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

月亮，總在深夜回來看我

它總是低著頭看我

我抬頭看它時，它低著頭看我

我不看它

它還是低著頭看我

它低頭看著我

像走失的孩子，對我說：聞聞我吧

它低頭看著我

像個逝者，在高處嘆息著

我和月亮

更多時候，像遠處的河流和月亮

月亮更多時候

像一個人

總在夜晚來到河里洗澡

明晃晃的月亮

在深夜

在流淌的河水里蕩漾著

像是把魂魄存放在我的身體里

無 知 者

大塊的暗云在我們的頭頂

游來晃去

有時的確已經(jīng)很近了

卻從沒走到過我們身邊

風(fēng)撫摸萬物，替我們擦眼淚

卻從不讓我們知道它的樣子

水沒有說過能解渴

它只管流出來

我們就喝下去了

月亮躲在云里

或者露出來，明晃晃的

它不說話

卻能讓人們看著它不停地說話

還有很多東西

我們看不見

卻能聽到他們的招呼聲

然后我們就答應(yīng)了

雪，是一場潔白的病癥

這些在塵世冰涼活著的雪

這些死在地上的雪

這些困在原地，沒有故鄉(xiāng)可退的上蒼的孩子

這些不會被改良的童心

這些無法融化掉的內(nèi)心壞死的部分

這些日常里的反常

這些微弱的光。經(jīng)過長時間試探后

不愿再挪開的清醒的眼神

這些捧在手里的潔白的病癥

這些不被接納的福音會變成詛咒么

這些土著的雪，猶如孤清的尸身

這零碎不成語的脆裂聲

這些孩子在出生之前過的生活

我們在失望時回到過那里

像賣不出去的一件自然產(chǎn)品

像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愁

我有些惶恐。我是許多地方的人

我生下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冰 花

從原初世界里

快速蘇醒，生芽，成為有身體感的花朵

勝似活躍的翅膀

和嘴唇。你該是愛上了一個人

呵氣讓事件變得濃稠又消散

你時而冷若冰霜

時而淚流滿面

你忍住徹骨的寒涼成熟為肉身

各種感覺的載體，從周圍世俗脫穎而出

可你一張口說話

就是破碎的聲音

終究是撞在了冰涼的事物上

摸索，抓撓，但你還是相信世界的可靠性

還是以為閉上眼睛默念

再睜開眼，那個人就會來捧住你

你就會在他的手心里歡喜成一條奔跑的小溪

在賀蘭山東麓遇到一群灘羊

沒有比她們更喜歡荒原的了

這遼闊的，堅硬的旱麓，這稀疏的植被

這低濕度，高積溫的山腳

礦泉水的河流，這中藥的甘草發(fā)菜

賀蘭山下，這卷起的白波浪

這喜歡堿性水質(zhì)的群體，這柔軟的輕裘

這低下的頭，像一群溫順的婦女

又慢慢依偎在了一起

在東太行

在東太行，你很容易被核桃樹帶進核桃里

被蒿草帶進蒿草里

被香蒲帶進香蒲里，被山栗子帶進山栗子里

被金銀木帶進金銀木里

站在山坡，不管你朝什么方向走

都會走到生命里去。一股股生長的力量

瞬間就會捉住你。你處在洪流般奔騰的關(guān)系中

就連渴望也是新的

你開始奔流，順著根須

枝葉，吞吐汲取，與土壤和空氣交通

你相信，這些事物也被你帶進了你的身體里

你們互相往來，皆大歡喜

在山里，萬物都是搖籃

裝得滿滿的，為你這個無愛無恨的人

你還會被很多神圣的詞語撫摸，內(nèi)心的喜悅

深得像帶著多年的秘密

月亮升起來了，像一個爬過山崖的胖友人

趕來與你見面。那一刻

仿佛飛逝真的在那個點停滯了

仿佛虛無來襲時，真的有了藏身之地

站在莊稼地里

莊稼是外景。芝麻、稻子、玉米

都長成了秋天的模樣

站在莊稼地里

遠景的嬉戲跳躍都在過往里

已經(jīng)不能浮現(xiàn)，不能描述，不能使它成真

你活了半輩子

終于明白，你的每個時刻都沒有現(xiàn)在

生活是個大脾氣

你要是做得不夠好

它就破碎，或者把你弄碎

暮色里，遠處的村莊

生活正在一邊點火，一邊冒煙

你從不盲目生恨

但也早已不能

把愛當(dāng)成例子舉出來了

（選自《中國作家》2021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