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科 著
花城出版社
2021.5
59.80元
張新科
著名作家,留德博士,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省“紫金文化英才”,國家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負責人。主要作品包括《遠東來信》《蒼茫大地》《鏖戰(zhàn)》《渡江》《鎩羽》《山河傳》等。曾獲全國《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
本書圍繞廣東潮州李氏家族五兄妹——李春瀾、李春江、李春海、李春洋和李春溪的多舛命運,揭示了潮州和廣東在國共合作東征、“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八一南昌起義、潮州“左聯(lián)”六杰、粵閩贛紅色交通線、鳳凰山抗日游擊隊等滾滾洪流中波瀾壯闊的滄桑歷史,謳歌了蔡興中、楊石魂、謝漢一、洪靈菲、戴平萬等一批潮州人士在民族遭受磨難之時挺身而出,不屈不撓的高尚品德,以及潮州人民積極接受革命思想,主動融入社會變革的精神。
當日是陰天,蜻蜓低旋,螞蟻過道,悶熱異常,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午后一時左右,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大都行色匆匆。有經(jīng)驗的人早已在臂窩里掖著一把傘,以躲避這場醞釀已久的大雨。
此時,汕頭中馬路永平里七號的一棟三層小樓上,《嶺東日日新聞》副總編李春江,身穿一件月白色薄款長衫站在窗口,雙手扶著窗沿,看起來有點煩躁不安。他緊皺眉頭,凝視著通往大門口的馬路,沉思不語。報社社長,也就是他的大哥李春瀾,一天前去開會,可至今未歸,杳無音訊。
李春江和大哥在這棟小樓里已經(jīng)工作了一年時間。
這棟歐式風格的三層小樓,白色外觀,典雅莊重。房子周圍種著四株金鳳樹,樹干粗壯,樹冠碩大,樹梢高度與小樓的屋頂齊平。金鳳樹還沒有到花期,鮮綠色的羽狀復葉整齊地排列在枝干上,隨風搖曳,就像散開的鳳尾,鮮艷飄逸。
這里是《平報》的原址?!镀綀蟆吩瓉碛慑X若儲主辦。清廷遺老錢若儲仇視國民革命,隔三岔五就會撰文登在刊物頭條,不是攻擊國民革命,就是詆毀謾罵孫中山。
第二次東征勝利后,國民革命軍接管了《平報》。時任東征軍總政治部主任的周恩來,為壯大革命軍聲威,便下令將《平報》改組為《嶺東民國日報》,并任命李春瀾為社長。
在此之前,左派傾向的李春瀾曾在廣州《政治周報》工作,與毛澤東共事。當時正值國共合作時期?!墩沃軋蟆肥菄顸h中央宣傳部出版的刊物,毛澤東擔任主編,李春瀾是編輯。毛澤東見李春瀾工作勤勉,能力出眾,又是潮汕人,便向周恩來舉薦其回汕頭籌辦《嶺東民國日報》……
“李副總編,你看一下關于本期副刊《革命》上的選編,需不需要再調整?”午飯后,李春江站在窗邊凝思靜慮時,編輯巫丙熹遞過來幾張紙,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春江接過巫丙熹遞過來的稿紙,準備走到辦公桌邊去。不經(jīng)意間,他朝樓下遠處的路口瞟了一眼。就是這一眼,救了他一命。
一隊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士兵,急匆匆向小樓飛奔而來。以前從沒有當兵的來過報社,聯(lián)想到大哥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李春江立即對巫丙熹和其他同事喊道:“不好,當兵的來了,可能要出事,大家快找地方躲起來?!崩畲航贿吅爸贿呴W進辦公室,扔掉紙張,脫下長衫塞入柜中,又從里面拉出一件皺巴巴的破舊棉布衫穿上。剛揉亂偏分頭,就聽得巫丙熹驚恐地喊道:“快,快,他們上樓了!”
大家匆忙找地方躲藏。樓里本就地方狹小,根本沒有藏身之地,李春江急中生智,扭頭朝外面走去。他剛走到樓梯口,一群士兵就惡狠狠地提槍沖上了三樓。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矮個士兵持槍吼道?!八汀惋埖摹!崩畲航鹧b驚恐,怯生生地看了矮個子一眼。矮個子看他一身裝扮,發(fā)如亂麻,不像斯文的讀書人,于是用槍托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大聲嚷道:“快滾開,別擋道!”
李春江捂著屁股趁機跑下了樓。跑離報社小樓五十多米,李春江一顆懸著的心剛準備放下,矮個子和另外一名士兵又提槍追了出來?!罢咀?!站住!再跑我們就開槍了!”
李春江頓時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沒有猶豫,撒腿急逃。士兵開槍了,幾發(fā)子彈從他的頭頂和耳旁呼嘯而過。街上的路人聽聞槍聲,紛紛抱頭逃遁。
一條五六十米寬的內河攔住了逃路,千鈞一發(fā)之際,李春江一頭扎入河中。兩個士兵站在河沿上,舉槍瞄準對面河岸,等待河里的人出水。突然,河中間水面冒出一個人頭。兩人掉轉槍口,朝著水面就是一串子彈。河面頓時水花四濺。之后,他們再次將槍口瞄準對面河岸,打算將跳河者打死在岸邊。
幾分鐘過去了,水面沒有絲毫動靜?!斑@個挨槍子兒的死父仔,肯定是剛才被我們打中,沉到河底了?!卑珎€子說?!暗鹊?,等他浮出水面,我們再走?!绷硪粋€士兵說。
兩個士兵抱槍守在河邊。又過去了一袋煙工夫,河面上仍然平靜如初。
矮個子說:“我家是打魚的,我知道尸體不會馬上浮上來。不等了,我們收隊吧,回去報告就說人被打死了?!?/p>
兩人獰笑著對視一眼,提槍離去。
醞釀大半天的雨,在狂風與濃云裹挾下,如期而至。一道銀白的閃電刺破長空,“轟隆隆”的雷聲隨即就從云層中傳出。風像是著了魔的怪獸,肆意地狂掃而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砸向大地。雨不停地傾瀉,路上行人稀少。兩個小時后,在兩個士兵射擊所站的河岸處,一棵垂落水面的榕樹下面,冒出了一顆腦袋,四下張望一陣后,這個人才從河中爬上岸。
上岸之人,正是李春江。原來,李春江在河中央浮出水面喘過一口氣,便再次潛入水中。他沒有游向對岸,而是在水中折返,悄悄游到了平日熟悉的一棵歪脖榕樹底下。那兩名士兵只顧觀察對岸,萬萬沒想到他們要抓的人就在自己腳下。
滂沱大雨中,李春江拼命奔跑。也不知跑了多長時間,李春江已累得氣喘吁吁,雙腿像灌了鉛,速度開始慢了下來。抬頭望去,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呈現(xiàn)在眼前,朱甍碧瓦,丹楹刻桷,李春江知道自己已經(jīng)跑到老媽宮了。片刻躑躅后,李春江進入了老媽宮,一來避雨,二來筋疲力盡的他需要停下來喘口氣。
老媽宮位于外馬路頭,與關帝廟毗鄰,是汕頭開埠時最古老的建筑。這里是濱海的沙灘,船舶從這里出海,“過番”的潮汕人都要從這里出發(fā)。出發(fā)前,他們都要進老媽宮里祭拜一番,祈禱媽祖保佑他們在海上一帆風順。走的時候還要包上一袋香灰隨身帶著,想家時,便捧在手心看看。
在老媽宮,李春江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脫掉上衣,把水擰干。他的雙手已被河水泡得慘白,指頭上的褶皺如同撒滿白霜的干裂土地,瘆人至極,渾身像吸飽了水的海綿,疲竭沉重。
擔心士兵仍然在四處追捕自己,李春江索性就在老媽宮隱藏。一直挨到傍晚老媽宮關門,他才乘著茫茫夜色走了出來。此時,暴雨已停。又餓又冷的李春江不敢到任何一家店里吃東西。一番琢磨后,他決定還是先回百里外的家鄉(xiāng)潮州,再另做打算。打定主意后,李春江便一路腳行,出了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