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榮理
提到新藏線,馬上就會想到海拔最高、道路最險、路況極差和環(huán)境最惡劣。的確,這條編號G219,新疆到拉薩的道路,也是“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地區(qū)對外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葉城到阿里這一段,幾乎所有路段均為高寒缺氧的無人區(qū),沿途橫臥著逾千公里的荒漠戈壁、永凍土層和常年積雪的崇山峻嶺。
一九九三年,因去阿里開展課題調(diào)研,我第一次踏上了這條道路。
四月中旬,春天的新綠剛剛掛上烏魯木齊的枝頭,桃花、杏花正羞羞答答地開著。大雪封山整整一個冬天的路一開通,課題組成員就出發(fā)了。由于車輛有限,我是乘坐部隊運送物資的車輛上山的。
車隊共有十輛車,由一位連長帶隊、駕駛員有多年執(zhí)行高原任務(wù)的老駕司機、有第一次上高原的新手,每輛車上配備一位駕駛員、一位副駕駛員(基本都是師父帶徒弟)。我坐的這輛車的駕駛員是一位有著十一年兵齡的志愿兵,經(jīng)驗豐富、人很直率、幽默,一路笑話不斷,我叫他高班長。而副駕駛是一位剛?cè)胛橐荒甑男卤?,少言寡語,看起來本分而靦腆,我叫他小劉。我和這位副駕駛小劉坐在一起,隨著車隊出發(fā)了。
綠色車隊,像一條巨龍,在蜿蜒的道路上行駛,掠過戈壁灘,很快到了昆侖山腳下。望眼看上去,山路就掛在山腰上,讓我震撼不已。高班長卻開著玩笑說:“山里風景美呢,一會你眼睛就會掉到山里出不來了”。班長的話讓我放松了不少。他接著又嚴肅地說:“至今新藏線上還流傳著這樣一段諺語:‘行車新藏線,不亞蜀道難,庫地達坂險,猶似鬼門關(guān);麻扎達坂尖,陡升五千三;黑卡達坂旋,九十九道彎;界山達坂彎,喘氣真是難!”我和小劉對視了一下,不敢說話了。
雖然早有了心里準備,但上高原的路遠比想像的難得多。當時通車也是單向放行的,也就是十天只許向上放行,十天只許向下放行,以此類推,并且許多路段都在維修和加寬中。車隊要穿越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和岡底斯山,要經(jīng)過許多雪山達坂,比如:庫地大坂、麻扎大坂、奇臺大坂、界山大坂等等,要穿透茫茫的戈壁無人區(qū)。時而攀爬大于45度坡度的大坂,時而下行同樣坡度的海深溝,一邊是直立的峭壁、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險峻讓我時刻都屏住呼吸、緊閉雙眼,雙手看緊扶手。還有四周的荒涼再加上強烈高原缺氧反應(yīng)……可高班長卻熟練地開著車,還不斷地教導著身邊的小劉,這里該注意什么,那里該小心什么。
四月中旬的新藏線,處處是厚厚的積雪,氣溫也很低,下車時,都要穿上棉大衣。道路有些地方也十分濕滑,特別是下山路,要萬分地的小心。白天陽光還是熱烈的,特別耀眼。在戈壁上,融雪水到處都有,有些低洼處還會有不小的積水坑。在前往庫地兵站路上,一輛車就陷進了水坑中,整個車隊停下來,所有人一起努力,前拉后推,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車從水坑中拉出。
道路的坑坑洼洼,最費輪胎了。高班長告訴我,每次上山,每胎車都有將幾條備胎和修補工具。說啥來啥,我坐的這輛車一路上就爆胎八次,每次副駕駛小劉都會跳下車,以最快的速度換上備胎。高原缺氧,走路都覺得很累,可況要更換輪胎,還不是一次。我對小劉也刮目相看了。
每天車隊都要不停地趕路,從這個兵站出發(fā),天黑之前起趕到另一兵站。三十里營房、神仙灣、甜水海、班公湖……這條路上有許多兵站,這里都站立著一群邊防軍人,為來往車隊保駕護航。
車隊到達兵站后,我本以為大家會好好休息休息,可沒想到的是,大家先是檢修車輛,對壞了的輪胎進行修補。因高原氣壓低,開水溫度僅六七十度,所以做飯要用高壓過,連拉條子也一樣。蔬菜在這里比黃金還金貴,所以每頓飯吃的多簡單,多無味,就可想而知了。高班長說,他們現(xiàn)在聞到壓縮餅干、方便面的味就反胃,但還必須吃,在高原山路上,能吃口熱的就是福氣啊。
看著副駕駛小劉滿身油污、那雙黃膠鞋都破了,我趕緊拿出自己那雙新軍鞋送給他。自己幫不了他們忙,就在路邊的小店里請他們吃了頓熱炒面。
下一個兵站距離較遠,車隊凌晨六點就出發(fā)了。黑漆漆的天空,被車燈刺破,長長的車隊,在喀拉昆侖山中行進,雄赳赳、氣昂昂,種有莊嚴、神圣感。我們的人民子弟兵在這遠離人間煙火的無人區(qū)駐守著祖國的邊防,這些汽車兵長年行進在世界屋脊的屋脊上運輸物資,他們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就像現(xiàn)在的這個車隊,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前進,不管前面是險灘還是懸崖。
隨著邊隊的前行,天亮了,海拔也越來越高,霧也越來越大,我把手伸出車外去抓了一把,冰涼的、濕轆轆。高班長說:“這是霧也不是霧,一會就知道了”。一個小時后,我們快到山頂時,沖出了那片霧,陽光就在頭頂。我再往下看,我們竟然在云的上面。我們的腳下,朵朵白云繞在半山腰中,悠閑而飄逸??上攵敃r還沒座過飛機的我,是有多么的興奮了。是的,我們就是在天上,我們和白云結(jié)伴,在天路上行走。先前的驚嚇以及缺氧引起的疲勞,此刻一掃而光。
就在這云上云下行進的路途上,那修路的武警部隊的戰(zhàn)士,觸動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這條公路原來路面狹窄,只能單向能行,再加上因頻繁的雪崩、泥石流等原因常常發(fā)生不能能行的情況,所以這些武警戰(zhàn)士就成了這條道路的保護神。他們常年在大山深處筑路修橋,有的當兵三年都沒有離開過這高原大山??粗麄凎詈诘钠つw、開裂的嘴唇、粗糙的手掌和下陷的指甲就知道他們的付出是什么。不知道換了多少茬的武警戰(zhàn)士,不知道先后有多少名普通的戰(zhàn)士為了這條高原道路,奉獻了他們的青春與熱血。
這條路,是由青春與熱血鋪就的,征服它,依然需要用熱血的青春!
海拔較來較高,第三天到了一個叫做“死人溝”的地方。這里處于喀喇昆侖山脈腹地,從葉城方向過來,到這里海拔陡升,常人的身體一下子難以適應(yīng),所以這里也是最容易發(fā)生高反的地方。車輛基本不敢在此多停留。我此刻也是頭痛欲裂,車隊的司機們臉色發(fā)紫,一個個都有了比較大的反應(yīng)。突然間,發(fā)現(xiàn)就在這“死人溝”里還有一家小飯館,一對來自青海的夫妻開的。帶隊連長考慮到后面的路還長,就命令大家休整吃飯。我們要了一大鍋揪片子(湯面片),全隊人員吃上熱氣騰騰的面片,身上也有了熱氣,一個個也精神了許多。吃完飯立刻出發(fā)。
當車隊行到界山大坂(為新疆與西藏阿里地區(qū)天然分界)最高處時,一方界碑矗立在眼前,“海拔6700米”幾個大字,讓我無比震撼。身后綿延的山脈,冰雪皚皚,億萬年的荒原上,只有這一條路流動著生命的氣息,這無比渺小又無比堅強的生命,順著這條天路,把祖國和人民的問候送到邊防,與世界屋脊比肩的邊防軍人身旁。
這里天氣變化多端,說話間,又下起了大雪。帶隊連長命令大家檢查防滑鏈,然后繼續(xù)前行。這里的雪是鋪天蓋地、毫無遮攔地迎面而來,一會兒功夫,地面就厚厚一層,原本蒼涼遼闊的高原變得煙波渺茫,延綿起伏的山丘顯露出雪域高原的雄姿。茫茫雪霧籠罩著身邊世界,天地一體,萬物渺渺,唯有一條車轍通向遠方。
上山難,下山更難。翻過大坂,就是下山路,也是考驗駕駛技術(shù)的路段。同樣是一邊是山崖、一邊深淵,一樣的大坡度、大轉(zhuǎn)彎。高班長作為一位有幾年高原運輸經(jīng)驗的老兵,自然是輕車熟路,但他同樣不會掉以輕心,同樣是心無旁鶩,專注的神態(tài),也使我這個話勞,硬是一句話也不敢說。等到了山下休整時,才發(fā)現(xiàn)高班長也是滿頭大汗。
進入阿里境內(nèi),印象最深刻的是班公湖了。這個蕩漾在高原無人區(qū),寸草不生戈壁灘上的一湖碧藍,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辛苦一路的戰(zhàn)士們,驚喜不已。在湖邊休整時,副駕駛小劉哽咽著說:“太神奇了,當兵一年多了,大多在營區(qū)活動,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湖,一下子讓他想到的家鄉(xiāng)……”。原來小劉來自多水的南方,村前就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池塘。
我在想,一路的翻山越嶺就象跌宕起伏的人生,而這深藍的湖水,卻能給人片刻的寧靜,這不正是我們的生活嗎?需要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更需要安靜祥和的泰然自若。
看著爬在方向盤上睡著的高班長,我又一次為這些汽車兵,這些每天駕駛十幾個小時,提著命趕路的人豎起了大姆指。他們常年穿越昆侖山脈、岡底斯山脈,喜瑪拉雅山脈,大部分路段從無人區(qū)通過,高山反應(yīng)、生活條件極端艱苦,可從沒有人報怨,每天的集合、檢驗車輛、出發(fā)、宿營總是那么有條不紊,不管是清晨還是傍晚,車隊一直在前進……
此后的路依然在艱險的山脈中行進,有時可以看到藏毛牛和放羊的牧人,可以聽到高亢遼遠的歌聲。路旁不時看到放著牛頭、掛滿彩旗的石堆的小山。古老渾厚的歷史厚重感、莊嚴虔誠的宗教儀式感,此刻給我另一種沖擊,我想在些后調(diào)研的日子里,只能用心去感受!
離我的目的地獅泉河越來越近了,看著如此蔚藍的天空,我的心情也歡愉起來。整整六天,永遠留下的是驚險、奇觀與祖國每寸土地的壯麗景象,永遠感念的是修路武警戰(zhàn)士與汽車兵的不怕艱險、無私奉獻的精神,這些也將凝固成我的生命記憶。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