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空軍一級戰(zhàn)斗英雄王海

鐘兆云

2021年2月17日，空軍一級戰(zhàn)斗英雄、空軍原司令員王海上將當選“感動中國2020年度十大人物”?？姑涝?0周年紀念活動剛落下帷幕，這位已故志愿軍空戰(zhàn)英雄仍能如此“感動中國”，不啻是“王者歸來”，海立云垂，回應了新時代國人矢志強國強軍的追求和對民族英雄的尊崇。給王海的頒獎辭是：“在朝陽下俯沖，迎著西風開火；空中的尖刀，以一當十，疆土的堅盾，巡天衛(wèi)國；山河已無恙，祖國的雄鷹已飛得更高；你刻在機身上的星星，是戰(zhàn)士們的巡航坐標?！边@個巨大的榮譽，并非只頒給王海本人，而是包括了王海大隊，包括了所有的志愿軍英雄。

一

走近王海，有點偶然，卻又必然，因為這是我寫作劉亞樓傳記必須要采訪的重要人物。

1994年秋冬，參加過長征的開國少將、空軍原副司令員何廷一帶我來到空軍大院一條銀杏大道，他說這是劉亞樓司令員當年親自選定并參加栽種的銀杏。在這里，意外見到了正在拍攝照片的新中國第五任空軍司令員、我軍恢復軍銜制后第一批獲授空軍上將的王海。漫步在銀杏大道上，王海即興講起老首長劉亞樓，頗為動容。當年是劉亞樓向軍委建議今后的空軍領(lǐng)導就應從飛行員里挑選，王海等一批逐日追風，經(jīng)過抗美援朝、臺?？諔?zhàn)等戰(zhàn)火淬煉的飛行員，茁壯成長，將星璀璨。不久后，我應約采訪王海。

王海是解放軍第一批飛行員。1944年參加革命后，曾在東北老航校有過一年零四個月的艱苦訓練，校長正是時任東北野戰(zhàn)軍（后稱四野）參謀長的劉亞樓。王海在第四航校進行為期半年的飛行訓練后，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個星期，即 1950年6月19日，分配到人民空軍第一支航空兵部隊——第四混成旅（后改空四師）擔任飛行中隊長，進行米格-15噴氣式殲擊機的改裝訓練。年底，作為飛行骨干，調(diào)往由空軍第三殲擊旅改名的空三師，擔任九團一大隊大隊長。

抗美援朝開始后，全國動員捐獻飛機。王海意外地看到一位在蘇聯(lián)防空洞出生、署名西琳娜的少年來信。信上說，我把買糖果的錢都給捐了，你們要是被美國人打下來，就不配當共產(chǎn)黨員，不配為中國人民的飛行員。王海讀信后大受刺激，那些天腦子里裝的盡是美機、空戰(zhàn)、攻擊，好像著了魔一般！戰(zhàn)前動員，王海說：“老子勇敢不怕死，什么問題不能解決？！”還當著前來視察的朱老總的面放言：“他美國人是人，我們中國人也是人，我們還是毛澤東思想培育成長起來的革命戰(zhàn)士，我就不信打不過他們！”

1951年10月20日，空四師率先迎戰(zhàn)世界技術(shù)戰(zhàn)術(shù)水平最高的美國空軍，結(jié)束實戰(zhàn)鍛煉、撤出一線機場，王海所在以臨戰(zhàn)姿態(tài)進行緊張有序訓練的空三師，披掛上陣，接替作戰(zhàn)。毛澤東對空四師的戰(zhàn)果批示“甚好甚慰”，深深激勵著王海和戰(zhàn)友們鉚著一股勁，在未來的空戰(zhàn)中打出個樣子來。

二

王海駕駛心愛的戰(zhàn)鷹，率領(lǐng)一大隊飛越鴨綠江后，連著幾次戰(zhàn)斗起飛，別說戰(zhàn)果，就連敵機的影子都沒瞧見。兄弟部隊七團在11月4日首戰(zhàn)勝利，三大隊大隊長牟敦康擊傷一架F-84，副大隊長趙寶桐擊落兩架F-84，在空三師戰(zhàn)史上寫下光榮的第一頁。王海自曝當時臨戰(zhàn)的狀態(tài)：“在空中一聽到敵情通報，精力就分配不過來了。有的只顧看座艙內(nèi)的儀表，忽略了向外搜索；有的心情急躁，東張西望；有的顧此失彼，只看一個方向。結(jié)果只是每天起飛、搜索、返航，再起飛、再搜索、再返航，瞪大了眼睛，就是看不見美機的影子?！?/p>

空戰(zhàn)變成了空忙。為什么地面指揮員提醒了，全大隊前后左右也都看了，就是搜索不到敵機目標呢？王海慢慢才弄明白：飛機在空中是立體的、運動的，你動敵也動，加上各有各的角度，又有高度差，前面中隊是2000米，后面就可能2500米，再后就是3000米高度了，看得都不一樣。讓大家更明白的是：自己基礎(chǔ)差，知識淺，改裝后在噴氣式上只飛幾十個小時，確實不如“老油條”那樣會搜索目標。為了提高目視搜索的能力，王海帶著隊員們在地面觀察空中的飛機，觀察飛鳥，也跟蹤辨別夜空中時明時暗的星星，以鍛煉各自的眼力，逐漸研究出一套搜索敵機的要領(lǐng)。

11月9日，王海奉命率大隊升空，南追100公里至鎮(zhèn)南浦上空，他平生第一次向敵機——英國FMK-8型機（配置雙發(fā)動機）開炮。眼見炮彈打光了，敵機卻沒往下掉，搖晃中拼命往“三八線”方向逃竄，王海一面退出戰(zhàn)斗，一面指揮后面三架戰(zhàn)機攻擊，接連開炮，終于讓這架敵機冒煙起火，拖著長長的黑煙尾巴栽落海里。

一大隊首開九團第一個擊落敵機的紀錄！王海卻頗不滿意，深感此仗并沒打好，主要是失于指揮，動作不靈活，顧此失彼。他在這天的飛行記錄本上寫道：“這次空戰(zhàn)的教訓，首先是攻擊時不是有掩護、有攻擊地進行射擊，而是輪流射擊，形成了‘車輪戰(zhàn)的攻擊方法。其次是不注意節(jié)約彈藥，在攻擊的四人中，三人都把炮彈打光了。第三是誰攻擊完誰走，本來是可以繼續(xù)佯攻互相掩護的，但我們沒有這樣做?！?/p>

這次勝戰(zhàn)檢討總結(jié)，立刻顯現(xiàn)了成果。11月18日，王海大隊終于打了一場“5 ： 0”酣暢、利索的漂亮仗！美軍60多架F-84排成“羅圈陣”正向清川江橋轟炸，王海率6架戰(zhàn)鷹從6000米高空俯沖到1500米低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攻擊，大隊充分發(fā)揮米格-15殲擊機優(yōu)越的垂直機動性能，發(fā)揚刺刀見紅的精神，忽而急速爬高，忽而俯沖直下，幾經(jīng)上下沖擊，美軍機形大亂。幾分鐘抵近格殺中，王海擊落兩架敵機，僚機焦景文也擊落兩架，孫生祿擊落一架，全大隊無一傷亡。

這次勝仗后又少不了講評。王海要求大家要在實戰(zhàn)中學會編隊作戰(zhàn)，每戰(zhàn)力爭做到有攻擊有掩護，充分發(fā)揮集體的戰(zhàn)斗威力而不是單槍匹馬蠻干。噴涂在他機身上的五角星漸漸多了起來，實心的代表擊落，空心的代表擊傷，這是對飛行員功績的表彰。五角星直徑為20厘米，顏色為鮮艷的紅色，鑲以黃邊。五角星畫在座艙下部的機身兩側(cè)，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架飛機的戰(zhàn)果，也增進飛行員的榮譽，煥發(fā)再立新功的豪情。

王海和戰(zhàn)友們駕駛戰(zhàn)鷹帶著一顆又一顆星星沖上天，也常常在殘陽如血時滿載星輝返航。不僅自己來回廝殺，還給初上戰(zhàn)陣的新部隊提供必要掩護和有力救援。有一次，他和僚機還奮力救下陷入美軍重圍的友軍一個單機，此后，友軍一聽是王海，就拼命用外語喊“同志，真好！”

投身大機群作戰(zhàn)，王海大隊的仗也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他的組織指揮漸趨成熟。全大隊、全軍上下的翅膀，都在風雨中摔打得剛硬而靈巧，連連給不可一世的美國空軍以重創(chuàng)。勝敗之間，美國遠東空軍不得不承認其所謂的“空中優(yōu)勢”受到很大削弱，美國空軍參謀長范登堡從朝鮮戰(zhàn)場返回五角大樓后驚呼：“共產(chǎn)黨中國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世界上主要空軍強國之一?！?/p>

勝利的背后也有巨大的犧牲，王海那雙倏忽之間已能搜索目標的堅毅眼眸，也時常面對長空，為戰(zhàn)友的犧牲涌起淚花。為了犧牲的戰(zhàn)友們，王海更加刻苦學習訓練。他還總結(jié)和提出了一些簡明易記、生動活潑的口號，如“有掩護，有攻擊，咬住敵機狠狠打”；“攻擊時沉著，確實瞄準再開炮，別讓炮彈打光了”；“雙機編得牢，中隊保持好，攻擊和脫離，指揮最重要，轉(zhuǎn)彎和返航，警戒第一條”。他說的這些，為劉亞樓提出那個克敵制勝的著名空戰(zhàn)戰(zhàn)術(shù)原則“一域多層四四制”提供了借鑒。后來，志愿軍司令員兼政委彭德懷也來到空三師駐地機場視察，記住了王海、劉玉堤、趙寶桐等一批優(yōu)秀指揮員的名字。

空三師結(jié)束為期86天的第一輪空戰(zhàn)后，空軍黨委發(fā)來賀電：“創(chuàng)造出目前各空軍師戰(zhàn)果的最高紀錄，并鍛煉出趙寶桐、劉玉堤、范萬章、王海等功臣模范同志?！?952年2月1日，毛澤東在空三師的戰(zhàn)果綜合報告上批示：“向空軍第三師致祝賀。”王海告訴筆者：“很多老一輩革命家都對我說，跟毛主席打了一輩子仗，都沒得過他的一個題字，你們空軍真幸運，他給空四師題了，接著又給空三師題，多大的肯定和鼓舞?。　钡谝淮螌崙?zhàn)鍛煉剛結(jié)束，年輕飛行員王海被任命為空三師九團副團長。

三

1952年五一勞動節(jié)，空三師再次開赴前線，參加第二輪作戰(zhàn)。

這段時間美軍實施“絞殺戰(zhàn)”，清川江上空敵我飛機常有上百架穿插、交火?；鞈?zhàn)中，常有飛機凌空爆炸，或拖著黑煙消失，降落傘在空中飄蕩。空戰(zhàn)慘烈空前，空三師飛行員或犧牲、或跳傘，嚴峻時一天就有八機浴血長空，并且都是副大隊長以上指揮員殊死作戰(zhàn)。在驚天動地的廝殺中，王海的戰(zhàn)鷹始終如一道銀色的閃電，讓敵膽寒。只要他升空，有他同行，戰(zhàn)友們就信心百倍。

空軍的團長、師長都要帶頭沖殺，要第一個沖天。擔任副團長后的王海率一大隊出戰(zhàn)，站在全大隊的最前面?！袄献硬慌滤馈钡乃３Ｏ驍硻C喊出了“你給老子去死！”他不怕死，但不能輕易死，出征前女孩西琳娜的信、空軍首長的期待，說的都是不能被美軍打下來！

當面對空戰(zhàn)出現(xiàn)的低潮和一時的黯淡無光，空軍上下高度重視，加強戰(zhàn)術(shù)研究。王海在組織大隊認真學習“一域多層四四制”空戰(zhàn)戰(zhàn)術(shù)原則時，也研究敵軍戰(zhàn)術(shù)。當時總的感覺是敵人越打越滑，愛在云層里捉迷藏，有時冒出來看一看，伺機偷襲，你一打它又鉆進云里看不見了。他們常常搞兩架一組或四架一組，為的是不容易被雷達捕捉。而我們的飛機在天上待機時間過不了半小時，等到要著落放起落架時，速度小，油料也不多了，人家就突然竄出來咬你，能不吃虧？

對此，王海與戰(zhàn)友們共勉：“美軍飛行時間雖比我們長，但也剛開始見識世界上第一次噴氣式飛機作戰(zhàn)，能有多少經(jīng)驗？飛行時間短雖是我們的弱點，但我們敢于斗爭，敢于勝利，敢于和敵人拼命，在這點上我們占了上風，我們還有一個優(yōu)勢，那就是政治覺悟高！”

知己知彼，王海帶領(lǐng)一大隊在艱苦卓絕的空戰(zhàn)中，和兄弟部隊組成一堵讓美機無從逾越的“米格墻”。

1952年11月，年僅26歲的王海升任九團團長。12月2日，他率一大隊12架米格-15，毫無懼色地迎戰(zhàn)美軍最新式的F-86機群。敵眾我寡，加之無線電受到干擾，開局甚是不利。王海沉著指揮部隊協(xié)同配合，互相支援，靈活處置，很快就變被動為主動，孫生祿取得了一次空戰(zhàn)擊落美機兩架的好成績。次日，王海又受命率部協(xié)同友空軍截擊上百架敵大機群，在窮追猛打中，擊落擊傷F-86各3架。

這兩天空戰(zhàn)，王海大隊共擊落F-86飛機9架，擊傷3架，自己也被擊落2架、擊傷3架，以小的代價奪取了大的勝利。但每個勝利都來之不易?。≡?2月3日的激戰(zhàn)中，王海僚機焦景文在座機中彈24發(fā)，座艙蓋被打破、機翼負傷的嚴重情況下，仍奮不顧身地掩護長機，直至炮彈耗盡才擺脫敵人返航。但有的戰(zhàn)友卻永遠也回不來了！素有“空中突擊手”之稱的中隊長孫生祿，率領(lǐng)僚機馬連玉先后與10架美機格斗，幾次奮不顧身地攔截尾追之敵，使我米格機群化險為夷。他在座機被擊中后，毅然駕著熊熊燃燒的戰(zhàn)鷹向敵機群猛撞過去，血灑長空。

時隔多年講到孫生祿的犧牲，王海還忍不住落淚。12月2日空戰(zhàn)中，孫生祿的座機被敵人打了十幾個洞，機翼都快變形了，但他仍舍不得扔下這架快到極限的戰(zhàn)鷹，以精湛的技術(shù)勇敢地駕駛回來，迫降于兄弟部隊的大虎山機場。翌日中午坐了兩個小時的吉普車回到浪頭機場來，又勇往直前，主動提出參加下午的空戰(zhàn)。

王海忘不了當時勸他的話：你太辛苦了，下午就給我好好休息吧。更忘不了孫生祿的回答：我又沒病，飛行員這么少，多我一個就多一份力量，黨培養(yǎng)我們這些人當飛行員不容易，是用金子把我們堆起來的，我們也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不惜一切要為中華民族、為中國空軍爭一口氣！

孫生祿犧牲時年僅24歲，已取得擊落擊傷敵人7架飛機的輝煌戰(zhàn)績。王海常常想，他如果活著，會是中華民族、中國空軍一顆多么耀眼的星??！

孫生祿的追悼大會讓全軍垂淚，烈士父親孫國臣寫來的信，數(shù)十年后仍讓王海讀之哽咽，信上說：“我只有一個兒子，他犧牲了，自然是很悲痛的……我堅決要給兒子報仇……一定要在后方積極生產(chǎn)，支援你們。希望你們把我的痛恨變成你們的力量，來狠狠地打擊美國空中強盜，替我那犧牲的兒子報仇！”

血與火的考驗，終于迎來了空三師“擊落擊傷敵機百架祝捷慶功大會”。那是1953年1月10日，中央軍委發(fā)來嘉勉電。慶功會上高高飄揚的橫幅上寫著：“鞏固勝利永遠前進！百架是千架的開始，決不驕傲！”慶功會后十幾天內(nèi)，空三師又擊落擊傷敵機十余架，王海及其大隊戰(zhàn)友的銀鷹上，又畫上了新的五角星。

當年輕的中國空軍如閃電，如日，如星，出現(xiàn)在朝鮮上空時，不獨麥克阿瑟、李奇微，就是美國遠東空軍那些頭頭腦腦，都無比狂妄地認為不堪一擊。卻未料，其后“聯(lián)合國軍”的主帥、美國遠東空軍的司令不管換了誰，面對從鴨綠江畔到清川江一線形成的“米格走廊”“米格墻”，一直都望而生畏，有限格斗中不敢揮師妄入，使得該空域在世界空戰(zhàn)史上享有不可忽視的知名度。

當美軍遠東空軍悲哀失去“百戰(zhàn)不倦”“特別勇敢善戰(zhàn)”的“空中英雄”戴維斯等王牌飛行員時，志愿軍空軍卻越打越強，王海和趙寶桐、張積慧、劉玉堤、孫生祿、魯珉等人，被打造成了中國空軍的“王牌”飛行員（即五星英雄），他們?nèi)缛盒禽x映，讓中國空軍的名字亮起來了！

王海的功績，還在于打造出了一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王海大隊”，那是中國空軍的王牌?？姑涝陂g，王海大隊共擊落擊傷敵機29架，全大隊人人都立下戰(zhàn)功，架架飛機都描上了紅星，榮立集體一等功。全空軍評出一級戰(zhàn)斗英雄6名，二級戰(zhàn)斗英雄12名，特等功臣16人，一等功臣68人。僅王海大隊就出了2個一級戰(zhàn)斗英雄（王海和孫生祿烈士，王海還榮立一等功、一個特等功）、2個二級戰(zhàn)斗英雄（其中，王海的僚機焦景文還被譽為“英雄僚機”），飛行員馬保堂、劉德林（烈士）榮立一等功。

1953年4月，王海在任九團團長5個月后，被任命為空三師副師長。人們都說他是坐了“直升飛機”，從副團長到團長、副師長，一年提三級，當之無愧地成為志愿軍空軍的頭號王牌，最耀眼的一顆星。

四

抗美援朝期間，《人民日報》先后發(fā)表了《英雄的志愿軍空軍大隊長王海》等宣傳空軍戰(zhàn)斗英雄的文章，在全國引起巨大反響。一時間，全國大小報刊印滿了王海和趙寶桐、劉玉堤等倚靠戰(zhàn)鷹、仰望藍天、英姿勃勃的圖片。王海大隊的合影，以及王海站在他的功勛戰(zhàn)機前的照片，是中國空軍的縮影和驕傲。

最最可愛的人凱旋，受到祖國和人民的熱烈歡迎，成了年輕一代崇拜的偶像、無數(shù)少女的夢中王子。梅蘭芳、馬連良、常香玉等著名演員爭著和王海等空軍英雄合影。毛主席都叮囑兩個女兒多跟空軍英雄交流和學習，他在給志愿軍舉辦的慶功宴會上還高興地舉杯向空軍飛行員敬酒。

1955年3月下旬，空軍首屆英雄模范功臣大會在北京舉行。王海又情不自禁地仰望蒼穹，此時，廣袤的天空里已不見火光，靜謐中他看見了犧牲的戰(zhàn)友如同星辰在天空中閃耀。

195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30周年之際，劉亞樓在蘇聯(lián)軍報《紅星報》發(fā)表《年輕的中國空軍在成長》一文，著重提到了王海、劉玉堤等中國空軍戰(zhàn)斗英雄。他經(jīng)常勉勵王海保持光榮，保持榮譽，也要讓王海大隊成為空軍的一面旗幟，“要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留一點兒痕跡”。

王海記住了首長的叮囑，深知“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也明白自己這顆“星”，除了自身的努力，離不開無數(shù)首長、戰(zhàn)友、犧牲者的血汗?jié)茶T。這其中就有自己的鐵桿僚機焦景文??！焦景文是空戰(zhàn)好手，但職責清楚，就是甘當“配角”，保證長機安全，保證長機集中精力指揮打仗。

拿1951年12月15日那一仗來說，王海率一大隊四機掩護兄弟部隊某團時，被16架敵機圍住。明顯劣勢中，焦景文為了長機的安全，左遮右攔，使得王海毫無后顧之憂，在靈活處置中不僅圓滿完成了任務，還親手擊落擊傷兩架敵機，指揮全大隊取得6 ： 1的戰(zhàn)果。焦景文卻在替長機擋炮彈中被敵擊中跳傘，第二天被志愿軍陸軍從鴨綠江安全送回安東機場。握著鐵桿僚機的手，王海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此時，任何語言也表達不了“長僚機親兄弟”這份戰(zhàn)友情啊！在朝鮮空戰(zhàn)中，有多少僚機在舍生忘死掩護長機時，還不失時機地殲滅敵機，直至自己壯烈犧牲??！每當有人稱贊王海大隊時，王?？偵俨涣死潇o地回答：“并不是我有什么高超本領(lǐng)，重要的是同仇敵愾、眾志成城，還因為我有個出色的英雄僚機焦景文！”

當我在追尋王海英雄業(yè)績時，王海也在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他說為了飛行員升空后的安全，除了上級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保護，還有包括工程機務人員在內(nèi)的地勤的付出。那些年，正是因為喊響了“為飛機服務，為飛行服務”“勝利表現(xiàn)在空中，勝利保證在地面”的口號，使得作戰(zhàn)飛機的保障良好率達到90%以上。王海始終沒忘，多少次出征，精心維護戰(zhàn)鷹的機械師總要祝他們再打勝仗、平安回來；多少次九死一生降落，機務人員已在跑道上迎接了；多少個寒冬和酷暑，飛行員休息了，機務人員卻還在對飛機檢查維修。

是啊，英雄的王海大隊雖然戰(zhàn)績輝煌，但八個飛行員犧牲了一半，他們是孫生祿、劉德林、鄢俊武、田畬。勝利和成績是戰(zhàn)友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曾經(jīng)參觀過軍博里展覽的王海駕駛的那架座機，不獨王海，也沾染過其他飛行員的英雄氣息。

在世界第一次噴氣式飛機空戰(zhàn)中，年輕的王海率領(lǐng)成軍不久的“王海大隊”，與世界最古老也是最王牌的美國空軍激戰(zhàn)，打出了世界最年輕空軍的凜凜威風。王海一戰(zhàn)成名，威名傳遍中朝、遠播大洋彼岸。

我聽過一個故事。1984年7月，時任空軍副司令員的王海跟隨國防部長張愛萍所率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美國，美國空軍參謀長加布里埃爾上將得知他是當年朝鮮空戰(zhàn)中的老對手，提出要單獨會見。在互相了解雙方參加朝鮮空戰(zhàn)的時間和所在部隊后，加布里埃爾突然告訴王海：我當年是遠東空軍第51大隊的中隊長，在朝鮮戰(zhàn)場上就是被你們擊落跳傘的。王海幽默地說：真是不打不相識，如果你們再敢侵略，我們還是要把你們打下來！頓時，會議室里響起一片笑聲和掌聲。

故事經(jīng)王海坐實后，我忍不住問：“您有過‘走麥城的經(jīng)歷嗎？”

“有過，還被擊落過?！崩蠈④娖届o如水。

那天是1953年3月27日，因為指揮失誤，王海的座機被打壞，只好忍痛跳傘。2000年，王海從北京給我寄贈新出版的回憶錄《我的戰(zhàn)斗生涯》，其中寫道：“我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曾率領(lǐng)本大隊創(chuàng)造過15 ： 0的戰(zhàn)績。在我本人的戰(zhàn)績簿上，也曾有過擊落擊傷敵機9架而未曾被敵機擊中的記錄，遺憾的是這一記錄沒有保持到戰(zhàn)爭結(jié)束……”

世上難有常勝將軍，如此坦率承認曾吃敗仗，進而總結(jié)教訓，只會讓人更敬慕一個比海洋和天空還寬闊的磊落胸懷。

1975年10月，為紀念抗美援朝25周年，王海跟隨中國人民友好代表團訪問朝鮮，踏上朝鮮的土地，無限感慨涌心頭。他仰望天空的繁星，深切緬懷永遠長眠于此的戰(zhàn)友們。

2020年八一剛過，94歲的王海也在他們之后化作了天上的一顆星。每當我仰望天空時都能望見，那是一顆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