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玉鑫
內(nèi)容提要:《寫生蛺蝶圖》是北宋時期少有的紙本花鳥畫作品,與院體風格有相當大的差異。本文試圖從造型、構(gòu)圖、設(shè)色以及宋人品鑒等方面探尋這幅作品的獨特之處。本文通過對《寫生蛺蝶圖》的圖像分析,結(jié)合同為趙昌所作的《杏花圖》進行對比,同時比勘宋人文獻,說明依循董其昌的意見將《寫生蛺蝶圖》歸入趙昌名下證據(jù)不足,關(guān)于《寫生蛺蝶圖》作品的歸屬仍需更為嚴密的證據(jù)。
關(guān)鍵詞:趙昌;《寫生蛺蝶圖》;《杏花圖》;徐熙傳派
《寫生蛺蝶圖》(圖1)是北宋時期少有的紙本花鳥畫作品。長卷上現(xiàn)存最早的印為賈似道“魏國公印”“秋壑”二印。從印鑒來看,《寫生蛺蝶圖》在宋元年間當為與宮廷有關(guān)的藏家所收藏,明時曾一度流入民間,清時入清內(nèi)府。卷尾有元人馮子振題詩一、趙巖題詩一以及明人董其昌跋一。此圖無作者款印,董其昌跋稱:“趙昌寫生曾入御府,元時賜大長公主者屢見馮海粟跋,此其一也?!贝司硭毂粴w于趙昌名下,流傳至今。這幅作品的風格在兩宋時期頗為獨特,與院體風格有相當大的差異。本文試圖從造型、構(gòu)圖、設(shè)色以及宋人品鑒等方面探尋這幅作品的獨特之處,討論作品的歸屬問題。
一、風格分析
《寫生蛺蝶圖》以長卷的形式來布置景物,畫卷起首有大片留白,隨著畫卷的展開,出現(xiàn)一只墨色蛺蝶,與稍后的一只雙翅展開的蛺蝶相呼應。在蛺蝶下方有倒伏的枯草。畫卷中段繪有一只蝴蝶和幾朵野花。畫卷后段繪有荊棘、野花,中間有一只蚱蜢。這種長卷式構(gòu)圖仿佛使觀者身臨其境,一步一景,在視線的移動中欣賞自然景色。類似的構(gòu)圖作品還有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和宋代女畫家艷艷的《草蟲花蝶圖》(圖2)?!恫菹x花蝶圖》長卷繪有秋菊、萱草、秋葵等花卉,坡石、花蝶點綴其間,在內(nèi)容上與《寫生蛺蝶圖》相近。兩者比較,《草蟲花蝶圖》畫面流露出富貴氣息,而《寫生蛺蝶圖》倒有幾分野逸意韻。
宋畫中有許多小品畫有花蝶者,如《晴蝶戲春圖》《菊叢飛蝶圖》《海棠蛺蝶圖》。舊傳為李安忠的《晴蝶戲春圖》繪有不少蝴蝶,從中能夠看到當時典型的院體蛺蝶畫法。比如鳳尾蝶用細線勾出蛺蝶的形,然后填色。這種造型整飭的特點與黃筌《寫生珍禽圖》是一脈相承的,艷艷《草蟲花蝶圖》的蛺蝶畫法亦是如此。倘若將這些作品中的蝴蝶與《寫生蛺蝶圖》的蛺蝶相比,則更能看出這幅作品的精妙之處?!秾懮惖麍D》中三只蝴蝶刻畫精絕,畫家同樣采用勾勒填彩的方法,用筆輕細而勁挺。畫家用線來刻畫蝴蝶的觸角、腿等地方,一絲絲的絨毛十分清晰。由于蝴蝶翅膀上有鱗粉,設(shè)色必須能體現(xiàn)出質(zhì)感,因此畫家以高超的技藝來表現(xiàn)肌理效果。畫作設(shè)色頗為精到,翅膀上勾出的脈絡(luò)至今依稀可辨。如果說蝴蝶的刻畫是工細精致、一絲不茍的,那么野花、野草的刻畫就顯得相對隨意,用筆和設(shè)色較為輕松。畫家利用線條的變化來表現(xiàn)野花、野草形狀和質(zhì)地的差異,設(shè)色上更流露出清新、野逸之趣。卷尾蚱蜢刻畫精細,但不如蝴蝶那般精麗工巧,設(shè)色暈淡也與野草、野花相近。主體花鳥與野草、坡石采用不同的處理手法,這在崔白《雙喜圖》中有著更為鮮明的發(fā)揮。由此看來,《寫生蛺蝶圖》風格在“黃家富貴”與“徐熙野逸”之間,對兩者進行了融合。
??苏\稱“黃家富貴”和“徐熙野逸”一個是“積色體”花鳥畫,一個是“敷色體”花鳥畫。他指出黃筌風格具有畫法工細、勾染并用的特征,并認為:“花鳥畫敷色體也在五代宋初發(fā)展起來,它先以或濃或淡的筆墨連勾帶染地完成花鳥的形象塑造,然后再因其筆墨而略施顏色,這也即是畫史上所說的‘落墨法。”“徐體之敷色是在與筆墨關(guān)系中而力求色差的淺、薄、清、淡?!币罁?jù)牛克誠的觀點,圖中野花、野草的刻畫較為符合“敷色體”花鳥畫特征,而前述艷艷《草蟲花卉圖》和舊傳李安忠《晴蝶戲春圖》,則明顯是“積色體”花鳥畫。那么,現(xiàn)存世較為可信的趙昌作品風格如何?是“積色體”還是“敷色體”呢?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杏花圖》(圖3)被歸入趙昌名下,呈現(xiàn)出與《寫生蛺蝶圖》不同的藝術(shù)效果。此圖為一小幅團扇,取折枝杏花一株,枝頭畫有一簇簇的花朵,大部分都已盛開,有些還是花骨朵兒,花瓣上用白粉敷色,并用黃色勾出花蕊。與這幅作品風格相近者,有佚名的《梨花鸚鵡圖》。兩幅作品畫面同樣是繁花錦簇,構(gòu)圖飽滿,設(shè)色明麗。《杏花圖》更符合??苏\所說的“積色體”花鳥畫。那么,鑒于《寫生蛺蝶圖》與《杏花圖》的風格存在差距,我們需要進一步考證趙昌是否能夠兼擅多種風格。
二、文人視野中的“趙昌”
仔細查詢文獻,可以看到宋人對趙昌的評價有一定的差異。有些文人是全面肯定趙昌的繪畫水平的,比如: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
若昌之作,則不特取其形似,直與花傳神者也。(《宣和畫譜》)
昌善畫花,設(shè)色眀潤,筆跡柔美……昌此花,標韻清遠,能識此意耳。(李廌《德隅齋畫品》)
蘇軾盛贊趙昌,并借用人物畫“傳神寫照”一說,贊其“花傳神”?!缎彤嬜V》的觀點與蘇軾相同。李廌稱趙昌畫花“設(shè)色眀潤,筆跡柔美”“標韻清遠”。
郭若虛、歐陽修則表達了另一種看法:
工畫花果,其名最著。然則生意未許全株,折枝多從定本。惟于傅彩,曠代無雙,古所謂失于妙而后精者也。昌兼畫草蟲,皆云盡善;茍圖禽石,咸謂非精。(郭若虛《圖畫見聞志》)
至如趙昌……筆氣羸弱,惟尚傅彩之功也。(郭若虛《圖畫見聞志》)
昌花寫生逼真,而筆法軟劣,殊無古人格致。(歐陽修《歸田錄》)
士大夫議為花果者,往往宗尚黃筌、趙昌之筆,蓋其寫生設(shè)色,迥出人意。以熙視之,彼有慚德。筌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舍熙無矣!(劉道醇《圣朝名畫評》)
郭若虛對趙昌的評價,稱其傅彩“曠代無雙”,同時也指出趙昌畫全景花鳥生意不足,畫折枝也有依從定本的特點。而歐陽修則指明趙昌“寫生逼真,而筆法軟劣”。劉道醇將黃筌、趙昌歸在一起,并與徐熙對比來談,盛贊徐熙“神妙俱完”。
米芾在《畫史》中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審美態(tài)度:“趙昌、王友之流,如無才而善佞士,初甚可惡,終須憐而收錄,裝堂嫁女亦不棄?!?/p>
從宋人文獻可知,對趙昌大概有三種評價:一如蘇軾、李廌,盛贊趙昌;一如郭若虛、歐陽修、劉道醇,肯定趙昌,但另有看法;一如米芾者,全面貶低。
米芾對趙昌的評價不高,對崔白也略有微詞。他說:“程坦、崔白、侯封、馬賁、張自方之流,皆能污壁,茶坊酒店,可與周越、仲翼草書同掛,不入吾曹議論?!倍总绤s對易元吉表達了贊賞,稱其為“徐熙后一人”。但畫史記載中,易元吉是看到趙昌的作品后,認為自己不能與之相比,遂深入山林,專畫猿猴。此外,米芾的議論主觀性較強,這在許多學者的論述中亦可見到。
在上述所引的文獻中,郭若虛的觀點是頗值得注意的。因為他在品鑒畫作時比較客觀,他在“黃徐體異”中認真分析了兩人的差異,遂有二人風格猶如“春蘭秋菊”的結(jié)論。從宋人文獻中可以看到,趙昌繪畫勝于敷色,用筆有些問題,這應是可以確信的。所以徐邦達就認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所云‘至如趙昌亦非全無筆墨,但多用定本臨摹,筆意羸弱,惟尚傅彩之功也。此畫此論,相互印證,大致可得更改。這與‘寫生蛺蝶圖完全不相符合。”從前述提到的蝴蝶觸角、腿部絨毛的表現(xiàn)力來看,該圖的用筆并不羸弱。這恐與文獻中所記不合。因此,徐邦達認為《寫生蛺蝶圖》與徐熙風格有一定關(guān)系。
三、結(jié)論
董其昌稱《寫生蛺蝶圖》是趙昌所作,他并沒有直接說這幅作品與趙昌風格的關(guān)系,而是說“趙昌寫生曾入御府,元時賜大長公主者,屢見馮海粟跋,此其一也”。顯然,董其昌是從遞藏角度來談的。那么,在當時董其昌是否還看到過與此卷作品有關(guān)的其他信息,從而斷定作品為趙昌所作,今已不可知。董其昌在定名的董源《龍宿郊民圖》已經(jīng)被啟功證明名字當為《籠袖驕民圖》,這表明董其昌的鑒定也有不準確的地方。
徐邦達指出《寫生蛺蝶圖》可能是徐熙傳派的作品,他認為文獻中記載的有關(guān)徐熙的風格,尤其是落墨法等,與此圖風格相近。本文通過對《寫生蛺蝶圖》的圖像分析,結(jié)合同為趙昌的《杏花圖》進行對比,同時比勘宋人文獻,發(fā)現(xiàn)《寫生蛺蝶圖》風格在黃筌與徐熙之間,《寫生蛺蝶圖》和《杏花圖》在風格上存在明顯差異,且文獻中認為趙昌用筆羸弱,而《寫生蛺蝶圖》中對蝴蝶翅脈、輪廓線等的刻畫相當純熟精到。由以上諸多材料所揭示的矛盾來看,依循董其昌的意見將《寫生蛺蝶圖》歸入趙昌名下顯得證據(jù)不足,認定《寫生蛺蝶圖》作品的歸屬仍需更為嚴密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