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身為人子,唯有在自己也走到生命終結時,方能理解父親?!?/p>
1995年,波士頓一個搖滾樂隊的鼓手保羅·哈丁,在跟隨樂隊演出的途中,在芝加哥老城區(qū)的一處涂鴉墻上,瞧見了這個句子。他的心臟猛一陣收縮。這個句子讓他想起大學畢業(yè)十年來,他的“不靠譜”生活給父親帶來的困擾,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祖父對父親的種種埋怨和牽掛。也許父子之間,唯有經(jīng)歷了漫長的隔閡與痛楚,經(jīng)歷了咬牙切齒的恨和難以啟齒的愛,方能抵達和解。而和解之時,他們的永訣之日已先行到來。
這是2010年普利策獎獲獎小說《修補匠》一書的靈感來源。保羅·哈丁承認,從那一刻起,男主人公喬治·華盛頓·克羅斯比躺在臨終的病床上,追憶父親和爺爺生平的小說架構,已經(jīng)浮出水面。但他并沒有馬上動筆,因為在此之前,保羅·哈丁是書店的理貨員和收銀員,是酒吧的鼓手,他只是一個讀者,毫無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然而涂鴉在廢棄老樓上的這句話,揭示了他生活中的另一種可能性:身為一名讀者,他為何不能嘗試寫作?之前,他被精彩的書吸引,就像愛麗絲掉進兔子洞,而到了這一時間點,哈丁終于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安設一個兔子洞,讓讀者掉進去。
2004年,他開始寫這個故事,兩個月時間一氣呵成只有200頁的《修補匠》。書打印出來,卻有整整三年,沒有一家出版社樂意出版。后來還是一家非常小的非營利性出版社——貝爾維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它,稿酬預付金只有1000美元。當時失業(yè)在家的保羅·哈丁欣然接受這菲薄的預付金,就連普利策獎評選委員會了解到他的窘?jīng)r,免收了他50美元的評審費,保羅·哈丁也感受到了濃濃的知遇暖流。
就像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在《故事開始了》一書中所說的,一個震撼人心的開頭,會讓讀者咚的一聲,從現(xiàn)實世界掉進想象空間。《修補匠》的第一句話就宣告:“喬治·華盛頓·克羅斯比臨死前八天開始出現(xiàn)幻覺”,這個開頭就像魔幻電影里的鏡頭一樣,讓讀者飄搖在現(xiàn)實與幻境之間:昆蟲從天花板的縫隙中飛進飛出,窗欞里的玻璃松動破碎,兩層樓高的客廳天花板轟然墜落,掛在衣架上的舊衣服,一盒盒被遺忘的游戲棋、拼圖和年代久遠的玩具,一袋袋家族照片,嘩啦啦地跌進地窖。在喬治的幻覺中,房子在崩毀,房子里面的設施也在崩毀,這暗示著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喬治曲折迂回的幻覺喚起了他對父親和祖父的思念。他的眼前,父親生命中的重要片段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他開始理解父親霍華德因患癲癇病而承受的痛苦,理解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不得不趕著騾車外出做小買賣的忐忑——如果他在途中發(fā)病會怎樣?如果他在向鄉(xiāng)村婦女出售針頭線腦的交易中發(fā)病,該是一個多么嚇人的場面??!霍華德發(fā)病時必須用餐巾包上一根松樹枝咬在嘴里,這樣才不至于傷到自己的舌頭。作為一個發(fā)病時無法自控的人,霍華德經(jīng)常在發(fā)病時躲起來,以免兒女受到驚嚇。然而,他還是一不留神就咬傷了小喬治。他抗拒不了那種歉疚與沮喪,遂離家出走。父親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喬治決定出去找父親,他無端地感覺只要穿上父親的靴子,就能把父親找回來,于是他接連穿上三雙厚棉襪,套上父親的大靴子出門去。
霍華德被找到了嗎?沒有,但喬治保留了他音容笑貌的所有碎片,保存了他所有性格中的詩意,保存了他力圖當個修補匠來謀生的人生藍圖。
《修補匠》不是一本靠情節(jié)取勝的小說,哈丁有時正敘,有時倒敘,有時插敘,通過祖孫三代互相思念與愧悔的描繪,縱貫了美國平民生活的斷代史,異常冷靜地探討生命中“失去”的本質:我愛你,但我不得不與你永訣。這一主旨既永懷希望,也永懷傷痛。
哈丁讓我們體味小說的每個部分可以精密復雜如鐘表機械,卻又渾然一體,宛若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