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邊的辣蓼花

蔣靜波

秋日艷陽天，連片的屋頂上，一只只竹篩、簸箕、筲箕、淘籮、白籃里，盛著白綠色的小粉團(tuán)，圓溜溜的，像湯團(tuán)。

這些小粉團(tuán)叫白藥，用辣蓼汁和當(dāng)年早稻米粉揉合搓成，是釀米酒和搭漿板（方言，酒釀）必不可少的酒酵。米酒是男人們的最愛，漿板煮湯團(tuán)或雞蛋，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必備點心。春節(jié)來臨前，如果不釀一壇米酒，搭一甑漿板，這個年就會過得寡淡無味。

村子里釀米酒和搭漿板最好的人是抲蛇公公，他釀的米酒，香氣可以飄到閶門外，他搭的漿板，小孩吃了還想吃，常常會吃到醉倒。有些人不相信，請抲蛇公公到自家釀米酒、搭漿板，自己做一壇，抲蛇公公也做一壇。最后不得不向抲蛇公公伸出大拇指。

別人問抲蛇公公訣竅，他說了一大堆，其中之一就是白藥也要做得好。怎個好法？最要緊的，做白藥的辣蓼草要好，葉子越綠，花兒越紅，搗出的汁就越辣，白藥的催酵作用也越強(qiáng)。

可是抲蛇公公自己從來不做白藥，年年都是從我媽媽那里討來。有一年我媽媽做的白藥不好，抲蛇公公釀的米酒和搭的漿板打了折扣。媽媽問他：“你為什么自己不做白藥？”

抲蛇公公過了好久，答非所問道：“我不想去采那里的辣蓼花?！?/p>

這天，我拎著杭州籃，外出采辣蓼草，找了半天，才在過路石板和路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幾棵辣蓼草，柳葉般的淡綠色的葉子，粉紅色的花，有氣無力，像個膽小鬼，或生病的人。

經(jīng)過的小伙伴問我：“有一個地方，辣蓼花很紅，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

“大其家旦。騙你是小狗?！彼f。

果然不出所料。我不寒而栗。

村邊的田畈里，有一塊半個操場大、地勢比周圍高的地方，像大海中的一個荒島，人們管它叫“大其家旦”。它是一處可怕的存在。據(jù)說，很久以前，那里是扔死小孩的萬人坑，坑上有個用磚砌起來的巨墳，巨墳上有一個洞。如果有小孩死去，到了晚上，就會被人從洞口中扔進(jìn)去。后來，墳塌了，常有狗在那里亂轉(zhuǎn)。每當(dāng)天氣陰沉，刮風(fēng)下雨，附近干活兒的人就會扛著鋤頭、鐵鍬，飛快逃離。哪個孩子不聽話，大人常這樣威嚇：“再使壞，把你扔到大其家旦去。”罵小孩最惡毒的話是：“夜拕（方言，拖）出東西?！?/p>

以前，村子里許多人家，死一個或幾個小孩是平常事，尤其是女孩子。抲蛇公公年輕時，常幫人家扔小孩。當(dāng)然，也會得到一包煙或一瓶酒之類的謝禮。抲蛇公公說，他知道與大其家旦有關(guān)的許多秘密：村西的瞎眼阿婆，當(dāng)年將剛生下的第四個女兒，活活悶死;村南的鐵公雞，將女嬰在木桶里淹死;村北的爛麻皮，將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裹進(jìn)破席里。辣蓼花最紅的季節(jié)，他去大其家旦次數(shù)也最多。酒醒后，他又說，那些話不作準(zhǔn)。

就在前一天，抲蛇公公打著酒嗝，對一起乘涼的人說，有個下雨天，他從田畈回家，經(jīng)過大其家旦，看到那里有幾盞鬼燈籠，藍(lán)幽幽的，在一人高的空中，一飄一閃，把他嚇得雙腿發(fā)軟。

我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拎著空籃，慢騰騰往家里走去。

我站在門口，看到屋里的媽媽正低頭搓著草繩，手上開裂處，有血跡洇出。搓草繩是用來做草包的，做草包時手會裂得更厲害。家門外的豬圈里，豬嚎叫著撞擊豬欄，那是豬在催媽媽快去割草喂它。我沒有進(jìn)家門，悄悄地離開了，心里仿佛生出無限的勇氣，推著我向大其家旦奔去。

夕陽給大其家旦的野樹荒草投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影子。地上到處是荊棘、碎磚、亂石、枯木。我緊握的拳頭里，都是汗水。一不小心，我踢到一塊石頭，石頭一翻，兩只蜈蚣一弓一弓的，一條四腳蛇從我腳邊飛快爬過，一只烏黑的大鳥“哇哇”叫著，從我身邊飛過?！皨寢屟健蔽覈樀檬暯衅饋恚挥傻孟肫饞u蛇公公講過的恐怖場景，好像一盞盞鬼燈籠從身后飄來。我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只想逃出這個恐怖之地。

“是阿波吧？”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是抲蛇公公，他跪在地上，身邊還跪著一個女人，看起來比我媽媽年紀(jì)大，地上有一籃雞蛋。在他們面前，一堆燒成灰的紙屑，如黑蝴蝶般在空中飛舞。

抲蛇公公站起來，對女人說：“別恨爹媽，都不容易啊?！?/p>

女人又拜了拜，叫一聲“爹，我走了”，就向村外走去。

我迷惑了，抲蛇公公不曾結(jié)婚，什么時候有了女兒？她為什么在這里？

抲蛇公公示意我看向前面的亂石堆。一大片紅艷艷的花，像血一樣紅，墨綠色的葉子上有醒目的黑色斑點。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的辣蓼草！

抲蛇公公瞇著眼說：“阿波，你不要告訴別人剛才的事?！?/p>

我點點頭。

抲蛇公公一直陪著我采滿一籃辣蓼草。他一根也沒采。

回到家，媽媽的眼光落在籃子里火紅的辣蓼花上，驚喜地說：“今年的白藥一定是最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