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堅
“一定要走到那棵小樹跟前再休息!”指導(dǎo)員王吉文望著前面四五百米處一棵小樹,又暗暗地下了一次決心。那棵小樹的葉子早被前面的部隊摘下來吃掉了,只剩下些光禿禿的枝丫,挑著幾個干巴葉片。因此,在王吉文看來,它似乎比實際距離要遠(yuǎn)一些。
幾天來,他一直用這個辦法來給自己打氣,這辦法卻漸漸失去了效用。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該不是眼睛有什么毛病吧?為什么看來很近,走起來卻這么遠(yuǎn)?
這次又是這樣,他沒有走到既定距離的一半,就有些支持不住了。頭開始有些發(fā)暈,腿也軟綿綿的。特別是胸前的傷口,隨著他急促的呼吸,里面那條紗布捻子像一把小銼在來回拉動,痛得他艱難地一步一挨地向前走著。一星期以前,當(dāng)他帶著他的連隊踏進(jìn)這茫茫草地的時候,這草地是多么平坦??!可是現(xiàn)在,這路卻變得那么坑坑洼洼,水草那么滑,簡直站不穩(wěn)腳;草根太多了,稍不留神就會摔倒……
通訊員小周伏在指導(dǎo)員的身上,覺得身體晃動得厲害,他看出指導(dǎo)員又撐不住了。他說:“指導(dǎo)員,快休息一下吧!”
“不!”王吉文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他知道第一次動搖了,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為了不讓小周那雙潰爛了的腳落到泥水里,他把小周的屁股用力往上托了托。他說:“不要緊,只要你再給我增加點兒‘營養(yǎng)就行。”
小周騰出一只手,把懷里的一大把菜葉子翻了翻,揀了兩片嫩葉,摸索著填進(jìn)指導(dǎo)員的嘴里。他們已經(jīng)斷糧兩天了,就靠這東西塞肚子,兩個人把吃這種野菜葉子叫做“增加營養(yǎng)”。
好容易走到那棵樹底下,王吉文揀塊干點兒的地方把小周放下來。剛彎下身,忽然聽見小周喊了聲:“喂,同志,哪個單位的?”
王吉文這才發(fā)現(xiàn)樹底下還躺著一個同志。
王吉文連忙湊過去,親切地問:“怎么,也掉隊了?”
“不……不行啦!”那同志伸手揭開蓋在身上的那塊油布,指著小腿肚上一處被水浸壞了的傷口,有氣無力地說。
“別泄氣,同志,我們想辦法走!”王吉文安慰他說。
“不,自己的傷自己明白……”那同志指指身旁那支步槍,接著說,“同志,請你把這支槍帶著,替我上繳吧。我是十三團二連的,我叫黃元慶……”說到這里,他喘了口氣,從挎包里掏出了一副綁腿扔給小周,深情地說:“給你,小同志,你好好地活著出去,繼續(xù)革命!”
小周哽咽著接過了綁腿。
王吉文也覺得心里一陣酸楚。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同志,你為什么這樣想?……”他本來還想再說些什么,可是沒說出口。他只顧發(fā)愁:這兩個不能行動的同志,可怎么帶他們走?
他正在想著,忽然看見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簇人影,還有一匹馬。他心里頓時高興起來。但是這伙人走到跟前,他卻失望了。馬上坐著兩個人,牽馬的那個人肩上背著兩支步槍,一手牽著韁繩,一手?jǐn)v著一個病號。王吉文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師長。
師長向他們?nèi)齻€人看了看,默默地從槍筒上解下已經(jīng)空了半截的米袋子,抓了一把炒面給王吉文,然后嚴(yán)肅地問:“為什么不走?”
“這個同志傷很重……”王吉文指著黃元慶回答。他知道師長是個嚴(yán)厲的人,不由得有些心慌。
“背上他走!”
“我,我已經(jīng)背了一個……”
“同——志……”師長向前跨了一步,直看著王吉文的臉,話說得又低又慢,聲音還有些沙啞。王吉文看見師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種焦灼、痛苦的神情。
師長沒有把話說下去,突然提高了聲音說:“背上他!”
說完,師長扭轉(zhuǎn)身,挽起韁繩,扶著傷員,又蹣跚地向前走了。
一個人背兩個人,王吉文思索著這個似乎不近情理的命令,不禁有些茫然了。但是他面前很快又閃現(xiàn)出師長那焦灼、痛苦的眼神。這,仿佛是對這個命令的補充說明。
“對,背上他!”想著師長的話,他忽然想出了辦法。他抓起黃元慶的一只手,背向著他蹲下來,果斷地說:“黃元慶同志,我以指導(dǎo)員的身份命令你,走!”
他背起黃元慶,對小周說:“你在這里等著,我一會兒回來接你!”說完便大步向前走去。
當(dāng)他到了一個新的目標(biāo),覺得體力有些不支的時候,就把黃元慶放下來,然后走一段回頭路,再背上小周繼續(xù)趕上去。
一趟,兩趟,三趟……
目標(biāo)一個個留在身后了。王吉文實在覺得驚奇:哪里來的力量又走了這么遠(yuǎn)?可是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是漸漸不能支持了,特別是這一次,似乎黃元慶的體重忽然增加了許多,腳下的泥水也好像更軟了,眼前的景物漸漸變成了兩個,身子晃蕩得厲害?!耙呀?jīng)走了幾個來回了?十七次,還是十八次?”他正想著,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扭,他連忙掙扎了一下,總算沒有摔倒,可是胸前的傷口卻劇痛起來,痛得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喲!”
“指導(dǎo)員,你怎么啦?”黃元慶問。
“沒有什么。”王吉文回答,慌忙放下捂著傷口的手,扭頭望了黃元慶一眼。就在這時,他覺得眼前一陣昏黑,一口帶點腥味的東西涌到了嘴邊。他慢慢地歪倒了。
王吉文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仰面躺著,身子卻在緩緩地移動?!斑@是怎么啦?……剛才的傷口?……”他往傷處摸了一把,一條綁腿已經(jīng)把它包扎得好好的了。他驚奇地扭頭看去,只見自己正躺在油布上,油布旁邊的水草里,兩條糊滿泥巴的腿在往前移動,一條小腿上正流著血水。再往前看,黃元慶和小周并排匍匐在草地上,每人肩上掛著半截綁腿,拉住了油布的兩個角,正在吃力地拖著往前爬。油布沿著光滑的水草往前移去。他們倆一邊爬,一邊說著話:
“……一個人該有多大的勁兒??!他負(fù)了傷,還背我們走了那么遠(yuǎn)。”這是黃元慶的聲音。
“人就是有那么股子勁兒,有時自己也摸不透。你剛才還說,自己的傷自己明白,可是……”
王吉文看著、聽著,他心里頓時激動起來。他仰起臉,望著天空輕輕地吁了口氣。天無邊無垠的,好像為了襯托那令人目眩的藍(lán)色,幾朵絨毛似的白云輕輕地掠過去。在那白云下面,一長串大雁正排成“人”字形的隊伍,輕盈地向南飛去。它們靠得那么緊,排得那么整齊。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