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
藍色彌撒曲
秋天亮出了他的男低音。
是那明媚的海
借后視鏡的影像回溯既往,
驅策他們一路向前。
珊瑚和沙筑的堤壩向天空延伸,
在世界盡頭,波浪忘記了
源自占婆時代的動蕩和起伏。
一棵椰樹,又一棵椰樹
不等行完注目禮就迅速訣別。
一旦與神的年輪擦出火花,
就會收獲意外的饋贈:
凌晨兩點,酒店大堂穹頂上
壁虎像魚群在他的仰望里游弋,
等待入住的人們恍惚如藻類;
沙灘上,寄居蟹突然竄出,
女兒一聲驚叫,
張開雙臂蹦到了半空,
笑聲被沙粒反射出云狀斑紋;
巨型水母被潮汐推到他跟前,
像蒙古人的戰(zhàn)艦失去了登陸的動力。
當他身著長袍進入神廟,
陽光開始試探石柱的血肉之軀。
船舷激起浪花,入口腥咸
他知道那是大海在舉行
一場含鹽量充分飽和的彌撒。
海水在蛻皮,用尾焰
一次次灼傷舍不得放棄的人。
但他眼里深藏的眷戀,蔚藍如從前。
致無名雕塑
他渴慕陰影甚于記憶,但大海
卻潛入街道下面不肯現(xiàn)身。
被褫奪的呼吸,需要一雙翅膀
才能廓開城邦面孔上的夜色和銅汁。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
你怎么在飛翔中遺忘了
后天習得的僭越天空的禁忌?”
他下垂的肢體向島嶼折射著哀鳴:
父親,請徹底放棄我吧!
太累了,而歸途太過遙遠。
想到您的告誡,但一切已來不及
鐘聲回蕩時故鄉(xiāng)就被收回!
我只能以海水為塵土,雖然
那些海水沒有您調制的蠟溫暖
……現(xiàn)實和他的欲望之間,只有光
在雕琢昨日的鏡面:此時
誰仰望星空,誰就是悲劇的制造者。
入夏
他的夏天始于一場葬禮。
從祥和里去玉雙路,繞道天祥街
比從一環(huán)路過去要遠些。
不再寫信的年代,他懷揣
一枚牛皮紙信封出門去叩問夏天。
他不是去郵局,而是去
參加入夏以來的第一場葬禮。
是的,他的夏天始于這場葬禮。
邁著木偶的步伐踩過街面積水
每一步落下,水花濺起(他
陷入回憶:一塊用舊了的馬蹄鐵
在鐵匠的鐵砧上動情歌唱
失去的月牙在火星蕩漾中現(xiàn)身)
銀行門前,鎮(zhèn)墓獸蹲伏如火犬
辨認著飄過它眼前的每一幅面孔。
城市和天空的倒影碎了又迅即
恢復舊貌,在他不能轉身的年紀。
“像一滴淚水消失在雨中?!保孔q?訛
在奔行往返的傘群里,他
與類似的人就這樣被分割,包圍。
當然,還有更多的事不可言說
比如疲倦、麻痹和遲鈍
太陽穴的跳痛、灌鉛的關節(jié)
以及沉默和洞悉世事后的決絕。
他和他自己漸行漸遠,仿佛
垂釣者與白鷺之間彼此視若無物。
不能將更多消息裝進信封了
十年沒有收到過來信又怎樣?
遠行者上路,任何行李都多余。
況且,他并沒有什么事情
需要向死者帶去落花的口信。
注?譹?訛:電影《銀翼殺手》中的一句臺詞。
夜行
每棵荊棘都是一重山脈,
他們不得不攀登。
“靈魂需要在平原不具備的海拔
借宿一夜?!毖约坝诖?/p>
視線還是滑向了石化廠的燈火。
他們就這樣一路交談,
直到轉過山岬,夜色趨濃
漸漸看不清彼此的腮線。
話鋒在樹腰和巖石上碰撞
迸濺的火花可能引發(fā)一場火災。
跡象表明,清明到來時
他們注定要經歷這場考驗。
樹枝在頭頂交叉,在天空消失。
一些岔路被隱藏,忽略
鳥躲在巢中,拒絕為他們指路。
但他們從暗物質提取的光明,
足以照亮返回石斛山莊的機耕道。
“把道士當年呼吸過的霓虹
再呼吸一遍吧!路邊
艾草已經長出了丹藥的氣息。”
像一排移動的礦柱
承受著這越來越低的天幕,
他們邁著掘墓人的步伐,
把星星扛在肩膀上直到
將自己燒成灰,在天空徹底消失。
逆光
遠處,白鷺和海鷗競相啄食
這波光洗禮的城。兌現(xiàn)的午后
陽光是翅膀下唯一的貨幣。
濕氣女神被河堤捉住天空就完了,
忍冬紋夢見他們在逆光中行走。
一場意外卻以死亡的鉛液
燙傷了德魯伊女祭司的喉嚨。
難過的小天使,接近人類的臉部
在她膝蓋上豎起白色柵欄,
虹膜上,薄霧藏著往日的低吠。
這無法描述的永逝的哀傷,
足以讓風電機的巨臂放棄搖擺。
但最先放棄的是他們。指著
在倒影中拔節(jié)的金字塔形建筑,
他對他們說:“我曾試圖
把這座城市命名為鳥語城?!?/p>
但浮島承受的阻力超出了預期。
那些來自西伯利亞的大鳥
飛行是它們的宿命,但鳴唱不是。
骰子一擲足以讓越橘心生幻滅,
淪為浮雕的諸神,被囚禁的諸神
在逆光中裝飾著人類的步伐。
這是冬天,另一個他突然想起
或許該給妻子立一份遺囑,
像年輕時寫情書,只不過
不需要一朵玫瑰作為黎明的信使。
湖畔
光線將他們拽回川西高原。
斜坡上,一對小情侶
激動如午后云影折疊的湖水。
鑲銀的背影與遠處的構樹
連在一起,提前煨暖了
沙粒和草葉編織的湖岸線。
這畫面雖美但過于靜謐
像誰的面孔,喜怒哀樂未發(fā):
潛水的野鴨甩動頭頸說不,
劃出不易覺察的航跡,
帶動紅色浮球隨波浪輕輕起伏。
孩子們的風箏在天空升起,
仿佛整個天空都在他們手上顫栗。
把蜻蜓移到山丘背后,
青銅花園得以讓夢境釋放電荷:
辛夷花最后解除了警戒,
未完成的建筑在倒影中生長,
鳥巢斟滿去年秋天的鳴囀。
欲望國度的邊界需要逆向突破,
下一場演出,根須和芽眼在醞釀。
隔著野餐墊邊緣的荊棘,
他聽到過氣幽靈明媚的宣言:
必須讓人類的咀嚼發(fā)出
野獸的回聲,才能喚醒味覺
和草棵間冬眠的蛇。他將
視線投向了落日鋪設的幻境,
那里,即使妻子揮舞熨斗
也熨不平這被風吹皺了的肺葉。
山中飲酒
那些關于龍泉山的秘密,
他不會輕易告訴誰。
說是某塊花崗巖是豹的行宮,
某片水塘是白鷺的眠床,
最危險的一處,他已深深銘記。
某年某月某日他站在山頂
遙望霧中平原如臨深淵:
這就是他曾奔行經年的居所?
幸好還有放下一切的勇氣,
向著曾經仰望的海拔一路攀登,
野獸一樣尖叫后,群山沉默。
荊棘抖落枯葉后開始萌出新綠,
而屬于他的荊冠早已開花,
血色的花,每一朵都是他的榮耀。
他還不配把藍天白云戴在頭上,
只因為他放棄得還不夠,
謙卑得還不夠。
如今,他在山中飲酒
學會了沉默但還沒學會遺忘,
不知道該把龍泉山的秘密告訴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