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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紛飛的黃蝴蝶

      2021-08-27 02:33:33祁媛
      湖南文學 2021年8期
      關鍵詞:爺爺

      祁媛

      當阿葉知道他的“爸爸”其實是自己的爺爺時,他已經快十歲了。那天他有點恍惚,一條走了無數遍的回家的路,竟然走過去了兩里后才發(fā)覺,“難怪我的‘爸爸比別人的老那么多,滿臉褶子,而且,而且原來我也有媽媽啊?!?/p>

      起初爺爺還瞞著這一切,這不費事,編各種瞎話哄哄就是了,今年說媽媽出門賺錢了,明年說媽媽為了賺錢又去了更大的城市,后年是媽媽累病了,等等,總之年年都讓阿葉有個盼頭,這樣一直蒙到阿葉小學畢業(yè)。

      直到今年,父親才回來看他,給他買了一把塑料玩具槍,而此時阿葉早已過了玩那種東西的年紀了。在家的那幾天,父親總是心神不定,拉著個臉,他臉原本就長,因此顯得更長了。阿葉覺得還是爺爺當爸爸好,而這個爸爸不回來也沒什么。他們沒有什么話說,父親走時扔下一句話:好好讀書。為什么要好好讀書?父親不過說說而已吧。阿葉想著,爺爺倒是說過好好讀書就可以去城里看媽媽了,這讓阿葉眼睛終于亮了亮。

      那天爺爺在電話里又和父親吵了一架,說為什么一點錢都不寄回來,然后撂下電話,半天不語,當天晚上爺爺對阿葉說出了實情。阿葉才得知原來母親跟父親去城里打工沒多久,就和父親離了婚,隨后父親也和別人結了婚,生了三個孩子,這也是父親為什么每次都來去匆匆的原因。從那天起,阿葉內心深處感到自己原來的父母如今已是別人的父母了,眼下唯一能和他相伴的只有爺爺,而爺爺也一天天地老了。

      村里已無和他同齡的少年,兒時的玩伴都陸續(xù)被各自的父母接到城里,和他情況差不多的干脆輟學,早早出門去打工賺錢,剩下的都是老人和成片的空屋荒院。周圍變得很安靜,如果外地人路過此地想問個路、喝口水,恐怕都很難找到人。

      家禽牲口也少了,貓啊狗的也寥寥無幾,村里有一只幾乎掉光了毛的老黑狗,整日躺路當中瞌睡,半天都不動一下,此外,村頭曾經有個熱鬧一時的書攤,如今也不知去向,還有一家叫“天上人間”的小超市,是周圍幾個村子里唯一的超市,生意早已冷清,據說上個禮拜只賣了兩只燈泡和一包方便面,老板是個瘸子。倒是有一對中年夫婦沒走,安閑地在自己的老宅子里繼續(xù)過著那天長地久的日子。這對夫婦原是村醫(yī),深受村民仰賴,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幾年前變癡呆了,而且兩人是同時變癡呆的,不管你對他們說什么,回答永遠是“對哦,對哦,對哦”。

      人口的大幅外遷,使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野草和各種植物瘋長,逢墻爬高,見縫就鉆,蓬勃散漫,肆無忌憚,似乎有點重回主人翁的意思了。沒多久,各種草木逐漸占領村子四面八方的各個角落。它們漫到井臺橋頭路面,遍布墻壁屋頂煙囪,遮滿屋門窗子和圍墻,甚至還長到屋里,直接攀緣到床頭。

      那天早晨,阿葉到屋后撒尿,驀然發(fā)現有一對烏黑深邃的眼睛警覺地盯著他,是一頭從沒見過的動物,模樣奇怪,極其冷靜,并沒要逃的意思,阿葉見了,嚇得尿頓時掉頭回流。

      接下去的幾天,常??吹降厣嫌行┬碌钠婀值囊矮F腳印,它們各自形狀有所不同,有的腳印深,有的腳印淺,有的大,有的小,有胖,有瘦,樹上的野葡萄和李子也被扯掉,個別李子落到地上,一動不動地在那躺著,只有它們知道是誰干的。令人驚悚的是,有一天夜里,風雨交加,鄰居的那條成天昏睡的老狗,忽然狂吠起來,兇狠急切和不安,早上那狗就無影無蹤了,連一撮狗毛都沒留下來。

      當天夜里,阿葉就做了個夢,夢里村子完全沒人,只剩自己,他在村子里四處走,走走就覺得不對了,周圍變了,原來熟悉的路、房子、樹林、舊井、祠堂,等等,都跑哪去了?阿葉心中開始恐懼和焦急,漸漸感到村子好像變得大了,好像已經走到了別的村子,別的村子也是空的。他繼續(xù)走,然后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很輕松也很自由,開始撞到樹上時心里一緊,可是也沒有被撞痛的感覺,于是就放心了一些,繼續(xù)飄。又撞到墻上、煙囪上,電線上,后來又撞到村頭那座古石橋上,也不疼,就像撞到了棉花那么柔和,然后落在樹葉上和河水上,也不覺得河水的涼,甚至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覺得很好,心想就這樣飄吧,隨便飄到哪里去都可以的。

      他遇到了一個人,是村里的一個傻子,消失了很久,聽爺爺說在城里被人打死了,也有說是半夜被貨車壓死的,總之村里人早就把他忘掉了,又突然冒了出來。阿葉不怕這個傻子,因為傻子從來不傷人,而且是村里最和藹可親的人。

      傻子問:“你見過金魚嗎?”阿葉說沒見過,心想在學校倒是見過照片,傻子說他見過,阿葉問是什么模樣,他說是太陽出來的樣子。阿葉覺得有點新鮮,所以繼續(xù)聽下去?!暗墙痿~有眼睛,太陽沒有,所以太陽想辦法把金魚的眼睛廢掉了?!卑⑷~聽了覺得有點恐怖,問怎么把金魚的眼睛廢掉的,傻子聽了樂了,有點阿葉老師的架勢,于是打開了話匣子。

      “太陽不給金魚光,于是金魚只能活在黑暗里,時間久了,金魚便適應了黑暗,眼珠子就慢慢變癟了,終于有一天那個癟了的地方長平滑了,就像金魚的腦門一樣……”

      “我那天夜里被貨車撞倒后,并沒有立刻死,我躺在那里,看到司機下車來,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我發(fā)現他是沒有眼睛的,所以他笑了……人差不多都一樣,都是沒有眼睛的?!闭f到這,傻子笑了,對著阿葉露出了發(fā)黃的大板牙,板牙錯落有致,非常結實,這結實而碩大的板牙,嚇醒了阿葉。

      天還是黑的,里屋爺爺的呼嚕大作,阿葉躺在床上回味夢里的事,使勁思索著傻子的問題。他無法想象沒有眼睛的魚是什么樣的,沒有眼睛的人就更不敢想象了,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還好,眼睛還在,可是傻子卻為什么要說大多數人沒有眼睛呢?傻子是個謎。

      阿葉是喜歡上學的,因為學校有老師和同學們,可是這兩年學生越來越少了。村里那些老人也說,讀書,讀書,讀出來又有什么用呢。

      他對數學和科學課最有興趣,初一接觸到數軸時,對無限的符號就很喜歡,他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無限”的詞很奇怪,他不理解無限的概念,但那個代表無限的符號∞卻吸引他。他琢磨著,那符號橫躺下就像粘在一起的兩個圓,或是兩個黏在一起的人頭或兩只對眼,也像一根兩節(jié)的藕,站起來就像個“8”,因為這個有趣的形象,所以很容易就記住了。他也喜歡省略號,對除不盡的圓周率感到不解,那個無限的、毫無終結的計算讓他感到數學是個迷宮。他喜歡迷宮,喜歡探險。他經常在村子里繞來繞去,那些沒有人居住的廢舊房屋就像一座座微型迷宮。

      語文課卻一直讓他郁悶,使他顯出自己的愚笨。他原來以為寫作文不難,應該把事情記下就是了,像爺爺記下開支的內容一樣,一五一十,不要漏掉也不要寫錯字就好。那次作文,老師讓大家寫《初春》,他心想初春怎么記錄?要記錄哪些事呢?他出門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屋前屋后的樹木,回屋就寫道:“初春了,村里沒什么人,草木都長到屋頂了,也有長到水缸上的。樹葉是灰突突的,老狗又在睡覺,雞有蟲子吃了,所以很高興的樣子。立春以來,母雞一天就能下一個蛋了,冬天只能隔兩天下一個蛋。河水里的魚也長大了不少,開始游動了?!?/p>

      然后便不知怎么寫下去了,他覺得該記錄的都記錄了下來。此時忽然想到鄰居家成天睡覺的老狗,它近來有點不同,于是加了一句,“鄰居家的老狗也四處聞小母狗的屁股了”,寫完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但想到那確實是事實,就保留了那句,第二天就交上了作文本。不料第二天老師在全班面前讀了他的作文,大家哄笑起來。老師說怎么能這么寫春天呢,春天怎么會是灰色的呢,我不是說要用擬人的方法寫嗎,你腦子又走神了吧。聽著,我再說一遍:春天應該是“柳綠花紅”“爭芳奪艷”“鳥語花香”和“鶯歌燕舞”,記住這個就能及格,而且,下面的內容也是不好的,不健康,我們大自然萬紫千紅不寫,為什么寫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呢!他聽了,頓時臉紅到脖子根。

      從那時起他開始有點害怕寫作文,不知怎么辦,覺得看見的東西都不能記下來,從前學的那些字詞句,全都沒用了,他更不懂“中心思想”和“立意”,不知那些是什么意思,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它們。但是班里別的同學都會寫,每個人寫出來的作文都像一個人寫的,不費事似的,于是阿葉覺得自己太笨了。

      他最喜歡的課還是化學課,任課的是邵老師,很少有女老師擔任化學老師,邵老師是一個例外。她總是穿著那件藍白格子襯衫,領口處洗得有些微微發(fā)白,顯得很干凈的樣子。邵老師上課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化學是最穩(wěn)定的,一樣物質要變成另一樣物質,需要增加的元素是恒定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他喜歡“恒定”的概念,就是永恒的意思吧,他想到父母,如果父母的感情也像化學這么恒定,那么他們會不會就不離婚?母親就不會拋下他。此外,如果人的年紀也是恒定的就好了,那樣的話爺爺就不會老,會一直陪著他。

      他最不怕的應該是抄生字,一個字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都沒啥。當然,抄多了,手指頭也變得很僵,慢慢就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手了,但總比造句好,抄一個,算一個,抄一個,少一個,一頁又一頁,寫著寫著,手腦之間形成了自動的配合和巨大的慣性,往下寫,再往下寫,寫著寫著,他忽然想到了無限,那個橫躺下的“∞”,他好像看到自己抄寫生字的作業(yè)本一本本排列有序,形成一條無限長的“小路”,這條路開始長驅直入直指天際,后來起風了,“小路”舞動起來,然后又雪片一樣地紛紛散開了。

      他注意到了坐在自己前面的女生衣服上的類似雪片花紋的圖案,梨花、茉莉花還是梔子花?這些在阿葉家后院里都有,還有金銀花,都很香,那年阿葉還把那些花當零食吃掉不少,一把一口。眼前圖案里一朵一朵花則似是而非,說不出是哪一種,它們錯落交替又奇妙地重復,葉子和枝子也一樣,他進而發(fā)現那女生的頭發(fā)也相似,也都在重復并伴有淡香,于是他湊近一些,目光像梳子一樣把那些細軟烏亮的黑發(fā)“梳”了幾遍,果不其然,它們一根一根地全部在悄無聲息地秘密地重復著,而且那淡香里含著某種悶悶的濁味,他又湊近了一些,想細細分辨其中的味道,臉也不由得貼了上去。

      因這個事件學校罰阿葉停課一周。事實上,阿葉并不怕孤獨,他也沒想到向那女生道個歉什么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傷害她,她對他倒沒什么很厭惡的反應,只是臉臊紅了一陣。他覺得這點的確是自己的不是,但不知怎么辦,阿葉的嘴歷來很笨,倒是坐在那旁邊的那女生似乎更憤怒,朝他臉上啐了一口,然后破口大罵,說他變態(tài)。那天回家的路他走了很久,心想還是不去學校更好吧。

      阿葉變得更加孤僻了,上學往返獨行十幾里的路,是他最喜歡的自我空間,也是他最熟悉的,閉上眼睛他都可以說出路過了什么地方,哪里有那棵大鳳凰樹,哪里有總是趴了許多黑色毛毛蟲的橘子樹,哪里是紅磚灰瓦的棋牌室,哪里是關了門的長滿荒草的購物中心,哪里是一片茂密蔥蘢的樹林,哪里是地上一片油膩的輪胎修理鋪,哪里是貼了粉紅色壁紙的推拿按摩室,哪里是地上聚集著難散的爛菜味的早集市場,哪里是廢棄的水泵站的殘垣斷壁,哪里是嶄新的永遠關著門的中國電信服務站。

      臨近學校的幾家面館和發(fā)廊店的玻璃門后面,總有幾個穿著鮮艷新潮的女孩站在那里看手機。有幾次,其中的一個女孩看了看他,朝他笑了笑,他呆呆地望著她,慢慢走過去,可是等他走過去的時候,那個女孩又掉頭跟別人說話,不理他了。另一次有個化了濃妝的女孩瞪著眼睛打量著他,她一邊皺著眉頭,用巴掌拍自己腿上的蚊子,一邊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不是個人,而是一塊豬肉或者是一籃子石榴。

      小樹林里有一條通往學校的近路,天熱的夏季,他總是抄林子里的近道。本來這里的小路是上學的孩子常走的,后來村子變空了,這條路慢慢就長滿了荒草。現在因為受罰,時間多了。他不敢對爺爺說他在學校發(fā)生的事情,所以每天還是早出晚歸地“上學”。

      樹林里有幾座廢樓,爺爺說是很久以前的“洋房”。雖然破敗荒廢了,但有些殘存的部分還能透露出原來的模樣,那樣子很奇怪,是阿葉從沒見過的,而且上面還有凸出來的水泥制的繁體字,其中除了幾個如“忠”“?!焙汀柏敗钡淖滞?,余下的大部分阿葉認不出來。

      林子稍深的地方有座墻壁長滿暗綠苔蘚的破樓,樓頂上長了幾棵不小的榕樹,裸露的樹根密密麻麻地長下來,滿滿地纏住了整幢廢樓,有的樹根撐開了墻壁后自己得意洋洋地伸了出來,有的則從外墻攀緣而下,然后從窗口蜿蜒而入屋內,進入屋內樹根就在空中無從攀緣了,抓瞎了,因而也變細了,變細了的樹根爬滿了墻壁。阿葉喜歡看這些樹根的變化,他覺得那些樹根很像蝙蝠翅膀的有彈性的脛骨,或者是某種水蛇,只是眼前的“脛骨”和“蛇體”更強壯,更強壯,而且具有迷人的彈性,墻上密密麻麻的細樹根和蜘蛛網相似,只是上面沒有被擄獲的蝴蝶和蚊蟲什么的。

      那日清晨,林間晨霧彌漫,而且漫入了那些廢樓里,在其中的一間有幾把破椅子的屋里,他撞見了一只奇怪的動物,渾身毛色灰里透黑紅,目光陰森逼人,兩只前爪柔軟,指甲則鋒利如刀。它并不怕他,不僅如此,目光直直向阿葉射過來。

      阿葉并無懼色,反倒感覺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一個極其渺茫和遙遠的什么地方的遭遇,至此他想不下去了,現實的意識的層面重新占據了他,他想到它的目光類似學校的語文老師,或者是罵他的那個女生,只是那個動物沒有久留,僅在屋里蹲了一會兒就越窗而去,在那一刻,阿葉發(fā)現它的尾巴十分難看,像無毛的豬尾巴。

      孩子心里差不多都藏不住秘密,阿葉則相反,在廢樓里的見聞從未對人說過,當然,他也沒人可以說,時間久了,那些秘密就和心長在一起了,好像永不見陽光的地下管道里的青苔。對于樓里的幽森阿葉并不怕,反倒覺得愜意,他喜歡去那個地方,那個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地方。每次獨自一人走到里面時,他都覺得從未有過的自在和安全。

      樹林里的鳥也同樣讓阿葉歡喜,它們的各種啁啾聲令他心曠神怡,慢慢地,他和路邊樹林里的鳥成為了老友,他學它們的叫聲,它們常?;貞?,好像在試圖溝通,或者在糾正他的發(fā)音和韻腳。有一次阿葉剛走進那廢樓,就聽見里面驟然而起的急促的翅膀啪啦啪啦的扇呼聲,原來里面都是鳥,而且還有毛色黝黑的烏鴉。他發(fā)現室內的鳥鳴尖銳刺耳,非常難聽,不過這反倒幫他窺探到如何拿捏模仿鳥叫的秘籍,于是一段時間下來,他學的鳥叫幾乎亂真,鳥兒們開始不大理他,他因而有點失落。有一次,阿葉的“鳥叫”之后,四周一片死寂,他有點想哭,就在那時,樹林里忽然響起一片鳥叫,細聽,是鳥們模仿阿葉版本的“人工鳥叫”,只是有點不倫不類,仿佛故意抹黑,但這并不妨礙鳥們之間的連鎖反應,只聽樹林里響起一片嘰嘰嘰喳喳喳聲,一會從左面驟起,一會在右面消匿,繼而又在右面響起,聽著那阿葉版本的鳥鳴在林子里面的鳥群中連成一片,彌山漫林,他聽呆了。

      夜里,山霧更濃了,它們充滿睡意地向黑暗深處飄去,路口立著一只燈,燈光下霧就不見了。阿葉望著自己燈下的長長的影子,心想自己的影子可比自己高多了,如此長,他想到自己快十五歲了,爺爺說媽媽離開他的時候,他不滿兩歲,過去的記憶早已化作一團煙霧,他已經對媽媽沒有任何印象了,但媽媽還能認出他來嗎?為什么媽媽不要他了呢?他抬起頭來,對著頭頂上飄浮的那片夜霧說了自己的顧慮,但夜霧沒回答,緩緩浮動著。他又想到會不會是自己太笨了,不會寫作文,算數、化學、歷史的成績都平平,而且不會說話,不懂得跟人打交道,也幫不了爺爺做農活,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好,想到這,他覺得一切都怪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阿葉看見夜霧漫了上來又靜靜地漫了過去,他不由得跟了上去,因為著急,所以迅速接近了對方,夜霧看見自己被追上了,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散成許多碎片兒,仿佛變成了一個女人,是邵老師嗎?學校里最和藹可親的女老師,她穿著件藍色連衣裙,正對他微笑。他剛要說點什么,邵老師的臉又模糊了,變成了另一個女人,是媽媽嗎?媽媽,你回來了?別走,媽媽你別走。

      然而媽媽還是消失了,變成了幾只黃蝴蝶,飛了。

      “原來……原來……你們是蝴蝶呀!”

      他伸手要去抓,可是對方飛得太飄忽,他伸手撲了幾下,仍舊落空,于是有點著急,真怕蝴蝶遠走高飛,獨獨留下自己,于是伸直胳膊胡亂舞動起來,這一連串的動作太大,他醒了。

      他感覺有點冷,發(fā)現自己的被子被踹開了,天還沒亮,窗外的寂靜依然如故,他想到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個夢,夢得好累,身體沉重,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尋思著。

      爺爺那時正在洗瓠子,聽到孫子在說話,他站起身來,走過去一看,孫子正趴在床上唔唔地說著什么,吐字模糊,一時也聽不清,此時只見孫子身體一驚,嘴里喊道:“原……原來……你們是蝴蝶??!”

      吃早飯的時候,爺爺問阿葉早上做了什么夢,還說了亂七八糟的夢話,阿葉聽了覺得意外,就問爺爺聽到了什么,爺爺看了看孫子,說也沒聽清,繼續(xù)吃粥。阿葉抬眼又看了看爺爺,他到底說了什么夢話呢?他反而記不起來了。

      說起來,爺爺很久沒做過夢了。生活的單一和重復,家事農事的勞心勞力,早使他變得麻木和懈怠,整天無精打采,懶得走動。自從兒子和那沒正式過門的媳婦離鄉(xiāng)外出打工,特別是兩人生活發(fā)生了變故后,事事使他深感無奈,覺得未來難測。

      日子一天天過去,舊時光的種種情景變得越發(fā)清晰了。他年輕時參過軍,和絕大部分適齡參軍的人一樣,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料當了騎兵,這使他有點失望。他原以為能當運輸兵,可以開汽車到處跑,見見世面,或者做一個技術兵,而且最好駐扎在城里,哪怕城郊也行,因為那樣一來,復員后就能進工廠做工人,成為吃“商品糧”的城里人。那年月,絕大多數農村人都羨慕吃商品糧的人,像公社干部、縣里干部和工人等等,就是吃這種糧的“上等人”,一旦吃上這碗飯,就意味著睡著覺打著呼嚕也能拿工資,搓著麻將也能把獎金拿了。可騎兵沒有駐在城里的,想想也是,城市人車多雜,馬在街上走不是撞了車,就是車撞了馬,萬一馬再受驚,滿城亂跑狂奔,逢車踢車,遇人踏人,麻煩就大了。

      部隊駐扎的地方是內蒙古草原。開始只是操練,不能碰馬。此外就是種蔬菜,也是部隊自給自足的一部分。種菜他是老手,卻和原來的生活一樣。他也不喜歡養(yǎng)馬,就像他不喜歡從前養(yǎng)豬養(yǎng)牛一樣,他不喜歡與獸溝通。在那個年代,參軍本是鄉(xiāng)村青年夢想成真的一條捷徑,沒想到卻來到大草原養(yǎng)馬種菜了。沒辦法,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好在吃穿不要錢,每月有七元津貼可以都存起來,如此幾年,復員時能攢下兩三百元,加上約七百元的復員費,將近千元。一千元就是個可觀的數目了,可以回到家鄉(xiāng)討個媳婦,成家生娃。于是,爺爺的心就安下來了。

      那時,部隊的糧食是上面發(fā)的,吃的菜卻要自己種。菜的品種里就有瓠子。很少有肉吃,但有酒,雖要花錢買,但逢年過節(jié)會餐時桌上的酒是隨便喝的。他醉過幾次,醉了的時候就跑到外面吐,撒酒瘋,亂喊亂罵,連長指導員也不會管,因為那時他們差不多也喝醉了。

      有一次酒后暈眩,他跑到草原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像走在棉花上,草原空蕩無人,抬頭看天,天上也有一朵一朵的棉花在飄。他站在那里呆望了一會兒,發(fā)現那些棉花慢慢變成了別的,一會兒是煙圈兒,一會兒像鳥,一會兒像肥豬,后來就變亂了,變成四不像的云了。

      望著那些,他覺得心里沒了底,就轉到馬廄,他問馬你是誰,馬正在吃草,抬頭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xù)吃,不再理他。他聽馬咀嚼聲很響,心想草應該很香,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嗯,果然不錯,于是又塞了一把,因而引起馬的不滿。馬忍住氣憤等了一會兒,看到爺爺晃到旁邊的墻角撒尿時,跟上去,一個漂亮的轉體,正中他的屁股,雖沒傷及骨頭,但驚嚇得不輕,膀胱也極不舒服。而且,在之后的一個月里還被連長處罰,每天給馬鍘草料一小時。

      三年后,爺爺復員回到故鄉(xiāng)。雖不算什么衣錦還鄉(xiāng),但也算在外面見過一些世面,可他發(fā)現家鄉(xiāng)的變化更大。年輕人多數承包養(yǎng)魚養(yǎng)龜和種樹,收入不錯,相比之下,他那點復員費就不算什么了,復員軍人已不吃香,上門說媳婦的幾乎沒有,幾年下來,爺爺還是光棍。這里面有個小原因也需要提一下,就是爺爺生就矮小,雙手和文人比是拙厚一些,和莊稼人的手比就纖細了,所以雖生在農村,卻不善農活。

      那時,爺爺聽人說西南某貧瘠地區(qū)的女人,正一批一批地向內地尋郎求嫁。內地的適齡男青年,只要兩百斤全國糧票就可以娶到一個女人。對方要求不高,男方健康,本地戶口,年紀別太老就好,于是爺爺就托人打聽,不久就娶到了一個。

      這女人二十出頭,黑瘦黑瘦,性格柔軟,善持家,農閑做稀飯,農忙做干飯,用丈夫那七百元復員費買了三頭豬和十只雞。一年后殺豬賣肉,凈賺不少,雞也長大了,開始下蛋,一半賣,一半孵小雞,日子開始過得有模有樣了。媳婦是秋天過門的,第二年秋天就生了個男孩,爺爺樂壞了,覺得自己有福,所以更疼媳婦了,兩口子正準備好好規(guī)劃美好的未來時,沒想到在這時出了事。

      事情是這樣的。女人的老家本是魚米之鄉(xiāng),后來變成了窮山惡水,弄得男人窮得娶不起媳婦,女人紛紛出走外地尋郎覓夫,幾年下來,那個地區(qū)政府發(fā)現本地區(qū)女人流散嚴重,就與這邊的政府交涉,說我們這邊的女人都往你這邊跑,那我們那邊的男人不都娶不到媳婦了,這樣下去我們省不成了光棍省了嗎?!開始,這邊的相關部門并不想插手此事,因為追討人家老婆,意味著要拆散家庭,缺德??蓪Ψ讲灰啦火?,看對方敷衍,便把狀子告到上級領導,上級領導是要顧全大局的,和諧相處最重要,于是責令當地立刻遣返異鄉(xiāng)女人,這邊下級政府只好照辦。

      那夜里,天朗氣清,明月銀亮,村邊忽然狗吠大作,不一會兒,爺爺的屋門便傳來亂亂的腳步聲,那些聲音在門外停下,接著門板就被敲得砰砰響了。屋里床上的媳婦早已嚇醒,忙起身問誰呀,門外人說公社的,開門就是,不要啰嗦,屋里男女聽了,嚇得渾身發(fā)顫,急忙開門。

      門既啟開,幾束電筒光刺眼地、亮晃晃地照進來,仿佛旋轉在夜空里的彗星,先照到男的眼上,再移到女的臉上,最后落在床上正在哭喊的不足半歲的男娃身上,在那里,電筒的光束滯留片刻,流連忘返。孩子哭聲更大了,但那光束于心不甘地移至別處,在屋里屋外照了個遍,似乎在這不大的黑屋里,處處藏了人,讓人想到半夜拿賊。然后有人問那女人是不是從外地來的,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話剛落音,問話的那人就英武灑脫地揮動了一下手,說,帶走!幾個人上來就抓住女人的胳膊帶走了。

      第二天,傳言飛來,說那天晚上公社從各村總共帶走了七八個女人,上了一輛大卡車,當夜就運走了。那些一夜間失去媳婦的男人們,只是低頭嘆氣,除此之外,他們啥也做不了,耐心而傻笨地哄著剛剛失去母親的娃子,他們無一例外的是命運的奴隸。

      時至今日,每想到那傷心的時刻,爺爺還會繼續(xù)嘆氣,只是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了。這么多年來,他不理解也不滿的是,媳婦走后就杳無音訊,連封信都沒有,心里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再怎么樣,這里有你親娃啊,你不疼我,難道不疼娃!唉,沒看出你是個狠心娘們兒,他不由得回憶起從前的好日子,媳婦懷上娃的時候,依舊屋里屋外地干活,晚上自己睡得早,媳婦喂完豬喂完雞,奶過娃后,就坐在他旁邊做針線。燈光下,他發(fā)現她似乎胖了一點,又似乎瘦了一點。

      她有時也取笑他的手不是莊稼人的手,說你家上幾輩可能是做官的,或者是教書先生也難說呢,他覺得媳婦的話很中聽。有一次,媳婦莫名其妙地問,以后,以后日子萬一變了,變得不好了,你會往外地跑嗎?他說不會的,哪兒都不如家好,但她還是看著他,沒說什么。他清楚地記得媳婦擔憂的眼神。

      人通常是這樣的,經歷了某些坎坷之后,才會換一個觀看的角度,那樣一來,心情也就變了,心情一變,什么事都可以心平氣和了。爺爺后來想,媳婦被遣返后,心里是想跑回來的,但太遠了,沒辦法。

      “……嗯,她很難?!?/p>

      想到這,爺爺也就慢慢地說服了自己,緩過神來,他的白胡子在陽光下,也顯得燦爛了,在那一刻,他臉上的皺紋好像稍微松開了些。

      四月的時候,山村里竟然發(fā)生了下大冰雹的事,一只只碗大的冰雹穿過屋頂砸進屋了。

      當時爺爺正站在屋門口仰臉看天,聽到聲音,便轉身看個究竟,他發(fā)現腳下是一個正在融化的冰球,轉臉又發(fā)現被冰雹砸翻的紅臉關公,神色大驚,失魂落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他跑到做飯的灶臺邊,把鐵鍋、飯碗、飯勺和水瓢一件件地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屋外,一邊扔一邊大喊:老天給碗飯吃吧,給碗飯吃吧!玉米完了,小麥完了,地瓜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年白干了!

      自那場驚嚇之后,爺爺病了,模模糊糊醒來,他望著屋頂上被冰雹砸出的一個個的洞,像被捅了的大型蜂窩,又看了看屋外地上一個個冰雹坑,眼淚汪汪,說不出話來。幾天后發(fā)了燒,燒得很熱,村里也沒像樣的村醫(yī),無法診斷。最后還是賣豆腐的和他的孫女來了,幫忙送他去了二十里外的縣醫(yī)院,

      縣醫(yī)院急診室驗血結果說是肺部感染,脈搏也弱,最好住院,可爺爺就是不肯,說太花錢了,掙扎著要回家,被阿葉攔下。他陪爺爺在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經過治療,病情好轉,就出院回到家里了。

      回到家后,爺爺睡的時間明顯比以前多了,常常聽到爺爺說夢話,終于譫語了,那天他聽到爺爺說:

      “誰在唱歌,是你嗎……我不怕穿堂風,穿堂風是昨天才登陸的,我不怕冷,真的不怕,你看那島上的火焰,燒吧,燒吧,燒的時間長了,火也會累的,我有點累了……那馬不好,它是存心的,我看得出來,什么東西我都能看出來……”爺爺在說話的時候,眼睛里像看到了什么,那個“什么”對他有點來者不善。

      “它們來了,快到了……來吧,來吧,當心別掉進洞里了……我一直在等著呢……”

      “……哦,原來是你,我以為是棉花呢,你真像棉花,后來又變成了豬,哎,原來你是云,今年是云的豐收……”

      昏睡了幾天后,爺爺睜開眼睛,神情大異,像換了一個人,眼神已不再是阿葉原來熟悉的,而是變得幾乎完全陌生了。他冷冷地看著周圍,仿若來到了一個新地方似的恐懼和無助,看著阿葉,已認不出來,完全像見了生人,那目光靜靜地從阿葉的臉上轉向窗外和遙遠的天空,像在想什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

      爺爺去世的時候,身上落滿了黃蝴蝶,在太陽下分外奪目。

      當阿葉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過了中午,當時正在學校課間復習,全部題答完后,便按老師的要求檢查一遍,發(fā)現其中一道很簡單的題竟算錯了,于是改了過來。他雖不聰明,卻不是粗心的人,改完那道題后,便呆坐在那里等著下課鈴響。正在此時,他發(fā)現教室門口悄悄地露出一個人臉,朝班里看了一眼,然后對邵老師做了個手勢,似有話說。邵老師見了,走了過去,用眼神問有什么事。那人細聲說了什么,邵老師聽了,神色倏忽肅穆起來,點了點頭。那人說完就走了,邵老師轉過臉來,目光在教室里的學生中尋找著,終于找到了阿葉,目光異樣而柔和。她輕輕地走過來,用從未有過的輕柔的語氣對阿葉說趕快回家吧,家里出事了。

      早上十點多,爺爺靠著家門欄曬太陽,猝然倒地死了。第一個發(fā)現他的是村里那個賣豆腐的,他每天早上十點左右,挑著豆腐擔子準時路過這里,看到老頭斜躺在地上,姿勢反常,臉上爬著一溜螞蟻,就覺得出事了。想告訴鄰居,發(fā)現隔壁坐著一個呆老頭望著他,完全聽不懂賣豆腐嚷嚷的是什么,只是愣愣地又有些警惕地望著賣豆腐的。那得了癡呆癥的村醫(yī)倒是不請自來,樂樂地站在爺爺尸體邊,喃喃道:“對哦,對哦?!?/p>

      幾個小時后,當阿葉趕回家時,便看到了前面說到的爺爺那“一身黃蝴蝶”的情景。在那一瞬,阿葉被那些黃蝴蝶分了神,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蝴蝶,金黃燦爛,分外美妙,令阿葉有點眩暈。那些黃蝴蝶見有人來,頓時紛紛揚揚地飛起來,在空中飄飄忽忽閃爍著它們翅膀上的刺目的陽光,并在爺爺和阿葉兩人頭上盤旋不去,好像在說:“怎么才來啊,怎么才來啊,我們等了好久啦?!?/p>

      阿葉呆在那里很久,對眼前的事尚不能完全理解。陽光下,他瞇著眼睛看著賣豆腐的和小賣部的老板一起扶起沉重僵硬的爺爺,把他抬到屋里,再平放在床上,這時候,他才忽然哭了起來。

      因為爺爺是猝死的,阿葉父親并沒很快回來,加上村里本來就沒什么人,所以火化了爺爺后,阿葉就沒人管了。

      他好幾天沒去學校了。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沉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有一晚,他做了一個好夢,夢里面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在,溫暖的橘色燈光照在大家的臉上,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對著他微笑,桌上擺滿了他愛吃的食物,爺爺和奶奶拉著手,大家都那么地開心,大家都愛著他。醒來以后,他昏昏沉沉的,天已經開始亮了,有一絲微弱的亮光透過窗簾,打在了他的床頭上,像是舞臺上的一束追光,又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某種啟示,有那么一刻,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哪一個更真實。

      他愛上了睡覺,沒日沒夜地睡覺,睡眠仿佛像潮水一樣向他涌來。這種睡眠無涯無垠,深不見底,整個世界突然變得悄無聲息,他似乎想再做幾個那樣的好夢,畢竟夢里面什么都有??墒遣恢涝趺椿厥拢僖矝]有做過那樣的好夢,準確地說,他連夢都開始沒有了,除了昏睡就是昏睡,在他的感覺中,只有一個死沉沉的睡眠世界。

      有時候半夜醒來,面對迷迷茫茫的黑夜,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努力回想清醒的時候,只覺得離自己無比遙遠。他覺得他快要把自己的靈魂都睡沒了。

      他開始怕黑,怕聲音,于是就抱著被子搬到靠近屋里天花板的隔層,那里本來是堆一些雜物的地方。他自己也很久沒上去過了,當他上去的時候,在一個爛竹筐里,看到了一窩粉嫩的小老鼠,連眼睛都沒睜開,在那里吱吱地叫,沒見到老鼠媽媽。他也沒理會,準備在旁邊鋪開自己的被子。他感到臉上碰上了蜘蛛吐絲,頓時感到癢癢的,他撩開蜘蛛絲時,發(fā)現頭頂上有一張蜘蛛網,上面綴滿了小小的被吃空了的蛾子殼,他捅破蜘蛛網時,打了幾個噴嚏。

      早上醒來,那窩小老鼠不見了,可能是老鼠媽媽夜里偷偷回來叼走了小老鼠。他坐在被褥子上出了一會兒神,仿佛還沒睡醒似的,然后感到有什么東西異樣,定神看,原來天花板上全是陽光,是從下面墻上掛著的鏡框上的玻璃反射過來的。

      閣樓的右邊堆了很多廢舊的紙板箱和幾件破舊的家具,左邊散亂地擺了幾個箱子。他一一打開翻看,有一個最下面的箱子,他以為會很重,沒想到出乎意料地輕,箱子略微傾斜時,發(fā)出“哐當”的聲音。打開時才發(fā)現幾件女人的花旗袍,很舊了,原本滑亮的質地已顯得暗淡無光了。是奶奶的?是媽媽的?他將頭埋進旗袍里,淡淡的霉味和微茫的樟腦丸氣息頓時擁住了他的臉龐,無盡的幻想猶如五色彩虹,帶著令人炫目的色彩紛紛涌來。那旗袍好像會說話一樣,在對他耳語:穿上它,穿上它。他穿上旗袍鉆進了那個箱子,并輕輕地蓋上了蓋子,木箱不大,勉強能蜷縮在里面,他的身體不禁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感覺像鉆進了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墳墓。

      這時,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個紙質的東西,于是他用頭頂開了箱子蓋,這時他看見了一些信,也很破舊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字體很小,不像爺爺的,也不像父親的,從稱呼上看,似是昵稱,看不出是誰。是爺爺,還是父親?他不知道,落款的名字也是昵稱,而且像是個女的昵稱。是奶奶還是媽媽?都不是,因為爺爺告訴過他奶奶和媽媽的名字,那這個人是誰呢?他搞不懂。

      爺爺死后近一個月后,父親才匆匆趕回來。他粗粗地整理了一下爺爺的雜物,又出去了大半天,回來后天色已經將暗了。晚飯他們吃的是泡面,父親一邊吃一邊對阿葉說,我去了你的學校,發(fā)現你成績太差,本想帶你去我那里住,但你這么差的成績怎么進城里的學校!你還在課堂里玩!還敢調戲女生,是不是!阿葉聽了呆住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父親見了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都是從你媽那里傳來的!阿葉聽了,想問也不再敢作聲了。

      父親接著說,轉入當地學校的門檻很高,城里對農村孩子的轉學卡得很嚴,你去了也入不了學,民辦學校學費又死貴,我就是再做幾年牛馬也省不出你的學費的。我看這樣吧,反正你也快十五了,去城里打工吧,有了錢,你就是皇帝,別上那個破學校了,就這樣定了,你明天就跟我走。阿葉聽了,仍舊發(fā)呆,當晚父子倆開始收拾東西,爺爺的東西父親只看了看就扔回原處,包括爺爺的那部舊手機,嘴里嘟囔著什么阿葉也聽不太清。

      第二天清晨,當阿葉父親醒來時,發(fā)現阿葉的床已是空的了,他以為阿葉在附近什么地方買早點或做作業(yè)什么的,但屋前門后找了好幾圈,也不見阿葉的影兒。等了半天后,在村子里走了走,四處望了望,沒有任何跡象,而城里家里還有一個兒子兩個丫頭要他來照應,心想:“讓他先對付幾日,下個月再回來接他,哎,接去了也是遭罪的日子?!庇谑腔氐轿堇?,在阿葉的枕頭底下留了點錢,便去路邊等去火車站的大巴了。

      十一

      當父親四處找阿葉的時候,他就躲在屋后的樹林里。他在父親說話的字里行間聽出了對自己的某種厭煩,而且居然相信了學校的說法,認為他調戲了女生。尤其令阿葉不悅的是父親竟把他的“劣跡”和媽媽聯(lián)系在一起,這使他難以接受。他有個簡單的邏輯:既然父親覺得媽媽不好,那媽媽就不會像父親那樣認為他笨,不會認為他調戲了女生。所以他不愿意跟父親走,他要投奔媽媽。他沒有什么計劃,但心思已飄到了遠方的城里,在萬家燈火里的某一個窗子里,媽媽也坐在飯桌旁,心里無事不掛念著阿葉。

      想到這,阿葉的想象力就停滯了,他十幾年內全無母愛,也差不多全無父愛,幸虧有爺爺。但現在,爺爺死了,爺爺的屋里就剩下阿葉一個人,不再有爺爺問他學校的功課,不再有爺爺做的熱湯面,也不再有爺爺夜里那渾濁粗重的呼嚕聲了。黃昏的村頭,清晨的河邊,一切如常,特別是那個寂靜,沒增加什么,也沒減少什么。

      阿葉跟老鼠似的節(jié)省地吃著家里留下的干糧,盤算著干糧吃完了,地窖里還有一些小米和地瓜。他會燒小米粥,還會烤地瓜吃,這些事爺爺生前好像頗有預見性地教過他。此外,阿葉有時也會去池塘里抓黃鱔和泥鰍,打樹上的野果子。

      爺爺去世后,那條大黃狗“二子”整天郁郁寡歡,悶不作聲,不再進食,陰郁的眼神里可以感到它也來日無多。果然,那天早晨阿葉起來時,發(fā)現大黃狗也不動彈了。

      阿葉把“二子”埋在了大院里一個他認為比較私密的地方,并用樹枝綁了個十字架,他也不明白十字架是干嗎用的,也許是掛臘肉條的吧,他想。那幾天,他心魂不寧,想象著大黃狗的精魂從那個小坑飄了出來,然后飄上樓,嗚嗚地從他家木門門縫下鉆進來,在屋里輕盈游蕩,終于在被窩里找到他,用它濕涼的鼻頭在他的枕邊來回地蹭著,尾巴依舊茸茸的,不停地擺動著,眼睛呢,還是像生前一樣不死不活地看著他。

      那天他在村頭路邊看長途汽車的路站牌,上面的地名沒有一個是熟悉的,他繼續(xù)走,心里盤算著在什么地方轉火車,車票價是多少,等等。這些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若不是想著城里的媽媽的緣故,他對出行之類的事沒有興趣。

      前面又是一個車站,那里有一人也在看路站牌,他覺得好像眼熟,原來是邵老師!那輛老舊的男式自行車斜倚在她腰身處,頭發(fā)簡單地挽在腦后扎了個結,幾縷黑發(fā)垂了下來。她看見阿葉時隨即打了招呼,然后好像在打量他的神態(tài),接著問他還好嗎。這是爺爺死后第一次有人關心他,哪怕那也許多半屬于老師對學生的一般性關懷。阿葉心里忽然動了一下,有點難受。

      邵老師繼續(xù)說,學校要和縣里的高中合辦了,所以以后學生要到縣城上學了,路程有三十多里,學生要住校。說完邵老師問阿葉爸爸媽媽回來了嗎,阿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邵老師見了也就不再說話了。看到阿葉鞋子已經破舊,就要送阿葉回村,說順路。阿葉就坐上了自行車的后座,令他意外的是,嬌小的邵老師居然帶得動他,他注意到邵老師的腳踝細細的,可是很有力的樣子,他忽然就有點感動。他發(fā)現邵老師今天打扮得好像很溫馨,穿的是一件藍色的連衣裙,從側后方看,好像只有二十出頭,比他大很多,又似乎也沒大多少。

      從那天開始,邵老師在他心里就不再只是教室里的邵老師了,而是一個笑起來有酒窩、走起路來總是風風火火的、一個叫邵珍的可愛女人。他記得住她每天穿的衣服,他最喜歡的還是她穿藍色連衣裙的樣子,她那細細的腳踝,他覺得邵老師像一只美麗的蝴蝶。

      他沒有去過城市,連縣城也只去過一次,家里也沒有電視機,唯一的電器就是爺爺的小小的收音機,這是他與這個屋子和這個村子之外的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途徑。他對美好事物的聯(lián)想只停留在他所能夠看到和觸摸的東西上,他覺得蝴蝶是美的,山里的花是美的,學校大門是美的,今天他忽然覺得邵老師好像也是美的。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朦朧感,它是出于一個少年人對年輕女人的感受,還是一個從沒見過母親的少兒對母親的一種想象,阿葉還分不清。所以,當他坐在自行車后座,如此貼近邵老師的身體時,他起初有點微茫的心悸,繼之感到一種莫名升起的親切感。他想了想,猶豫片刻,便用自己的臉斗膽觸碰了一下邵老師的上衣,他頓時感到柔和清香,喉頭有點堵塞,這是前所未有的,他模糊地想到了媽媽,媽媽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十二

      村里忽然來了一些人,他們從車上下來,在村子到處走到處看,指指點點著什么。第二天就有傳言出來說村子要拆遷了。因為這個村子的人實在太少,交通也不方便,村子也沒有什么值得開發(fā)的資源,所以鎮(zhèn)上的人決定把他們這幾戶人家遷出去,房子都拆除掉。村子里的老人們似乎都很傷心,他們早早地就置辦好了棺材,放在屋子里,對著棺材吃飯,伴著棺材入眠。他們有一種迷信,埋葬在這個他們出生并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里,是不會真正死去的,靈魂會留下來。如果死后沒有靈魂留下,那么活了這一輩子到底剩下了什么呢?老人們將何去何從,阿葉已經無法顧及了,他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個村子了。他要去城里找他的母親。他去了爺爺的墓前和爺爺做了告別。墓前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極富生命力似的野蠻生長著。

      第二天上午九點的時候,阿葉出現在縣城,當天晚上十一點,便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了那個大城市,就是當年從爺爺和父親的通話中得知的那個叫A的城市。前面我們已經知道阿葉不算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遇事少有盤算,所以當他站在火車站出口的那個人群熙攘的廣場前,才發(fā)現自己沒有任何有關媽媽的信息,媽媽的電話號碼,媽媽的住址,都沒有,今晚在哪兒住,也都沒在腦子里想過。好在離開爺爺的屋門時,他沒忘把父親給他留下的錢帶上,這點也并非出于路上花費用度的考量,而是想到此行恐怕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父親的錢總要帶上的,此外爺爺的手機,也是出于念物的原因才被揣入自己的口袋里。

      眼前的城市街道人流并沒使他感到“迷失”和“不知所措”,所以他不慌亂。他想我就一條一條街、一棟一棟房子地找吧。

      開始兩天,他一邊往街邊的房子的門窗里面看,一邊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十幾條街走下來,毫無所獲,不過并不累,因為他發(fā)現周圍很新鮮,和他的老家是多么不同啊,街上除了人,還是人。他還發(fā)現白天的行人總是面目平淡,行色匆匆,而到了夜晚,人們的臉上似乎才有了表情。從寡淡素凈的村莊一腳踏入喧嘩熱鬧的世界,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時有些蒙。

      他偷偷爬上過一棟公寓的頂層,他看到城市很大,除了房子還是房子,密密麻麻,像玩具的模型。他不大敢往下看,覺得隨時會掉下去,那天正好有風,他也覺得整個樓在輕微地搖晃,他對此疑惑不解:這么重的紅磚水泥的樓怎么會晃動?山風再大,山也是不會動的。云影跑過地面,然后忽然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山區(qū)的云,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云影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在山谷里游走,最后就消失在遠山,城市的云影則是消失在樓群里,然后就不出來了。

      晚上天暗下來,街邊的路燈亮起來,整夜整夜地亮著,對面的樓有很多亮著燈光的窗子,窗簾就是用來擋住人的眼睛、不讓別人看見的。所有的窗戶里都有一臺電視,有時還有兩臺電視,它們一閃一閃地亮著,有的電視前有人看,有的沒人看,沒人看的電視屏幕也在那里一閃一閃地亮著,屏幕里面的人有說有笑,屏幕外的人已在沙發(fā)上睡了。

      如此一路尋覓下來,晚上七八點時,他餓了,而且餓得厲害,餓得很猛。他去街邊的一家小吃店買了酸奶和幾個肉包子,喝了吃了,然后繼續(xù)沿著街道兩旁的店鋪和房子尋找著。

      很晚了,街上車疏人稀,商鋪霓虹燈紛紛滅了,他想去找個地方睡吧,可街邊的屋子門都嚴閉,他便離開街道,順著路燈走,稀里糊涂來到了一座大橋的橋墩邊。時值夏天,不冷,他就縮在橋墩下,極度的疲倦感襲來,盡管他頭上的車流的噪音陣陣傳來,此起彼伏,時而還有轟轟的回音,但他還是很快睡著了。

      在夢里他覺得一切都變得悄無聲息,自己好像在夜里走路,兩邊有路燈,街道上沒人了,沒人的街道筆直伸向黑夜,他在馬路中間走,兩邊店鋪房屋的窗子也是黑洞洞的。然后,他覺得馬路中間似乎有一片泥沼,他想呼喊,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泥漿不斷地把他死纏硬裹著。他急了,內心有一種感覺,再這樣下去就真的要被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干掉了,汗毛輕微地豎起,他感到害怕了。

      于是他走進一個看上去安全的地方,是爺爺的屋子,爺爺的被窩,他爬上床,當他伸腿鉆進去的時候,感覺碰到了什么東西,掀開被子看,是一具完整的動物骨架,不是人骨,是別的。他盯了一會兒,認為那是“二子”的骨架,精美細致,潔白無瑕,這使他意外,他發(fā)現骨架里有忙碌的螞蟻和黑色的泛著藍紫光的硬殼蟲,而且有些已經密密麻麻地爬到床單上了。

      它們已經吃掉了“二子”的眼珠,所以只剩下兩個小黑洞,現在那兩個小黑洞向他望過來。他心里覺得一陣驚悸,想到那曾經充滿“信任”的目光如今已經沒了,他感到喉頭發(fā)緊,要哭了的感覺。正在此時,那兩個眼眶黑洞射出兩道強光,如此刺目,讓他不由得用手遮住自己的雙眼,這個動作讓他醒了。

      幾道強光照在他的臉上,是手電筒的光,光中似乎有幾條大人的腿立在那里,他抬頭看,有兩三個黑乎乎的大大的人影,他不由得站起來了。其中一個黑影問他,怎么在這里睡覺?他沒說話,那人又問,你爸爸媽媽呢?他也沒作聲。旁邊那個黑人影開口了,說你啞巴嗎?他聽了忽然大哭了。那兩個黑影彼此看了看,然后其中那個問他是不是啞巴的人自言自語地說,又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吧,于是蹲下來翻他的口袋,摸到了阿葉的三百多元錢和爺爺的手機,那人問錢是哪來的,阿葉說是父親的。

      “騙人!父親給的,你父親呢?”阿葉說在手機里。那只手機不是智能款的有密碼的手機,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到通訊錄,所以那人很快就瀏覽起了那里的內容,并找到了阿葉父親的電話。

      十三

      父親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即開始責問他那天躲到哪去了,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但還沒等阿葉回答,他已轉臉向送阿葉來的那兩位“黑影”巡警遞煙、道謝,立刻變了個人似的。

      電視機前看電視的那幾個女孩男孩只是轉臉看了看他,就又接著看電視了。正在玩手中撲克牌的那個女人就是繼母吧,她倒是對他微笑了一下說,你就是阿葉?阿葉點頭說是。

      屋子比鄉(xiāng)下家里小,更擠,但有電視,這是鄉(xiāng)下家里沒有的,只是他不怎么看電視,他不認識電視里面的那些城里人都知道的影星。

      阿葉的出現讓本來就狹小的出租房變得更狹小了。繼母是北方人,皮膚粗黑,塊頭也大,有一副天生好嗓門,每次她說話就仿佛在喊什么。盡管阿葉“降臨”的第一天她對他微笑了一下子,之后便再不和阿葉說話,可是每當她吼自己的三個孩子時,阿葉心里明白,那是在罵他吧。飯桌上,繼母也大聲提醒她的孩子吃這菜吃那個菜,然后看了看阿葉。他看著她那張厚唇一張一合,甚至有時口水都噴出來了,就感到頭皮發(fā)麻。爺爺曾經對他講過,食不言,寢不語,他不理解一個人為什么時時刻刻不得空閑,非要在吃飯的時候大喊大叫呢?他看了一眼埋頭扒飯的父親,父親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或者說他早已經習慣了。

      盡管繼母和她的三個孩子對阿葉的排擠讓他沒有一天日子好過,可是他從不和他們頂嘴,遇到沖突也會立即讓步,簡直有些逆來順受。與其說他在害怕什么,不如說他早就看清了形勢,在這個所謂的“家”里,是不會有人替他說一句話的,哪怕是他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想起他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他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著,父親問他吃過了沒,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他們走進一家面館,燈泡昏黃,他坐下后才發(fā)現桌子糊著一層厚厚的油脂,膩膩的,一個小女孩蹲在店門口小解,光著的屁股正對著他,城里人的不講衛(wèi)生令他有些費解。面條端上來了,油膩渾濁的湯上面飄著幾根蔥花,他沒有什么胃口,父親卻大口吃了起來,吃得很香的樣子。那是他第一次仔細地端詳父親,他發(fā)現父親是那種長臉,筍頭鼻,還有點腫眼泡,細小的眼睛瞇起來就像一道縫,臉頰右邊還有兩三粒痣,他發(fā)現自己長得一點也不像父親,那么他像誰呢?

      夜深人靜,當他獨自睡在陽臺上那幾乎不能被稱作床的舊竹床上,繼母的粗暴、兄妹的傲慢、父親的冷漠,這些在他亂糟糟的腦海里,就像下水道里的污泥濁水那樣翻騰了起來。為什么他總是被呵斥,總是有錯?他再次想到自己的母親,為什么母親在他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就把他遺棄了呢?他不由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會不會是他生來就有什么壞毛病,惹人厭惡,還是他身上有不可說的原罪,被母親察覺到了。一定是這樣的,他幾乎可以這樣斷定了,他生來就是有罪的,不然為什么他會掉入今天的困局,如同掉入荒郊野外的一口枯井。

      還是在讀小學的時候,他獨自在村子里玩耍,曾掉落在一口枯井里,枯井不大,不到兩米寬,三四米深。一開始,他沒感到害怕,甚至覺得有一點點有趣,因為他發(fā)現天空變小了,變得有形狀了。圓圓的藍藍的天空像一枚發(fā)著光的紀念章,印象里爺爺就收藏著許多紀念章,爺爺說那是他當兵歲月的證明,是他人生唯一有紀念意義的時光??墒翘焐稽c一點暗下去了,他看著那個藍色的圓漸漸變成了灰色的圓,他開始害怕了,大聲喊叫了起來,喊了很長時間,根本沒有用。有風聲慢慢地傳來了,像是女人的哭聲,他終于號啕大哭了。他摸著冰涼的井壁,試圖找到縫隙好爬上去,然而縫隙實在太細太小了,沒有辦法擱腳。天已經全黑了,黑色的圓變得好可怕,那種黑簡直像是要吞沒一切的。他喊得嗓子也嘶啞了,他感到自己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世界的盡頭,會悄無聲息地死在井里,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作真正的恐懼。正在他快要絕望時,突然有一束光照進了井里,像是神光閃現,霎時間把井里照亮了,黑暗和寒冷一下子消失不見了。他抬起頭看見了爺爺,爺爺正拿著手電筒照著他,原來爺爺看他出門玩了一天遲遲不回,出門找他來了。爺爺叫他別怕,說去找人來把他救出去。他哭著說,爺爺你馬上回來,別把手電筒帶走。爺爺把手電筒留下了,那束光就那么一直照耀著井里,他實在太怕黑了,不能忍受沒有光的時間,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他無法想象爺爺是怎么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回去找人的,然后又同樣摸黑回來救出了他。

      現在他又感覺自己掉回到那口枯井里了,并且爺爺再也不會來救他了,爺爺的手電筒也不會再留下來了,他感到無比寂寞了。他想念村莊了,想念爺爺了,想念邵老師了,想念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了,甚至想念不喜歡自己的那些同學了。他快速地在頭腦里重現了自己已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的樣貌,那些房子的線條,嵌在路面被磨平了的鵝卵石,破損的墻面上被煙熏了一樣的污跡,回家路上那坑洼不平的臺階,巷口那棵冬青樹刺破陰沉天空的畫面……他小心翼翼地快速復原所有的記憶,生怕一不小心那些記憶里的往昔也要消失不見了。

      慢慢地,他開始和自己的影子說話,和電線桿的影子說話,和樹的影子說話??墒怯白邮遣徽f話的,他想到了媽媽,那個遙不可及、渺無蹤跡的人,他覺得雖然影子不會說話,但還是能看到的,媽媽卻連影子都沒有了。

      十四

      他出門的時候天已黑了。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燈火輝煌,城市的女孩們好像都換了一張臉出門,妝容幾乎是面目全非的。男人們也都開著車出門了,他們要將自己消耗在香煙和啤酒里,夜晚的城市已經張開了嘴要吞吐他們,這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他要離開那個家。他的思緒開始有點亂,就像很多氣體在他體內轉換。他想起以前在學校里上的化學課,想起了邵老師說過的那些話,兩種反應物要產生出“生成物”,一定要百分之百地控制好分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不能強行將不能反應的物質放在一起,否則就可能帶來爆炸的后果。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個失控的粒子,脫離了軌道四處漫游。

      路過一所中學的門口,他看著那些穿著校服的高中生從校門口走了出來,三三兩兩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陽光很漂亮。但這或許是錯覺,因為一群豆蔻年華的少男少女在一起,自然會產生炫目的效果。他從來沒有穿過校服,他第一次發(fā)現這種藍白相間的服裝穿在身上是這么好看,他想象著自己穿上這身衣服的樣子,第一次對城里產生了羨慕。

      他羨慕那些父母雙全的同學,覺得他們的人生停留在生命為他們保留的位置上,停留在他們應該有的位置上。除非能找到母親,否則他絕不可能找到那個位置??墒菋寢屧谀哪??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永遠也不會說話的影子。他有了自殺的念頭,想挖個坑把自己埋掉,挖個坑并不難,可是怎么把土給自己蓋上呢?他甚至買了一張城市地圖,想著至少先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再說吧。

      路邊樹木茂密的枝葉伸向夜空,把夜空劃破了。不知不覺走了很長一段路,街上的人也少了。他也不知道往哪里走,現在走到了什么地方。草坪邊有張座椅,這座椅使他感覺到有點累,于是就走過去,坐下來,只覺得肩膀僵硬,像被丟進了壓力鍋蓋上蓋子一樣。偶爾有成雙成對的情侶走過,旁邊傳來燒焦的氣味,有人在那邊焚燒垃圾。再過一些時間,這個地方將成為流浪漢、醉鬼的睡床。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點,而且越來越密,他看了看周圍,有個報亭,就跑過去躲在亭檐下。雨急風斜,很快,他的鞋,他的褲腿,隨后他的整個身子差不多都濕了。

      他喜歡雨。他記起從前每次下雨時屋里還會漏雨,爺爺就會拿幾只紅色的塑料桶接雨,那雨水打在桶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還有家里的那道綠門,木質的小門,綠漆早已斑駁脫落,又涂上了其他的顏色。爺爺和他每次進那道綠門都要彎下腰來,那道門有多高呢?大約只有一米五左右吧。小的時候夜晚在家,爺爺總是要給他講過去的事,講他當兵的故事。爺爺老了,常常忘記那故事已經說了好幾遍了,但他并不想說出來讓爺爺掃興,總是不作聲,靜靜地聽,像第一次聽到一樣。爺爺雖然每次說同樣的故事,也總是加點內容,口吻也不一樣。他聽的時候也想到將來自己也會有很多故事,于是一邊聽,一邊暗暗憧憬自己的未來,現在想來,那些夜晚真是童話般的夜晚啊。

      這時地上有一只青蛙在跳,跳跳停停,停停跳跳,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他,就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馬路對面跳去。正在此時,一輛貨車轟隆駛來,濺起路面的雨水后,急急駛了過去。他見了心一緊,想到那青蛙肯定被壓死了,但卻見不到什么痕跡,他走過去看個究竟,還是沒發(fā)現什么,于是又回到原處。

      雨終于停了,他繼續(xù)走,鞋里因進了雨水,走起來咕吱咕吱作響。走著走著,他覺得有點冷了,也有些困倦了,心想在什么地方縮一下,打個瞌睡什么的,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兩條腿似乎停不下來,繼續(xù)帶他走,漸漸也就不怎么累也不怎么困了。不知不覺,遠天慢慢泛出淡淡的玫瑰色的微曦。

      他走進一個公園似的地方,有一個略微駝背的老頭在唰唰地掃地。他猶豫地走過去,問這是什么地方。老頭看了看他問,你到這干什么?他發(fā)現老頭的目光很好奇,也有點兇狠,便有些害怕,自己走開了。

      周圍出奇地安靜、整潔,他邊走邊打量,就這樣走上了一條筆直的小路,兩邊種著整齊的杉樹,路很長,很窄。漸漸地,路的兩邊出現一排排墓碑,原來是墓園??!

      再往前走,路出現了一條分岔,右邊一條分岔處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干部區(qū)。左邊那條分岔處則什么也沒有,他心想爺爺和父親都是農民出身,自己也從小在村子里長大,也是個農民,和干部區(qū)無緣,于是他走向了左邊。

      沿著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小徑,他看到了墓碑上的相片和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各種年齡的都有,有的年紀竟然比他還小,車禍?疾?。渴鹿??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八歲小男孩的墓碑,黑白照片上的小人臉圓圓的,也看不出什么眼神,只看到兩個黑黑的眼珠直直地瞪著他。此外,他也看到一些父母雙人照片,也有單身母親的照片,慈祥溫暖的樣子,那么……會不會……可是……他不敢往下想了,轉臉望著遠處灰灰的城市遠景,這個看得見卻進不去的地方。

      四周綠樹成蔭,天藍得忘乎所以,他癡癡地曬著太陽,時間消失在半夢半醒之間。強烈的光線讓他的腦袋發(fā)暈,耳朵里充斥著一種奇怪的聲音,類似翅膀的振翅聲。他朝那個方向轉過臉去,忽然見到有什么東西成片地在向他逼近,啊,是蝴蝶,是黃蝴蝶,大片大片紛紛揚揚的黃蝴蝶在向他飛來。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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