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著
北岳文藝出版社
2021.3
49.80元
沈念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人才,“文學湘軍五少將”之一,被譽為“散文新銳”。
本書是沈念近年新作的散文精選集,作品在《十月》《天涯》《散文》《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期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并連續(xù)3年進入中國年度散文佳作等選本。悲歡、死亡、疼痛是他作品的母題,作者既有貼近泥水、創(chuàng)口的冷靜觀察,又有寄托于鳥的飛翔、超越對“時光花朵”的雕刻,以有張力而飽滿的語言,有節(jié)制而精煉的敘事,體察著“人在時光中的萬千種方式”,努力去多觸碰俗世生活中那些“從未改變過的秘密”。
夜色不安,天空中沒有一絲涼風,身上熱黏黏的。半夜我醒來的時候,正聽到堂屋里外婆對外公說,明天小暑,入伏啦,就真正熱起來了。這時,屋角不知何時藏進來的一只蟋蟀,發(fā)出了兩聲短促的低鳴:唧吱,唧吱。
鳴聲穿過耳畔,并沒趕走沉甸甸的睡意,我翻身側(cè)臥,涼席上的濕熱之氣,仿佛是一口能將人淹沒吞噬的沙地之井。迷糊之中,一個身影走進來,影子覆蓋墻身。我又沉沉睡去。
那年暑假,父母把我送到外婆家住些日子。那時,我以為小暑是一年中唯一的節(jié)氣。
向晚時分,薄薄的熱氣漫漶而至,日頭還晃悠悠地炫耀在河堤那棵高大的老樟樹的枝丫之間。陽光撥枝弄葉,織出萬縷金線。樹身周遭金光鑲嵌,光彩熠熠,是河堤上最美的靜物。老樟樹像一屏扇面,折起夕光,也收攏河堤上的風物。外婆家隔壁的猛子一頭大汗跑過來,叫我去河邊捉蟋蟀。這是我們很早之前的約定,他聲稱要馴養(yǎng)幾只驍勇善戰(zhàn)的斗士。猛子的性格像夏天一般燥熱,卻又寡言少語。他比我年長兩歲,是個會玩的高手,上樹下河,鉆窗過洞,但對我親密依順。外公看我們急急火火,說,別急,送上門的時候都有。我們來不及探究外公話中的玄機,頭也不回地爬上了堤坡。
河堤蜿蜒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據(jù)說它長達百余公里,穿越三鄉(xiāng)五鎮(zhèn)。這條河在清咸豐年間因江堤決口而成,分道兩支,流過外公家門前的是東支。河口離得很遠,是長江入洞庭湖的“四口”之一,猛子說冬天到過那里,是一片淤積的沙灘,有幾頭無精打采的牛、幾棵掉光葉子的樹。河道是直的,在八里地之外才拐了一道彎,冬天有大雁、野鴨、白琵鷺成群棲息,夏天到來之前都走得無影無蹤。有一年,我從發(fā)黃的老縣志上讀到河的身世,逐字抄記下它所流經(jīng)之地:從藕池口經(jīng)康家崗、管家鋪、老山嘴、黃金嘴、江波渡、梅田湖、扇子拐、南縣、九斤麻、羅文窯北、景港、文家鋪、明山頭、胡子口、復興港、注滋口、劉家鋪、新洲注入東洞庭湖。河水,從這些悅耳動聽卻又陌生僻遠的地名,也從我的少年時光中穿流而過。
爬上河堤,我向外公舉手示意,他站在屋子前坪的臺階上,影影綽綽,被夕陽的橙黃之色一筆筆涂抹進虛無之中。屋頂青瓦早已發(fā)舊,白得耀眼,仿佛蜷縮成一顆發(fā)光的小貝殼,潮水退卻,有數(shù)不盡的孤獨無人破解。多年之后,人去屋空,破舊敗坍,回鄉(xiāng)再見,驚愕四起。我瞬間想起隨猛子逮蟋蟀的時光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