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福斯特
幾年前我寫過一本書1,部分地談到英國人在印度陷入的困境。美國人感到自己在印度不會有困難,于是坦然地閱讀那本書。他們愈讀愈感到舒暢,結果給作者寄來一張支票。我用這張支票買下一處林園,不是一片大的林園——樹木稀少,更倒霉的是,還被一條公共小道穿過。但無論怎樣說,它究竟是我擁有的第一份產(chǎn)業(yè),這下也該別人分擔我的恥辱,以程度不同的驚駭口氣向他們自己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財產(chǎn)對人的品格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咱們別提經(jīng)濟問題,私有制對于整個公眾的影響另是一碼事——也許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但另是一碼事,咱們從心理上說吧,假若你擁有財產(chǎn),它對你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呢?我的林園對我有什么影響?
首先,它使我感到沉重。財產(chǎn)確實會產(chǎn)生這種影響。財產(chǎn)造就出笨重的人,而身體笨重便進不了天堂。《圣經(jīng)》寓言中那位不幸的富翁并非心術不正,只是身體太粗壯。他大腹便便,別提身后有多臃腫了。他在水晶般透明的天堂入口側來轉去,擦傷了肥胖的兩肋,這時他卻看見旁邊有一頭身體較為細長的駱駝穿過針眼,到了上帝的身邊2。四部福音書都把粗壯和緩慢相提并論,它們指出了顯而易見的道理,卻很少意識到:假若你擁有許多財產(chǎn),你的行動就會很不方便。家具需要打掃,掃帚需要雇人使用,雇人需要給保險金——這一連串事兒夠你在接受晚宴請?zhí)麜r或決定去約旦河游泳之前三思而行。福音書的進一步闡述還表明了與托爾斯泰一致的觀點:財產(chǎn)是罪惡。在這里,它接近于苦行主義的艱難領域,我不能亦步亦趨。但談到財產(chǎn)對人的直接影響,完全符合邏輯,不言而喻。財產(chǎn)產(chǎn)生笨重的人,顧名思義,笨重者不能疾速如閃電,由東至西一瞬而過;體重將近兩萬磅的主教登上布道壇,恰好會與耶穌臨世形成尖銳的對照。我的林園使我感到沉重。
其次,它使我感到林地還應當更寬闊一些。
不久前的一天,我聽見林中樹枝啪的一聲響。開始我有些惱怒,心想有人在摘黑莓,全然不顧樹下的草木。走攏一看,踏在樹枝上并弄出啪聲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鳥。我心里坦然了。我的鳥。鳥兒卻并不同樣坦然,它才不管我們之間的關系呢,一見我露面便展翅而飛,直越過界籬飛進一塊地里——赫尼希太太的地產(chǎn),并歇在那兒尖叫了一聲。它現(xiàn)在成了赫尼希太太的鳥兒了,我頓覺悵然若失,林園要再大些就不會出現(xiàn)這等事了。我沒錢買下赫尼希太太的地產(chǎn),也不敢謀害她。這種種局限從四面八立向我襲來。亞哈3并不想占那個葡萄園——全是為了使自己的地產(chǎn)完整,他正籌劃一條新的地界。而為了使我的林園完整,林園周圍的土地都該屬于我。有了邊界才能有保障。但遺憾的是,新的邊界又需要得到保障。否則,喧囂會越邊界墻,小孩子會扔石子。就這樣,一大再大,逐步擴張,直到我們與大海接壤。幸運的卡魯特王!4更幸運的亞歷山大大帝!5這個世界為什么竟成了占有者的極限?但愿載著英國國旗的火箭不久會發(fā)射到月球去。到火星,天狼星,再往外……但這樣廣袤的空間終會令人沮喪失望。我不能設想自己的林園注定會是征服宇宙的核心——太狹小了,沒有任何礦產(chǎn),只結一些黑莓。當赫尼希太太的鳥兒再次受驚飛起,我也很不高興;它完全飛離了我們,深信它只屬于它自己。
第三,財產(chǎn)使它的主人感到應該用它來辦點什么事,但他又不清楚究竟要辦什么事。不安寧的心情占據(jù)了他,他模糊地感到需要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同樣的感覺(但不模糊)驅使藝術家進行創(chuàng)造活動。有時我想砍倒剩余的樹,有時又想在樹間空地補栽新苗,兩種沖動都很矯揉造作和空虛,既沒有誠心以此獲利,又不打算以此美化林園,都源出于表現(xiàn)自我的愚蠢愿望,出于缺乏享受已有財產(chǎn)的能力。在人的心靈里,創(chuàng)造、財產(chǎn)和享受組成一個邪惡的三位一體。創(chuàng)造和享受兩者都不錯,但要是沒有物質基礎,則往往無法辦到,這時,作為一種替代選擇,財產(chǎn)插了進來自薦:“接受我吧,我于大家都有利?!逼鋵?,并不很有利,正像莎士比亞談到淫念時說的:“精神損耗于羞恥之中?!薄笆虑傲钊烁械较矏偅潞蠡腥粢粔?。”然而,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它被我們的經(jīng)濟體制作為饑餓的替換物強加給了我們,這也是靈魂深處的內在缺陷所強加于我們的負擔,認為財產(chǎn)之中蘊藏著自我發(fā)展的胚胎,蘊藏著優(yōu)雅或英勇行為的根源。我們在世上的生活本是——也應當是——物質的和肉體的存在,但我們還沒有學會如何適當?shù)靥幚砦镔|利益和享受之間的關系,兩者仍然同占有欲糾纏在一起,用但丁的話來說:“占有與喪失同一?!?/p>
而這把我們領入了第四點,即最后一點:黑莓。
在稀疏的叢林里,黑莓結得并不多,站在橫穿林園的公共小道上便可一覽無遺,伸手摘取也毫不費力。毛地黃,人們愛攀摘;受過些教育的女人,甚至伸手去采毒菌,以便在星期一的課堂上顯示顯示。另外一些受教育較少的女人,則摟著男朋友在蕨草地上打滾。這兒扔下紙,那兒留下罐頭盒。天哪,我的林園還屬不屬于我?倘若屬于我的話,我是否最好不讓任何人入內?在林蒙雷基地方有一處林園,不幸也有一條公共小道穿過,但它的主人在這個問題上毫不猶豫。他在路的兩旁筑起高大的石墻,墻間以橋橫跨。當公眾像白蟻般來回走動其間,他卻在飽餐黑莓,但誰也看不見他。這個能干的家伙,名副其實地擁有他的林園。戴夫斯6在陰間的表現(xiàn)不錯,他與拉撒若斯之間的鴻溝能被意念跨越,但這兒什么也無法通過,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這樣做。我將在路邊筑起墻,園邊圍起籬笆,讓我能夠真正領略擁有財產(chǎn)的甜蜜。身軀龐大,貪得無厭,冒充創(chuàng)造,極端自私,我將為自己編織一頂偌大的財產(chǎn)王冠,直到那些布爾什維克走到跟前,重又把它摘下,然后把我推入黑暗。
(藍仁哲 譯)
注釋:
1:一本書:指小說《印度之行》(1924)。本文寫于1926年。
2: 見《圣經(jīng)·新約全書》的《馬太福音》第19章24節(jié)。
3:亞哈: 紀元前九世紀的以色列君王。
4: 卡魯特王(994—1035):征服不列顛的丹麥王。
5: 亞歷山大大帝(紀元前356—323):馬其頓國王,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征服者。
6: 戴夫斯:《圣經(jīng)》寓言中的富豪,在世時,乞丐拉撒若斯上門乞討,他讓狗驅趕他;死后,兩者的命運顛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