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峭
望著遼闊巍峨的山脈,邵葭揚起下巴深深的呼氣,清晨微光灑在邵葭光潔的臉蛋上,就跟沐浴在圣光中一樣。
(一)
云天萬里,白芒勾芡,雪域雄峰交錯在山脈陰影中,盤踞千里的柏油公路披上了寒霜,凜冬撕裂的口子將氣溫從平均線上的零下七度拉低到潑水成冰的程度。
葉拉公路起于南疆葉城縣,穿梭地表千余里直至藏區(qū)念青唐古拉山西北方的拉孜縣查務(wù)鄉(xiāng)。
寬廣無垠的柏油公路在雪山云霧中分外仙朗,宛如一條寬闊的白練自九天披落在高原雪谷中。
邵葭靠坐在窗邊看著一望無垠的高原,上午的光線穿過臭氧層射過玻璃落到她光潔白皙的臉蛋上,鴉青色的睫毛下是一雙黝黑的眼睛,下眼瞼被熹光照亮,纖薄的皮膚下兩處青黑分外顯眼。
對面位置坐的是一對模樣年輕的情侶,約莫二十歲左右。
一路顛簸,兩千多公里,坐上三十多個小時足以令人尾骨酸痛,小腿麻木。
女孩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手肘蓋住了整張桌子,兩條腿本是彎在一起,蜷縮在一側(cè),卻因熟睡而無忌的伸直,直直蹬到對面的座椅下。
乘務(wù)員緩步巡視著車廂,提醒在薩嘎站下車的旅客收拾行李準備下車。
情侶倆才悠悠轉(zhuǎn)醒,女孩兒不好意思的收回胳膊拉回腿。
邵葭神色淡淡,目光空空地望著窗外,看起來對一切都毫不在意。
“同學(xué),你也是從喀什來日喀則旅游的嗎?”
似是為了緩解尷尬,女生主動搭話,目光落在邵葭手上碩大的鉆戒時愣了一下。
邵葭這才轉(zhuǎn)頭,望了兩人一眼,一陣才說:“不是?!?/p>
“那你是哪里人?看你這長相,不像北方人,是南方人嗎?”
男生直直地盯著邵葭,陽光的面容上兩顆虎牙尖小可愛。
“我是南京人?!?/p>
“哦……那可真遠”似是有些可惜,又像是感慨,女生聞言鼓著腮幫子捶了一拳男生的肩膀,男生訕訕一笑沒有再搭話。
很快薩嘎站到了,車廂人走了大半,情侶倆提著行李到了后面車廂無人的位置上補覺。
“身份證在口袋里放好,到拉孜要出站檢查的?!?/p>
旁座的婦人將孩子的口袋拉鏈拉上,檢查了好幾遍才放心地靠坐在座位上。
邵葭眉頭微動,手指在口袋里摸索著那張薄薄的紙片,片刻起身踮腳取下行李架上的背包飛速出車廂,終于在車門關(guān)上的前半分鐘下了火車。
甫一下車,冷氣鋪天蓋地地涌來,邵葭不由得咬緊了牙關(guān)。人影稀疏,冷風(fēng)肆虐,直直地席卷著邵葭單薄的身軀。
坐上高鐵離開南京的時候還沒有下雪,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腿上一條寬松牛仔褲,在喀什的時候寒冷難耐,她用口袋里僅剩的一百塊錢買了一件二手薄料軍大衣。在喀什還好,尚能御寒,到了藏區(qū)跟裸奔沒兩樣。
邵葭吸了口氣走出車站,妄想在附近搭一輛送貨的卡車去查務(wù)鄉(xiāng)。
出了站后,一片雪色,白茫茫的包裹著整片大地,宛如一個肌理分明的白釉陶碗,任人在其中攀爬匍匐,漫無方向的,一圈過去還在細密的圈紋中。
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才見一輛破舊的黃卡車駛過,邵葭奮力招手,司機才停下車來,望了邵葭一陣,“你要搭車?”
邵葭點了點頭,司機摸了摸下巴,“無論到哪里,起步三百?!?/p>
如今邵葭口袋空空如也,連一塊錢都沒有,啞了半晌才說:“我沒錢?!?/p>
司機輕嗤一聲,“沒錢搭什么車,浪費我的時間?!?/p>
言罷利落地踩下油門轟隆一聲遠去。
邵葭費力地轉(zhuǎn)動左手中指上的鉆戒,仍是取不下來,再抬頭卻聞到空氣中刺鼻的尾氣味道,司機已經(jīng)走遠。
望著那碩大的鉆戒,邵葭有些煩悶,長舒一口濁氣繼續(xù)往前走。
邵葭是在步行了半個小時后才搭上車的,司衡捏著照片望著遠處路邊站著的臃腫人影將車泊在了路邊,又靜靜地將照片塞回了底座下。
邵葭上了車才拉下蓋住大半張臉的帽子,露出蒼白消瘦的臉頰。
這張臉屬實跟身材不符,這是司衡第一次見邵葭時的印象。可當他看到邵葭脫下軍大衣的時候才明白邵葭并不臃腫,甚至是營養(yǎng)不良的消瘦,V領(lǐng)毛衣遮不全脖子,露出嶙峋細白的鎖骨,脖子十分纖細,仿佛一掐就能斷掉。
汽車在查務(wù)鄉(xiāng)的屋圖客棧門前停下,邵葭在后座睡得昏天黑地,這大半天幾乎沒有醒過。
司衡歪頭看了邵葭一陣吐出一口氣,默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上,云霧繚繞間,襯得那雙幽深的眼睛忽明忽暗。
大概抽了三根煙,邵葭才悠悠轉(zhuǎn)醒,四處望了一陣才道:“到了?”
司衡拿下煙在煙灰缸里摁滅,等到火星徹底熄下才回話,“嗯?!?/p>
邵葭從中指上奮力拔著戒指,模樣看起來有些急切,最終卻是伸出手,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司衡“給,路費。”
“如果你能拿下的話?!彼a充說。
司衡這才偏頭,目光在鉆戒上掃了一眼才回到邵葭臉上,“客棧包食宿,包接送,用不上?!?/p>
言罷打開車門大步進了客棧大門。
邵葭愣愣地收回戒指,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抱著背包跟了進去。
司衡已經(jīng)坐在了堂中燒著熱水,裊煙升起,蘊在他的臉上,輪廓硬朗的面上看不清情緒。
“我以為你只是普通走公路的?!?/p>
他瞥了她一眼,“我也是在聽到你說要去屋圖客棧的時候猜到你身份的?!?/p>
(二)
司衡是一個寡言的人,深居簡出,在客棧住了一個周左右,邵葭見司衡的面屈指可數(shù)。
在來屋圖客棧之前,邵葭曾查到客棧周邊有一面天空藍湖,冬日里不會結(jié)冰,旁邊立著巨型石拱門。
客棧內(nèi)有一位藏族阿姨赤列做幫工,聽到邵葭的請求,阿姨指了指后院,“阿衡在馬場打過工,對碧那湖也很熟悉,讓他帶你去?!?/p>
這還是這段時間來邵葭第一次進內(nèi)院,她平日都住在樓上,一呆呆一天。
內(nèi)院不算寬敞,甚至有些狹窄,但環(huán)境卻干凈舒怡。
今日出了太陽,刺得人臉上生痛。
邵葭捂著臉敲了敲門,得到應(yīng)允后推開門卻見房間內(nèi)有三個人,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奶奶,一位面黃肌瘦的孩童。
三人圍著火爐坐著,爐上架著鍋,正煮著肉湯。
司衡望見邵葭后放下手中的藥碗,邵葭這才注意到那老人坐在輪椅上,孩童咧著嘴,像是在笑可又覺得眉眼間沒有笑意,癡癡的模樣,讓人一陣心疼。
“什么事?”
兩人出了房間,司衡拉上房門后才轉(zhuǎn)身跟邵葭說話。
邵葭還處于怔愣狀態(tài),完全忘記了初衷,也忽視了烈陽炙烤。
“他們是……”
司衡面上一片平靜,“我奶奶跟我弟弟?!?/p>
邵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覺得自己十分冒昧,卻聽司衡道:“你找我什么事?”
原先想去賞景,如今全沒有心情,心底反而有一絲自責(zé),邵葭搖頭還未說話卻聽司衡說:“今天天氣不錯,去碧那湖路上的冰應(yīng)該融了?!?/p>
邵葭一愣,司衡偏頭望了她一眼,“怎么,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事?”
司衡不知從哪里牽了兩匹馬回來,一黑一棕。
“選一匹。”
邵葭抿著唇?jīng)]有動,司衡凝眉,似是有些詫異,“你不會騎馬?”
邵葭誠懇地點點頭,司衡沒再說什么將棕馬拴在門口柱子邊,牽著黑馬朝邵葭走來。
“上馬?!?/p>
“我?”
他幽深的眸子宛如黑曜石一般,沉默著點了點頭,她終是在司衡的攙扶下上了馬。
上了馬背后,司衡并沒有跟著上來而是拉著繩子在前面走著。
白雪融化了大半,雪水混著污泥鋪在平坦的路面上,一片泥濘,在雪色的反射下十分污濁。
不知走了多久,太陽越來越大,邵葭一手捂著臉,“司先生?!?/p>
他這才停下,疑惑地看著她,目光落在她燒紅的臉上,干脆利落的脫下外套扔給她,“蓋在頭上?!?/p>
邵葭本意不在此,但怕衣服掉到地上還是接住了,司衡見她沒有動還在看他,便道:“還有什么事?”
“我……地上不好走……你……上來吧?!?/p>
簡單的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邵葭本就不好意思,如今見司衡嘴角噙笑更加羞憤。
面上的紅霞更甚。
司衡詫異邵葭的好意,淡笑著搖了搖頭,“沒事?!?/p>
瞥見邵葭羞赧的神情,司衡垂眼轉(zhuǎn)身繼續(xù)行走,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路越走越窄,地上磷石縱橫,邵葭不會騎馬,如今完全不會控制馬頭,縱使有司衡牽著,黑馬也搖頭晃腦。
邵葭嚇破了膽,呆呆地咬著干裂的下唇。司衡無奈只好翻身上馬落在邵葭身后,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
馬背短窄,再刻意避開也難免碰上,邵葭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司衡見馬愈走愈偏,終是開口提醒,“放輕松?!?/p>
邵葭并沒有因此舒了一口氣,相反更加緊張,散落的黑長發(fā)隨風(fēng)而起,飄落在司衡的臉頰上,又輕又癢,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
司衡有一陣晃神,輕輕吐了一口濁氣后拉緊韁繩驅(qū)馬而去。
突然加速令邵葭沒有反應(yīng)過來,后背撞入司衡堅硬的懷抱。
“咚”的一聲不知是骨頭相碰的聲音,還是心臟的律動。
在碧那湖邊停下后,司衡默默退到石拱門邊靠著,幽深眸子靜靜地落在遠方,不知是在看湖,還是在看山。
望著那一汪清澈的碧藍,邵葭忽然轉(zhuǎn)頭對司衡道:“有關(guān)碧那湖的傳說是不是真的?”
相傳碧那湖曾是神女棲居之地,鐘靈毓秀,富有靈氣,只要在湖邊許下諾言便會實現(xiàn)。
司衡眼皮微動,卷翹的長睫毛遮住一片華彩,“真的?!?/p>
邵葭展顏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眼睛彎成月牙,這是司衡第一次見邵葭笑,在他的印象中,邵葭寡言內(nèi)斂,如今這般明媚的笑容令他愣了愣。
邵葭轉(zhuǎn)身對著碧那湖張開手臂,大聲喊道:“我想要擁有自由,不被人支配控制!”
“我不想聽從安排結(jié)婚!”
邵葭喊得聲嘶力竭,平靜下來后淚流滿面。
這是司衡第一次聽邵葭講自己的故事。
每一個來屋圖客棧的人都帶著故事,真假莫辨的碧那湖傳說成了他們情感的寄托。
聽完邵葭的陳述,司衡掀起眼皮,“你是逃婚的?”
邵葭語氣有些悶,“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我的父母為了報恩將我嫁出去,完全不問我的意愿。”
司衡同邵葭一起靠坐在石拱門邊,天空有飛鳥掠過,驚起一片喧囂。
“為什么那不是你想要的婚姻?只是因為那不是自由戀愛嗎?”
司衡神色認真,邵葭欲言又止,想起那日的場景,長呼一口氣后道:“他們沒告訴我男方是殘疾,余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p>
“我是在訂婚那天才知道的?!?/p>
邵葭低頭望著中指上的鉆戒,神情哀戚。
“他是因為救你父母才受傷的,是嗎?”
司衡問得直接,這讓邵葭有些難堪,漲紅了臉,“是,他是為救我父母才落了殘疾,年過三十還娶不到老婆。而我父母……因為愧疚,一心想要報恩。”
司衡仰頭靠在石門上望著天空,半晌沒有說話。
邵葭咬著下唇,“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自私,只考慮自己。”
司衡沉默了片刻才垂下眼皮,低聲道:“除了法律,沒有人有資格評判別人的行為。”
司衡的話令邵葭也沉默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司衡起身拍了拍手,“玩好了嗎?”
(三)
司衡性子淡漠,不用赤列說,邵葭也能感覺到,對人對事淡漠又克制,大概只有在面對至親時才放肆展顏吧。
每每途徑內(nèi)院,邵葭都能透過門扉看到司衡耐心地蹲下身子同奶奶講話,滾燙的湯水濺到他的手背他也無動于衷,始終眉眼含笑,罕見的溫柔,令人見之如沐春風(fēng)。
近期屢有暴雪,將道路蓋得嚴嚴實實,邵葭特地選了個好日子出門,走前仔細看了天氣預(yù)報,卻不想行程到一半就大雪紛飛。
溫度驟降,在這一片寒涼中,邵葭抱緊胳膊望著茫茫四野,見鹽絮紛飛,忽然想就這樣結(jié)束了也好,迷迷糊糊間見一瘦高挺拔的影子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還以為在做夢,望著那雙瞳孔分明,有慍有憂的眼睛忍不住喃喃:“這么快就來了,為什么不慢點,再慢點就好了?!?/p>
語無倫次的話卻令對方勃然大怒,抓著她肩膀的手用力,“邵葭,你在發(fā)什么瘋!什么叫再慢點就好了,再慢點你就沒了!”
這含怒的話令邵葭略清醒了些,呆呆地看著司衡,“我沒有在做夢,真的是你。”
天寒加上高原反應(yīng)讓邵葭的臉蛋更加蒼白,只有鼻尖和眼睛紅彤彤的,這讓司衡忍不住軟了語氣,“是我,你沒有做夢?!?/p>
溫柔可御寒涼,或許是司衡的手臂太灼熱,邵葭抿了抿唇向前抱住了司衡,司衡愣了一愣沒有推開,邵葭實在是太輕了,抱在懷里沒有重量,他一路抱著她穿越雪原。
高原昏睡是大忌,司衡要看路也要安撫邵葭,時不時低頭看看邵葭的眼睛。
邵葭的意識還算清醒,見司衡如此忍不住開起玩笑,“一分鐘看三次,你莫不是對我心動了?不如你娶我吧,然后帶我走。”
司衡步子滯了一下,擰起眉頭略沉思了一陣,不經(jīng)意低頭卻見邵葭噙著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當下抿了抿唇角,“看你精力不錯,自己下來走吧?!?/p>
邵葭連忙閉上了嘴,想起方才司衡思考的樣子,心臟又猛烈地跳動起來。
幸好離客棧不遠,不然邵葭真怕自己回不來,當她躺在床上喝奶茶的時候忍不住想,在司衡沒來的時候她真想過就這樣去了,可當他來了之后,求生欲詭異地升了上來。
他真有奇妙的魔力,聽到他聲音那一刻,她很想很想跟他說話,即使是無意義的話。
(四)
回到客棧后,邵葭跟司衡見得更少了,三天估計都見不了一面。
聽赤列說,司衡奶奶病情告急,前天夜里送去縣里醫(yī)院了。
邵葭哀求赤列送自己去醫(yī)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邵葭了解了司衡的身世。
司衡是一名孤兒,很小被遺棄在219國道,葉拉公路邊,是教師烏拉提撿回了司衡并將他養(yǎng)大成人,司衡的弟弟江江也是烏拉提撿回來的,因患有唐氏綜合征而被父母遺棄。
司衡小時候也是體弱多病,但烏拉提沒有放棄司衡,就像沒有放棄江江一樣,也如同如今司衡不放棄烏拉提跟江江一樣。
赤列感慨道:“司衡打小就聰明,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高考的時候考到了北京,但是烏拉提病情嚴重,小江江也離不開人……真是太可惜了,不然這孩子會有更光明的前途?!?/p>
司衡因為烏拉提跟江江放棄了名校就讀機會,放棄了光明的前程,二十多年來駐守查務(wù)鄉(xiāng)。
江江安靜地坐在赤列懷里,圓眼睛里懵懂乖稚,閉不攏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滑出津液,邵葭伸手輕輕拭去江江唇畔的液體。
赤列一陣驚訝,在她印象中這位美麗的南方女孩兒酷愛干凈,即使天涼衣濕,也要穿上干凈的衣服。
“邵小姐,臟。”
邵葭搖搖頭,示意沒事。
邵葭一路上再沒有說話,抱著膝蓋望著車窗外連綿不絕的群山,內(nèi)心一片酸楚。
到拉孜縣人民醫(yī)院的時候是深夜。
司衡垂頭立在病房外背靠著墻壁發(fā)呆,看到邵葭時明顯一愣。
邵葭扯出一抹笑。
夜里赤列提出帶著江江陪床,讓司衡出去休息一夜,司衡拗不過赤列的好意只好跟邵葭一起出了醫(yī)院。
兩人立在街道上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邵葭問:“帶身份證了嗎?”
司衡點了點頭,但面上還是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邵葭起初不知這種情緒的由來,后來在吃完飯付錢的時候,邵葭才明白過來。
司衡身上全部的錢都付了醫(yī)藥費,如今身上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見司衡沉著臉,邵葭嘆了口氣打開關(guān)機已久的手機準備付款卻被司衡摁住了手背,司衡的眉宇間多了一份擔(dān)憂,“我見你一路上都不敢用手機,是不是怕發(fā)生什么事情?”
其實不光是手機,還有身份證。
邵葭逃跑的時候沒帶什么東西,現(xiàn)金只有幾張,從南京到這邊早已十不剩一。
身份證一直在她包里,可她不敢用,一路上用著時效很短的臨時身份證,就像她不敢用手機付款一樣,她的錢全在卡里,一旦動用就會被南京那邊發(fā)現(xiàn)。
邵葭有時候覺得這就像一場鬧劇,她明明是一個正常人,卻要過著被監(jiān)控、被控制的生活。
從小到大,她都在父母的控制之下,二十三年來沒有離過那座城市。
這次是她第一次離開。
邵葭付完款后帶著司衡去了最近的酒店,辦完入住手續(xù)后,司衡拉住了邵葭的手臂,凝眉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邵葭望了司衡一陣,忽然苦笑一聲,神情掙扎,“其實他們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不是嗎?”
邵葭的話令司衡渾身一顫,垂眼道:“對不起。”
司衡在接下邵葭這單生意的時候就被邵家夫妻倆聯(lián)系上了,他們讓他跟著邵葭,隨時提供邵葭日常生活、位置信息。
至于邵家夫妻為何放任邵葭離開,不遠萬里去往查務(wù)鄉(xiāng),不過是因為他們在調(diào)查司衡身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司衡受人恩惠,一生都在報恩,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無形中能夠影響邵葭的價值觀。
他們賭對了,邵葭確實被影響到了。
夜里,邵葭來到司衡的房間跟司衡一起坐在露臺上吹風(fēng),司衡對她說:“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去?!?/p>
邵葭怔愣地著看向司衡,袖下的銀行卡被她緊緊的抓著。
“我走了,你怎么辦?”
司衡輕輕一笑,偏頭看她:“我家人的病,我自己賺錢治,不需要做這種事情?!?/p>
邵葭連夜離開了,離開前誰都沒有說。
第二日,司衡去醫(yī)院的時候發(fā)現(xiàn)烏拉提的醫(yī)療費用全部結(jié)清,有一家北京的中醫(yī)院聯(lián)系江江過去調(diào)養(yǎng)治療,赤列將一張銀行卡遞給司衡,“這是邵小姐留給你的?!?/p>
(五)
司衡呆呆地立在原地,片刻后交代赤列幫忙照顧烏拉提跟江江,而后買票前往市里。
終于在下午趕到了市里的機場。
司衡在偌大的機場僵站著,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邵葭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
人流涌動,司衡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全身脫力地蹲在地上。
身邊腳步穿梭,一批又一批。
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司衡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邵葭換了一身嶄新的漂亮衣服正帶著笑看著他。
“你沒走?”
“本來要走了,但是想了想還是應(yīng)該跟你道別?!?/p>
“要回去結(jié)婚嗎?”他的語氣有些失落,卷翹的長睫毛一眨不眨。
“不是你讓我回去結(jié)婚的嗎?”
司衡抿唇搖了搖頭,“我從不認為報恩要用這種方式,為了還恩便犧牲另一個人的幸福?!?/p>
邵葭一愣,想起赤列說的司衡往事。
司衡說:“所有的情都該是真情實意的,恩情也一樣,我從不覺得是奶奶跟弟弟拖累了我,我跟他們早已成了家人。放棄去北京是我自愿的,也從不認為這是自毀前程。”
默了片刻又說:“我跟你說的話也都是真心實意的?!?/p>
司衡這般坦誠相待令邵葭心頭一暖,又聽到司衡道:“報恩有很多種方式……”
當天,邵葭跟司衡一起離開機場回到拉孜縣人民醫(yī)院,兩人商定等烏拉提病情穩(wěn)定之后將烏拉提送回屋圖客棧,由赤列代為照顧一段時間。隨后他們帶著江江一起去北京的中醫(yī)院進行調(diào)養(yǎng),等一切步入正軌后司衡陪邵葭一起回南京看望邵葭的未婚夫,將他的后半生安置好。
在醫(yī)院里邵葭跟司衡輪流照顧烏拉提,烏拉提的氣色逐漸轉(zhuǎn)好,已經(jīng)可以清醒三個小時以上了。
赤列陪護烏拉提的時候,邵葭跟司衡帶著江江一起出去玩,拉孜縣雖不及內(nèi)地繁榮,但綠樹紅帶,別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感。
拉孜縣在念青唐古拉山最西部,群山巍峨,瓦藍的天空中朵云搖曳,仿佛一伸手就能與天神交匯。
司衡說拉孜在藏語里的意思是:神山頂,光明最先照耀之金頂。
邵葭想光明最先照耀在這里,所以這里生長的人也如灼烈耀眼的紅日一般,昂揚善良。
阿波羅走出奧林匹斯山,將光明灑到穹頂之下,而平凡的太陽神腳下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巍峨群山,散發(fā)出的光雖不致雨露潤旱,救死往生,可每一道都有關(guān)愛與希望。
晚上,將江江哄睡著后,邵葭悄悄將司衡叫出房間,邵葭想連夜去一趟神山念青唐古拉山,這大概是她此生最冒險也最勇敢的一次決定了。
司衡愣了一下答應(yīng)了。
兩人穿著厚厚的棉大衣租了一輛車穿過滬聶線,走了423.9公里到達念青唐古拉山山腳下。
望著遼闊巍峨的山脈,邵葭揚起下巴深深的呼氣,清晨微光灑在邵葭光潔的臉蛋上,就跟沐浴在圣光中一樣。
司衡偏頭看邵葭,“你其實原定的路線就是來念青唐古拉山吧。”
邵葭眨了眨眼睛,“沒錯,但是碧那湖我也是要去的?!?/p>
她歪頭想了一陣又說:“其實那天在機場聽你說完那些話后,我心里的結(jié)就已經(jīng)打開了?!?/p>
“那你為什么還要來念青唐古拉山?”
司衡問得認真,邵葭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
司衡笑笑不語,以為邵葭要進山,卻不想邵葭只是跟他一起上了念青唐古拉山的觀景臺,沒有去翻那根拉山口。
在觀景臺上,司衡忽然從背包里拿出一早準備好的工具——
細線,礦泉水,剪刀,護手霜。
足足用了五種方法,司衡才成功將邵葭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取下來。
司衡勾起一抹笑,“邵葭,恭喜你獲得自由身。”
邵葭傾身抱了抱司衡,低聲道:“謝謝你,司衡。”
司衡僵著身子站著,垂在腿邊的手微動,剛剛抬起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
這段急促的鈴聲在一片肅穆中格格不入,仿佛穿透了巍峨的群山,引得一陣地崩山裂。
(六)
司衡掛斷手機的時候嘴唇在顫抖,邵葭的心也被揪起。
回拉孜縣的路上,司衡都漠著臉,一路沉默。
到了醫(yī)院后,赤列紅著眼睛來抓司衡的手臂,“現(xiàn)在怎么辦?。俊?/p>
“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赤列望著邵葭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神色掙扎,倒是司衡沉聲說:“南京那邊來人了,我奶奶被他們帶走了?!?/p>
邵葭渾身一顫,“是我父母?”
司衡漠著臉,赤列回道:“是的,他們來的時候說是你爸爸擔(dān)心這邊醫(yī)療條件不好,所以接烏拉提嬸嬸去南京治病?!?/p>
末了赤列又說:“他們還說,讓你盡快回家?!?/p>
邵葭感覺全身力氣都被抽盡,他們之前規(guī)劃得那么美好,卻在現(xiàn)實面前寸步難行。
司衡靠在墻邊垂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邵葭咬著下唇走過去輕輕拉了拉司衡的衣袖,略帶哽咽道:“司衡,你別擔(dān)心,我這就回去找我爸媽,我一定會讓烏拉提奶奶平安健康地回到查務(wù)鄉(xiāng)的?!?/p>
赤列站在一旁看著,不知兩人哪一句沒說好,司衡拂袖離去,留下邵葭蹲在墻邊小聲啜泣。
“邵小姐,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們這是怎么了?”
邵葭抓著赤列的胳膊哭得一聲接著一聲,卻一句話都不說,哭完后邵葭將之前那張卡送給赤列后,打車去了機場,乘最近的航班回到南京。
再次見司衡的時候,是在烏拉提的葬禮上,司衡比之前瘦了,黑色西裝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也比之前更沉默了,望著邵葭扯出一抹極淡的笑容。
葬禮結(jié)束后,邵葭去屋圖客棧找司衡跟江江,卻聽赤列說司衡一早就將客棧轉(zhuǎn)了出去,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屋圖了。
至于司衡的蹤跡,赤列也不清楚。
就這樣,司衡帶著江江人間蒸發(fā)了。
離開拉孜的時候,赤列問邵葭那天在醫(yī)院跟司衡說了什么,司衡會暴怒離開。
邵葭面上一片平靜,可眼眶紅了一圈,一段被壓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緩緩捕撈上來。
明明幾個月過去,卻恍如隔世。
“那天他說要跟我一起去,我說不行?!鄙圯鐔≈曇粲值溃骸拔覔?dān)心他去了,我父母會為難他?!?/p>
“后來他問我想好怎么做了沒,我說實在不行一人換一人,我結(jié)婚,讓他們醫(yī)治好烏拉提奶奶后將烏拉提奶奶送回屋圖客棧?!?/p>
說著說著邵葭終于繃不住情緒了,哽咽道:“然后他就說我不相信他,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p>
(七)
葬禮上的那一面或許是邵葭跟司衡的最后一面,或許不是,邵葭自己也不知道,余生還會不會再見司衡。
大概是不會了吧,邵葭心想,她當時沒有兌現(xiàn)承諾,沒有讓烏拉提奶奶健康回到拉孜縣,司衡心里一定是怨她的,怎么會再跟她見面。
烏拉提在南京醫(yī)院檢查的時候已經(jīng)只有三個月壽命了,邵家請了最好的醫(yī)生也無力回天,最終邵葭的父親親自送烏拉提回拉孜縣。
不知司衡跟邵葭父親說了什么,邵葭父親回到南京后再沒提邵葭的婚事。
司衡確實有令人信服的能力,說服了邵葭,還說服了邵葭父親,甚至說服了自己。
說服自己放下一切牽掛,遠走他鄉(xiāng),人間蒸發(fā)。
可他的牽掛中有沒有邵葭,邵葭從來都不知道。
離開拉孜縣的時候,邵葭又去了一次念青唐古拉山,站在那高高的觀景臺上,邵葭張開手臂做出如那晚一樣的動作,擁抱著司衡,說出那句來不及說出的話——
“司衡,我喜歡你。”
最初離開南京踏上去拉孜縣旅途的時候,邵葭想的是留在神山念青唐古拉山,翻過那根拉山口去到納木錯景區(qū),深情地納木錯應(yīng)該會護佑她。
可是她在查務(wù)鄉(xiāng)的屋圖客棧遇到了司衡,在那段潛藏的靜寂生活中,她終于明白人生該勇敢面對。比自己生活糟糕萬分的人都積極以對,她有什么資格自怨自艾,一味尋求所謂神靈的解救。
靈渡了自己才成了神。
那天司衡問她為什么還要來念青唐古拉山,她沒有告訴他原因。
后來她在想是不是因為她沒有將她那隱秘的小心思說出來,所以他們才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局,還是因為有太多男女來到這里,神力消耗再難施展……
在邵葭有關(guān)拉孜縣的記憶中,沒有羊卓雍措,只有念青唐古拉跟納木錯,可念青唐古拉不知所蹤,納木錯成了納木錯山。
以后的好多年,奧林匹斯山上的阿波羅都還在,可念青唐古拉山西北面的太陽神始終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