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似瑾
簡介:初見江銘時(shí),所謂的溫柔邂逅,其實(shí)是我故意設(shè)計(jì)的。其實(shí),我進(jìn)宮的初衷是為了報(bào)仇,結(jié)果一路跌宕起伏,位份是往上走了,可這個仇,怎么就報(bào)不下去呢?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原來是一場空歡喜。
一、
陛下是個勤政的皇帝,除未央宮外,常出入的地方只有養(yǎng)心殿、芷蘭殿和御花園。
因?yàn)橛▓@剛好隔在養(yǎng)心殿和芷蘭殿中間。
皇帝對女人不感興趣,這讓后宮本就惡劣的競爭環(huán)境雪上加霜。
由于前兩處一般人進(jìn)不去,所以御花園是唯一可以發(fā)揮“才能”的場所,每個人都期待和皇帝來一場邂逅,此處便成了女人們唱大戲的地方。
每當(dāng)江銘的儀仗路過御花園時(shí),總會出幺蛾子。時(shí)間一長,他連御花園都懶得進(jìn)了,干脆繞著走。
這一繞,就繞得特別偏遠(yuǎn)。
偏遠(yuǎn)到什么程度呢?遠(yuǎn)到他居然能遇見我。
我當(dāng)時(shí)正拉著宮里的小丫頭們一起放風(fēng)箏。葉蘭苑這破地方,和冷宮隔墻相望,鮮有閑人經(jīng)過,沒人管著,規(guī)矩自然疏忽了些。
大風(fēng)將風(fēng)箏線拉得很緊,我再用力一拽,它就斷了,風(fēng)箏搖搖晃晃地落到了苑外高高的樹上。
那群小宮女看著我嬉笑起來,我擺了擺手,灑脫地說道:“這有什么?看姐姐給你們露一手?!闭f著,我便攀著墻壁靈巧地翻過去。結(jié)果這一躍,剛好和江銘迎頭相遇。
恭候已久了,皇帝陛下。
他沒穿龍袍,于是我假裝不認(rèn)識他,瞧了他幾眼,也沒有行禮,只嫣然一笑道:“我就是撿個東西,你先過?!?/p>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站著沒動。我聳了聳肩,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往樹上爬。
那桃樹還挺高的,如今將近三月中旬,正是桃花盛開時(shí),只輕輕一碰,滿樹桃花如雪片一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往下落。
我好不容易爬上去,踩著樹的旁枝去夠風(fēng)箏。
“你這丫頭怎么這么淘氣???很危險(xiǎn)的!”他一直看著我,此時(shí)忽然開口道。
我瞥了江銘一眼,笑道:“姑娘我靈活著呢!”
接著,我伸手抓過風(fēng)箏,結(jié)果力道沒把握好,樹枝發(fā)出“咔嚓”一聲響。
我下意識地叫了起來,花瓣抖落得更甚,樹枝一折,我便直挺挺地從樹上跌了下去。
“小心!”
話音落下,漫天花雨之中,我跌進(jìn)了一個懷抱,透過薄薄的衣料,似能感覺到那人的體溫,以及我如雷的心跳。
良久,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了江銘那張豐神俊朗的臉。
“小主,你沒事吧!”小宮女們聽見我的喊聲,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在看到江銘的那一刻陡然停住,然后迅速跪成了一片。
我愣了一下,急忙地道:“免禮,免禮!哎呀,我摔傷了也不是你們的錯,不至于這般懺悔?!?/p>
江銘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我從他懷里跳下來,咯咯笑道:“剛才多謝啦,你叫什么名字?”
一個小宮女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裙擺。我一臉不明所以,他沉默了幾秒,倏地一笑,眉眼微彎,道:“江銘?!?/p>
“國姓啊,少年,你頗得圣寵嘛!我看你身手不錯,可是大內(nèi)侍衛(wèi)?”
江銘一副詫異的表情。
我摸了摸鼻子,又道:“你總不會是皇親國戚吧?外臣不準(zhǔn)進(jìn)入后宮的?!?/p>
此時(shí),那個小宮女表情極為復(fù)雜,幾欲開口,又不敢出聲,看得出她憋得很難受。
江銘看了看一臉無辜的我,似笑非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雖然你在皇上面前的面子可能比我大,但我怎么說也算是個主子,稱呼嘛……可否改成您?”
江銘沉默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片刻后終于開口道:“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葉嫣。”我痛快道。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只留下了一句:“朕記住你了!”
待他走遠(yuǎn),匍匐了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終于重新起來,把我拉回葉蘭苑,爭先恐后地跟我解釋我到底遇見了誰。
“小主,您居然讓陛下對您……您居然還說他是……完了完了,這下怕是真要遷到冷宮去了!”
我頗為愉悅地彎著嘴角,瀟灑地大手一揮,道:“大家剛才表現(xiàn)得都非常好,桑桑,去把我那銀鐲子給御膳房送過去,今晚加肉!”
滿屋子人都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二、
葉蘭苑難得開一次葷,還是我拿銀鐲子換的,我卻沒能吃得上。晚飯時(shí)間還沒到,我就被皇上身邊的傳旨公公叫去,沐浴更衣后被送到了養(yǎng)心殿。
于是,我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養(yǎng)心殿,從夕陽西下一直等到月上柳梢。江銘忙著批奏折,一直到深夜才回來,正午的插曲早被他拋之腦后了。
當(dāng)他進(jìn)殿看見我時(shí),腳步一頓,皺眉喝道:“誰?”
養(yǎng)心殿的床那么軟,我等得睡著了,聞言一驚,一個翻身,“咚”的一聲掉了下來。
我疼得咧了咧嘴,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道:“臣妾葉嫣,您的嬪妃之一?!?/p>
他盯著我看了片刻,終于回憶起來,嘴角一彎,戲謔道:“是‘您啊,怎么?這會兒終于知道自稱臣妾了?”
我垮下臉,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道:“皇上,臣妾知錯了,這不是從前沒見過您,才多有冒犯嘛……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臣妾這一回吧。”
江銘不置可否,只見這位爺雙手一抬,用眼神示意我去伺候。我乖乖地湊過去給他寬衣解帶,肚子卻不合時(shí)宜地“咕嚕嚕”叫了幾聲。
我揉著肚子,眼巴巴地看著江銘,道:“皇上,您看……”
江銘頗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最后,我吃上了入宮以來最豐盛的一頓夜宵,也成了第一個跟皇上在養(yǎng)心殿吃紅燒肉的嬪妃。
次日,我便被封了貴人,從此一戰(zhàn)成名。
三、
此事引起了貴妃娘娘的注意。
貴妃娘娘沈清芷的父親爹沈?qū)?,是?dāng)朝宰相,對江銘有知遇之恩。
在江銘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皇子時(shí),沈?qū)捑鸵谎巯嘀辛怂瑸樗\絡(luò)人才,擴(kuò)張勢力,傾盡全力輔佐他。
幾年后,江銘登基,論功行賞,沈?qū)捴苯訌娜返睦舨渴汤缮秊檎黄吩紫唷?/p>
江銘常借沈丞相之手穩(wěn)固朝堂,同時(shí),沈丞相也借圣寵在前朝呼風(fēng)喚雨,好不榮耀。
我覺得“狼狽為奸”這個詞,非常適合這對君臣。
江銘和沈丞相關(guān)系好,自然不會虧待了他那寶貝女兒,沈清芷自此獨(dú)寵后宮,屹立不倒,這半年來稱得上掀起了點(diǎn)兒水花的,我還是第一個。
沈清芷派人叫我去芷蘭殿請安。
我有點(diǎn)兒打怵,掐指一算,發(fā)現(xiàn)江銘還在上朝。于是我搖頭,縮了縮脖子,想稱病不去。
桑桑去拒絕,結(jié)果被沈清芷的宮女直接抽了一巴掌。
“貴妃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也頗有分量,她要什么得不到?如今不過想見貴人一面,貴人怎會拒絕?”那丫頭指著桑桑陰陽怪氣道。
我瞧著她這是在暗中威脅我呢,也不想躲了,施施然從內(nèi)殿出來,笑著揉了揉桑桑的頭,道:“罷了,走吧?!?/p>
我進(jìn)了芷蘭殿,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她行禮,她看著我,忽然“咦”了一聲。
“你……你不是宋……”
我猛地抬頭,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話音戛然而止。
接著,她溫柔地笑了笑,道:“是本宮認(rèn)錯了,妹妹像極了本宮的一位故人?!?/p>
我冷汗流了一身,指甲掐進(jìn)肉里,哂笑道:“能和娘娘的故人相似,也是臣妾的福氣。”
沈清芷淡淡地道:“本宮同她關(guān)系不好,而且她死了?!鳖D了頓,她又補(bǔ)充道,“但你一開口,又不像了?!?/p>
我心虛得厲害,一句也不敢反駁。
我跪在地上,低眉順眼地聽她訓(xùn)話。言多必失,留下破綻就不好了。
畢竟,我確實(shí)不是葉嫣。
真正的葉嫣早就死了,是我瞞天過海,悄悄頂替了她的身份。
沈清芷再說了什么,我也沒聽清楚,她見我不答話,眉頭微皺,不悅道:“本宮問你話呢?!?/p>
我僵硬地抬起頭,愣怔地看了看沈清芷,只覺得恍若隔世。
我們的確是故人,小時(shí)候關(guān)系雖一般,但因著她兄長的關(guān)系,還是常常見面的,勉強(qiáng)稱得上是手帕交。可現(xiàn)在呢?她是天上云,我是地下塵,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垂眸道:“是?!?/p>
她眉頭一挑,正要發(fā)火,門外忽然傳來朗朗男聲:“阿芷!”
沈清芷一聽這聲音,原本的滿面慍怒一下全消了。她抬眼向外看去,展顏一笑,飛快地起身,看見江銘進(jìn)來,快步走上前淺施一禮,語氣輕快地道:“皇上!”
江銘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你出去吧?!?/p>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二話不說退出殿外。
不管江銘是單純來看沈清芷,還是特意來替我解圍的,我都謝謝他。
我回到葉蘭苑,摸了摸胸口,感覺一顆心依然跳得極快。我坐在石階上,愣怔地望著周圍的花草,一坐就是一上午,誰都不肯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聽見了一聲埋怨:“你這破院子為什么這么偏?朕光是找都繞了好久?!?/p>
我見是江銘,笑了笑,柔聲道:“皇上?!?/p>
他看了我一眼,走了過來,直接坐在了我身側(cè),問道:“阿芷今日對你說什么了?”
我搖了搖頭,道:“多虧了皇上您來得巧,娘娘還什么也沒來得及說呢。”
他隨手拿了一個橘子,邊剝邊道:“朕知道她有些嬌縱,畢竟從小到大一直順順利利的,從未受過委屈。但是沒辦法,朕得讓著她?!?/p>
他這是在維護(hù)沈清芷還是在安慰我?
我想了想,索性將頭枕在江銘肩上,閉著眼睛,輕聲道:“臣妾知道了?!?/p>
他看著我,笑著把橘子塞進(jìn)了我的手心。
四、
我覺得江銘是有點(diǎn)兒喜歡我的。
他若不喜歡我,就不會有那么多妃嬪爭著來我這兒獻(xiàn)殷勤了。
我歪頭看著那些堆成小山的禮物,心里倒也不算歡喜。
我所圖的,不止江銘。比起圣寵,我更想除掉沈清芷,扳倒沈家,讓他們不得善終。
沈清芷上次詞用得不當(dāng),我們不是故人,是仇人。
我一心鉆研如何才能讓自己的位份升上去,如何才能有資格同沈清芷對峙,如何才可以撼動她那無上恩寵。左思右想,我覺得沈清芷受寵,除了江銘的真心喜歡,就是她有一個當(dāng)丞相的爹。
我既然占用了葉嫣的身份,葉家自然也是我的娘家。
我朝有清明節(jié)省親祭祖的傳統(tǒng),妃嬪雖不能出宮,但也允許家屬入宮與子女見面。
我就是那個時(shí)候見到葉然的。
葉大人在朝是五品御史,兒女有十來個。葉嫣是葉家庶女,葉然是她的親弟弟。他們的母親早亡,姐弟倆從小被葉大人送到另一個妾室身邊撫養(yǎng),受盡排擠。從小養(yǎng)成的性格導(dǎo)致葉嫣入了宮也處處小心,什么事都習(xí)慣往后躲,自然不受恩寵。葉大人見女兒沒什么利用價(jià)值,來都懶得來,索性打發(fā)了葉然替他探望。
待到午時(shí),葉然才進(jìn)了葉蘭苑,白白凈凈的少年,見到我時(shí)雖然愣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著,但什么也沒多說,只拱手乖巧地道:“姐姐?!?/p>
我歪頭淺笑。
寒暄了一陣兒,我找到機(jī)會屏退了宮人,他看著我,終于道:“你不是葉嫣,她人呢?”
我呷了口茶,問他:“怎么看出來的?”
“我是她親弟弟,怎么可能感覺不出來?”
“她死了?!蔽野巡璞畔拢赶嗫鄯旁谧郎?,認(rèn)真看著他,平靜地說,“葉然,我是葉嫣的姐妹,她死了,我答應(yīng)要替她好好活著,給她報(bào)仇。”
這少年愣怔地看著我,不一會兒,眼圈便紅了。
“為什么?”他聲音有些發(fā)哽,像是在極力壓抑著。
我想了想,道:“因?yàn)樯蛸F妃,她是被沈貴妃逼死的?!?/p>
我又撒了個謊。
葉然原本還帶著慍怒,可聽了“沈貴妃”三個字后,目光陡然暗淡了下來,這下他忍都不愿忍,將頭埋在桌上就哭了。
我是能理解葉然的,因?yàn)槲乙步?jīng)歷過,我眼看著全家血流成河,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死里逃生,亦從此恨透了沈家人。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頗為耐心地等著。等他哭夠了,我才幽幽地問道:“葉然,想給你姐姐報(bào)仇嗎?”
五、
最近羌族人又在騷擾邊境了,正是攢軍功的大好時(shí)機(jī),我勸他去參軍。
我說,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既然借了你姐姐的身份,那我就是你姐姐。咱們的目標(biāo)是一致的,就是把沈家從高位上拉下來報(bào)仇。
送走了葉然,我回頭看著頗有些蕭瑟的葉蘭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其實(shí)我不是葉嫣的姐妹,也無人害她,葉嫣是自殺的。
我想了會兒心事,便去御膳房端了碗銀耳蓮子羹,準(zhǔn)備給江銘送過去。
我正端著蓮子羹走著,忽然,一滴雨落在頭上。我抬頭看了看天,暗道不妙,將羹放在地上,也顧不上什么儀態(tài)了,拎起衣服就往養(yǎng)心殿跑。
李公公看見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我就已經(jīng)沖了進(jìn)去。
江銘正在批折子,抬頭看見我,隨口問道:“嫣兒,你來做什么?”
“臣妾想皇上了呀,特意做了銀耳蓮子羹給皇上吃?!蔽乙贿厰Q著外衣上的水,一邊甜甜地笑道。
“好啊,剛好朕也餓了,羹呢?”
我愣了一下,低頭一看,我雙手正擰著自己濕漉漉的外衣,沉默了三秒后,我猛地躥了起來,道:“是啊,我的羹呢?”
他一個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小臉皺成了一團(tuán),委屈巴巴地看著他。他笑了好一會兒,才道:“葉嫣,你怎么這么有意思?”
我也沒反駁,將外衣脫下擱在椅子上,從背后一把摟住他,語氣輕快地道:“貴妃娘娘沒有來看你嗎?”
“她忙著和家里人團(tuán)聚呢,暫時(shí)顧不上朕?!?/p>
“真好啊。”我悵惘地嘆了一口氣,道,“不像臣妾,就算家里來人,也去得匆匆。”
“沒關(guān)系,朕也沒人陪,咱倆剛好湊一對兒?!彼哪抗庠谖冶涣軡竦囊陆笊狭鬟B片刻,似笑非笑道,“朕的蓮子羹吃不到了……嫣兒覺得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餓著。
但這話沒說出口,因?yàn)榻懙谋〈蕉伦×宋业淖?,將我沒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
六、
我隔天就被封為葉嬪,搬到養(yǎng)心殿旁邊的長寧殿去了,晉升速度快得驚人。從小到大一路順?biāo)斓馁F妃娘娘,難得有了危機(jī)感。
沈清芷又讓宮女來找我去聊天,這次我有了底氣,依舊指使桑桑去拒絕,并告訴她:“桑桑,她若再敢抽你,聽本宮的,抽回去?!?/p>
桑桑應(yīng)了,但她由于過于激動,那宮女諷刺的話還沒說出口,她就率先抽了人家一巴掌,聲音極為清脆。
我知道沈清芷必然會想盡辦法對付我,也想好了無數(shù)種應(yīng)對的方式,奈何世事防不勝防,我依然低估了她。
又一個皇上去上早朝的清晨,沈清芷帶著人闖進(jìn)了我的長寧殿,二話不說抓住我就要往外拖。
“你做什么?”我用力推開她,皺眉喝道,“即便是皇上處置,也要有個罪名的,我做錯什么了?!”
沈清芷也不再動手了,指著一直跟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宮女道:“葉嫣,你可認(rèn)識她?”
我點(diǎn)頭。這是我宮里的婢女,自然認(rèn)識。
“很好。”沈清芷用力鼓了鼓掌,看向她道,“瑟瑟,把你之前看到的都說出來吧。”
瑟瑟會意,立馬跪下,顫著聲音道:“前些日子,娘娘還不受寵的時(shí)候,跟著別的妃嬪同去御花園等皇上,但是不小心被推搡下了水,差點(diǎn)兒被淹死,結(jié)果皇上根本不聞不問。娘娘回去大哭了一場,把我們都趕了出去?!?/p>
我聽了她這開頭,心里不禁一沉。
完了,是那一天……
她抽噎了幾聲,接著道:“當(dāng)時(shí)我的小姐妹小荷說,小主現(xiàn)在正難過,不能讓她一個人待在屋里,怕她會做傻事,要回去看小主?!?/p>
“開始我嫌麻煩不愿意去,她就自己去了。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我就又想去勸她別亂摻和,可我剛進(jìn)院子,就看見……”
她說不下去了,可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她看見我把小荷敲暈,拖到了后院。
瑟瑟淚流滿面,道:“雖然我們這些奴婢的命在主子眼里不值錢,可奴婢還是想斗膽問一句,小荷她明明什么也沒做錯,為什么主子要……要?dú)⒘怂俊?/p>
她說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我都認(rèn),但有一條她實(shí)在是誤會我了,我道:“我沒殺人?!?/p>
“那人呢?”
我聳了聳肩,心情復(fù)雜得很。
人好好的,但原因我沒法跟你解釋啊。
七、
整件事情說起來也不算復(fù)雜。
我不是葉嫣,我是葉嫣的大宮女汐兒,我和沈家有大仇。葉嫣受了委屈自殺了,被我發(fā)現(xiàn),于是我決定偷梁換柱,用易容術(shù)頂替了她的身份。
在這個過程中遇到了小荷,這小姑娘被嚇壞了,尖叫著往外逃。我怕事情敗露,便把她敲暈,從后門拖到冷宮去了。
按照宮例,宮中女子不準(zhǔn)出宮,但冷宮有一條密道,就在宮墻邊的一處石磚下,連著宮墻外的另一塊石磚,是冷宮眾人年復(fù)一年,一鏟子一鏟子挖出來的。如果哪位真待不下去了,就讓姐妹幫忙放話說死在了宮里,本人順著地道出去,就能重見天日。
我和冷宮里的一位娘娘關(guān)系不錯,她就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了,于是我借著那條秘道把人送了出去。
奈何百密一疏,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后,更沒想到這黃雀會被沈清芷找到。
可這種事,真的不能說啊。
沈清芷一直冷眼旁觀著,看著我漸漸蒼白下去的臉色,她嗤笑一聲,道:“還愣著干什么?把葉嬪綁起來,送到葉蘭苑去。今日本宮做主,查!”
既然瑟瑟覺得我殺了人,必然會尋找尸體,小荷的尸體他們是找不到的,可他們能找到真正的葉嫣。
這才是我最大的忌諱。
我立刻甩開扯著我的嬤嬤和太監(jiān),跪在沈清芷面前,道:“娘娘,不必查了,臣妾認(rèn)罪,人是我殺的,請娘娘責(zé)罰?!?/p>
沈清芷冷笑道:“這時(shí)候想起來認(rèn)錯求饒了?前些日子不是還挺倔犟的嗎?”
“臣妾自請入冷宮,絕不再犯錯了?!蔽业兔柬樠鄣?。
沈清芷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冷道:“葉嫣你聽好了,本宮這是為了伸張正義,天知道你還有多少秘密!此事必須徹查,絕不息事寧人。”
我抬頭看她,她眼里有不曾掩藏的得意與篤定,我心更沉,知道她一定發(fā)現(xiàn)了更多。
她查到什么了呢?查出我曾是葉嫣的宮女汐兒?還是查出我是曾經(jīng)戶部尚書家的小姐宋汐?
最后,她們把我綁到了葉蘭苑,又讓太監(jiān)下去找尸體。
沈清芷則拿著我宮里的花名冊,一個一個地對人名。
有了花名冊,再加上宮人們七嘴八舌的解釋和補(bǔ)充,最后查出有兩個人失蹤。
小荷和汐兒。
平白失蹤,但宮里沒有人起疑,因?yàn)槲覐那安皇軐?,沒人愿意伺候,所以我說她們被調(diào)到別的嬪妃宮里了,也沒人起疑。
可這次沈清芷較真,她一個個核實(shí),我的謊言自然露了餡。
在宮人們的描述中,我落水那日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半個月,再醒來時(shí),性子就變了。
后來我遇見了皇上,從此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
我手腳都被綁了,靠在墻角聽著,心越來越沉。沒一會兒,小太監(jiān)果然從井中撈出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體。
宮人們驚呆了,開始議論紛紛。
“天哪,居然真的有尸體?!?/p>
“我覺得這身形不像小荷的,你說這人會不會是……汐兒姐姐?”
“不會吧,汐兒姐姐又怎么惹到葉嬪了???這女人的心怎么這樣狠?”
“你們想,小主從前膽子小到連蟲子都怕,怎么會敢殺人?你們有沒有覺得她病好后的性子,反而很像……”
“怎么可能!小主明明……”
推理至此,所有人都閉嘴了,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盯著我。
“這葉蘭苑雖小,案子還挺復(fù)雜?!鄙蚯遘频氐?,“去請仵作來,接著查。”
我閉了閉眼,覺得一切都完了。
這時(shí),忽然聽見有人喝道:“這是做什么?都給朕住手!”
八、
江銘來對我算個好事,至少替我松了綁。
沈清芷把我殺小荷的事敘述了一遍,把我可能不是葉嫣的事也說了。
江銘聽完,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半晌,他才問道:“她說的是真的嗎?”
我反問他:“若臣妾說不是,陛下會信嗎?”
“信。”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好,那我就說了,不是真的?!?/p>
既然江銘信我,那么我決定負(fù)隅頑抗到底。
沈清芷詫異地看著江銘,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果盤拂到了地上。
她委屈地喊道:“皇上,您憑什么這么信她?”
江銘只是看著沈清芷,什么也沒有說。
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半晌才開口:“阿芷……”
沈清芷看著他,邊掉眼淚邊控訴:“皇上,您是不是真的對她動了真心?哪怕她不是真正的葉嫣,哪怕她來歷不明,甚至她想傷害我,您都要護(hù)著她,對不對?”
沈清芷這么說,我至少有七成把握,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攢足了把柄來對付我,求的是一擊致命??涩F(xiàn)在她什么都不想說了,只死死地盯著江銘,等著他的回答。
所謂宮斗,花樣再多,爭的不也就是那個男人的心嗎?
半晌,江銘終于開口了,他說:“把葉嬪先送回長寧殿禁足,徹查此事?!?/p>
于是,我又被送回了長寧殿。
我相信,沒了我,對著一具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體,他們什么也查不出來。
深夜,沈清芷又來找我了。
她一身夜行衣,頭上綰了個簡單發(fā)髻,繞過一眾宮人進(jìn)了長寧殿,來到了我的寢殿。
我睡不著,正雙手環(huán)膝縮坐在床頭,將頭埋在臂彎里,一閉上眼,往事歷歷在目。
我從前也是京城宋家正經(jīng)的三小姐,因?yàn)樯蚣以邳h爭中大獲全勝,沈?qū)挻猴L(fēng)得意,便想借戶部之手,大肆斂銀。
當(dāng)時(shí)我爹正是戶部尚書,不肯答應(yīng),沈?qū)挶阆蚧噬厦茏啵f我爹與別的皇子勾結(jié),編造的證據(jù)呈了一堆。
那時(shí)江銘才登基,對這種事的態(tài)度是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
宋家被滿門抄斬,一夜之間,血流成河,成了本朝開國以來最大一場冤案。
我覺得江銘就算一時(shí)糊涂,事后聽到那么多流言,也不會反應(yīng)不過來的,可他一直裝傻到現(xiàn)在。
我是被沈家大公子沈懷救下的,憑著兒時(shí)的情誼,他在天牢用旁人換下我,把我悄悄救走了。
可我怎么能忍得了?于是我趁著一個夜黑風(fēng)高之夜毅然逃離了沈懷置辦的別院。
我要進(jìn)宮,我要報(bào)仇。
我早年跟一個江湖游俠學(xué)過易容術(shù),因頗有天賦,也算是學(xué)得出神入化。
所以,我敲暈了一個準(zhǔn)備入宮的姑娘,易容成她的模樣,化名汐兒進(jìn)了宮,被分到葉答應(yīng)的宮里,之后葉嫣含恨自殺,我有了偷梁換柱的想法。
她有傲骨,不堪受辱,不稀罕當(dāng)小主。沒關(guān)系,我傲骨早就折了,我稀罕。
沈清芷此時(shí)定定地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一直不肯抬頭,直到眼淚擦干凈了,才看向她,輕笑了一聲,道:“貴妃娘娘?!?/p>
“葉……”她話在嘴邊停了停,接著,沈清芷嘆了一口氣,道,“宋汐?!?/p>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沈清芷見我不回話,便自顧自地說道:“我第一次見你時(shí)就覺得像,后來我哥進(jìn)宮,說你其實(shí)還活著,我就知道肯定是你?!?/p>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又道:“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我眨了眨眼睛,巧笑倩兮,道:“娘娘,您既然知道我是宋汐,也該知道我早就一身孑然,我還能圖些什么呢?”
沈清芷看了我一眼,篤定道:“你想報(bào)仇?可若不是我哥救你,你早就死了。憑你自己,還想怎樣?”
我閉上眼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再睜開眼時(shí),只淡淡地道:“我什么也做不了,能爭能搶的只有皇上的一顆心。娘娘既然知道我所圖,那就更該知道,咱們兩個無話可談?!?/p>
沈清芷定定地看著我,冷冷地說了一句“很好”,然后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九、
沈清芷最終沒有透露我就是宋汐這件事,仵作的追查也止步于“我是葉嬪曾經(jīng)的宮女汐兒,葉嬪是自殺”,而易容之術(shù),無人能解。
沒有找到小荷,江銘又成心護(hù)我,所以得出瑟瑟撒謊的結(jié)論,她被趕出了宮。
沈清芷氣得和江銘吵了一架,賭氣要趕他出去,最后被宮人攔下了。
這事是江銘告訴我的。
之后,他和沈清芷冷戰(zhàn)了很久,沒了沈清芷的阻撓,我們之間的感情升溫格外快。
流言蜚語傳了一段時(shí)間就漸漸消失了,一切正常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是那寵冠六宮的人,從沈清芷變成了我。
不消三年,我就從葉嬪成了汐妃娘娘。
我聽說,沈清芷又哭了一場,頭卻是抬得高高的,死活不肯再理江銘。
她們都有傲骨,我真說不清這該嘆息還是該羨慕。
又一年清明時(shí)節(jié),葉大人親自入宮探親,對我無比熱情,同往者頗多,長寧殿里一時(shí)間門庭若市。
葉然也來了,許是羌地風(fēng)沙太大,他沒以前那般白晳了,眉目間倒是多了幾分威嚴(yán)冷峻。
葉然在軍中以勇成名,打起仗來不怕死,孤身一人也敢沖,打了幾場以少勝多的硬仗,軍銜一級一級地往上升,如今品級儼然超過了他那當(dāng)御史的爹。
葉將軍同沈丞相關(guān)系不好,處處針鋒相對,朝中無人不知。
汐妃娘娘同沈貴妃勢同水火,難以共存,后宮亦無人不曉。
江銘周旋其中,他自是希望兼得,誰也不想失去??擅餮廴硕贾溃@事一定會有一個結(jié)局,因?yàn)槿撼荚趧袼⒑蟆?/p>
皇上登基五年,后宮充盈,卻至今沒有立后,顯然不行。
若是從前,沈清芷做皇后是板上釘釘?shù)氖?,可她爹名聲太臭,宋家慘案后,人人自危,沒人希望沈相再得一個國丈的身份,便極力阻撓,封后之事一拖再拖。江銘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沈清芷這才成了貴妃。
如今機(jī)會終于來了,她卻不再是皇后的唯一候選人。
皇后注定只有一個,江銘必須做一個選擇。
為了這件事,他還是去看了沈清芷好幾次。
鑒于娘家勢力雄厚,多年失寵也不能撼動她的位置,她還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
可沈清芷很清楚,她所圖的不是衣食無憂,她要的是江銘真心實(shí)意的愛。
可入宮之后,處處都是幻滅。無論是貴妃之位,還是后宮三千,抑或是我,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心里解不開的疙瘩。
我卻在這時(shí)候懷孕了。
我現(xiàn)在有當(dāng)大將軍的弟弟,有江銘真心實(shí)意的喜歡,還有了孩子。
似乎沒什么好權(quán)衡的了,幾日后,江銘來到長寧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汐兒,你若當(dāng)了皇后,不要給宋家翻案好不好?”
我詫異地看著他。
江銘……什么都知道了?
十、
江銘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沈丞相不是賢臣,知道宋家滿門冤枉,知道我不是葉嫣,而是宋汐,他什么都知道。
可那又怎樣?
沈?qū)挻蠹榇髳?,卻待江銘極好,為江銘鞠躬盡瘁,沒有人比沈?qū)捀M懩荛L命百歲,畢竟,江銘一死,他一定跟著覆滅。
沈?qū)挻髦厝缟剑呐氯撼枷啾?,江銘也還是想保他。
我不是葉嫣,可江銘對我動了真心,哪怕明知會惹惱沈清芷,他還是想保全我。
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宋家,可他不希望我為宋家翻案,畢竟一旦翻案,就該問責(zé)了。
江銘看著我,認(rèn)真地等著我的回答,我摸了摸臉,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
他是皇上,他勸我放下,我除了點(diǎn)頭還能怎樣?
可我明明就是放不下,我進(jìn)宮就是為了替宋家翻案的。
沈清芷說,她若當(dāng)不了皇后,就自請出宮,絕不留下礙眼。
“汐兒,你做朕的皇后,朕會遣散后宮,咱們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不好?”
我低著頭,有些傷感地想,何至于呢?
他同別人許諾,卻對我認(rèn)真。
遣散后宮,與我一生一世,多諷刺,那是沈清芷想要的生死契闊,他卻同我說。
到頭來,大家所求皆非所愿,可都是自己選的路,誰又說得出一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