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徽
乳牙
我坐在江邊,雙手抱膝。子夜的風經(jīng)過,腳步沉重。面前的江水平靜得像一桶黑油漆。耳邊冗長的蟬噪織成一幅細密而單調(diào)的背景,其間零星地散落著醉漢的笑聲和機動車的轟鳴聲。
屁股坐麻了,我索性仰面躺下,草葉上的露水迅速浸透校服廉價的衣料,攀到皮膚上來。天空一無所有,除了那枚白里透黃的月亮,仿佛是我幼時脫落的一顆后槽牙。
左數(shù),也許是右數(shù)第一顆后槽牙的乳牙階段,就是在一個同樣悶熱的夏夜宣告結(jié)束的。
那天晚上,我和奶奶睡。她用一把大蒲扇給我扇風,我則偷偷地把手伸到嘴巴里,搬弄那顆早已松動的牙齒。
“傻兒,你為啥子像個木頭一樣嘛?!蹦棠掏V沽藫u扇子。
我趕緊把手從嘴里拿出來放到身側(cè),用舌頭去撥弄搖搖欲墜的牙齒。靜止一會兒后,奶奶的扇子還是有節(jié)奏地搖了起來。扇子在她的肚皮和我的肚皮之間,沿著一道圓弧往復運動。
啪——啪。扇子打在肚皮上,音色敦厚。
咔啦——咔啦。我應和奶奶的節(jié)奏,一下下抵著松動的牙齒。
忘了奶奶教你的嗎?啪。把爸爸媽媽的手牽到一起。啪。讓他們不要吵架。啪。跟他們說你想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啪。電視上那個小女孩多聰明,你要向她學習……
奶奶睡著了。我卻一腦袋汗,睡意不肯近身。
幾個小時前,我還躺在爸爸媽媽中間,吹著空調(diào),舒舒服服地做夢呢。夢里有吃不完的旺旺碎冰冰,餐桌上從來沒有胡蘿卜。睡夢正酣時,一陣喧嘩把我吵醒。我的爸爸和媽媽,正如兩頭野獸般在地板上廝打,咒罵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喘息中生長出來。
我趕緊閉上眼,可眼皮一顫一顫的,怎么也合不攏,致使我眼前的畫面如同閃爍的電視機屏幕。我只好側(cè)過頭,盯著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看。
之前我在作文大全里讀到過一個和玻璃杯有關的故事。一個小女孩聽見爸爸媽媽吵架后,把玻璃杯給砸碎了,兩手一捏玻璃渣,流了好多血。她爸爸媽媽嚇了一跳,趕緊同心協(xié)力把她送去醫(yī)院。等小女孩的手傷好了,她的爸爸媽媽也和好了。我要不要也試試這個辦法呢?
可是把媽媽最喜歡的杯子給砸了,她會罵我是個壞小孩的吧?爸爸是那種在大夏天也不準我喝冷水的人,要是我把手故意弄傷了,他也許會更加生氣吧?最最重要的是,我怕疼,我才不敢去捏玻璃渣呢。
面對他們?nèi)绱思ち业臓幊常覅s什么也不做,真是“沒良心”“像塊木頭”??晌覍嵲跊]辦法像電視劇里那些漂亮伶俐的姐姐們一樣,在互相把對方看成大仇人的爸爸媽媽面前,淚眼婆娑地說自己要一個溫暖的家。
我不想要什么溫暖的家,我只想要一臺二十四小時開著的空調(diào),一堆童書,冰鎮(zhèn)西瓜,可口可樂,沒人打擾。在美妙的幻想中,我竟然重新睡著了。
沒過多久,我就被人從床上一把拉起來——是奶奶。她把我護到身后,一遍一遍說著“家和萬事興”。見對面站著的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像是認識到了錯誤,奶奶便心滿意足地牽著我去了她的臥室。
奶奶的手粗糙得像一張砂紙,又有力得像一把鉗子,我被她攥得難受卻又掙脫不開。我只好戀戀不舍地望了空調(diào)一眼,恰好瞥到爸爸媽媽臉上的抓痕,以及憤怒的眼神。
哈,他們鐵定沒有被奶奶的教育感化,因為我和同學打架后也會在老師面前擺出一副愧疚的模樣,免得老師纏著不放。
想到這,我不禁笑起來,可馬上又陷入了不安之中。在剛才那場跟電視劇一樣的沖突中,大人們都扮演著各自的角色,發(fā)揮穩(wěn)定,只有我仍舊是那個最差勁的演員,遲遲沒有說出應該說的臺詞。
我的舌頭給牙齒施加了更多壓力。終于,那顆松動的牙齒屈服了,“咔”一聲落下。我把牙齒吐到手里,先聞一聞上面的口水味,再貼到臉頰上把它晾干。
月光從窗口爬進這個小小的房間,我的視野里卻沒有月亮的模樣。自然而然地,我把自己的牙齒舉到最亮的地方。
奶白色的牙,泛著淡黃的光芒,高高懸在兒時的一個不眠之夜里。
生長痛
高溫貪婪地舔舐著夏天,連夜晚也不放過,人手觸及之處皆是黏稠的唾液。
“熱量是守恒的”,僅剩的一點理科知識在腦海里盤旋,我因此常常疑惑,冷氣在夏天都躲去了哪里呢?也許藏在人心里吧——我如是回答,暗自享受自己因無知而產(chǎn)生的美麗的悲哀。
不過今晚我或許可以做一個稍微貼近現(xiàn)實的解釋:冷氣藏在泥土之中。
我躺在地上,仿佛和一個冰凍的巨人背靠背,沒過多久,身上就涼爽了起來。冷氣順著骨骼攀行,在膝蓋處迷了路,使我又癢又痛。相似的痛覺立刻喚起了身體為我保留的、關于長高的記憶。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和媽媽一起睡。好不容易趕走了蚊帳里的幾只大花蚊子,又把空調(diào)調(diào)到了合適的溫度,螞蟻爬過膝蓋的痛覺卻讓我怎么也睡不著。
媽媽給我按摩,柔聲安慰道:“這是在長個子了?!?/p>
我聽完很是興奮。那段時間,我最期盼的事情就是長個子了。我想長到一米八,一米七也行。只要我長得夠高,就能俯視很多人很多事,也能離腳下的塵埃遠遠的。
當然,遺傳的力量太過強大,現(xiàn)在躺在江邊的我仍舊只有一米六。
回到當時,我因興奮而更加無法入睡,而人越清醒,生長的疼痛就越明顯。媽媽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便和我一同想象未來的生活。
“崽崽,以后我們不跟你爸爸和你奶奶一起住了好不好?”
“為什么?”我轉(zhuǎn)過臉去看媽媽,她眼睛是閉著的。
“這個房子是你奶奶買的,又不是我們的。要住得舒服就得住在自己的房子里?!?/p>
“好啊?!蔽?guī)缀趿⒖叹痛饝恕?/p>
我早就厭倦了這個二手老房子的陳舊——掉漆的土黃色柜子,因遍布劃痕而顯得骯臟的瓷磚,踩上去就吱呀作響的木地板,殘存了許多貼畫背膠的沙發(fā)……
老房子所在的這棟樓從前是分給國營廠礦干部的住房,到我出生的時候,周圍住戶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整棟樓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濃濃的暮氣。我的朋友們都住在新樓房里。每次放學回家,我都得在一個岔路口和一大幫人告別,然后獨自踏著黃昏的碎影,回到老房子里。
老房子從不上演新鮮的故事,在冷漠的和平與熱情的爭吵間循環(huán)往復。
媽媽摸著我攤了一枕的頭發(fā),說:“我們要好好裝修一下。”
我接著便陷入了幻想之中,要大紅色的布藝沙發(fā),要長條的木餐桌,要一張?zhí)僖巍?/p>
媽媽應著我,自己漸漸睡著了。
我想著想著,好像真住進了那樣一個時尚干凈的新房子里,一顆心登時飛到天上去了??晌液鋈挥钟蟹N背叛了爸爸的感覺。
剛才晚飯后和他一起散步,他問我如果爸爸媽媽離婚了,我要跟誰。我當時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要和爸爸還有奶奶一起生活。
爸爸說雖然他工資不如媽媽高,但總是會盡全力把最好的給我的。還說在媽媽那里,我也是個香餑餑。要是我選擇跟媽媽,他也會常常來看看我。
我雖然挺愿意和爸爸一起生活的,但是更希望能在第一次來好事之后再和媽媽分開,否則家里就沒有衛(wèi)生巾了,我會不好意思讓爸爸給我買的。
不過如果他們離得快,興許我會有個后媽,到時用她的也一樣。但后媽可能不喜歡我亂動她的東西吧,萬一因此而怪罪我,爸爸會站在誰那邊呢?
這么一想,我還是和媽媽在一起比較好,各方面都很方便。那剛才承諾爸爸的就不能作數(shù)啦,我又說了一次謊,希望老天爺別讓我變矮。
在作這番思想斗爭時,我們正穿過一條灰塵很大的馬路,大貨車駛過,掀起一層灰,迷了我的眼睛。
不過和媽媽在一起生活就沒有其他風險了嗎?奶奶口中常說的一個小女孩不就是被她的繼父給摸了嗎?那么我必須得保證,在媽媽再婚之前學會防身術,或者上寄宿學校。
我可得抓緊了,媽媽再婚的速度應該會很快吧,她單位的張叔叔在短信里可是一口一個“親愛的”來叫她呀??晌沂罴俚膴W數(shù)班就要開始了,我哪有時間再去學跆拳道之類的呢?
不行不行,我還是跟爸爸還有奶奶在一起吧。就算后媽趁爸爸不在家時欺負我,還有奶奶替我撐腰呢。但這樣一來,我就得一直住在這個老房子里了,我不喜歡!
膝蓋的疼痛還在繼續(xù),我腦中思緒紛呈——原來小孩子長高,就是爸爸牽住頭,媽媽縛住腳,往相反的兩個方向不斷拉扯啊。
初潮
在地上躺了太久,我的小腹陣陣絞痛,一股暖流從中涌出。我想重新坐起來,可疼痛把身體擠壓得越來越小,我最終蜷縮成了母體中的胎兒。內(nèi)褲濕濕涼涼地貼在身上,這感覺同初次來潮時如出一轍。
初一暑假的一天,爸爸說:“今天下午不怎么熱,你出去騎會兒自行車吧。”
他的聲音把我從《海派甜心》拉回現(xiàn)實。我抱著半個西瓜,先看看電視機,上面顯示出“不要走開,精彩稍后繼續(xù)”的字樣,又看看爸爸,他的臉笑成了一團揉皺的衛(wèi)生紙。每當他露出這副表情,我都能大概猜出來他一會兒想干嗎。
“好吧?!蔽伊⒖谭畔挛鞴?,蹬上運動鞋,一溜煙跑出門。
“玩兒得開心,注意安全?。 卑职值穆曇羧杠S地追到我耳邊,我跑得更快了。
陽光白滋滋的,烤得空氣里一股沉悶的葉子味,柏油路有些軟了,街上空無一人。我推著自行車走在樹蔭下,才走到樓頭,便看到一個穿白底藍蝴蝶連衣裙的女人娉娉婷婷走過來。
“秦阿姨好?!蔽叶⒅_上那雙白色高跟涼鞋,好奇那樣細的跟是否會將柏油路面踩出個小洞來。
秦阿姨走到我身邊,她撐著的那把藍色蕾絲陽傘將一股香風扇進我的鼻孔。她塞給我一包沒開封的餐巾紙,讓我拿著擦汗。
“我去看看我爸媽。”秦阿姨說。
嘁,我又沒問你,更何況你也沒說實話。我在心里對她翻了五六個白眼,五年級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爸爸煲電話粥的對象了,有好幾次他還騙我對著電話叫“媽媽”呢。
“好嘞,那我先去找同學玩兒啦,阿姨再見!”我蹬上自行車,飛快沖下坡,把一片密密麻麻的藍蝴蝶甩在身后。
我唯一的好朋友住在離我家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我踩著自行車,滿小區(qū)打轉(zhuǎn),像騎著小馬駒的流浪漢,毒辣的日頭幾乎把我曬成肉干。我蹲在一棵樟樹的陰影中,聽蟬鳴的重章疊句。大姨媽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造訪的。
我的雙腿成了水壩的閘門,一旦打開,洪水便會傾瀉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只好拋下自行車,夾住腿,邁著別扭的小碎步往家去。太陽已經(jīng)斜了,可陽光對人的鞭笞仍舊威力不減。
家門口的鞋架上,奶奶沒穿回老家的布鞋落了一層灰,媽媽新買的黑皮鞋還裝在塑料袋里——她出差走得匆忙落下了。除此之外,便是我常穿的涼鞋,以及爸爸的運動鞋和皮鞋。一切如常,我大膽地敲門。
“誰啊——”
“爸爸,開門!”我的腿已經(jīng)扭成了X形。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空隙只夠爸爸伸出一顆腦袋。他轉(zhuǎn)著頭四處看了一番,問我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嗯……”我低頭組織語言,看到他的腳正慢慢將一雙白色高跟涼鞋往沙發(fā)底下推,我臉一下子紅了,慌忙把視線往上移,“我口渴了。”
“啊,想吃冰棍了——給你五塊錢去買?!卑职忠恢皇职炎¢T,另一只手在褲兜里摸索半天,最終只摸出兩張一元紙幣,“兩塊錢也夠了吧,買支小布丁,有牛奶,很營養(yǎng)!”
高跟鞋倒了,鞋幫側(cè)邊的鉚釘砸在瓷磚地上,動靜不小。我趕緊接過那兩張皺巴巴的紙鈔,扯起嘴角笑著對爸爸說“拜拜”。
剛下完第二級臺階,門就在我身后關上了,掀起一股甜甜的香風。
身體里的潮水毫無退意,我并攏雙腿,一跳一跳地下樓。蹦到二樓時,一戶人家里剛好傳出句衛(wèi)生巾的廣告詞——“超輕薄,超舒爽?!蔽椰F(xiàn)在一點也不在乎什么輕薄舒爽,我只想打開媽媽放在衣柜最底層的那個粉色盒子,從里頭隨便拿一片“七度空間”或者“護舒寶”。要是誰能給我一片紙尿褲也行啊。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仿佛看見身體里一片片血色的花瓣正在剝落。我捂住小腹,手碰到褲子口袋里一個鼓鼓的東西——秦阿姨的餐巾紙。包裝上寫著“濕水不易破”。
那個瞬間,秦阿姨成了世上最可愛的人。
記憶從這里出現(xiàn)斷裂。我總覺得自己是在夜色中悄悄脫下褲子,往內(nèi)褲上墊了兩張餐巾紙??晌矣置髅饔浀茫鲞@事時我被一句“老面饅頭”的吆喝聲嚇了一跳,為了掩飾,我還買了兩塊錢豆沙包。
最可能的解釋是,我那時躲進了一個沒太陽的陰涼地——一個垃圾箱后面,或是一間布滿蛛網(wǎng)的小煤棚里頭??傊?,收拾好一切站起來后,我渾身衣服都濕透了,連眼睛也出了汗。風一吹,涼涼的。
智齒
我把手機和鞋子留在岸邊,赤足踩著碎石子走進水里。腳踝,小腿肚,膝蓋,先后成為一尾自由的魚,離我而去。
上周還沒開學,我鬧牙疼,媽媽給我錢讓我去拔智齒。等車時,我被人塞了一張表演工坊的廣告紙。我便坐上與醫(yī)院反方向的公交車,用拔牙的錢去上了一堂表演體驗課。
老師讓我們釋放天性。課室里立刻便多出了好多獅子老虎、斑馬兔子,我站在這片鬧哄哄的大草原上,一動不動。
“你演的是什么?”
“涸轍之魚?!?/p>
“真幽默,”老師沖我一笑,關燈,拉窗簾,“讓我們進入海底世界!”
黑暗“唰”一下占領了整間教室。我躺在其中,如魚得水。雙腿并攏,雙手緊貼褲縫,扭動身體,我一語不發(fā),從一側(cè)游到另一側(cè)。在深海巨大的壓強下,我的骨骼和血肉之間沒有一絲空隙,我正在變成一片密不透風的鐵皮。
上完課后,我在“三口之家”微信群里說想去學表演。
爸爸媽媽自然不同意,畢竟開學我就初三了。不過也沒什么語重心長的說服,他們以為我在開玩笑。
“乖,智齒拔了嗎?”媽媽問。
沒拔。這兩個字至今還躺在輸入框里。
今天是開學第三天,我考砸了歷史隨堂測驗?;厮奚岬穆飞?,我發(fā)現(xiàn)慣走的僻靜小道兩旁新裝了路燈,深愛的夜晚就這么橫尸街頭。我只好翻墻來到江邊,是即將渴死的魚做最后的掙扎。
我繼續(xù)往前走,沙子在捏我的腳底板,手法溫柔。
水齊腰深時,一束強光照到我身上。
“崽在這里,快過來——快點,我不會游泳——”媽媽的嗓音聽來有幾分凄厲,像小學課文里出現(xiàn)過的護犢的母牛。
“寶寶,別亂動,爸爸來了!”那么肥胖的一個身軀,奔跑起來卻也能用“離弦之箭”形容。
回到岸上,爸爸媽媽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我感覺他們都在顫抖。
“哎呀,我這么怕疼,不會去嗆水的。”我用力握了握他們的手。
媽媽的舌頭一直打結(jié),卻還不住地說話。一會兒說新家馬上要裝修好了,一會兒又說等我中考完就帶我去看海。
好,好,好。我應和她,抓住她哽咽的空當說:“我智齒沒拔,還在疼呢。”
“明天,哦不不不,今天天一亮就帶你去拔牙?!眿寢屔斐隽硪恢皇?,在我臉頰上摩挲。
爸爸沉默好一會兒,突然說去學學表演也不錯。
“嗯,我崽崽有天分?!?/p>
走到大路上,街燈把我們的影子拉成長長三條,映在地上。爸爸把我的手舉高到他面前,說:“瘦不拉幾的,跟你媽媽的小手一樣。”
雖然他們?nèi)耘f不是彼此的微信好友。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很溫暖。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