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天天從身邊流,就流成了人身上的一條血管。從此開始,再也無法遏制對她的偏愛。
湟水從青海湖北岸的包忽圖出發(fā),繞過草甸,穿過巴燕峽谷,流到湟源成為一條有名字的河,版圖上再也不能忽略的細(xì)線,是她風(fēng)清月白的開始。
她穿丹城而過,一水兩岸。很多時候,像一匹青色的軟緞,向東款款地抖開。清淺處似縐紗,絲縷分明。河底卵石和河邊老鴉,就在水面肥肥瘦瘦地變幻,增添著她的清麗。
我不知道老鴉學(xué)名叫什么,但這并不妨礙我對此物的認(rèn)知。老哇,呱浪斑,鄉(xiāng)人的叫法不一而足,且不懷好意。也許它一襲黑羽形單影只,看上去很滄桑;也許它叫聲孤單,聽來徒增凄涼,而不受人待見。偶爾棲落莊廓墻頭或屋宇外的樹枝上,總叫人攆了去。所以能更多時候看到的它們,不是在秋收之后的麥茬或麥捆上,成群結(jié)隊(duì)地結(jié)集著,就是在苦苦菜蒲公英羞赧露頭的春季,依然蒼涼空曠的田野里匍匐著。
后來聽《寒鴉戲水》,在美麗潔凈的庭院,在月光如水的校園。弦絲蒼茫,泉流幽咽,洗煉而愉悅。于是不厭其煩地聽,并且從此固執(zhí)地以為,那寒鴉就是老鴉,那水就是湟水。再見水邊咕水的老鴉,像多年之前的那段情感認(rèn)定。卻比曲子少一些留白,比麥田又多一些風(fēng)雅。
插在水里的紅喙,果如一支彤管。不疾不徐,汲一口水,再汲一口,從容淡定。身后一幅宏大水墨背景,遠(yuǎn)的沙洲,近的水流,肥瘦薄厚,一切剛剛好。
那些“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呢,那些顧盼生姿呢。生命鈣的流失,我卻已沒有能力讓自己完全安靜下來,融入到曲子的意境,真是悲哀。
老鴉是我們小時候在村里的叫法。上中學(xué)時,班里有個來自湟水岸邊村莊的男生,經(jīng)常穿一身黑衣褲,一溜蠢蠢欲動的武士黑須下,卻生了一張小嘴,冬天里被寒風(fēng)凍得鮮艷欲滴,像一棵熟透的櫻桃,我們送他綽號紅嘴鴉。從此老鴉的名字被改寫。
年少時的靈機(jī)一動,處處充滿了惡作劇的趣味,與事物本身并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恰如時間偶然的贈予,想起來都是美好。成人的惰性,再靈敏的感官也會被逐日的瑣碎所消磨。所以這樣的日常,常常熟視無睹到被忽略。
好在我的固執(zhí),還如年少般一如既往地喜歡水,喜歡它澄澈奔騰的生命,已經(jīng)多了更多的理解,似仁,似義,似智,似信,似勇。喜歡它過濾泥沙草芥之類的果敢,還在千篇一律的繁復(fù)與熱鬧中守得一片清平。并且篤定她療傷的持久效力。
光暈創(chuàng)造的奇跡中,陽光的金粉撲亮了羽翅,成線滾動閃爍的水珠,使紅嘴鴉黑亮的羽毛輪廓,像鑲了一圈金邊的晚禮服。紅嘴鴉是水邊的一位漢代王公,正披著黑絲絨的大氅,舉顱揚(yáng)首,像高舉著觚,飲瓊漿淋漓。
它喜歡獨(dú)處,隔水幾步,也許有同伴,卻始終保持距離,鮮見親近。大多時候,單腿孤望。即使河水明媚,偶爾孤叫一兩聲,像個閱盡蒼涼的老朽。
偶有顛覆。有年黃昏,路過城西海晏路口,驚見所有建筑物屋檐和空中電線,被紅嘴鴨鋪裹了一層,無聲無息。我怕看走了眼,停頓了幾步,果然紅喙。密密麻麻挨挨擠擠,不留縫隙。像黑色的密集陣,觸目驚心??淳昧耍?,心里直泛潮涌。即便我看過收割之后排放麥捆的田野,怎樣被紅嘴鴉鋪天蓋地的景象,卻也從沒有見過它們,這樣集體聚集到城里的陣勢。發(fā)生了什么,或預(yù)示著什么,一時驚恐不寧。就像三亞小區(qū)墻頭上高高舉著的火焰花。黃昏里,燃紅了天涯,沐浴斜陽的北岸樓頂,看上去還是一片溫暖柔和。樓檐烏灰一層,原來是鴿子。這些敏感于聲息的禽類,既使再輕微的舉動,也會瞬間觸動它們的感官,敏捷地突然騰起,像一股旋風(fēng),恢宏成一片鋪天的嘩然。然后零落,一圈圈一片片地翻轉(zhuǎn),像風(fēng)中翻飛的斑駁的葉片。
岸邊的鴿群,正來自那里。它們是一群在風(fēng)中練習(xí)奔跑的頑童。嬉戲,比翼,飛旋。恣肆而任意,歡快而輕巧。像博弈,那些看似悠然的滑翔,卻難以捕捉。只好眺望。
其實(shí)也不必過度追慕那些弧度,就像攥緊的沙漏,越是在意越是流失。翅膀破空旋響,鴿哨癡迷,風(fēng)的呼嘯連成一片交響。跫音美妙。漸近的激越,漸遠(yuǎn)的絕響,像《白樺林》,故事美麗,旋律憂傷。又如《阿蘭胡埃斯之戀》,小號深邃,吉他深情。
回環(huán)往復(fù)的小號,戛然而止的時候,正是曦光短促的時刻。贊普林卡琉璃金光的翅脊上,湟水公園密集的樹梢上,過足了飛翔癮的鴿子們,開始在昏黃的斜陽里相互偎依,卿卿我我。
別以為它們隨時示愛,看著輕浮。它們隨遇而安,貪圖安逸,卻有些堅(jiān)貞。它們的目的,永遠(yuǎn)是那個以世俗著稱的家。
那是老家,偶有鴿子筑巢,繼而有了伴侶,有了兒女。某天鴿兒鴿女們學(xué)會飛翔離巢而去,老鴿追隨而去。于是搗下筑巢的背篼,廊檐一片空曠。不過多日,老鴿卻飛回,久久在廊檐處盤旋,不肯離去。看著心慌,只好又將背篼架于梁上,復(fù)得安寧。
令人擔(dān)心的是群居生活。屬類的共性有時會帶給它們致命的迷失,它們的信念并不堅(jiān)定。
三三兩兩的小群鴿子遭遇同類大部隊(duì)時,容易迷糊而被裹挾,從而丟失自己的方向,淹沒于翅膀的洪流。
四舅的鴿群就是一個特例。清晨從屋頂鴿房,興高采烈地放飛的十幾只鴿子,傍晚盤回時,眼睜睜看著被一群更大的鴿群所弋走。讓頓失真愛的四舅,一邊捶胸頓足,一邊大罵那些鴿子。
丹城人家,蓄鴿習(xí)慣早已有之。清晨的逶迤,傍晚的飛旋。大段的時光里,它們成群結(jié)隊(duì),結(jié)伴而行,用編隊(duì)在藍(lán)天上抒情?;揖G,純白,白花斑的。七八只,十幾只,幾十只,唱成天籟。
那個我二十歲開始教書生涯,湟水左岸杏花爛漫的學(xué)校和村莊??偸秋埡蟮陌?,一路沿湟水漫游。河水清粼,灘石嶙峋,兩岸草木茂盛,豆花芬芳,白楊樹筆直摩天。
晚嵐誘人。沿途的豆花馥郁芳香,人一直想走。走到口子,走到俊家莊,走到巴燕峽口。折返時,月亮正如歌所唱,在白蓮花般的云霧里穿行。
河面煙霧朦朧,水石的花朵已看不清,水聲卻叮咚淙淙。光陰荏苒,月色迷人,湟水柔軟斷腸。正是民歌《小河淌水》的節(jié)奏:“月亮上來亮汪汪,亮汪汪……”
也有煩亂,像雜蕪的生活。暴雨之后,站在豁朗的東大橋上看湟水,嘈嘈切切,像烏江。
屈指算來,已是八年之前的事了。我卻還記著,那些路牌上從百米到幾公里不等的公里數(shù)和地名,比如十六公里,比如青弋江。旅途之中,原來我一直忽近忽遠(yuǎn)地和烏江徘徊并行,就像我天天追隨的湟水。
它像一條幽靈,纏繞盤踞心間??晌覙O力想撥開它的那些迷霧,用呼吸感受它的純粹。
風(fēng)雨卻一直迷離。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如何?!薄钝蛳赂琛??!绊?xiàng)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史記·項(xiàng)羽本紀(jì)》。垓下帳里的美人別,江東父老的斷舍離。虞姬柔斷肝腸的凄艷,霸王悲痛肺腑的笑聲。
烏江的感傷,我繞不開。并且由于太過凄迷的想象,第一眼面對它時,我卻失望了。它不過如湟水,體量對等,沒有個性地湯湯,只兩岸蘆葦青紗帳,層層掩住了渾濁。烏江之于江南,是淅瀝不絕的教化。湟水之于高原,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命脈。
烏江悲戚戚,湟水坦蕩蕩啊。
藥水來了。她是投奔湟水的腋生姊妹。她集拉脊山冰清玉潔的高山雪水,又濡染日月峽谷,兩岸菜花金黃的色澤,和大片青稞的鋒芒。所以藥水從拉脊山一路向北,沖出日月山峽谷,奔赴湟水的剎那,我以為她天生攜帶了一些桀驁神性和一股豪氣,耿介率性。
因?yàn)楹髞?,我多次?jīng)過她們攜手的南岸交匯處,湟水緘默溫柔,藥水喧響奔放。春風(fēng)浩蕩的時候,湟水的浮冰已潰不成軍,而拐彎匯合的藥水,卻還是用一派高冷豪邁,固執(zhí)地對抗時間,完全一副堅(jiān)不可摧的模樣,讓人陡然生出一些豪氣。
藥水是對湟水的歷練。她率性的本質(zhì),使溫婉湟水,流出南北古城對望的峽口時,開始潑辣著,往前奔騰。于是不滯不澀,于是蒼莽逶迤。等她沖出西石峽,已經(jīng)雄渾。然后遇坎激越,靜水流深。
我無法不對貫穿高原河谷,遠(yuǎn)走黃河的她一往情深!
【作者簡介】錦梅,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已有多篇文字散見于《青海日報(bào)》《青海湖》《中國土族》《雪蓮》《當(dāng)代作家》等報(bào)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