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
二叔出生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本分規(guī)矩,勤勞善良,大公無私——他大半輩子的人生履歷足以證明這一點,用官方的話說,“那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在淮北平原小店莊的吳家,一家老小為準(zhǔn)備進城的二叔捆扎行李的那天晚上,我爺爺對他說,二兒,進城后要懂城里的規(guī)矩,要老實做人,做事別舍不得力氣,要事事處處干在前頭,要給老子爭臉兒!二叔漲紅了臉,手腳抖擻著,站直了強壯的身軀,直點頭,其實他恨不得連夜就趕往江南那個叫大魚山礦的地方。
二叔十六歲初中畢業(yè),當(dāng)了兩年農(nóng)民后,下井當(dāng)了打眼工,生就一副好身板,高大結(jié)實,孔武有力。不出一個月,班組里就沒人敢跟他叫板力氣活。加上手腳勤快,為人樸實,很快就贏得了工友們的喜愛,師傅張德寶更是一口一個“傻小子”地夸他,覺得這棒小伙兒大有前途。
當(dāng)碩大的水淋淋的罐籠從地殼深處提上地表時,二叔的心情就會變得舒暢起來,井下的巷道、電車、炮聲、硝煙以及鑿巖機的轟隆聲都遠(yuǎn)去了——他又回到人間煙火的世界。特別是早班上來,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大魚山崗上旭日東升,光芒艷麗,高大的井架摩天輪上,一群群婉轉(zhuǎn)的鳥兒穿梭飛過——每次走出罐籠,走到坑口廣場時,穿著深筒膠鞋,扛著釬桿,腰上掛著鉆頭,手臂上挽著臟雨衣的二叔都要駐足望一望天地。他不止一次地在這個時刻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那一望無際的平原,那一夜積蓄的晨霧夢幻般地散漫開來,像懸浮的云層籠罩在沉寂的原野上,村莊和稀疏的樹木依稀可見,公雞們爭先恐后地啼鳴,夾雜著狗兒們不甘示弱的吠聲……
最快活的時刻,莫過于脫得赤條條的,一頭扎進澡堂子里泡上,頭枕在池沿上,閉上眼打個盹兒,有時候甚至就睡上了,而且鼾聲大作——二叔常常是被澡堂的工作人員喚醒過來(人家知道他辛苦,讓他多睡會兒,一般不叫醒他),因為那會兒澡堂要放水、換水了,要準(zhǔn)備下個班用水了。洗完澡換上干凈衣服的二叔,精神煥發(fā),走出更衣室時工友們就喚他去吃“一品鮮”鍋貼——(坑口小街上的早點鋪子“一品鮮”,是當(dāng)年礦上的“名吃”,二叔舍不得花錢,知道別人請他吃,那他是要回請的,還是回家吃媳婦王紅顏做好了悶在鍋里的蛋炒飯吧)——二叔擺擺手就走了。
路過“一品鮮”時,那里飄出餃子出鍋的刺啦聲和濃郁香氣,裹挾在一層層升騰起來的熱蒸氣里。二叔目不斜視,加快腳步,他不想被那股引得胃液翻涌的香味所誘惑。剛走出那團香霧般的熱氣,他就看到一對蓬頭垢面的母女蜷縮在墻角,像是不忍寒冷似的打著哆嗦——那個老婦人身邊的姑娘正用一雙凄愴的眼神望著二叔,好像她要找的人就是二叔。這對流浪的乞丐母女,二叔不是第一次見了,在商場門外、飯店門口、甚至職工食堂里面,二叔不止一次地給過她們飯菜票(二叔身上幾乎沒有閑錢)。這回二叔又動了惻隱之心,他折身走到鋪子前,對忙在熱氣騰騰爐臺上的老板說,給我來一斤。老板熟悉二叔,抬眼看著他,似乎納悶二叔也舍得來吃“一品鮮”了,里面桌邊的幾個工友也看見了二叔,驚叫道,班長啊,嫂子的蛋炒飯不想吃了?二叔沒搭理他們,把一沓保健票(當(dāng)時礦上印制的用于井下礦工在食堂消費的福利券,礦區(qū)周圍的小飯店里都能用,面值也跟人民幣一樣)丟在爐臺上,接過老板用黃油紙包裹好的餃子就走開了,轉(zhuǎn)身到了那對母女跟前,把餃子遞過去。老婦人接過餃子,抓住二叔的手,你是好人啊!身邊那個姑娘羞怯地把身子躲到老婦人背面去了,她似乎一點也不想被二叔看見。二叔走開后,忽然覺得心里酸楚得很。路面上陽光燦爛,一輛載滿礦石的卡車從身邊馳過,卷起濃霧一般的塵灰,二叔被嗆得咳嗽起來。
這天晚上,二叔就對媳婦王紅顏說了這對母女乞討流浪的事,王紅顏說她也早在街上注意到這對乞討的母女了,還強調(diào)了一句,那女孩長相不錯,聽口音還是你老鄉(xiāng)呢。但她不明白丈夫說起她們是何用意。二叔說想找你爸去,就說是咱家遠(yuǎn)房的一個表親戚,讓岳父大人給幫幫忙,看能不能在礦上找個臨時活安頓下來。其實二叔打聽過了,礦后勤洗衣房里正缺女工,而后勤當(dāng)時就是王紅顏父親王孫武副科長分管的。后來,這事還真的辦成了,那個姑娘叫劉小翠,剛滿十八歲,做了洗衣房的臨時洗衣工。那時候還沒有洗衣機,井下礦工的臟衣服都泡在一個大水泥池子里,人工用木棍漿洗。穿上嶄新的深藍(lán)工裝,扎著兩條辮子的劉小翠,像換了個人似的,原來還真是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呢。二叔后來又幫忙在小街上租了一間房,讓劉小翠的母親臨街開了一爿小賣部,最初開店的本錢也是二叔動員媳婦王紅顏借給她們的。這母女倆總算在大魚山礦安頓下來。兩家人后來真的像一家人似的,經(jīng)常走動,劉小翠叫二叔為哥或吳大哥,她母親叫二叔為大侄子。二叔后來還給劉小翠介紹了對象,叫陶光明,是個從鄉(xiāng)下頂職來的年輕礦工。二叔那時怎么看劉小翠,就跟自己當(dāng)年相好的榛子十分相似,面容、身段,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覺得自己幫助她,在心理上就是幫助了被他辜負(fù)的那個榛子。當(dāng)然,他這種贖罪心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工人村都是連排連幢的平房,整齊劃一,每幢八戶人家,即一個“大通套”,也就二十多平米,過道前面還建了“披廈房”,也就是廚房。每戶人家做了什么菜,葷腥是很難保密的。那時候還沒有用上煤氣、液化氣或天然氣,每月煤球都有限量,小煤爐的使用一般僅限于燒水或者煮粥,大多還是用燒柴火的大鍋做飯做菜,而柴火的來源除了上街買,就是從礦上撿拾到的木頭紙屑,反正一切能生火用的都可以拿回來當(dāng)柴燒。二叔家在三號(那時候來這里找人,就說找?guī)滋柕模?,一號鄰居叫汪有才,是個電工,小個頭,小眼睛,一張圓餅似的臉盤卻生得喜慶有余。二號鄰居叫胡寶來,是個鍋爐工,身板粗壯,老婆是鄉(xiāng)下女人,養(yǎng)了四個女孩,日子過得艱難,但老胡仍時常在屋里扯著嗓子唱上一段黃梅戲,鄰居們不用猜都知道,那一定是他老婆為他準(zhǔn)備了下酒菜(一盤鹵菜,一碟油爆花生米)。平日里,二叔一家跟胡寶來家走得比較近,甚至有時候家里燒了好吃的,就把老胡叫過來喝上幾杯,因為老胡家孩子多,王紅顏平日里包了餃子或蒸了饅頭都會給他們家送去一些。但跟一號汪有才來往得比較少,汪有才是個路子活絡(luò)的家伙,一般都悶在家里躲著吃好的,并不張揚,當(dāng)然是他家廚房里飄逸而出的氣味泄露了秘密。
二叔下班回家換上單衣,趿著拖鞋,捧著那只印著“先進生產(chǎn)者”字樣的大搪瓷缸在屋前晃蕩。那會兒,媳婦王紅顏在廚房做晚飯,兒子大頭還沒放學(xué)回來。他往二號家里探了頭,想找胡寶來出來聊聊,卻看見一號汪有才穿著白汗衫,正掄著一把斧頭在屋前劈柴。二叔一眼就發(fā)現(xiàn),那斧頭劈下的全是嶄新的整條木材啊。汪有才媳婦小林老師從廚房出來給丈夫遞條毛巾擦汗,從他家廚房里飄出來的一陣陣紅燒肉的香氣。汪有才擦著臉,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二叔正觀察著那堆木材。汪有才笑了,把擦過臉的毛巾扔給媳婦,說老吳啊,看什么看啊,是不是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案情?這種怪腔隆調(diào),二叔聽得多了,并不反感了,而是反問他一句,你說說,是什么新案情???汪有才用手一指那垛靠墻碼起來的木材,說,這都是從剛剛運來的卷揚機包裝箱上拆下來的,是經(jīng)過領(lǐng)導(dǎo)親自同意的,還派了車給拉回來的,不信,你去問問咱們區(qū)長大人。咱要是偷盜的,你想想,還敢這么明目張膽,這么光天化日之下……是吧?二叔一時語塞,干巴巴地笑了笑。他心疼地發(fā)現(xiàn),那些劈碎的木材都是上好的東北松木啊!媳婦王紅顏從廚房里跑出來,拉住二叔,閑扯什么呀,快去添把火。邊說邊把二叔拉進自家廚房里,才放聲埋怨道,你不覺得你現(xiàn)在人見人煩?在你眼里,誰都成了賊,就你是包公?二叔坐在狹小的灶臺下,往鍋洞里添柴,望著燃燒的火焰,心里卻泛著苦澀的惱火。二叔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班前就去了汪有才所在的設(shè)備工區(qū),一打聽,那堆從整臺卷揚機設(shè)備上拆解下來的包裝板材,確實是經(jīng)過區(qū)長批準(zhǔn)同意,不僅如此,還指派了用裝運設(shè)備的江淮牌貨車給拉回來的。那個時候的汪有才,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跑鄉(xiāng)下干私活,特別是到了農(nóng)村“雙搶”時,夜班去或周末去,有時候上班也開溜去,農(nóng)村的水泵、馬達(dá),田間地頭的接電搭線,甚至是經(jīng)常用竹竿子挑著電線,就近搭在那些聳立在路邊的公共電線上,也就是明目張膽地偷電。這些活兒也只有汪有才做得了,鄉(xiāng)下人不知道那架在一根根電線桿上的三根或四根電線,哪根是火線,哪根是零線,電壓伏是多少,適用哪種電機,更不知道如何確保安全,那時候,鄉(xiāng)下因為不會用電經(jīng)常鬧出電死人的事,特別到了“雙搶”的時候。汪有才不僅拿了可觀的灰色收入,而且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還常常捆綁著豐富的土特產(chǎn),那些活雞活鴨鮮魚或時令蔬菜,其中一部分他趁著夜色直接送到了區(qū)領(lǐng)導(dǎo)的家里。
那個時候,大魚山礦的全年生產(chǎn)任務(wù)已宣布超額完成,于是礦職工食堂就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平日不多見的紅燒肉、鹵豬蹄、油燜麻鴨,甚至牛排都被端上飯桌。當(dāng)然,這樣的好日子最多也就兩三天而已。二叔這天就用飯盒打了好幾份,心想這回要讓媳婦和兒子好好解個饞,自己當(dāng)然也要好好喝上幾杯。跟以往的情形一樣,食堂里排隊的職工很多,人人手里都有兩三個飯盒或搪瓷缸,翹首關(guān)注著窗口動靜,生怕輪到自己時好菜就售完了。終于排到小窗口前的二叔從工具包里掏出三個大搪瓷缸,那一刻,那股子濃郁的香氣從小窗口里直往二叔的鼻孔里灌,二叔吸著,通體舒暢。很快,三只搪瓷缸都裝好了,二叔小心地往工具包里放,這時小窗口里伸出一個腦袋說道,吳師傅,今天的肉包子也很不錯,你要不要也帶些回去?是食堂炊事員小孫,一個帥氣的小伙子,平日給二叔打飯菜,勺子總是掂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二叔曾心虛地對他悄聲說,這樣不好啊,別人怎么說?小孫把臉塞進小窗口里說,你干得多,吃苦多,就應(yīng)該吃得多嘛!聽小孫說肉包不錯,那言下之意就是今天的包子肉餡油水重,二叔迭聲道,好好,來十個吧。于是小孫轉(zhuǎn)身用塑料袋給二叔裝包子,二叔從口袋把工作證里夾著的保健票又掏了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丟在窗臺上?;氐郊依铮泳尤欢喑隽巳齻€,二叔卻板下臉,覺得包子的滋味也變了。第二天上班,二叔先拐到坡地上的職工食堂,當(dāng)時食堂里正在開早班會,二叔大大咧咧地走過去,一圈人都好奇地看著他,他一招手把小孫叫過來。小孫還未跑到跟前,二叔就把捏在手里的保健票遞到小孫手里說,昨天你多給了三個包子,你也真是粗心,這是保健票。誰也沒想到,小孫的臉色頓時變了,你什么意思,吳師傅,我怎么可能多給了你包子呢?還三個,我數(shù)數(shù)也不會?二叔把保健票在小孫的手里重重地壓了壓,他注意到那些在觀察著這邊動靜的目光了,于是壓低聲音說,你數(shù)錯了,真的是多了三個,咱可不能白吃了公家的。但這時的小孫突然變得憤怒起來,吳師傅,你不會是故意要陷害我吧?你大公無私,可你不能認(rèn)為像我這樣的人就能隨隨便便拿公家的東西去徇私吧?你說我多給了你三個包子,誰看見了,我這么大人能把十個包子數(shù)成十三個?再說了,我憑什么要多給你三個包子?二叔這才傻眼了,臉色漲得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小孫把那幾張保健票扔回二叔手里,一甩胳膊走開了,嘴里還罵了一句惡毒的臟話。那天食堂的早班會正是為幾天來的飯菜票(保健票)收支出入大而開會查找原因,那個時候指出小孫多給了三個包子就相當(dāng)于替大家查找出了原因,直接陷小孫于百口莫辯的境地了。這以后,小孫見到二叔就再也沒有好臉色,甚至有時候在食堂小窗口遇見他,小孫會拿著勺子到別的窗口,讓別人來給二叔打飯菜。二叔有幾次想跟小孫當(dāng)面說聲對不起,可是小孫一次機會也不給他,在路上遇見了,也是扭頭就走過去。
臨近春節(jié)了,單位的文書小李因為毛筆字寫得好,要給工區(qū)領(lǐng)導(dǎo)和工友們寫春聯(lián)。小李頗有文采,給誰寫一般挺講究,所謂“看人下菜”,譬如他給一般工友就寫普通對聯(lián),而給領(lǐng)導(dǎo)盧旺達(dá)則寫:春臨盧門滿堂彩,紫氣東來福旺達(dá)。他那年給二叔寫的春聯(lián)是:一身正氣無人敵,兩袖清風(fēng)蓋云天。二叔讀著,左瞧瞧右看看,覺得這春聯(lián)錯倒是沒錯什么,卻又挺不是滋味,好像跟春節(jié)的喜慶氛圍不怎么搭界,可是又說不出什么來。他把這副春聯(lián)和橫批拿回家后,王紅顏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場就搶過來給一把撕了,嘴里罵道,這個小李犢子,他這不是成心的嗎?二叔還有點不明就里,你說小李他成心什么?還成心什么?王紅顏叫道,他這是陰損咱們,不,是陰損你呢!想想看,哪有人家過年門上掛這種玩意兒的?要掛,那也要掛到像包公那樣的人家去。要掛,也應(yīng)該掛到礦領(lǐng)導(dǎo)的家門上去。咱平頭百姓弄這個,也不怕人笑話!她瞪眼丈夫,臉都?xì)獍琢耍阊剑交钤缴盗税?!二叔坐在椅子上,看著腳邊那片凌亂不堪的紅紙屑,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二叔多年沒回淮北鄉(xiāng)下老家了,爺爺想得厲害,那一年讓我爸陪著,帶著奶奶一同來到大魚山礦,說是來看望二叔不如說是來檢驗一下二叔如今在“礦上混出啥樣了”,至少爺爺是帶著這個心思來的。老人家因一連幾個春節(jié)都沒見到兒子帶媳婦和孫子回來,心里憋了一肚子氣。哪有一到春節(jié)就加班的?還說任務(wù)重脫不開身,那平日里都忙啥去了,偏偏要到了年關(guān)加班趕任務(wù)?這在道理上說不通??!老人家對于二叔的那些不回家的理由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本不想帶著奶奶來的(爺爺奶奶都快八十了,那也是他們生前唯一一次來礦山看望二叔),但老太太心里最疼愛二兒子,說什么也要來看看。那時節(jié)春耕剛結(jié)束,家里也沒什么農(nóng)事忙了,便組成了這個“訪問團”,而且是在二叔完全意外的情況下突然來到了大魚山礦。爺爺那會兒曾想過,莫非二兒子在礦上真的發(fā)達(dá)了,有頭有面了,不待見鄉(xiāng)下的親人了,故而才那么左推右辭地不愿回老家來,所謂“娶了媳婦忘了娘”。畢竟是城里人了,觀念變了,看不起鄉(xiāng)下人了,日子過得富裕了,連爹娘也不想認(rèn)了。然而,真實的情況讓爺爺奶奶及我爸都覺得有些寒磣。住房也就二十多平米(遠(yuǎn)不如老家的一個院子大),一間所謂大通套平房,一長溜,門前搭了間廚房,四五平米大小,里面砌有鍋灶,掛著碗柜,還有水缸,連灶臺上也堆放著鍋碗瓢盆,僅有的一扇小門后還靠著掃帚、鐵鍬什么的,關(guān)上門后,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而在大通套的正房里,前段隔了堂屋和臥室,后段又隔了一間,那是給兒子大頭的房間,里面也僅能容下一張床鋪而已,堂屋也不過五平米。再說家具及陳設(shè)那就更不上檔次,都是極普通的桌椅板凳和幾只破舊的木板箱子。爺爺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辦案檢察官那樣把整間屋子仔細(xì)巡查了個遍后臉色就陰沉下來,他要說的話在胸腔里滾動了幾次,礙于兒媳婦王紅顏始終在場陪著才沒有說出口來,那話就是,二兒,你這個狗東西,混成這樣,還好意思待在城里,跟老子回鄉(xiāng)下種地去吧!憑你的本事,種地也不至于混成這般窮酸樣兒!
二叔當(dāng)然看出爺爺?shù)牟粣?,但又覺得無法把自己要說的話說清楚,他只得賠著笑臉應(yīng)付著。好在奶奶太高興了,她終于見到了兒子兒媳,特別是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寶貝孫子大頭,那個高興啊,一把摟在懷里親不夠的樣子。奶奶滿頭銀發(fā)下的一雙深陷的眼眶,涌出了一串串淚水。
因為來得突然,當(dāng)晚就在二叔家里吃了飯,一桌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板凳不夠還是找鄰居胡寶來借的。這頓飯爺爺也沒開多少笑顏,除了跟孫子大頭對話時笑了幾回,剩下的時間里基本上都是板著面孔,好像他老人家這回來就是沖這個孫子來的,其他的一切,根本就不重要。晚飯結(jié)束前,二叔溜出家門,一路小跑著去了礦招待所,因為沒開介紹信,值班員撥通了所長家的電話,把話筒遞給二叔要他自己對所長說明一下情況——吳二牛那時可是礦上家喻戶曉的人物,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和哥哥來了,所長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沒問題的,住吧。安排好兩個房間,二叔當(dāng)場就交了住宿費,忙得一頭熱汗,等回到家里時,飯桌已收拾干凈,爺爺告訴他,明天就回去了。二叔愣住了。爺爺繼續(xù)說,人都看到了,你們過得挺好,就行了。當(dāng)時正用抹布擦桌子的王紅顏吃驚地望著老人,既詫異又疑惑的樣子。二叔磕巴著說,爸,岳父那邊,也不去見上一面?他這話實際上是替王紅顏說的。爺爺當(dāng)即一擺手,說不用去了,你告訴咱親家,讓他有時間到淮北鄉(xiāng)下去看看咱們吧。后面又加了一句,咱們家窮是窮,但管吃管喝管住。
當(dāng)天夜里,王紅顏從床上爬起來,獨自打著手電筒跑回自己父親那里,告訴了親家父母來了,讓父親無論如何要出面招待一下——畢竟大老遠(yuǎn)來一趟不容易,又這么多年沒見面,既是情義也是禮節(jié)。王紅顏對父親說,公公這回來好像很不高興,臉色難看,說話也難聽,說什么明天就要走,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王孫武披著單衣站在自家門口,聽女兒這么一說就冷笑一聲,還什么原因,都是他那個寶貝兒子的出息唄。老人家執(zhí)意要走,我看就是他心里對他的兒子不滿意!當(dāng)時的王紅顏驚得哆嗦了幾下,怎么就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呢?王孫武似乎覺得跟自己女兒說多了也是白說,于是直擺手,讓女兒趕緊回家去,說明天的事他自有安排。
第二天一早,王孫武調(diào)來了礦后勤科那輛跑運輸?shù)男∝涇嚕苯娱_到礦招待所,載著他們一行幾人參觀了礦山“值得看”的地方——偌大壯觀的露天礦場,機器轟鳴氣派非凡的井架卷揚電機房,依山而立的像積木搭起的雄偉選礦廠,中午在郊外一家小飯館里吃了一頓皖南農(nóng)家飯,下午又到周邊的鄉(xiāng)下農(nóng)村轉(zhuǎn)了轉(zhuǎn),相當(dāng)于實地比較了一下南北鄉(xiāng)村差別。到了傍晚,一行人坐進了礦上當(dāng)時最好的大酒店里熱熱鬧鬧地吃喝了一頓。應(yīng)該說,這一切都是王孫武精心安排的,算是給足了親家的面子。爺爺?shù)男δ槒淖嫌H家的小貨車開始就綻放開來。二叔這天因為要上班而沒有參加活動,但一路上兩位老人還是繞不開關(guān)于二叔的話題。作為岳父,王孫武反倒是勸爺爺要對二叔,也就是他的女婿有信心——這小子在礦上如今可是大紅人啊。爺爺不再插話了,只是聽著,他那張黝黑而瘦干的臉孔終于笑開了,那是難得的喜笑顏開。想想看,親家老王是礦后勤科副科長,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干部,不比咱鄉(xiāng)下生產(chǎn)隊長的素質(zhì)高?況且,像他這樣的人都肯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咱兒子,不是看在咱兒子的出息上,他舍得嗎,他愿意嗎,他會答應(yīng)嗎?這么一想,他還有啥話可說呢?
當(dāng)天晚宴,二叔和媳婦王紅顏、兒子大頭都趕來參加了,在酒宴快結(jié)束前爺爺說了話,這也是打他來到大魚山礦第一次和顏悅色且語重心長地對二叔說的一通話,當(dāng)然首先還是要求二叔平日里多孝敬岳父,沒有這么好的岳父你小子能有今天,那是做夢!后面才說到他老人家的希望:要繼續(xù)好好干,早日混出個人樣兒來——顯然,二叔至今似乎還沒有混出個“人樣兒”,或者說,至少距離他老人家期望的“人樣兒”還有差距。二叔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其實心里七零八落。爺爺走后,二叔的心里也還那么七零八落的。
爺爺?shù)摹霸L問團”剛走不久,小叔一家人又接踵而至。小叔(吳三牛)自結(jié)婚后就跟爺爺奶奶分家過了,平日里也很少再去光顧爺爺奶奶家。他帶著一家人來到大魚山礦,是背著爺爺來的。小叔拖家?guī)Э趤淼哪康闹挥幸粋€,就是希望二叔在礦上替他找上活兒,最好是正式工作,哪怕是又臟又累又危險的井下活兒,要是不行的話,最不濟也得幫他弟媳找份臨時工作,總之,替他們一家找個穩(wěn)定的飯碗。二叔這就犯難了,他從來也沒見過這陣勢,一時間家里人滿為患,弟弟弟媳一家子睡在堂屋里,是用兩張涼床(其中一張是從二號胡寶來家借來的)拼的一張大床,上面睡四個人:小叔、小嬸及兩個男孩,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因為實在不好睡,后來就將兩個孩子安排到大頭的小床上睡,也是擠成一團糟的狀況。
二叔從沒為自家的麻煩事找過人,況且這種事顯然在政策層面上是解決不了的。礦上正為無力安排礦上待業(yè)人員就業(yè)而焦頭爛額。這個時候,哪有閑置的崗位來安排自家的弟弟和弟媳?可是這話,二叔又不便說出口。他先去找了自己的師傅張德寶,把一肚子苦水倒出來。張德寶哈哈一笑,說這事辦不成,但要把話說清楚。我知道你不好說,但說話的人還是能找到的。他張羅了一桌飯,不僅請了小叔一家人,而且把重要的人物——二叔的老岳父王孫武請來了,毫無疑問,那個所謂能說話的人就是二叔的岳父王孫武。果然,一頓飯在杯來盞去快要進入尾聲階段時,王孫武才慢騰騰地把女婿眼下的苦衷說了出來,一句話,你們這個二哥這回真的是幫不上忙,礦上待業(yè)的人多了去了,根本不可能有空閑的崗位,何況如今也沒有任何照顧性政策。小嬸一直不說話,但在最后階段她卻成了小叔一家的發(fā)言人。聽完了王孫武的話后,她淡然地說,咱二哥不是礦上的大紅人嘛,給自家親戚找個工作能這么難?最不濟找個臨時工也行啊。哪怕就是臨時糊口飯吃的活兒?小嬸那種不溫不火、慢條斯理的腔調(diào),似有一種刀槍不入的力量。張德寶也無奈了,只得對一籌莫展的王孫武使眼色,這個時候二叔終于看不下去了,耷拉著臉,語氣也生硬了,臨時的活兒也沒有,要是有的話,礦上早就給游蕩在街上的那些閑人了!小嬸不甘示弱地跟二叔嗆上了,二哥,你不是還給人家劉小翠找上工作了嗎?咱在老家早就聽說了,你們好像還攀上了親戚,可她并不是咱家的什么親戚呀,難道咱們這些真親戚還抵不上假親戚不成?二叔的大臉龐頓時紅得跟猴子屁股一般,眼光也噴出了火焰,“這、這”了兩聲就噎住了,胸口起伏得像波浪一般,師傅張德寶趕緊來解了圍,小老妹啊(他就這么稱呼小嬸),什么叫此一時彼一時??!這個我就不跟你往深處說了,我只想告訴你,你二哥替劉小翠找那份工作的時候,跟如今要替你們找工作,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俗話說,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正說著,誰也沒有想到,小嬸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可能也是堅持到了極限,也叫絕望之至吧),一邊掩面哭一邊嘶啞而委屈地訴說起來,原以為二哥是個有名的人物了,投奔來就不想再回去,原來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還什么親戚呀……
第二天一早,小叔一家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踏入二哥的家門。
一號汪有才搬家了。他是第一個從破爛的工人村搬到城里的南山新區(qū)去的,鄰居們興致盎然地圍觀了這家人的搬遷過程。汪有才請來了舞龍隊,鑼鼓喧天,后來又放響了十來分鐘的鞭炮和煙花。這陣勢,也是工人村前所未有的。兩輛解放牌卡車停在屋山頭的道口上,七八個棒小伙兒先是將鋼絲床鋪、沙發(fā)、五斗櫥、大衣柜、箱子等物件搬上第一輛車,第二輛車上裝的小件,臉盆鐵桶、缸呀罐呀等零星雜物,就在裝得差不多的時候,汪有才乘著一輛當(dāng)時流行的黑色伏爾加轎車回來了——他前年就停薪留職開辦了一家電器貿(mào)易公司,如今整個人都變了樣兒,皮夾克,牛仔褲,尖頭皮鞋,大背頭,茶色蛤蟆鏡,夾著棕色小皮包,手拿大哥大,連說話聲音都變得有力道了,甚至透著一種盛氣凌人之勢。怎么回事啊,不是說過了嘛,這些破沙發(fā)、碗櫥、衣柜什么的都不要搬了,怎么又弄到車上來了?他氣沖沖地又站到另輛車的駕駛室踏板上,看了看車廂里堆積的那些壇壇罐罐的東西,更加氣惱了,這些破玩意兒,怎么也都拾掇上來了?那七八個忙得滿頭大汗的棒小伙兒立即嚇傻了眼,面面相覷,根本不敢說話,他們最后把眼光一致轉(zhuǎn)向正從變得空蕩蕩的屋子里走出來的林老師,顯然她是搬家的總指揮。她徑直走過來,把丈夫拉到旁邊,又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伏在丈夫肩頭咬耳說了什么,就見汪有才一臉茫然,眨巴著眼睛,似乎想說什么又止了口,接著一揮手,說好吧,就聽你的。卻又忍不住埋怨道,這事兒怕什么影響,老子愛扔愛丟礙了誰的眼兒?就見林老師氣得沖他直擺手,那意思就是讓他趕快閉嘴。
那時候舞龍隊剛剛離去,汪有才覺得現(xiàn)場的氣氛有些冷落了,于是沖那些小伙兒揮了手,說趕緊放鞭炮啊,喬遷是大喜事,怎么到這會兒還沒放個響兒?。∮谑菑鸟{駛室搬出了成箱的紅艷艷的鞭炮,就在卡車旁邊攤開來。很快,整個職工住宅區(qū)噼里啪啦響成一片,大人和孩子都躲閃不迭地散開來,濃重的硝煙彌漫著升騰到空中。就在這硝煙彌漫中,汪有才走過去把擠在人群里看熱鬧的二號鄰居胡寶來拉到自己家前屋的廚房里說,他要把已經(jīng)搬到卡車上的大衣柜和五斗櫥連同那副鋼絲床都送給他。鍋爐工胡寶來瞪著眼搖頭不相信,說,老汪,開什么玩笑,我可沒給過你什么好處??!汪有才當(dāng)然不便說老子如今有錢了,新家必須換新家具,伺況這些舊家具本來就是打算扔掉的。他有腔有調(diào)地對胡寶來說,老胡啊,畢竟鄰居一場,送點家具給你,既是心意也算是做個紀(jì)念嘛!胡寶來握住汪有才的手,那份激動像是石破天驚一般,謝謝啊,老汪!你為人這么仗義大氣,兄弟我佩服你,佩服啊,你將來發(fā)大財?shù)娜兆佑械氖?!汪有才倒是沉著冷靜,說那我現(xiàn)在就叫人把東西搬到你屋子里去。胡寶來一聽只是遲疑了片刻,突然覺得有話要說,他趕緊拉住汪有才,好像挺難為情似的忸怩了一陣,才向汪有才提出能不能把車上那對皮沙發(fā)也送給他。他甚至典見著臉強調(diào)道,他家里那把破藤椅早就應(yīng)該扔掉了。汪有才剛剛還是笑嘻嘻的臉色愣神了,但瞬間就堅定下來,并快速地?fù)u起了頭,接著十分干脆地回答他,不行,老胡,那是我準(zhǔn)備送給三號老吳家的。雖說他是廠里紅人,咱高攀不上,但畢竟咱們也是鄰居一場,怎么著也得送樣?xùn)|西做個紀(jì)念不是?再說了,我送你的東西,比送他們家的可貴重多了!胡寶來紅了臉,低垂下葫蘆似的腦袋連聲說,那是,那是。
午夜過后,下班回家的二叔進了屋子,開了燈,一眼就看見那對深褐色的皮沙發(fā)擺在原先放著一排小板凳的地方,而且沙發(fā)中間還擺了一張淺褐色的小巧實木茶幾,這沙發(fā)和茶幾挺熟啊。二叔就那么站著看,終于想到了它們的主人是一號汪有才。這東西怎么跑到自家來了?那茶幾上已經(jīng)擱上了自家的那幾只花玻璃杯和藍(lán)花色的搪瓷托盤。他推開臥室門,王紅顏在打著輕微的呼嚕聲呢。第二天一早,二叔起床就問王紅顏,這沙發(fā)和茶幾是怎么回事?當(dāng)時王紅顏正在收拾桌上大頭早飯后的碗筷,兒子大頭背著書包正要出門,看到坐在桌邊披著單衣、一臉不悅的父親,替他媽甩下一句話,那是一號汪叔送給咱家的,他們家昨天就搬走了,邊說邊出了門。王紅顏望著丈夫說,瞪什么瞪,剛才兒子不是說了嗎?一號送來的,說是給咱家留個紀(jì)念,還說了鄰居一場不容易。二叔聽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王紅顏把盛好的稀粥遞給他,他接了,放在桌沿上,沒動筷子。不對呀,這沒道理嘛!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嘀咕,腦袋也搖晃起來,他憑什么給咱家送沙發(fā)?他仿佛如夢方醒,紅顏啊,咱家啥時候收過他家的東西?他又不欠咱什么,咱憑什么收下他的東西?二叔這么顧自說著,王紅顏埋頭喝稀粥,似乎根本就用不著回答丈夫這樣可笑的質(zhì)疑。紅顏,咱說的你聽見沒?你跟咱這么多年,咱家什么時候要過別人的東西,何況是汪有才家的?王紅顏淡然一笑,抬頭看著丈夫,瞧你說的,有那么嚴(yán)重嗎?一號昨天還把大衣柜、五斗櫥還有鋼絲床都給了二號老胡,老胡謝了又謝,給搬家具的人又是敬煙又是沏茶,人家叫人把沙發(fā)抬進咱家來時,咱根本就不知道情況,等擺弄好了轉(zhuǎn)身就走,咱連聲謝都沒說。你是不是怕人家老汪將來會賴上你,說你欠他的人情?二叔仍沒端起飯碗,蹙著眉,望著門外,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這樣吧,他提高了聲調(diào),顯然是考慮好了解決的辦法,找人來估一估這對沙發(fā)還有茶幾到底還值多少錢,然后就把錢給人家送過去,這樣咱們心里才踏實!王紅顏板下臉,口氣也變了,這事兒你自己去干吧,反正咱不干!她用筷子在碗沿上劃拉幾下,呼嚕喝下一大口粥,又說,你要是看著那沙發(fā)茶幾別扭,你就把它們?nèi)拥嚼牙锶?,要不就用斧子劈了它們,反正人家也不稀罕?/p>
也就在這個期間,二叔居然與工區(qū)書記盧旺達(dá)的關(guān)系搞僵了。盧旺達(dá)是人高馬大,性子火暴,說一不二。他跟二叔一度稱兄道弟,二叔年年評上先進,在盧書記看來,那是實打?qū)崱⒂才鲇驳臉I(yè)績擺在那里。他在每年工區(qū)的表彰會上都會說一句,再次祝賀咱們工區(qū)的驕傲吳二牛!他甚至還對工區(qū)的那些年輕人說過,我倒希望你們有本事把老吳的榮譽搶過來,把他比下去,可你們這幫(尸+從)小子就是干不過人家老吳!
二叔下早班從澡堂出來,穿著襯衣秋褲,手里拿著泥污污的工作服走到洗衣房的窗口,巧的是當(dāng)班的是劉小翠。哥!她親切地叫。二叔嗯一聲,把臟衣服遞進去,劉小翠把二叔上個班洗干凈的工作服從貨架上拿下來,取下領(lǐng)口上的木夾子(那是編號牌),重新夾到二叔的臟衣服領(lǐng)口上,扔進旁邊的籮筐里。哥,得空來家里吃頓飯吧,咱娘說好久沒見著你了。二叔接過干凈的工作服,笑笑,說等忙過這陣就去。他每回都說“等忙過這陣”,卻總也沒忙過。二叔從窗口轉(zhuǎn)身之際,劉小翠又說,哥,你們單位那邊有人在吵架呢,剛才聲音還挺大,聽著是盧旺達(dá)在罵人呢。二叔哦了一聲,就走了。早晨的陽光照在大院里,那是上午九點左右的光景,該下井作業(yè)去的職工差不多都不在地表了,大院里顯得寂靜而空蕩。他趿著木拖鞋,嗒嗒地走到更衣室,果然聽到走廊深處會議室傳來盧旺達(dá)惱怒的聲音,你小子服不服氣?你還反了不成。二叔趕緊穿好衣服,匆匆趕過去,盧旺達(dá)和澆灰班的小許斗雞似的站立著。盧旺達(dá)背著手圍著耷拉著腦袋的小許轉(zhuǎn)悠著,顯然小許已經(jīng)敗下陣來,瘦小的身子一陣陣顫動,好像又委屈又憤忿,甚至要哭出來的樣子。一見二叔進來,盧旺達(dá)黑臉上那雙眼睛放亮了,沒等二叔開口,他搶先說道,正好,老吳,這兒就交給你了,你告訴他,他用手指著小許,回去寫檢查,深刻反省,不然,老子要處分他,他奶奶的,還反了不成!說罷就走了,好像他早就等著這個時刻,而二叔正是他約定好這個時刻來接他任務(wù)的。
盧旺達(dá)剛走出去,小許一屁股坐到會議室的長椅上,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我犯什么錯了,不就是在排班會上頂了他兩句,他怎么能這樣欺負(fù)人!他簡直就是法西斯,就是舊社會的土匪、惡霸!二叔嚇得連忙過去把會議室的大門關(guān)實了。小許是技校畢業(yè)分配來的,長得瘦小,平時愛讀書,說話經(jīng)常引經(jīng)據(jù)典,據(jù)說他考大學(xué)就差幾分。他在技校入了黨,到了工區(qū)自覺比一般人身份要高,可是盧旺達(dá)卻沒把他安排到技術(shù)組,讓他到了澆灰班參加充填攪漿的純體力勞動,他心里就覺得委屈,而盧旺達(dá)堅持認(rèn)為像他這樣的小知識分子,身上還有小資產(chǎn)階級作風(fēng),必須先到又苦又累的崗位上鍛煉才行。今天排班會上,區(qū)長排過班后,盧旺達(dá)提要求時,小許站起來頂撞了他。小許認(rèn)為一個班時分配澆灰任務(wù)不能過量,要根據(jù)實際掘進進度和作業(yè)條件來定。盧旺達(dá)當(dāng)場就勃然大怒,宣布排班會結(jié)束,讓小許留下來,其他人都走了,他就開始教訓(xùn)小許,直到二叔闖進來為止。二叔覺得盧旺達(dá)把小許交給自己這事就算交了差,多一句少一句都是火頭上發(fā)生的事,等火氣過了,彼此心平氣和了也就過去了——這在工區(qū)領(lǐng)導(dǎo)與職工之間是常有的事。他勸導(dǎo)了一番小許,盧旺達(dá)就是個火暴脾氣,有口無心,說就說了,別往心里去。就這么著把小許勸到了井口,又叮囑他以后說話也要注意場合,排班會上當(dāng)著那么多工友的面頂撞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能給你好臉色嗎?小許戴上礦帽,開了礦燈,點點頭——二叔看著他進了罐籠,閘門關(guān)閉,啟動信號響過,才轉(zhuǎn)身回去。第二天盧旺達(dá)把二叔叫到辦公室,問他那小子的檢查書啥時候交上來?二叔一愣,接著發(fā)窘地笑了,怎么,你還當(dāng)真了,跟小許那孩子?盧旺達(dá)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杯震得險些倒下,什么叫當(dāng)真啊,老子就是要處分他,一副小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好像誰都看不起似的,他這是明目張膽地讓老子下不了臺,老子不殺殺他這股囂張氣焰,那以后這個領(lǐng)導(dǎo)還當(dāng)不當(dāng)了?很顯然,盧旺達(dá)心中的余怒未消,心氣難平。二叔坐到椅子上,心里也忐忑了,盧書記,您是工區(qū)里的一把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吧。咱昨天也教育小許今后說話要注意場合,要維護領(lǐng)導(dǎo)權(quán)威……盧旺達(dá)喝著茶水,看著二叔,眼光冷冰冰的,他突然打斷道,這么說,老子昨天說的不算,就跟放個屁一樣?二叔馬上聽出這話里的意思嚴(yán)重了,他臉色也漸漸漲紅起來,聲音也有點打顫。領(lǐng)導(dǎo)啊,您是了解咱的,咱從來不說瞎話,您要咱做的事,咱也從來沒打過折扣,這您心里是明白的。要咱說句實話,就昨天那個事兒,小許那個孩子其實也沒錯什么,不就是要求您調(diào)查研究嗎?那咱就去調(diào)查研究,把調(diào)查研究的結(jié)果告訴他,不正好解決了他說的問題嗎?還有,這也是咱早想告訴您的,您是工區(qū)領(lǐng)導(dǎo),開口閉口老子長老子短的,也不分場合,同志們怎么看您的形象???辦公室突然靜寂下來,好像這里從一開始就沒人,更沒有任何聲息,有的只是兩對眼睛對視著,彼此從不認(rèn)識似的……盧旺達(dá)手里握著的那只黑乎乎的搪瓷缸突然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像是失重似的砸下來,吳二牛,你可以走了,從這里滾出去!他倏地站起身,背過身去,仿佛再也不想見到眼前這個人。二叔那一刻的心頭之火也險些躥出來,但他忍了,一步步往外走,竟覺得雙腿像灌鉛似的沉重,走到走廊時,盧旺達(dá)怒聲斥道,了不得了,翹尾巴了,眼里沒人了,也教訓(xùn)起老子了……
從大魚山礦到城里不過三十多公里,但二叔的進城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原因很簡單,進城要花錢,而二叔身上沒有錢。以往進城都是陪著王紅顏買東西,至于要買什么那是媳婦決定的事,二叔從不操心,他除了陪著就是負(fù)責(zé)提著媳婦買下的那些東西。那時候大多是為兒子大頭買的東西,衣服呀鞋子呀襪子呀什么,后來終于可以買電器大件了,如電視機、電風(fēng)扇、洗衣機、冰箱,二叔負(fù)責(zé)搬運,王紅顏支使得他團團轉(zhuǎn),累得不亦樂乎。那時候進城,根本就沒有玩過,公園在哪兒都不知道,都是直奔百貨公司商場,買完東西就匆匆往回趕,甚至都不舍得在城里小館子吃碗面——王紅顏打聽過了,城里的一碗面比礦上的貴五毛錢,兩碗面就貴了一塊,而進城一趟的車票一張才兩毛錢呢。
這是一個星期天下午,二叔進了城,口袋里揣了兩百塊錢,是二叔從獎金里面扣下的零頭錢攢起來的,也叫私房錢吧。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媳婦王紅顏并不是那種“摳門兒”人,只要二叔說出正當(dāng)理由她總是大方地給錢,也往往多給些兒,五十給六十,一百給一百二,譬如單位里那些隨份子的錢,紅白喜喪、小孩滿月、逢年過節(jié)給人家小孩的壓歲錢等。他想好了這回進城要逛商店、游公園、下館子(其實就是路邊的館子,吃碗面即可),好好考察一下這“變化了”的世風(fēng)人情——是的,他長年累月在地殼深處打眼放炮出礦,那個洞穴里的世界,跟地表上這個日新月異的浮華塵世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從工友們那里得知,這城里不僅有豪華酒店、賓館,吃一頓或住一宿,沒個千兒八百,你想都別去想,而且城里還有歌廳,專供男女跳舞,唱卡拉OK,還有美容院、洗頭房,過去的洗澡堂子變成了洗浴中心。那是干什么的?工友們一臉壞笑地看著他,知道他無法給出正確的答案才明說,那里面的漂亮妹子可多了,只要你肯花錢,愛干啥都行……
他知道城里最繁華的地段在淮河路,是商業(yè)中心,也是城市最摩登的世面。太陽開始慢騰騰地往西偏移,光芒如火焰般熾烈,透過路邊一株株粗大茂盛的法梧樹冠枝葉,在路面上映著一塊塊斑斕變幻的光影圖案。一路上,二叔睜大眼睛看著,車多人多,男男女女穿得洋氣,特別是那些女孩子,顯得那么青春朝氣,衣衫緊身束腰,胸脯和臀部引人注目,再看小伙子們,早些年流行的那種像掃大街的喇叭褲和花格子襯衣不見了,如今大多穿著牛仔褲,短夾克,還有留著小胡子的,留長發(fā)像個姑娘似的……樓房也多了,門面也講究,轉(zhuǎn)動門,彩光玻璃……
吳二牛,吳二牛!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嘀嘀叫喚著靠到路邊停下,一個油光锃亮的腦袋從后座搖下的車窗里探出來,連聲喊著。二叔愣住了,轎車?yán)锏娜司尤皇钱?dāng)年的鄰居一號汪有才。有才啊,你可嚇著咱了!二叔激動地搓著雙手,在這么洋氣的街面上有這么體面的一輛轎車停在自己跟前,而且車上的人這么熱情地跟自己打招呼,這讓二叔當(dāng)即喜出望外。來來來,快上車,上車!汪有才把車門推開,直接把二叔拉進車?yán)?。哦,這車?yán)锖孟惆?,這么好聞。二叔重重地抽動著鼻孔,興奮不已的樣子。開車,先去公司,汪有才說。司機開動了車子。汪有才問二叔,進城有何貴干?二叔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來看看,這城里變化大啊。汪有才笑了,怎么,也想解放思想?正好,我前些日子還想到你呢,你跟我到公司里看看吧。不瞞你說,我還真有事要跟你商量。二叔說,開什么玩笑,有事跟咱商量?汪有才伸手在二叔的肩上拍拍,沒說話。
公司設(shè)在高樓林立的淮河路一幢十層大樓的八樓,從電梯里一出來,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電梯口,嗲聲叫著董事長好,伸手將汪有才腋下夾著的小皮包拿過去,然后小跑著去開辦公室的門。走廊兩邊都是用玻璃隔斷的房間,因為是星期天,里面沒人,但一張張桌椅都是嶄新的,沙發(fā)、茶具、電話、臺燈什么的,一應(yīng)俱全。這里都是你的?二叔邊走邊問,聲音很輕,好像怕別人聽見似的。汪有才一揮手,說就買了這一層,八十萬。二叔心里盤算了一下,汪有才停薪留職也就五六年工夫吧,這家伙怎么能掙到這么多錢?到了走廊頂頭,辦公室大門敞開,里面富麗堂皇,碩大的老板桌橫在靠窗臺的前方,兩邊排著寬大華麗的長沙發(fā),茶幾上擺放著花盆,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一只氣勢兇猛的老虎呼嘯在荒涼山崗巨大的巖石上。
二叔在沙發(fā)上坐下,茶水已經(jīng)沏好,那個漂亮的女孩出去了,隨手把門帶上。汪有才跟他坐到一塊來,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他,然后用打火機給點上。二叔不吸煙,但場合需要也抽,相當(dāng)于給人面子。二叔把煙霧咳嗽出來,發(fā)出了感慨,有才啊,你真是有才?。∵@才幾年工夫就折騰出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汪有才往沙發(fā)上一靠,架起二郎腿抖動著,顯然二叔說的這類話他聽得多了。這沒什么了不起,比我做得大、掙得多的老板多的是……二叔想到汪有才說有事要跟自己商量,于是就問他究竟何事。老吳啊,咱們是老鄰居了,我可是一向看重你的人品。汪有才說得誠懇,眼光始終望著二叔。實不相瞞,我希望你出來幫我干,也就是你也搞個停薪留職,我每月給你現(xiàn)在工資的三倍。我實話告訴你,這個人選只留給你,其他人想都別想!二叔馬上就算出了三倍的收入——兩千四百塊??!二叔說,咱這輩子只會打眼放炮,那都是井下的活兒,你這兒是貿(mào)易公司,咱哪會做這個?汪有才說,我就是看中了你的人品,你來給我當(dāng)個大內(nèi)主管,內(nèi)勤的事都交給你,怎么樣?二叔望著自己手里夾著的香煙,臉上機械地笑著,說不出話來。
窗外的天色黯淡下去,汪有才抬腕看表,說,到飯點了,走,一塊去吃飯吧。那事你先考慮考慮,我等你答復(fù)。說著站起身,隨手拉了二叔一把,將他從沙發(fā)上拖起來。我今晚約了幾個朋友吃飯,你也正好認(rèn)識認(rèn)識。二叔說,這……不合適吧,我還是回礦上吃吧。汪有才回身就一把抓住二叔的手臂,仿佛不這樣二叔就跑了似的。老吳啊,就算鄰居一場,你也該跟我吃頓飯吧,況且你都到了城里,還是被我撞上的,哪有不吃頓飯就走的?回到礦上,對嫂子一說,我還有面子嗎?
走進酒店,一個漂亮的身材頎長的小姐把他們領(lǐng)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兩旁排列成行的漂亮而鮮艷的小姐們笑臉相迎,異口同聲地喊道歡迎光臨,二叔險些被驚嚇著。碩大的圓形桌邊早已高朋滿座,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汪有才一走進來,他們紛紛起身,態(tài)度顯得恭敬。汪有才走過去跟他們一一握手,失敬失敬,李總、張總、邱總、許總、劉總、陶總、胡總——他為自己的遲到而躬身致歉,那種商場練就的老板做派,在二叔看來汪有才仿佛搖身變了一個人,一個他不熟悉的,甚至根本就不曾在一起做過鄰居的人。一圈手握完后,汪有才開始介紹身邊的二叔,說今晚他之所以遲到就是因為在街上巧遇了老鄰居——大魚山礦優(yōu)秀黨員、老掘進班長吳二牛先生,那個“吳二牛先生”讓二叔聽來感覺怪怪的。一只只溫潤有加,甚至有些油膩的手掌伸過來跟二叔握著,那一刻二叔感到,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尊敬或親熱,只是出于場面上的應(yīng)付而已。二叔的緊張和窘迫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是這陣勢他沒見過,其次是這些商界成功人士他也從沒打過交道。他機械地微笑著,覺得不會說話了,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自慚形穢,而當(dāng)年自己看不上眼的小個頭汪有才在這種場合卻變得高大起來,不,是有種硬氣場壓住了他!二叔被安排在酒宴下方的座位上,也就是服務(wù)員上菜需要??康牡胤?。毫無疑問,二叔不是今晚重要的客人。這頓酒宴,二叔沒說上什么話,或者說,也沒人主動跟他說話,要不是其間汪有才提議為二叔敬上一杯,二叔幾乎就是一個人默默地吃了這頓飯,當(dāng)然,他們則一直在高談闊論。二叔記得,酒是名酒,煙是名煙,菜肴都是山珍海味。因為隔得遠(yuǎn)(汪有才坐在上席),否則他一定問汪有才這頓飯究竟要花掉多少錢。二叔漸漸聽出來了,桌面上的老總們都是汪有才生意上的重要客戶,說的都是生意買賣,從國際到國內(nèi),哪筆賺了,哪筆賠了,然后又是敬酒,又是罰酒,又是舉杯同慶。二叔完全成了局外人,因為桌上所有的人都不需要跟二叔進行交流,或者說,沒有人跟他有任何利益交集,而他對他們的那些絮絮叨叨卻又根本不知所云。
酒宴終于結(jié)束了,二叔松了一口氣,心想馬上就可以自由了,卻不承想汪有才卻把他們?nèi)碱I(lǐng)進了八樓的卡拉OK廳。電梯門一打開,就聽見轟鳴如雷陣般的音樂鼓點和瘋狂的節(jié)奏,里面燈光變幻莫測,光怪陸離。二叔無法想象到這里來能干什么,眼光剛剛有些適應(yīng)了,就看見身邊居然站著一排身著艷麗緊身旗袍的姑娘正沖著自己甜美微笑著,大哥好大哥好的嗲聲叫喚此起彼伏。汪有才對二叔咬耳說,喜歡哪個就沖她點個頭吧。二叔嚇壞了,有才,你這是要干啥?汪有才陰陰地笑出聲來,找個姑娘陪你喝酒,陪你唱歌跳舞??!二叔注意到老總們已經(jīng)挑選好了姑娘,甚至當(dāng)場就把人家的細(xì)腰摟著,往里面光線詭異的地方走去。二叔此刻能聽得見自己的胸腔里那敲著悶鼓般的聲響。有才,你這是瞎胡鬧呀!不說家里還有你嫂子和侄子,就是個正經(jīng)男人也不能這么干的!汪有才伸手搭上二叔的肩膀,瞧你大驚小怪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邊說邊把二叔連拖帶拽地拉了進去。沒你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大家都是應(yīng)酬,放松放松,也是逢場作戲。走到喧鬧而光線斑駁的包廂里面,那一圈人早已在角落一張點著幾盞蠟燭的圓桌旁邊坐下來,每人身邊都夾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桌上擺放著林立的啤酒、水果和點心,在中央舞池上方一面巨大的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一個美麗海島的風(fēng)光。汪有才領(lǐng)著二叔坐了進來,有姑娘立即伸手抓過酒瓶就往玻璃杯里倒,倒得啤酒沫溢出來。桌邊一位老總領(lǐng)著姑娘去舞池跳舞了,另一個摟著姑娘去獻(xiàn)情歌了,只有汪有才端起啤酒杯對二叔一口一個地干著。光線陰暗的大廳里不時響起尖叫聲和姑娘的驚嚇聲,二叔突然坐直身子,嚇得汪有才一驚,怎么啦老吳?二叔手捂肚子說,喝這種馬尿兒咱就是不行,這不,肚子里面鬧騰起來了!汪有才說,那就趕緊去衛(wèi)生間吧,小姐,帶這位先生去衛(wèi)生間。二叔忙不迭地擺手,邁開腿從汪有才的雙腿上跨過去,小跑著出了包廂。他并不需要去衛(wèi)生間。他趕上了最后一班去大魚山礦的班車。
礦山的小街道上空無一人,月光靜靜地灑在地面,像是下了一層秋霜。走到村口時,二叔聽到了前方的腳步聲,從村口路燈下面晃出幾個有說有笑的人影。二叔知道,那是下中班回來的工友,他放慢了腳步,他一點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被工友們認(rèn)出來。他在一棵樹下的陰影佇立著,直到工友們的聲音和身影消失在那一片低矮的房屋后,他才走到道上。
就在那個階段里,二叔經(jīng)常會去劉小翠的家里,跟劉小翠的丈夫陶光明喝上幾杯。二叔來了,就在堂屋桌邊坐下,劉小翠把泡好的茶端上來,二叔對她說(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準(zhǔn)備幾個菜吧,咱今晚跟光明喝幾杯。更多的時候,二叔隨身帶著的工具包里——那只鋁合金飯盒早就裝好了從食堂或是從街頭攤點上用保健票買來的紅燒肉或鹵豬耳、鹵豬舌、鹵牛肉什么的,最不濟也是一飯盒油亮亮的花生米。兩杯酒下肚后,二叔就會說到自己內(nèi)心的一些苦悶——說來也奇怪,二叔跟誰都不愿說的話,在劉小翠這里卻愿意公開說,甚至也不考慮陶光明和劉小翠是否聽懂了,是否理解了,仿佛他來這里喝酒就是為了說這些話的,而其他的事都不重要,說完了也就喝好了,他拍屁股走人,出了門就覺得舒暢了,身子骨也輕松了。夫婦倆幾乎不插話,甚至不表態(tài),只是不斷地招呼大哥吃好喝好,至于大哥說了什么,他們除了贊許地點頭外,就是賠著笑臉?,F(xiàn)如今都爭著要下海發(fā)財,都想去做生意人,當(dāng)大款,那這井下的活兒誰去干?。慷逑袷窃谧哉f自話,而小翠和陶光明一聽到二叔說出這樣的話,就不禁面面相覷,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他們根本不知道怎么接上這個話茬。有一次二叔酒喝高了,幾乎說漏了嘴兒,城里的那些歌廳,盡讓女孩兒陪客人跳舞唱歌,這是讓人學(xué)好嗎?他沒想到劉小翠這時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大哥,那種地方你也見識過???二叔一下子就警覺了,瞪眼道,咱——只是聽說過。劉小翠裝糊涂地笑著,又說,大哥啊,你要是有發(fā)財?shù)臋C會,可不要忘了把咱家也帶上。二叔酒醒了,驚愕地望著她,你也想著發(fā)財了?劉小翠笑起來,瞧大哥你說的,誰不想???告訴你吧,咱做夢都想呢,可惜咱沒那個命!
二叔終于低垂下頭,停止了他那雄辯的滔滔不絕的述說,仿佛入定了一般。
兒子大頭中專畢業(yè)分配回了大魚山礦,礦上一共分配來八個中專畢業(yè)生,基本上都是分配在井下崗位,但有區(qū)別,其中有電工、卷揚工、出礦工和打眼工,其中最差、勞動強度和危險系數(shù)最大的工種就是打眼工——這也是二叔干了近一輩子的工種。王紅顏的意思很明確,希望二叔向礦領(lǐng)導(dǎo)說一聲,要求把兒子大頭安排為井下電工——王紅顏相信,憑二叔的功績,這也是無人能比的。然而,二叔競當(dāng)著王紅顏的面往自己臉上打了一耳光,說咱還要不要這張臉了!他堅持要讓大頭去當(dāng)打眼工,子承父業(yè),名正言順。咱能典見著臉讓領(lǐng)導(dǎo)照顧我兒子?王紅顏也憤怒了起來,別人家的兒子都當(dāng)寶貝似的,削尖腦袋找人調(diào)工種,要往地表上弄,你倒好,反要把兒子送到最臟最累也最危險的崗位上去——大頭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二叔反倒淡定得很,正因為他是咱親生的,所以才要這樣做,這么做就是不能讓別人說閑話!夫婦倆為此吵得水火不相容,最后王紅顏提議要聽聽兒子的意見,大頭卻始終一言不發(fā),坐在板凳上垂著腦袋。二叔急了,你小子當(dāng)年不是寫過作文,說要學(xué)你爸將來也下井當(dāng)?shù)V工當(dāng)先進的嗎?還要以你爸為榜樣,怎么到了該接班的時候,連個屁也不放?大頭漲紅著臉支吾著,爸呀,媽呀,讓我自己考慮考慮嘛!其實夫妻倆都看得出,大頭就是不愿意下井當(dāng)?shù)V工。這個事實令二叔百感交集,卻又沉默不語。是的,那個時候的礦工,或者說,如今井下一線崗位,譬如打眼工、出礦工都是從附近農(nóng)村招來的農(nóng)民工,城里人的子弟早就不愿在這些危險崗位上干了。
令夫妻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三天后大頭居然悄然進城去了,后來給家里打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汪有才叔叔的貿(mào)易公司工作,每月掙的比在井下干活還多呢。
二叔當(dāng)然沒想到當(dāng)年底的例行體檢之后,他的井下礦工生涯宣告結(jié)束——腰肌嚴(yán)重勞損,下肢風(fēng)濕癥狀嚴(yán)重,且出現(xiàn)局部萎縮,已不再適合井下工作。礦里宣布二叔的新崗位是礦安全巡察隊隊長,負(fù)責(zé)看護方圓三平方千米的露天礦場。
上任不久,就有人對二叔說,老吳啊,當(dāng)露天礦場的頭兒,可得留心,那是個馬蜂窩,弄不好會被蜇出一身包!近幾年偷盜礦石的案件屢禁不止,先后抓過幾遍人了,前任隊長就因為內(nèi)外勾結(jié)盜礦而被勞教了。這個巡察隊也是礦里迫于形勢壓力才組建的,隸屬于礦保衛(wèi)部,副科級單位,就是說,二叔這回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科級干部了。據(jù)說二叔的上任,是礦領(lǐng)導(dǎo)們一致的意見,或者說,二叔就是最佳人選,任務(wù)艱巨,使命光榮。二叔那時已年過五旬,掐指一算,離光榮退休的日子也不遠(yuǎn)了。每天在偌大的礦場巡察,頭戴安全帽,袖佩紅袖標(biāo),手提電喇叭,既能天天呼吸新鮮空氣,又能享受陽光雨露,跟在陰暗潮濕的井下崗位比,二叔覺得完全不一樣了。
三平方千米范圍內(nèi)的露天礦場上,一共有三支撿礦隊,都是由附近因土地征用后的農(nóng)民兄弟組成,他們分散在三個廢棄的原排石場的大平臺上,各自占據(jù)一塊,搭著連片的草棚,里面堆放著鐵鎬、鐵耙子、籮筐,就用這些原始的工具從矸石里重新翻找出遺棄的礦石,然后根據(jù)含量品位和噸重賣給礦區(qū)周圍的大小貿(mào)易公司。三個撿礦隊時常因為排石場的位置劃分和里面不同的含礦品位而發(fā)生沖突,甚至大動干戈。這種糾紛案大多由礦保衛(wèi)科來處理,而二叔的巡察隊負(fù)責(zé)的是嚴(yán)禁把貨真價實的礦石偷運到排石場——為這些撿礦隊從中牟利。一些卡車司機和電鏟司機經(jīng)不住金錢誘惑,私自聯(lián)手將品質(zhì)高的礦石混在矸石里,運到事先約定好的撿礦隊所在的排石場,而以往巡察隊的一些隊員因為收了好處費就睜只眼閉只眼,充當(dāng)保護人。二叔甫一上任就對巡察隊的全體隊員約法三章,不準(zhǔn)收禮,不準(zhǔn)參加撿礦人的任何吃請,不準(zhǔn)私下跟撿礦人稱兄道弟;打鐵必須自身硬,要想干就得守規(guī)矩,不想干就請走人,這既是對自己好,也是對老婆孩子好,更是對國家好!這話誰都聽明白意思,沒過幾天還真的有人提出調(diào)離,二叔也不挽留,主動去找礦里給重新安排崗位,同時向礦里提出要充實隊伍。很快幾個從部隊退伍轉(zhuǎn)業(yè)的年輕人調(diào)進巡察隊,一時間巡察隊的面貌煥然一新。
一天下班時二叔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具包不見了,巡察隊員之間拿工具包的事極少發(fā)生,因為每人的工具包裝的主要是飯盒,樣式也不盡一樣,一般都做了標(biāo)記。二叔也沒當(dāng)回事,第二天讓王紅顏重新用了一個大搪瓷缸裝了飯菜,拿了大頭讀書時的一個舊書包裝著就上班去了。到了周末傍晚,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家門,把二叔的那只舊工具包放到茶幾上。二叔當(dāng)時正從房間里換了衣服出來,看見了,問年輕人是從哪兒發(fā)現(xiàn)這個包的,年輕人笑嘻嘻地說,是他們金總無意間在排土場上發(fā)現(xiàn)的,一打聽才知道是您的,就叫我給送來了。二叔連聲說,謝謝啊,包不重要,是里面的這個飯盒跟咱十多年了啊。他招呼年輕人坐下來喝口茶,年輕人擺手,轉(zhuǎn)身就走了。二叔想起來了,這個年輕人就是第二撿礦隊的負(fù)責(zé)人,姓孟吧。他攆到門口說,小孟啊,替咱謝謝金總??!二叔想了想把裝著飯盒的工具包丟在排土場上也是可能的,他經(jīng)常就坐在亂石堆吃飯,因為每到吃飯這個點上是最容易出情況的,大家都在棚子里吃飯,偌大的露天礦場都寂靜下來,而別有用心的人就會乘著這個空當(dāng)干他們想干的。二叔隨手把工具包掛到門后的釘子上,王紅顏從廚房里端著菜盤走進來,二叔對她說,包和飯盒都找到了。王紅顏撇著嘴角道,那么破舊的東西扔掉才好呢。二叔一瞪眼,瞧你說的,你是有錢了,還是忘本了?
二叔那時聽到金總這個名字早已如雷貫耳,這家伙才是所有撿礦隊背后的那個人——他負(fù)責(zé)收購他們的礦石,價格就在他的嘴里,他幾乎壟斷了撿礦隊所有的財源。他是最早做礦石生意的,也是這個江湖上的大佬級人物,礦上沒人敢得罪他,反倒有人竭力巴結(jié)他,討好他。
那個時候,王紅顏正為能早日搬出這片破爛不堪的工人村而苦惱心煩。一戶戶都搬出去了,大多搬進了城里,二號胡寶來上個月也搬進了礦區(qū)的新樓房,一百平方米,三室兩廳,花了八萬元。二叔認(rèn)為平房雖說破舊簡陋了些,但住習(xí)慣了也挺舒服,況且周圍搬出去的越多,這里就越顯得清靜,二叔就喜歡這清靜。而王紅顏的心事是要借錢買房,家里的積蓄也就五萬多一點,原先好像攢到快七萬了,可是供大頭兩年中專讀書下來就縮水了,二叔的意見是堅決不能背債買房——當(dāng)年老家鄉(xiāng)下的窮人因為背債而自殺的事例多得是,二叔從小聽到大人嘴里蹦出債字就心驚肉跳。二叔的心思是再等幾年,把錢攢夠了再買房也不遲,何況大頭這小子說不定哪天談上個對象,那么該準(zhǔn)備的錢就不是小數(shù)目。還不遲?王紅顏板著臉生氣了,這房價可不會等咱們的,等你有了那個錢時,房價早就又升上去了!二叔辯解道,咱就不相信那樓房有什么好?能成仙啦!王紅顏馬上針鋒相對,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樓房里有衛(wèi)生間,有煤氣灶,有能洗上淋浴的熱水澡,這個破平房里有嗎?這么多年了,上廁所還要到屋山頭那間臭氣熏天的茅房,特別是早晨的時候還要排隊,真是受不了;燒鍋不是柴火,就是煤爐,洗澡也只能去澡堂子,一個個赤條條的就像下餃子,這能比嗎?有得比嗎?二叔就不說話了,拿著小收音機,晃悠著腦袋出外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叔剛穿上工作服準(zhǔn)備上班,就聽見廚房里的王紅顏大叫了一聲,老天爺啊!二叔愣住了,王紅顏跑過來,隨手把門關(guān)上,舉著那個工具包,不,是把里面那只破舊的飯盒舉在手里,睜大眼睛對他說,你猜猜這里面裝了啥?裝了啥?二叔覺得王紅顏今天反常得很,大驚小怪的像發(fā)了神經(jīng),一邊繼續(xù)扣著衣扣,一邊嗔怪,撞了鬼啦!王紅顏猛地揭開盒蓋,里面是厚厚的由銀行扎好的百元人民幣。這是咋回事?二叔大驚失色。王紅顏瞪眼道,咱正要問你???不會是為了買房找人借的吧?她把飯盒在大桌上一翻,那里面的三沓人民幣居然像一塊整磚整齊地碼在桌面上。不用數(shù),三萬整。按王紅顏的測算,加上自家積蓄的那五萬,正好是買像二號胡寶來家那套一百平方米的樓房價格,或者說,剛好夠。二叔的眼光盯著那沓百元鈔票,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知道王紅顏在看著自己,等著自己的回答。這錢的來歷,他一點也說不清楚,但他清楚這錢一分也不能動,這錢就是炸彈,就是可以讓他粉身碎骨的東西!他伸手過去把錢又裝進了飯盒,從王紅顏的手里抓過那個破舊的工具包又將它裝了進去,然后習(xí)慣地一抖肩把它挎上肩頭,走出家門。兩人之間變成了啞巴人似的一句話也沒有。王紅顏愣在那里,以為丈夫走遠(yuǎn)了,才突然想起他今天飯菜還沒帶上,正要趕到門外叫一聲,就見門前一道黑影,丈夫竟佇立在門口,臉色鐵青問道,你是不是在外面說過咱家要買房的事,說過買房要借上三萬塊?王紅顏眨巴著眼,聲音怯怯的,說過啊,這有什么,如今大家見了面,不都在說買不買房的事嗎?
王紅顏,咱警告你!二叔從沒這么嚴(yán)肅過,聲音擲地有聲,這錢,絕對不能收,不,就算是借也不能借!咱們這輩子清清白白走到今天,可不能這個時候犯了糊涂,你聽明白了沒有?
王紅顏一頭霧水,搖晃著腦袋,咱沒聽明白!
不明白就拉倒,以后你就明白了!二叔從門前消失了,好像再多一句話他也不能說,王紅顏氣鼓鼓地責(zé)問一句,應(yīng)該警告你自己吧,真是的!
二叔穿梭在偌大的陽光充沛的露天礦場,走進塵土飛揚的排土場工棚里,挎著那只破舊的工具包,他時不時地用手掌在包上按一按,好像要確認(rèn)一下里面的東西有沒有不翼而飛。晌午時他在第二撿礦隊的工棚里終于等到了那個小孟——小孟見到二叔,見到那個鋁合金飯盒擺放在布滿灰塵的辦公桌上時,臉色就黯淡下來,眼光虛怯地望著二叔。二叔揮揮手,叫工棚里的其他人都出去回避一下,他有話要跟小孟談。大家都出去后,二叔用手指著擺在桌上的那只飯盒,問小孟,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犯法!賄賂咱,你想達(dá)到什么目的?小孟用眼光覷著外面,因為門并沒掩上,他趕緊過去把門關(guān)上,才跑到二叔跟前哭喪著臉道,吳隊長啊,這是金總的意思,跟我可沒半毛錢關(guān)系呀!你可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我只是給人當(dāng)差的。二叔說,那好,你回頭給金總傳個話,就說咱今晚上就要見他一面,當(dāng)面談清楚,地點嘛就在礦郊的水泵房那里,晚上六點左右,我在那里等著他。二叔邊說邊把那個飯盒又裝進工具包里,見小孟愣著,猛地拍響桌子,還愣什么愣,趕緊去找金總說去?。⌒∶相帕艘宦暰团艹鋈チ?。
礦郊水泵房是個僻靜的地方,位于尾砂庫大壩下面的公路邊,一排排茂盛蔥郁的樹木聳立在圍墻外——二叔當(dāng)年跟王紅顏談戀愛就來這里逛過,后來又領(lǐng)著劉小翠散步到過這里,聊了許多老家淮北平原上的事情,那時候的劉小翠剛當(dāng)上礦洗衣房里的女工。二叔想好了,今晚跟金總的見面要速戰(zhàn)速決,絕不拖泥帶水。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一個低矮肥胖的中年男人靠在車門上吸著煙,一縷縷青色的煙霧從他嘴里噴出來,往黯淡的空中飄去。這家伙居然提前到了,這讓二叔有些意外。你就是金總吧,二叔走到跟前先開了口,沒等對方答應(yīng)一聲,他接著說,這些都是你的東西吧。他從包里摸出那三沓現(xiàn)金一把塞進對方的手里,由于動作太急了,三沓現(xiàn)金有兩沓掉在了地上。謝謝你的好意。二叔說著就往回走了,同時揮起手來,咱警告你,今后再這么干,咱就把東西直接送到礦保衛(wèi)部去。那時晚霞天邊收盡,暮色蒼茫,礦區(qū)上空升騰起的炊煙像一層灰蒙蒙的云霧彌漫開來。
轉(zhuǎn)眼到了翌年春上,四月末的一個星期三下午,一輛綠皮吉普車開到露天礦場將二叔帶上了車。以往二叔被專車接走,大多是去參加表彰大會或是先進人物座談會、節(jié)日茶話會什么的,要不也是某個領(lǐng)導(dǎo)接見,反正都是好事情,可這回他感覺有些不對勁。等到了礦紀(jì)委的小院子一間陰暗的辦公室里面后,二叔更覺得事情不妙——兩個精瘦的抽著香煙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面,神情嚴(yán)肅,二叔不認(rèn)識他們,卻又覺得有些面熟。氣氛肅穆,煙霧彌漫了狹小的空間,那青色的煙霧跟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形成強烈的明暗反差。吳二牛同志,把你干過的那些不光彩的事都說出來吧!坐在對面辦公桌后面的兩個男人中一個臉色又黑又瘦的先開了口。二叔沒聽清楚,對方又說了一遍,聲音高了,這回聽得清清楚楚。咱干過不光彩的事????啊?二叔猶如五雷轟頂,好像這是有人在故意跟自己開玩笑。他眼睛緊張地眨巴著,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啥不光彩的事,咱干過?
還是剛才問話的那個加重了語氣,我們希望你老實交代,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充分的證據(jù),現(xiàn)在就看你的態(tài)度了。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二叔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內(nèi)心開始躥出莫名的怒火,這兩個人是干什么的?他們有什么資格來審訊我?二叔壓住怒火,板下面孔,說把你們領(lǐng)導(dǎo)叫來,我要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話!
對面的兩個男人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那個始終沒說話臉色更黑沉的男人突然把桌子拍得一聲轟響,吳二牛,你不要耍什么架子,你現(xiàn)在是在受審,你明不明白?我們掌握了你不光彩的事實,現(xiàn)在是需要你如實坦白交代!你只有坦白從寬,才能得到寬大處理!
咱交代個啥?咱到底有什么不光彩的事,你們不說,咱咋知道??!二叔變得虛怯了,聲調(diào)也降了。
兩個男人又對視了,先前說話的那個把一沓壓在他雙肘下的材料直接扔到二叔的懷里,你自己看吧,那上面寫的是不是你干過的事情。
二叔把材料捧在手里看著,不多時,他的雙手就哆嗦得厲害,最后仿佛忍無可忍地驚叫道,咱的老天爺啊,咱啥時候跟劉小翠發(fā)生過腐化關(guān)系?。『f八道,一派胡言!這是污蔑,造謠誣陷,這是哪個缺德的王八羔子說的?
這時,剛才拍桌的那個黑臉男人拉開抽屜從里面摸出一張紙來,他自己先看了看,好像是確認(rèn)一下沒拿錯,然后遞過來。二叔接住了,捧在手里緊張地看著,漸漸,二叔的眼睛放射出絕望的死光,他好像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氣息沒了,突然一仰頭就在椅子上昏厥過去。
二叔被送到醫(yī)院做了搶救,是緊張造成的間歇性休克,醒來后,面前依然坐著那兩個黑瘦的男人。二叔從此變成了啞巴。當(dāng)晚王紅顏才得到通知,二叔住院了,而且正在接受紀(jì)委審查。她跑到醫(yī)院,居然不讓見面,說是二叔的問題沒交代清楚,不能脫離監(jiān)管。王紅顏徹底慌了,當(dāng)晚就去找了礦領(lǐng)導(dǎo),在領(lǐng)導(dǎo)家里哭訴著為什么要如此惡劣地對待她的丈夫。王紅顏在哭訴中原原本本地把丈夫三十年來一心為公的大事小事都說了個一清二楚。當(dāng)晚,二叔就被放了回來。
二叔一下子變成一個呆若木雞的人,從跨進家門那一刻起,整個人恍惚得不知東西南北,王紅顏怎么問他也沒一句回應(yīng),好像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人顯得又老又虛弱,身子微微哆嗦著,仿佛寒冷正襲擊著他。他扶著墻壁摸摸索索走進臥室,一頭倒在床上,仿佛終于找到了慰藉的地方。他先是壓抑地低泣,漸漸哭聲大作,就像一個被黑夜嚇壞了的孩子。
二叔被提前退休了。他終日藏身在陰暗的臥室里,連堂屋里也不愿坐一坐,大門和窗簾也是終日緊閉,生怕路過的人看見他。
王紅顏幾次要上門去劉小翠那里問個清楚到底有沒有那些丑事,可幾次在半道上又折回身來——假如丈夫當(dāng)年真的干過那些事,就像材料上說的那樣,她還有臉去質(zhì)問人家嗎?她豈不是自討沒趣,自取其辱?
當(dāng)年工區(qū)的盧旺達(dá)已退休多年,但內(nèi)心對于當(dāng)年自己小心眼兒報復(fù)過二叔的事一直覺得愧疚有加,這回聽到二叔受到如此處分,他坐不住了。他跑到礦機關(guān)大樓里,聲稱要找一把手說話,盧旺達(dá)一向大嗓門兒,整個樓道里都聽得見他扯著嗓子叫喚——老子以四十年黨齡擔(dān)保,吳二牛要是真的干了那些缺德事,憑組織上怎么處分都行!老子還敢肯定,吳二牛這次一定是被人陷害的——這個背后的王八蛋,老子不知道是誰,否則老子拼了這條老命也饒不了他狗日的!
老岳父王孫武早已去世,但他的老戰(zhàn)友,也就是二叔的師傅張德寶還活著,他采取了與盧旺達(dá)不同的方式——老人在孫子的攙扶下,拄著拐杖,在夜晚找到了大魚山礦一把手的家里,當(dāng)面談了自己的看法。他堅持認(rèn)為吳二牛不可能干下那種齷齪事,他是手把手帶過他的師傅,也是看著他一步步憑著實干和品德成長起來的,他的那些成績和榮譽就像堆積木和建房子那樣從一點一滴、一磚一瓦壘起來的;他堅持認(rèn)為吳二牛的品行和私德決不至于越軌到那種程度,他懇請礦領(lǐng)導(dǎo)要重新調(diào)查,把案件甄別清楚,他對年輕的礦上一把手說,培養(yǎng)一個人不容易,可要毀掉卻是太容易了,這種事如果出了差錯,危害就大了!
他后來在孫子的攙扶下也上門去找過劉小翠——劉小翠自從案發(fā)后再也沒有出門了,她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鬧成這么大的動靜,成為大魚山礦最為轟動的爆炸性新聞。她被這個陣勢嚇壞了。據(jù)說,張德寶師傅自打一進門,劉小翠就給他下跪了,低頭哭泣著,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吳哥,對不起吳哥——像魔怔了一般。張德寶師傅說,你要是錯了,就要去礦里說清楚,要還二牛一個清白!劉小翠就跪在地上,不說話了,禪定了一般。
當(dāng)年因為二叔退還三個肉包子的保健票而弄翻了關(guān)系的那個小孫,如今已是食堂里掌大勺的頭牌師傅,發(fā)福得膀大腰圓,他得知了二叔的“腐化問題”后,似乎恍然大悟,這個吳二牛原來還真是個偽君子,這么多年了,這家伙潛伏得夠深啊!他當(dāng)然又想起了當(dāng)年二叔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退還三個肉包子的保健票的事——我那個時候就懷疑這家伙就是想表現(xiàn)他有多么大公無私,如今瞧瞧,原來竟是一肚子壞水!
如今真正的大款,甚至可以說是大魚山礦的首富汪有才根本就沒把二叔這件所謂丟人的事當(dāng)回事,他開著奔馳車駛進小巷,引得工人村的居民紛紛出來圍觀??吹蕉迦缃袷莸酶锼频?,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老吳啊,這是多大事啊,犯得著把你禍害成這個樣子?我都替你心疼呢!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這世上被冤枉的事多了,那又怎么樣,由它去唄!可話又說回來,就是你真的干了那些事,那又怎么樣,如今搞個女人,那還叫個事兒嗎?二叔坐在床沿上,冷眼看著他,突然罵道,汪有才,你放屁,咱從來沒干過那些事!汪有才連忙擺手,賠笑道,好了好了,這回你終于可以不用再上那個遭罪的班了。我今天來就是要正式聘請你到我的公司上任,當(dāng)大內(nèi)主管,薪酬我可是早說過的,怎么樣,這回該跟我走了吧?二叔望著油頭粉面的汪有才,陰沉著臉,慢慢地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有才啊,你不懂,咱這里疼啊。他說不下去了,眼眶又潮紅了。汪有才把屁股從床沿上往二叔身邊挪了挪,用手拍了一下二叔的大腿,降低聲調(diào)說,老吳啊,你是個好人,這個我心里是再清楚不過了。跟我干吧,這回受這個處分不正好給了你一次機會?二叔一點也不糊涂,馬上搖搖頭,嘴里咕噥道,這事不做個了斷,咱哪兒也不去,再多的錢也比不上咱的清白!汪有才不禁愣了一會,然后又笑了,你就這樣天天悶在家里,這事兒怎么個了斷?再說了,誰來幫你了斷?二叔垂著腦袋哽咽道,咱就不信,沒個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一個月后的星期天晚上,天黑下來后,劉小翠獨自一人像個幽靈似的竄進二叔的家里。當(dāng)時剛剛吃罷晚飯,王紅顏正收拾碗筷,劉小翠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把夫妻倆驚得一顫,因為這個家里許久都沒有任何大的響動。王紅顏看清了跪在門口的是劉小翠,立即正色道,你這是干什么,是不是還有什么冤要上門來伸???二叔也瞥見了劉小翠,但只是一瞥,便起身進了臥室,隨手砰的一聲把房門關(guān)上,他甚至當(dāng)場就想拿根木棍劈頭蓋臉地將這個女人趕出去。劉小翠跪在那里,半晌才號啕起來,嫂子啊,咱該死啊,咱對不起吳大哥!咱是鬼迷心竅,不,財迷心竅——
劉小翠的丈夫陶光明的體檢報告出來后,這個家里就像天塌下來一般:腎壞死,要活命就得換腎,開出的價錢是三十萬,醫(yī)院預(yù)定腎源就是十萬。劉小翠從醫(yī)院出來時就絕望地想到,就算把整個家賣了也弄不到這么多的錢啊。她最初想到的人就是二叔,可是一想到這么大一筆數(shù)目,她就心亂如麻,無從收拾。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神秘的男人來到她的家里,提出了條件,只要把吳二牛從巡察隊長的位置上搞下來,三十萬就可以無償?shù)厮徒o她——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了大餡餅!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她當(dāng)年跟吳二牛之間的故事在礦上早有各種傳聞,現(xiàn)在是核實真?zhèn)蔚臅r候了。對方說明了事由,劉小翠覺得這事也挺簡單,不就是動員二叔調(diào)離那個崗位嘛。那陣子,她三天兩頭跑到二叔家里,甚至還去過露天礦場,一通閑話后就說到二叔的氣色不好,身體不行了,年齡也大了,早該從崗位上退下來,或者換個輕松無責(zé)的崗位。二叔那時只當(dāng)是她的關(guān)心,跟她打哈哈也從沒當(dāng)真。就這樣耗了一個多月,事情無任何進展,可是那三十萬卻像個心魔一樣潛入了她的心魂,須臾也不曾離開她。神秘的男人再次上門,這回告訴她,就寫個舉報材料吧,她只要簽上名字就完了,至于對二叔的影響嘛,大不了背個作風(fēng)問題,離開了崗位,最多也就一年半載這事的影響也就煙消云散,你吳大哥還是那個吳大哥,但是你的丈夫陶光明的命可就保全了!劉小翠記得那天夜里,那沉甸甸的一沓用報紙捆扎起來的現(xiàn)金擺在昏暗燈光下的桌面上,旁邊攤開著早已寫好的舉報信——那上面記述著二叔當(dāng)年不止一次地調(diào)戲、猥褻過劉小翠,有時在她的家里,有時在二叔的家里,居然還寫到二叔后來強奸她。劉小翠一看就不干了,堅持要刪掉這一段,否則,她絕不簽字。吳大哥強奸了咱,那是絕對沒有的事,如此瞎說是要遭雷劈的!對方堅持要保留這段,但劉小翠堅決不同意,于是雙方僵持了,后來那個神秘男人伸過手來將舉報信和那沓現(xiàn)金從桌上拿走,也就是說,這筆交易到止結(jié)束。然后僅過了三天,那個神秘男人又溜進家來,這回的舉報信上刪除了那段強奸的文字,劉小翠看了兩遍,然后就簽上了字,她收下了三十萬,第二天進城到醫(yī)院交了那換腎的預(yù)定金十萬。她對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丈夫陶光明撒謊說,這些錢都是吳大哥幫助咱多方籌借來的。病床上的陶光明一聽,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抖索著瘦削的嘴巴說,咱家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只能指望吳大哥……
二叔是年底平反的,恢復(fù)了他的名譽。那份礦紀(jì)委的紅頭文件是送到家里來的,二叔躺在床上,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看著,讀著,生怕漏掉了一個字。一連看了好幾遍,他那張快要瘦干的枯臉開始變形,后來一點一點地抽搐起來,嘴角扯動得尤其厲害??吹贸觯氡镏?、忍著,但還是一咧嘴崩潰了,像個孩子那樣哭起來,聲音又細(xì)又長,一波又一波——他哭得傷心而委屈,就是死了親爹親娘也不曾那樣哭過……
初秋時節(jié),田野一片金黃色,又到了麥子收割季節(jié)。回老家來的二叔就是為了趕上這次收割,據(jù)他自己說,他這么多年都沒體驗過收割的活兒了,如今退休了心里反倒憋壞了。王紅顏拗他不過,只好隨他一同回鄉(xiāng),二叔畢竟也快七十了,可不是使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年齡了。二叔說,雖然大半輩子過去了,但他忘不了在家鄉(xiāng)土地上收割時的情形,經(jīng)常夢到自己仍在地里鐮刀飛舞,揮汗如雨。王紅顏說,本來兒子大頭也要回來的,只是現(xiàn)在實在忙,請不了假,兒媳還要照顧讀書的孫子,也脫不開身。
爺爺奶奶去世后的遺囑里將老屋產(chǎn)權(quán)給了二兒吳二?!@事一度讓我爸(吳大牛)和三叔(吳三牛)都感到相當(dāng)困惑,但至少現(xiàn)在明白了,在爺爺奶奶的心目中,對子女的那種疼愛二叔是首屈一指的——爺爺仿佛料定了等二叔老了就一定會回到家鄉(xiāng)老屋里來住下,甚至料定了麥子收割時二叔一定會回來——父親顯然覺得接待這么重要的二叔理應(yīng)由我這個大侄子出面更合適吧,于是,我從合肥的公司匆匆趕回來。
三畝麥田,好像等待不及似的迎風(fēng)搖曳,陽光使那沉甸甸的麥穗閃現(xiàn)出金子般的光波。一行人走到地頭,我爸把鐮刀交到二叔手里時說,今天咱倆比試比試?站在壟上的王紅顏、我爸、我媽、還有我,都把眼光集中在二叔的臉上——他把外套脫了,就像當(dāng)年那個莊稼漢一樣往兩只手掌心里分別吐了口唾沫,接了鐮刀,說,大哥您老了,咱今天要跟大侄子比——來吧小子,二叔今天就跟你干上了!——我只好擠到前面,也脫了外衣,接過我爸手里的鐮刀,我看著二叔說,您真敢跟我比?二叔哈哈笑起來,下地吧小子,就這一壟,看誰先割到頭——他手里的鐮刀在空中比畫了幾下,這時我爸我媽都沒說什么,倒是二嬸王紅顏沖我加油道,大侄子,爭口氣,把你二叔比下去,咱就不信,快七十的人了,還敢這么爭強好勝!
雖說是農(nóng)家子弟,可我打小就沒做過什么農(nóng)活,等我彎腰揮鐮的時候就意識到今天輸定了,開始感覺還得心應(yīng)手,但后來就越發(fā)吃力了,手臂甚至拉不動那刀口需要割斷的一把把麥稈,它們結(jié)實而堅硬,仿佛我越用力它們就越發(fā)結(jié)實越發(fā)堅硬,一次、兩次、三次都割不斷它們。而我身旁的二叔,自他蹲下身子后那飛鐮聲就像浪潮般涌起,在麥地里像變魔術(shù)似的向前推進,金黃的麥子在一片片地倒下,而且越來越快,勢不可擋,那一聲聲沙沙沙的浪潮也變得急促而熱烈——我知道,這場比試我已經(jīng)敗下陣來,我不僅腰酸背痛,喘息沉重,而且身子幾乎無法忍受彎腰拱身的狀態(tài)。我只得直起身來大聲說,二叔啊,我服輸了!前方的二叔沒搭理我,他身后割下的那些麥子一撂撂地碼放整齊,就像它們這個季節(jié)應(yīng)該的狀態(tài)。他仍埋頭在前方割著,我又大聲說了一遍,二叔這回聽見了,慢慢站直身子,扭頭看了我一眼。我站著,渾身汗水淋漓,那一刻我突然被眼前的這個二叔感動了——他爭強好勝的這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我對二叔說,這輩子,對于自己的人生,對于自己人生當(dāng)初的選擇,對于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那一切,您后悔過嗎?
二叔高聲回答道,大侄子怎么能這么說,二叔從沒后悔過!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