火苗,從面前的紙灰盆里飄起來。我趕緊伸出手去抓它,又怕火苗傷到手指,猶猶豫豫間黃紙就飄上頭頂。紙灰飛到高處,快要碰到其他地方時落了下來,母親雙手接住,輕輕放進(jìn)下面的紙灰盆。她直起腰,點著一沓黃紙,在我們每個人頭頂上畫一個圈,紙火的溫度順著額頭下來,熱到臉上。剎那間,全身就有了溫暖。

      不多時,廟里便煙霧繚繞。也許,在這里,母親把她對我們的祝福,化成香爐里的香和手里燒著的紙,待裊裊青煙散盡,我們似乎就成了她心里平安、幸福的人。

      5

      鞭炮聲響起來,先是身后廟院里的鞭炮聲——短促,明快,連在一起就有了“啪啪啪……”的聲響。一陣密集而急促的鞭炮聲響過之后,接著就是拇指粗的大炮的聲音,大炮聲沖向天空,似乎喚醒了村莊里其他人的記憶,大人、小孩走出院門。村子里一個更大的聲潮已提前到來。

      隆隆炮聲驚落了村莊上空的陽光。

      樹梢上、房頂上、柴垛上,落滿了金黃的光芒。厚重的田野里,似乎有了草木的呢喃聲和蟲子的滾動聲。門前的山溝里,幾只小鳥輕盈地劃過樹梢。一種美好的感覺把我?guī)нM(jìn)了新的田地之間。此時,我似乎看見遠(yuǎn)處的年,正從屋后的那一大片田野上、門前的山溝里邁著大步而來,它身后的七彩祥和瞬間籠罩了整個村莊。

      年來了!

      年來了!

      母親打開大門,把新年迎進(jìn)院子里。蹣跚著腳步走進(jìn)西屋里去,把金黃的玉米撒在木門前,“咯咯咯”的雞們帶著笑聲走過來。母親返身走進(jìn)北屋的時候,輝煌的陽光包圍了她,陽光里的祥和也包圍了她。

      6

      嘀嗒,嘀嗒。

      北屋墻上的鐘表在均勻的節(jié)奏里響著,它并沒有因為母親把新年迎進(jìn)院子而停下來。

      表盤上的指針自顧轉(zhuǎn)著。不過,指針還能回到原點,把走過的路再走一遍。如果能像指針那樣,退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有機(jī)會把回家的路再走一次,她就能意識到岔路上的危險,早早從自行車上下來,等摩托車過去,車禍就不會發(fā)生。事實上,母親既回不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也無法還原摩托車撞倒她的現(xiàn)場。

      現(xiàn)在,我也無法回到十幾年前的某一天。那天發(fā)生的事情,許多細(xì)節(jié)消失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回不到原點,一些人更是從那一天中被分離出來,再也見不到了。只有那一天,鐘表發(fā)出的聲音,嘀,嗒,嘀,嗒……

      無法還原的那一天,像樹上的蟬蛻,空空蕩蕩。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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