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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叫錢錢的龜

      2021-08-30 02:43:12俞勝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8期
      關鍵詞:源源姑姑湖水

      俞勝

      最后的難點聚焦在如何解決這只烏龜上。

      金錢龜,背上有三條黑線,最長的那條線是在龜甲的中間,縱穿龜?shù)念^頸和尾尖,龜甲的邊緣像鑲了一圈夕陽的余暉。哥哥項午和妹妹項晨都辨不出這只龜是公是母。

      “它大概有三歲了吧,長成了這么大的一坨?!备绺缯f。

      “媽喂得好唄?!泵妹谜f,“三歲不三歲的我不知道,反正來我們家有三年了,還是我給月月買的呢。”

      “當初為什么要買這只烏龜呢?”哥哥問,語氣里只是好奇,沒有絲毫責怪妹妹的意思。

      “月月兩周歲生日的時候,你又回不來?!泵妹枚⒘烁绺缫谎壅f。

      哥哥尷尬地笑了笑,沒說話。

      妹妹接著說:“那幾天,媽恰好帶著月月在我們家。去市場買菜的時候,看見賣金錢龜?shù)牧?,只有銅錢大小,一只只活潑潑地在水盆里亂爬,月月見了稀罕得不行,挪不開步子了,我就給她買了兩只。”

      “兩只?”哥哥問。

      “是呀,當初是買了兩只回來,尋思讓它有個伴呢。誰知第一個冬眠期沒過去,媽就告訴我,死掉了一只?!泵妹糜侄⒘烁绺缫谎邸?/p>

      那只在龜缸中徒勞地兜著圈子的烏龜聽見他們在談論它,安靜了下來。它爬上了龜缸中的曬臺,伸長腦袋,用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瞅了他們一眼后,又慢慢地縮回了腦袋。

      “媽怎么能認出它是一只雌的?”哥哥好奇地問。

      “媽能辨出來唄!”妹妹簡短地回答,語氣里含著那么一絲嗔怪的味道。

      妹妹的嗔怪不是為了財產(chǎn)。媽走前也沒有留下什么財產(chǎn),媽走后,家中值得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只剩下湖邊這一套孤零零的樓房。這套樓房,哥哥不會要,妹妹也不會要。它的將來注定是屬于風的、屬于雨的,屬于日月星辰和這片湖水的。妹妹的嗔怪也不為哥哥對媽少盡了孝心。哥哥遠在北京,在一家大國企里上班,回家看媽的次數(shù)的確不多,但哥哥生怕媽缺錢花,常把錢打到她的卡上。哥哥的錢不只是給媽的,也是給他的女兒項朋的。嫂子去美國的那年,月月才一歲半,哥把女兒送回了家,讓媽幫著他拉扯大。媽沒有多花哥哥一分錢,走之前,身邊還攢有七萬三千四百六十九元,其中五萬八千二百七十三元是哥哥給她的,一萬五千一百九十六元是妹妹給她的,誰的錢最后就歸誰,媽不帶走一分。妹妹當然也不會要哥哥的錢,妹妹雖然生活在縣城,可她也是一個局的副局長,日子好著呢。

      妹妹的嗔怪在于他的優(yōu)柔寡斷,在于連對一只烏龜?shù)娜ハ蚨寂e棋不定。再過三天,過了媽的頭七,哥哥就要回北京了,還要帶走他的女兒項朋——小名叫月月。他們都走了,這只烏龜怎么辦?

      月月扎著小羊角辮,鼻尖、兩腮和新?lián)Q的連衣裙上都沾滿了泥漿,像一只小泥娃從秋陽中跳出來。她進了堂屋的門,手中提著一只玻璃瓶子,瓶底是三厘米高的水和幾只活蹦亂跳的蝦。

      “月月,只許在田溝里撈蝦,不許到湖邊去,聽見了沒有?”姑姑囑咐。

      “知道啦,姑姑,我就是在田溝里撈的,給錢錢當食糧?!痹略伦焐险f著,身子已經(jīng)躥到龜缸前,她把瓶底的水和蝦一股腦兒地倒進龜缸。兩只龜,月月當時給它們?nèi)〉拿址謩e叫金金和錢錢,沒有度過第一個冬眠期的是金金。

      受驚了的蝦在龜缸中拼命地躥,有一只幾乎躥過了缸頂,不過,它的落點在缸的中央,不在缸的邊沿,所以又十分悲慘地蹦落水面。離了曬臺的錢錢,張開粉紅色的大口,往前猛地一伸,一口就叼住了尚在掙扎的蝦。

      “月月,月月,田溝里還有泥鰍——”一個和月月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兒在秋陽中喊。月月轉(zhuǎn)身又往出跑。他是鄰居項二伯家的孫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進城了,湖邊只剩下不到四五戶人家。

      “不許到湖邊去,聽見了沒有?”姑姑又囑咐。

      “聽見啦,姑姑?!痹略绿M了門外的秋陽中,周身立刻鍍上了一片金黃。

      “媽在彌留之際,嘴在微微地動,我以為她有話跟我說呢,就把耳朵湊過去。誰知媽游絲一樣的聲音卻是:‘月月,月月呀……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月月了……”妹妹抽出紙巾擦眼淚。

      哥哥也覺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嗓子眼發(fā)緊得很,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稍緩了片刻,他才說:“媽是覺得月月從小就沒有娘,媽擔心她受苦……”

      “可不是嘛。”妹妹也緩解了一下悲痛的情緒,說,“媽在走之前,大概走前一周左右吧,還跟我說,要勸勸你哥,既然柴源源后悔了,為了月月,還得原諒她一回。人哪有不犯錯誤的,當初柴源源也是被那個男的迷了心竅。我想,媽這時候已經(jīng)糊涂了?!?/p>

      哥哥點點頭。

      “哥,”妹妹咬牙切齒地說,“柴源源那個女人,你可不能原諒她。夫妻生活中,別的錯誤都可以原諒,但原則性的錯誤絕對不能!”

      哥哥點點頭。

      妹妹的電話響了。妹妹很優(yōu)雅地拿起手機,很優(yōu)雅地問候了一聲,然而,沒聽對方說兩句,就急躁起來:“那份報告,你們起草后交給劉局審定就可以,不必再向我匯報!”妹妹干凈利落地掛了手機,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哥哥又點點頭。

      妹妹嗔怪了:“哥,你不能光點頭呀,關于這只烏龜,你得抓緊時間擬個方案,拿個主意,你不會想讓它在這里頤養(yǎng)天年吧?媽不在了,誰喂養(yǎng)它啊?”

      “要不,”哥哥遲疑著說,“要不放在你家飼養(yǎng)?”

      “那可不行,每天就是換水,都夠我受的了。再說,我們家誰有時間啊,老張成天不著家,顯得比我還忙似的?!泵妹猛蝗挥辛藗€好主意,“哥,你把它帶回北京就是了?!?/p>

      哥哥搖了搖頭:“領個孩子,途中還帶一只這么大的烏龜?帶也能帶走,可帶回去誰有工夫伺候它呀!”

      “倒也是,這小東西長大了,又能吃又能造,可臟了,水一天不換就弄得臭氣熏天的。”妹妹說,“還不知道我靜雯嫂子討不討厭烏龜呢!”

      “討不討厭還在其次,關鍵是都沒有時間?!备绺缧χf,“靜雯做記者的,也顯得比我還忙似的?!?/p>

      “那只好放生了?!泵妹脽o奈地說。

      “又來了。月月不同意,一提要放生,她的眼淚就噼噼啪啪地往下流?!备绺缧Φ脽o可奈何。

      “哥啊,你對她是太溺愛了?!泵妹谜f,“不過呢,月月的確對錢錢有感情。媽對錢錢也有感情,一天恨不得給它換三次水,給它喂小魚、小蝦還有泥鰍什么的,反正湖邊這些東西都不缺,要不短短三年時間能長這么大?眼瞅著這個龜缸都有些小了,這都換過兩回龜缸了?!?/p>

      “媽怎么就能認出它是一只雌的?”哥哥又問了起來。

      “媽說龜原來是天上的仙女,因為長得特別漂亮,所以天上的玉皇大帝要把她納入后宮??墒撬了啦粡模瑦佬叱膳挠窕蚀蟮劬桶阉蛉朔矇m,變成了烏龜……媽確認它是雌的,也許跟這個傳說有關。”

      “月月也說它是個小姑娘?!备绺绮桓市牡匮a充了一句。

      “月月自己就是個小姑娘嘛!”妹妹笑著說。

      “現(xiàn)在看來,放生是最好的方法了。”哥哥把話題拉回問題的關鍵部位,“送給項二伯家也不是好辦法,項二伯什么都敢吃,一準兒就給煮熟吃掉了。只是月月那里,怎么做她的思想工作呢?”哥哥為難的是這個。

      “月月的工作就交給我來做吧?!泵妹眯赜谐芍竦卣f。

      小泥猴一樣的月月從暮光中回來,白晝就在她的身后拉上了窗簾。吃完晚飯,洗了澡,瘋夠了一天的月月躺在床上睡著了。在她的腦海里,死亡的概念還不十分清晰,懸掛在正堂墻上的奶奶正從四周纏繞著黑紗的鏡框中走下來,走到她的夢境中。

      項午卻難以入眠。田野里的稻子已經(jīng)收割了,有些秋蟲在引吭高歌,有些秋蟲在淺吟低唱,不遠處的湖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仿佛岸邊憩息著它的嬰兒。

      把月月領回北京的事,應該告訴靜雯一聲了。項午和靜雯已經(jīng)認識了一年,他們準備組建一個新的家庭。前幾天,跑火葬場、到墓地、接待悼唁的親友,無與倫比的、巨大的悲傷塞滿了他的胸膛,他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把月月領到北京的事告訴她。閑下來的今晚是個機會。此刻的月月臥在床上,像一只乖巧的小狗。

      靜雯卻生了氣:“這也太突然了吧,項午,你就不能提前和我商量一下?你讓我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你讓我感到太意外了!你讓我措手不及!你知道嗎?”當記者的靜雯用好幾個感嘆句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

      “媽剛走,你知道的,我心里不好受?!表椢绱鸱撬鶈柕卣f。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誰的母親走不難受?這是兩碼事。項午,你說的是要領孩子回來,你得提前和我商量??!”

      “我這……不正和你商量嘛!”項午似乎有些理屈。

      “你正和我商量是吧?”靜雯冷冷地說,“那好,我向你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不同意!”

      一股火騰地就從項午心中生出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離婚帶著孩子的,我們認識時我就告訴過你。我沒有欺騙過你,我們的交往是在這個前提之下?!?/p>

      靜雯的聲音猛然抬高了,那聲音比窗外引吭高歌的秋蟲還尖銳:“的確,你說得沒錯,項午同志,我知道你離婚有孩子,我并沒有否定這個事實??赡愕暮⒆赢吘箾]和我們一起生活過,現(xiàn)在猛然插進來,你倒指責起我來了?”

      “奶奶走了,月月這么小。你說,不讓她跟著我,跟誰?”項午忍著氣說。

      “她不是還有一個姑姑嗎?”靜雯說。

      “你這話哪像個大記者說的呢!我是她爸爸,她爸爸又沒死!她不跟著我,讓她跟著姑姑過?”項午譏諷地說。

      “我不管,我不管她跟誰過,反正不可以跟我一起過。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未婚的女人,我不同意!”靜雯氣極了,說話的聲音簡直是吼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項午破釜沉舟地說。

      “好你個項午,你怎么和我說話呢,你這是和我商量的口氣嗎?”靜雯突然就淚珠紛紛了,“項午,你再別給我打電話了,我求求你,好嗎?”說完就掛了電話。

      項午握著手機,愣了一會兒神。是否該回撥過去?想想又放下了。項午嘆了口氣,一種茫然、無奈和憤怒混合在一起的東西充塞了他的胸膛。

      手機這時候又響了。是靜雯覺得剛才的話不妥了?項午心里一動,打開一看,卻是柴源源發(fā)來的微信視頻邀請。項午猶猶豫豫地接了。

      那邊是早晨,柴源源剛洗過澡,頭發(fā)上裹著毛巾。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雪松,仿佛也要當個第三者似的,一根枝條不依不饒地伸到柴源源的窗邊來。

      “你讓我看看月月?!辈裨丛从妹畹目跉庹f。

      “她睡了!”項午還是移動著手機讓她看了看熟睡中的月月。剛離婚的那個月,項午不想接她的視頻邀請。踏在了美利堅合眾國土地上的柴源源,像一匹撒潑的獅子那樣兇狠地威脅:“項午,你敢剝奪我探視孩子的權利,我就到法院去告你!”

      當時項午說了一句賭氣的話:“柴源源,你那么舐犢情深,還跟著別人的老公跑到國外做什么?”這一句賭氣的話很蒼白,還不如今夜秋蟲的一聲低吟。

      所以,當時的柴源源理直氣壯地說:“項午,我們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剝奪他人幸福的權利。請你不要剝奪我幸福的權利好不好?”柴源源總是這么理直氣壯。

      今天的柴源源也是如此:“項午,你知道的,這邊的疫情狀況很糟糕,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感染人數(shù)和死亡人數(shù)不斷攀升的消息,我所在的小區(qū)就出現(xiàn)了病例。我要回國?!?/p>

      “你想回就回嘛,又沒有誰敢剝奪你回國的權利。”項午冷笑道。他也陸陸續(xù)續(xù)地知道一些她的情況,在國外的這幾年,柴源源還沒有拿到H一1B簽證,她在一所大學做完博士后研究工作,又去了另外一所大學做博士后研究。

      柴源源毫不介意項午的態(tài)度:“我需要你的支持,項午,你聽明白沒有?我需要你的經(jīng)濟支持?!?/p>

      “需要我的經(jīng)濟支持?”項午大吃一驚,“你需要我什么樣的經(jīng)濟支持?”

      “我需要錢,你往我的卡上打一些錢。知道嗎項午,現(xiàn)在光一張回國的機票就要幾千美金,而且我在這邊還有信用卡上的錢需要還。你知道的,如果我失去了信用,就再也不能踏上這片土地了。我做博士后一個月有多少錢,你是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柴源源喋喋不休地說,“你也許恨我,可我畢竟是月月的媽媽,你沒有剝奪我回國探看月月的權利!”

      “我當然沒有剝奪你回國探看月月的權利,可我也沒有替你買一張回國機票的權利??!”項午生氣地說,“柴源源你怎么尋思的,你怎么好意思開這種口?”

      “我怎么不好意思?我有難處,再不濟你還是我孩子的爸爸吧,我們在法律上還有某種關系吧,我不向你開口,你說我向誰開口?”柴源源咄咄逼人地說,仿佛她要項午往她的卡上打錢,是她給項午的一個恩惠。

      項午氣極就樂了:“喂,你的那個什么明安呢?你有困難該跟他提嘛!”

      柴源源落落大方地說:“廖明安早就回國了,何況我和他并沒有任何法律意義上的關系,我們只是同學。項午,你放心,我柴源源不會白花你的錢,只要我回國了,回國后掙了錢我立馬就還給你?!?/p>

      項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柴源源,你別做夢了。如果不是為了月月,我早就刪除你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了。”又想,當初你遠走高飛的時候,能想到自己還有這么一天嗎?心里竟涌出一絲報復后的快感。

      月月翻了一個身,懵里懵懂地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問:“爸,你在和誰聊天呀,是媽媽嗎?”

      項午搖了搖頭,立刻掛斷了通話。他哄著月月躺下來,月月嘟噥了兩句,又進入了輕柔的夢鄉(xiāng)。

      柴源源沒了聲息,項午以為她識趣了。誰知半個小時后,項午的微信收到了她發(fā)來的一條信息:項午,你真的見死不救嗎?你真的忘掉了我對你的所有好嗎?

      柴源源有什么好呢?如果沒有好的話,當初又怎么成了夫妻呢?這個晚上,項午再也難以入眠。他似乎聽到不遠處的湖水里,有大魚躍出水面又落下來擊打在水面的噼啪聲。他披衣下床,看了睡熟中的月月一眼,帶上了屋門。一輪圓月如澄澈的玉盤,他走過了門前的兩條田埂,穿過了一片秋草萋萋的灘涂,來到了湖邊。月光下的湖水,閃著銀光,一串一串的銀光相互勾連著,謎一般的往前緩緩涌動。

      早上,項晨那輛銀灰色的豐田自由艦從縣城駛回。她從后備箱中取出買好的早點:豆花、米餃、灌湯包和兩碟小咸菜……兄妹倆和月月用餐的時候,母親在墻上慈愛地看著他們。

      那只總是一聲不吭的小烏龜見早餐沒有它的份,狂躁地在龜缸中打起轉(zhuǎn)來,有意弄出一些砰砰啪啪的聲響。月月用完了早餐,拿出龜糧往龜缸中撒了一把。烏龜不再狂躁,開始吃起龜糧。

      項晨和項午相視一笑,也放下了碗筷。

      項晨走到龜缸邊,欣賞了一會兒正在吞食龜糧的烏龜。它吃龜糧也像在捕捉小魚小蝦,粉紅色的大口一次次猛地往前出擊。姑姑問:“月月特別特別喜歡錢錢對不對?”

      月月點了點小腦袋。

      姑姑循循善誘:“月月希望錢錢生活得更好對不對?”

      月月又點了點小腦袋,烏黑的眼珠不明所以地盯著姑姑。

      “所以呢,”姑姑蹲下身,撫摸著月月的小腦袋說,“月月想啊,錢錢在哪里會生活得更好呢?”

      “錢錢和月月在一起生活就很好,月月會把它照顧得棒棒的?!痹略掠辛四撤N預感,“月月不想把它放生?!痹略碌难蹨I要流下來了。

      “好的,不放生!”爸爸見不了女兒的淚,走過來安撫著女兒。

      妹妹不說話了,只是盯了哥哥一眼。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飽了的錢錢精力充沛地沿著龜缸的四壁打起轉(zhuǎn)來,有時候它會直立起身子,把腹部緊貼在缸壁上,前爪抓住龜缸的上沿,后爪拼命地往起掙。錢錢一定是想爬到龜缸的外面去,可它終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前爪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它的身子翻轉(zhuǎn)開來。折騰了片刻,它只好縮了前爪,身子或慢慢退回缸底,或砰啪一聲砸到水面。但不知道氣餒、不知道疲倦的錢錢,總是在做著這些徒勞的動作。

      “月月看呀,錢錢生活在這里,其實是一點兒也不開心的,”姑姑說,“知道它為什么要一次次徒勞地掙扎嗎?因為月月這里,畢竟不是它的家嘛?!?/p>

      “月月的家就是錢錢的家?!痹略挛睾?,那汪淚水瞬間填滿了眼窩。

      爸爸又心酸起來,走上前欲言又止。姑姑把爸爸推出了門外。

      門外的秋陽還很燥熱,項二伯的身子在遠處的菜地里起起伏伏。一壟壟的稻茬齊刷刷地立在漫了水的稻田里,讓項午一時間產(chǎn)生了它們是秧苗的錯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秋天的稻茬竟讓人生出幾分春天秧苗的感覺,這也是歲月的一種輪回吧。有兩只白琵鷺像大將軍似的,在稻田里昂首闊步,見項午走得更近了,才雙雙抖動翅膀,兩片落葉似的飄向了湖邊。

      姑姑決定今天就解決小烏龜?shù)膯栴},姑姑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能實現(xiàn)。姑姑把月月拉進懷里,像母親似的撫摸著月月的小腦袋?!霸略?,告訴姑姑,是不是很想媽媽呀?”

      “可是,媽媽回不來的,月月只能在手機里見到媽媽。”月月傷心地哭了。

      姑姑的心情也不好受,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她在手機里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姑姑的眼淚也無聲地流淌了下來,但姑姑還得做月月的工作。

      月月的啜泣聲小了,姑姑擦凈了兩個人臉上的淚水,姑姑決定不再提“媽媽”兩個字?!霸略孪脒^沒有,錢錢也有它的爸爸呀,錢錢也有它的姑姑呀。你知道錢錢為什么總是不消停嗎?”

      月月抬起臉,兩只烏黑的眼珠像兩粒熟透了的黑葡萄,那里面滿滿的都是酸酸甜甜的汁水。

      姑姑無限愛憐地撫摸著她的小臉蛋?!板X錢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它的爸爸和姑姑呢,錢錢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回到它爸爸和姑姑的身邊呢?!?/p>

      “可是,姑姑,錢錢的爸爸和姑姑在哪里呀?”月月問,聲音里有一絲哭腔。

      “就在門前的湖里呀,錢錢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和它的爸爸、姑姑出來玩耍的時候,走丟了,你的姑姑和奶奶就把它帶到了月月的身邊?,F(xiàn)在它長大了,月月該把它送回它的爸爸和姑姑身邊了?!?/p>

      月月認真地聽著,后來點了點頭,淚水像連成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

      姑姑沒有擦她的眼淚,任著她的眼淚流淌。

      后來,月月自己抹了抹眼淚,瞪著潮濕的眼睛問:“姑姑,錢錢還會回來看月月嗎?月月從北京回來的時候,錢錢還認識月月嗎?”

      “錢錢當然會回來看你呀,奶奶不是給你講過,有只放生了的烏龜后來帶了一串小烏龜回來看望的故事嗎?”姑姑松了一口氣,說,“錢錢會永遠記得月月的,只要月月想它,它就會回來看月月的。錢錢是有靈性的動物?!?/p>

      “那它能到北京看我嗎?”月月破涕而笑。

      “那應該不會,錢錢又不能自己乘坐高鐵或飛機。只有月月回到老家了,月月想它了,它才會來看月月。”姑姑信誓旦旦地說。

      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就迎刃而解了,姑姑喊回了立在門前田埂上的爸爸。月月戀戀不舍地往龜缸里撒了一些龜糧,但錢錢似乎不感興趣,只捕捉了一粒就再也不想碰了,伸起腦袋用烏溜溜的黑眼珠瞪著他們。

      月月捧著龜缸,項午和項晨跟在她的后面。那個抓泥鰍的小男孩兒——項二伯的小孫子——知道了要給烏龜放生,一下子躥到了隊伍的前面。

      白天的湖水與夜晚的不同,不單是光線使湖水的顏色更加澄澈,白天水流動的聲音似乎也比晚上的要舒緩一些。那透明的水輕輕地往腳邊涌過來,發(fā)出柔柔的一聲“嘩”,眼看著就要漫到腳邊了,又輕輕地退回湖中,也發(fā)出柔柔的一聲“嘩”。多像一聲聲嘆息。

      龜缸傾倒在湖邊,錢錢迅速地爬出來。它只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撒開四爪,迅速地游進湖水里,似乎并沒有多看月月一眼。

      月月失望地喊:“錢錢——錢錢——”

      錢錢不肯回頭,一直游到前方一片蒲草叢中,長長的明黃色的蒲草遮住了錢錢的身影。

      月月不甘心地喊:“錢錢——錢錢——”

      爸爸說:“錢錢現(xiàn)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和它的爸爸、姑姑團聚呢,現(xiàn)在它哪有時間回應月月呀。”

      月月悵然若失地望著湖面。

      “哥啊,其實我有好多年沒來這湖邊了,每次回家來看媽,都是急匆匆的?!泵妹糜行┬邼卣f。望著湖水,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澳菚r候,你常領著我來這里劃船呢,那種很小很小的船——我們叫作腰盆的,現(xiàn)在幾乎不見了。哥啊,你劃得那么好……”妹妹頓了頓又說,“小時候,我可是一直為你而自豪的,你是咱村第一個考上清華的,你一直是我的榜樣?!?/p>

      哥哥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她竟是月月的翻版,赤著腳,尾隨著他穿過門前的田埂,奔向夏天的湖,她咯咯的笑聲驚飛了一路的水鳥。豐沛的湖水淹沒了灘涂上的草,他們的腰盆似乎就在草尖上漂蕩。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撈起了一蓬一蓬的菱角草,還有那拳頭大小像一只只小刺猬似的、他們叫作“雞豆包子”的東西——剝開那刺猬似的外皮,里面的籽像蓮子一般粉糯,籽粒上裹著像石榴籽一樣的果膠?;貋淼穆飞?,妹妹的小手不小心被“雞豆包子”的刺扎了一下,她一路的哭啼也驚飛了路旁的水鳥。

      那時候的父母,還不到四十歲,一轉(zhuǎn)眼都雙雙作了古。哥哥已經(jīng)白發(fā)叢生,哥哥的臉上也掛起了老相。時光啊,就藏在眼前的湖水里,你抓是抓不回來的。

      小男孩問月月:“你是明天就去北京嗎?”

      月月說:“是后天。”

      “再也不回來了嗎?”

      “我會?;貋砜茨愕摹!痹略抡f。

      哥哥和妹妹相視,會心地笑了一笑。

      這天的午后,月月躺在床上睡著了。在她的夢里,那只小烏龜正從湖邊爬回她的生活中來,她連喊了幾聲“錢錢”。項午走過去一瞧,她睡得正香,知道她在說夢話。

      午后的陽光讓屋子的陰影像湖水一般在兄妹倆的眼前一點一點地漫延,它終歸要漫延到湖水中。妹妹不動聲色地問:“哥,柴源源想回國了?”

      哥哥的眉毛往上一挑:“你和她聯(lián)系了?”

      妹妹不屑地說:“我才不和她聯(lián)系呢,是她主動找我的。她說媽去世了她也很悲痛,她說她又夢見月月了,她想回來,她想給月月一個溫暖的家。她的意思是想和你復婚吧?”

      哥哥冷笑了一聲。

      妹妹看著哥哥的臉色說:“其實啊,我知道的,是柴源源在那邊混不下去了。那個人,那個叫什么明安的,回國了,趕在這次疫情之前回的國。人家在廣州有孩子,人家還是想回到孩子身邊。水往下流嘛,媽常說這句話,其實一切都是為了孩子?!?/p>

      哥哥的臉陰沉沉的,仿佛馬上就要下一場暴雨。

      “媽的話雖然有道理,但是,哥,你要有自己的原則,你一定不要答應她?!泵妹靡Я艘ё齑?,“她就是一個壞女人!她當初那么義無反顧。你要讓她后悔一輩子,你要讓她知道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后悔藥!”

      哥哥的臉上終究沒有下一場暴雨,他只是冷峻地點點頭。

      “我嫂子對月月回北京,應該沒意見吧?我嫂子是大記者,應該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泵妹霉莒o雯叫“嫂子”,管月月的媽叫“柴源源”。

      “媽走得太突然,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呢?!备绺绫鹉X袋,仿佛還陷在母親離去的悲傷中,一時難以自拔。

      “你應該早點和我嫂子商量!”妹妹盯著哥哥說。

      “有時候我想,其實柴源源可能也有她的苦衷,她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壞?!备绺缤蝗徽f。他像剛睡醒似的,用兩張大手猛搓自己的面部。

      妹妹沒好氣地剜了哥哥一眼。

      月月醒來的時候,姑姑不見了,只有爸爸一臉慈愛地注視著她。

      “姑姑回家了?”月月問,“姑姑總是那么忙呀?”

      爸爸“嗯”了一聲,手機也同時傳來“嘀”的一聲——微信消息的提示音。項午打開手機瞅了一眼。

      “是媽媽發(fā)來的信息嗎?”月月緊盯著爸爸問。

      爸爸搖了搖頭。

      是靜雯發(fā)來的消息。靜雯覺得自己昨天的言辭有些過激了,她為這個向項午道歉。不過,她還是不同意帶月月回北京,她表示可以多出一點錢,讓月月留在她姑姑的身邊。項午沒有回復這條信息。

      屋子的陰影已經(jīng)漫過了門前的一塊稻田,陰影還像湖水一般往前漫延,暮色將要降臨。

      月月惦記起錢錢來,她總覺得錢錢已經(jīng)爬行在回來看她的路上了。她都聽見了它爬行的聲音。

      爸爸伸出一只胳膊把女兒攬在懷里,他攬著她穿過門前的田埂,往夕照中的湖邊走。一路上并沒有錢錢的影子,灘涂上秋草萋萋,湖水在灘涂的盡頭閃著金燦燦的光。

      起風了,風吹著的湖水像一匹匹綴了金絲的青緞在招展。

      “爸爸,錢錢會來看我吧?你說過它會來看我的,只要我輕輕地呼喊它?!痹略履搪暷虤獾卣f。

      “錢錢當然會來看月月了,月月是它的小伙伴。何況錢錢是一只有靈性的動物?!卑职挚隙ǖ卣f。

      “可是,它怎么還不出現(xiàn)???”月月輕輕地喊了起來,“錢錢——錢錢——我來看你了,錢錢——”

      湖水還是像一匹匹綴了金絲的青緞在招展,什么異樣的動靜都沒有。月月不甘心地喊了起來:“錢錢——錢錢——我來看你了,錢錢——”

      爸爸也緊張地注視著湖面,有四只兩大兩小的野鴨出現(xiàn)在視野中。它們是爸爸媽媽領著一雙兒女嗎?他怔怔地想。

      他的手機又傳來“嘀”的一聲——微信信息的提示音。是那個不依不饒的柴源源發(fā)來的:項午,你必須給我買一張從紐約肯尼迪機場到北京首都機場的機票,你必須往我的卡上打兩萬元人民幣。

      他冷笑了一聲,也沒有回復這條信息。

      但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來了——錢錢來了——”他指著前方的水面對月月說。

      “在哪里?我怎么沒看見?”月月踮起了腳尖往水面上搜尋。夕陽落了下去,湖水抽了金絲,只像一匹匹光潔的青緞,四只野鴨也悠閑地游走了。月月什么都沒有看見。

      “在那邊,在那一叢蒲草的那邊,這回看見了嗎?”

      月月順著爸爸的指尖看過去,在蒲草的那邊,真有一個黑黝黝、拇指一般粗細的小腦袋猶猶豫豫地往這邊移動。看不見它的身子,它的身子隱藏在湖水里。不過,也有可能是沒在湖水中的蒲棒。

      “錢錢——錢錢——”月月興奮起來,把小手攏到嘴邊,攏成喇叭狀地喊。

      它似乎聽見了月月的喊聲,那只拇指般粗細的腦袋又往水面伸高了一點。它遲遲疑疑地,腦袋隨著水波起伏,似乎并沒有往湖邊移動。

      “爸爸,它也許不是錢錢,它也許是一條水蛇?!痹略乱姂T了在水里游動的蛇,有些沮喪地說。

      “怎么可能是水蛇呢?月月見過水蛇的,水蛇在水里是彎彎曲曲地游動?!卑职钟靡恢皇帜M著蛇形,后來那只手變成了一條筆直的線,“月月看呀,它又開始游動了,它就是直奔著你來的?!蹦莻€拇指般粗細的腦袋隨著水波,似乎真的向湖邊游來了??墒撬坪跤诌t疑起來……湖上突然生起一陣風,一陣大一點的水波蕩過去,它就不見了蹤影。

      “錢錢——錢錢——我在這里!”月月拼命地向湖面招著手,那個拇指般粗細的腦袋再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眼淚就汪進了月月的眼窩。“爸爸,也許它并不是錢錢,錢錢不會不肯見我的?!闭f著,那汪在眼窩中的淚就止不住地掉下來。兩行清淚順著她光潔的臉蛋往下流,像兩條注定要注入湖水中的清溪水。

      爸爸想用紙巾止住兩條清溪水的步伐,可是,止不住。爸爸肯定地說:“它就是月月的錢錢,我還看見它向月月點了點頭呢。它知道月月就要離開家鄉(xiāng)了,它是來給月月送別的?!?/p>

      “可是,爸爸,月月怎么沒有看見錢錢點頭呢?”月月嗚嗚咽咽地說。

      “爸爸看見了啊,一清二楚的,那還有假?”

      “難道爸爸的眼睛比月月的眼睛還要好嗎?”月月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睛,她不哭了。

      “當然是月月的眼睛比爸爸的好啦,可是,爸爸不是戴著眼鏡嗎?”爸爸小心地編織著語詞。

      “戴眼鏡就能讓眼睛變得更好嗎?”月月問。

      “當然不是這樣了,只有眼睛不好的人才戴眼鏡。”爸爸怕誤導了孩子,“也許,月月剛才是太激動了,心里只有錢錢就要游到身邊來了的念頭,所以沒有看得真切……”

      “唉!”月月嘆了口氣,小大人似的,臉上盛滿了無限的失望和懊惱。她又不甘心地問:“爸爸,錢錢為什么不游到我跟前來呢?錢錢為什么只是遠遠地向我點頭呢……”

      “呃,大概是因為爸爸在月月身邊吧。錢錢不熟悉月月的爸爸,所以,它感到害怕……”爸爸小心翼翼地解釋。

      “那媽媽不肯回到月月的身邊,也是因為害怕爸爸嗎?”月月緊緊揪住爸爸的話不放。

      爸爸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圓圓的月亮升起來,她關切地注視著湖邊的父女倆。月月仰著頭期待著爸爸的答案。那兩粒黑葡萄似的眼珠里各帶著一只圓圓的月亮,投射到他的眼睛里,瞬間擊穿了他心腸中最堅硬的部分,讓那些最堅硬的東西軟成了一攤泥。

      “爸爸有什么可怕的,媽媽不會害怕爸爸的,媽媽……會回來的……”他喃喃地說。

      原載《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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