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敏
我第一次見到這只狗子是寒假回家以后。讀小學一年級的弟弟興高采烈地打開院門請我參觀他的新玩具,我卻一眼看見了旁邊的它:它很小,體型跟那些毛絨玩具差不多。沾著泥水搭在一起的短毛、驚慌恐懼的眼神、臟兮兮的可憐模樣只能說明這只狗子與村里的任何一只狗子無異——它,只是一只土狗。
弟弟和我說,狗子是他爸爸的朋友送來的,因為他們家的大狗一下子生了太多小狗,實在養(yǎng)不下了,就拿來做個人情。在鄉(xiāng)下,這種事情實在是見怪不怪。這樣的小土狗,可能會重蹈父母的命運。幼時的它們就秉承了土狗與生俱來的忠誠,日復一日地陪伴著孩子們,大多一聲不吭地面對孩子不知輕重的耍弄,即使真的被弄痛了也只嗚嗚叫喚幾聲。但土狗對主人的極度忠誠依然無法換得它們和寵物狗一樣的待遇。在農(nóng)村,很多土狗是進不了家門的,因為主人嫌棄它們身上太臟,嫌棄它們隨處大小便。主人近乎天真地以為世界上除了土狗以外的所有狗都會把自己舔得像剛洗過澡一樣干凈,也足夠聰明到知道如何上廁所,而只有土狗,是那么臟亂且愚蠢。
我看到它在風中不住地顫抖身體。南方冬季極度寒冷,狗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它想進到家里去。我看著它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映著暖黃的燈光、瓷白的墻磚,映出了一只狗子對歸屬的渴望。我妥協(xié)了,側(cè)身看著它一路小跑興奮地進了家門,在稍微暖和一點的家里,它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被春日無所顧慮地寵著。狗子汪汪地叫著,跑過來蹭蹭我的腳,又用牙齒咬咬鞋上的絨球,那時的它就像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寵物狗,活潑且快樂。
可是土狗的歡樂似乎不被人允許,它汪汪的歡呼聲很快就把爺爺奶奶招來了。奶奶氣得使勁跺腳,一邊厲聲責怪我,一邊打開門讓寒風使勁灌進來?!翱熳?!”奶奶不停地催趕它。它不想走,每往前走一小步就停下看看我。它被奶奶趕到門檻上卻遲遲沒有跳出去,它還在看我,它在期待我可以留下它。直到奶奶重重地關上門,它可能被壓到腳了,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叫聲。奶奶還在教育我下次不能把這種狗放進來。我扭過頭,看向窗外——我逃避了一只狗子的期待。
它重新被趕回冷風中。它一聲不吭,只是自顧自地在窩前打轉(zhuǎn),一圈又一圈,似乎想要繞明白為什么會被這樣對待,為什么自己總是孤孤單單的,自己的歸屬地到底在哪里?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它,也沒有一只狗可以告訴它該怎么辦,它所能接觸到的朋友都只是土狗而已,大家似乎都沒有家。隔著一堵墻,我難以想象狗子的悲傷與憤怒,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風一陣陣刮過的響聲。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對土狗還不像村里人那樣無情,可直到躲避了那個眼神后才知道,我確實沒有那么無情,我有的只是一般的冷漠。
第二天我去探望它,撩開那塊薄薄的布,想要看看經(jīng)過一夜風雪折磨后的狗子怎么樣了,卻意外沒有見到它。狗窩里面什么都沒有,除了一碗泡在湯里已經(jīng)結(jié)成塊的冷飯,那是昨天中午奶奶讓我倒在里面的。我汪汪地叫起來,試圖把它叫回來,可是前后左右,沒有一只狗是跑向我的。
丟失狗子的這天,全家沒有一點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還是照常做飯吃飯,吃飯干活。直到晚飯后站在院子里與鄰居閑聊的時候,奶奶才提到那只走丟的狗子,說一早上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奇怪地看向奶奶,原來她知道得比我還早,可是她為什么能夠忍住不和我們說呢?是忙到忘記了吧?過年那么忙,既要照顧好不容易放假回來休息的一大家子人,又要招待前來做客的賓客,怎么還有心思去牽掛一只毫不重要的狗子呢?鄰居也滿不在意地搭腔:“興許是被人抓去做了狗肉吧?!彼呎f邊咂嘴:“不過我們家那條狗我是舍不得殺的,土是土了點,好歹也是養(yǎng)了十多年的老狗了?!蹦棠毯袜従佑幸淮顩]一搭地講著話,弟弟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他呆呆地望向狗子住的破爛小屋,他并不知道這只平時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狗去了哪里,不知道這只被自己當玩具的小狗在別人眼里是多么噴香的一碗肉。他在等狗子回來,因為他剛才偷偷摸摸地從湯碗里摳下一塊凍成硬塊的肉,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狗子的塑料小盆里。
上樓睡覺前我最后一次看了看狗子的家:昏黃的街燈下,它的窩被房屋籠上了陰影;破布斜斜地搭在鐵板的一角上,奶奶為它留了回家的門。
狗子會回來嗎?我這樣問自己。
狗子最好不要再回來了,它應該去做一只自由的狗子,我突然如此期盼著它可以過上新的生活。沒有想到的是,在消失了整整一周后,狗子還是回來了。遠遠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已經(jīng)準備好像對待一只寵物狗那樣寵愛這個可憐、弱小又無助的生命,我已準備好迎接歡歡喜喜跑向我的它??墒撬鼪]有,小東西轉(zhuǎn)過頭,撲騰著短小的腿,迅速地跑向靠近家門的陌生人,用還未成熟的幼稚聲音發(fā)出警告:“汪汪!汪汪汪!”
我想起對面院子的那條大黑狗,它很少被喂食肉類,經(jīng)??兄凰藖G棄的骨頭,走來走去到處找吃的,經(jīng)常被趕到外面空地上休息,然而它還是那樣年復一年,雄壯威武、極盡忠誠地守在大門前,等候即將歸來的家人,守護家里的每一個成員。它將所有的野性和兇悍都化作溫柔,再將所有的溫柔贈予它想守護的人。
狗子熟悉的叫聲把弟弟引了出來,他開心地從家里飛奔出來,蹲下身張開雙臂,我看見狗子歡歡喜喜地撲進了弟弟的懷抱里。弟弟把它抱起來再舉高,它汪汪地小聲叫著,周圍是歡樂的笑聲,連奶奶都走出來慶祝狗子回家。那天,我透過大家的眼睛重新看見了這只可愛的小土狗。
這一天,沒有一個人逃避來自一只狗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