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湘行散記》和《湘西》薈萃了湘西的一切神秘、浪漫和平凡,也蕩出了沈從文回歸桑梓之地所感到的“憂郁”,而這“憂郁”來自作者歸旅故鄉(xiāng)期間看到的鄉(xiāng)土湘西的“常”(不變)與“變”,以及由此生發(fā)出來的對歷史的理性思考。
【關(guān)鍵詞】鄉(xiāng)土湘西;人事;“常”;“變”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2-0004-03
作為京派代表作家之一,沈從文始終堅守自己對美的絕對的皈依,認為一切文學藝術(shù)只看“美與不美”,不涉及道德倫理,也不必說“真與不真”(《七色魘集·水云》)。沈從文散文的字里行間常常透露著對歷史的理性思考,這份歷史理性在《湘行散記》和《湘西》中以感性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表現(xiàn)在沈從文面對鄉(xiāng)土湘西的“?!睍r有贊賞也有憂郁,面對“變”時有批判也有期待,充滿矛盾性。沈從文提到他對湘西的認識“較偏于人事方面”(《湘西·題記》),他回到湘西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翻閱那“一本用人事組成的歷史”(《湘行散記·虎雛再遇記》),可見,沈從文所感受到的“常”與“變”是建立在對鄉(xiāng)土湘西的人事觀察之上的。正如沈從文自剖因為是一個作家,必得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個常與變?!保ā镀呱|集·黑魘》)
一、湘西的“?!保亨l(xiāng)土人事
“?!币簿褪遣蛔儯浅B(tài),也是綱常。在上位者,盡一切權(quán)力和武力維持萬古不變的社會制度、倫理道德和統(tǒng)治權(quán),是綱常。在下位者,則是在上位者的武力之下和不變的自然狀態(tài)下努力的保存一切求生的能力,是人事的常態(tài),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存在于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和《湘西》中的“?!笔蔷V常還是人事的常態(tài)?從沈從文對湘西人事的偏好來看,這里的“?!笔侵膏l(xiāng)土湘西不變的人事。可具體從不變的生存意志、自然的情感本能和復(fù)古的游俠精神三個方面來闡釋。
首先,不變的生存意志。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有悅耳動聽的各種聲音,鼓聲、水聲、笑罵聲;有清麗動人的各樣風景,碼頭、懸崖、香草植物;有神秘奇妙的各式人物,水手、商人、兵匪。在這片奇異的土地上,沈從文處處感受到“生存或生命”(《湘行雜記·過新田灣》),特別是與“一群沒滅無聞沉默不語”為生存付出一切的人同船共度十幾個日夜后,他更感悟到這些淹沒在歷史長河里的人仍然保存著代代不變的求生的自然本能的偉大和莊嚴。水手是沈從文小說里的主人公,如《邊城》中的天保大佬和儺宋二佬都是水手。同時,水手也是沈從文散文中的主要描寫對象,且在散文里的水手更具現(xiàn)實性?!冻胶有〈系乃帧芳氈碌亟榻B了船上水手分工及他們?yōu)樯姹氐酶冻龅呐Γ@些人只要在船上必要每天天明時起干到天黑時止,他們在能用力氣的時候,就任其榨干一點一滴力氣。已過古稀之年的老者,依然在河邊等待著再壓榨最后一點力氣做一回水手,謀一點生存,這精神力量使作者感動,“人快到八十了,對于生存還那么努力執(zhí)著,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保ā断嫘猩⒂洝ひ痪湃哪暌辉率恕罚┝硪蝗郝耦^為生存努力經(jīng)營的人是妓女,“這些婦女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種種過路人”,她們不會任自己吃白飯,即使生病了也還堅持,直到回天乏術(shù),抬到空船上孤寡老婦人身邊去,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氣。“毫無希望可言”(《湘行散記·桃源與沅州》)。在生存面前竭力掙扎的礦工也令作者心生敬佩和溫暖的愛,向大成是礦里的工人,妻子幫人補補衣服可得一些補貼,兩人共生養(yǎng)了七個孩子,只有兩個女孩活了下來。大女兒被駐軍排長引誘破身,此后成了水上一名妓女,最后因為潔凈的靈魂不堪受辱而自殺。二女兒在父親被煤塊砸死后,也成了妓女的預(yù)備隊員,母親認為“再過四年,就可掙錢了”。(《湘西·辰溪的煤》)這些 “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掙扎,“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的人,他們似乎與歷史毫無關(guān)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思慮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作者感到惆悵,感到無言的哀戚和憂愁。同時,作者也為這些人的生存與單純而柔軟了心靈,生了感動,這時節(jié),作者陷入了矛盾和糾葛,一面憂郁,一面溫柔。
其次,自然的情感本能。熔鑄了熱情、純粹、強烈生命力的情感是沈從文所推崇的來源于自然的本能情感,那是生命熱情洋溢的表現(xiàn),也是人與人之間發(fā)自本能的需求與信任促成的。湘西河邊妓女肉體雖然不能自主,但大都有一顆多情的心和自由的靈魂,肉體雖然在不同的男性之間來去,多情的心靈卻與在水上生活的水手結(jié)下恩情,彼此傾心,相互扶持。《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里的水手和婦人之間纏綿繾綣的情感讓從城市歸來的作者感到心底一陣柔和,歡喜不已。夭夭年紀才十九歲,卻被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煙鬼占有,且將她看作妓女,只要有人供土供財就讓床讓位。但老煙鬼能禁錮夭夭的身體,卻拘不了夭夭年輕的心,滅不掉她對單純的情愛的幻想,當看到在城市里打磨過的臉色白凈著裝周正的作者時,便挪不開眼,產(chǎn)生了愛情的幻想。
最后,復(fù)古的游俠精神。沈從文認為游俠精神是古典的,是從遠古傳下來的血脈,深深地植根在湘西人的血性里。游俠精神蘊含古風,與“山高水急,地苦霧多”的湘西鄉(xiāng)土共同孕育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幫派文化,“重在為友報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xiāng)長老。”《鳳凰》一章濃墨重彩地揮就了聞名于川黔鄂湘各邊區(qū)的田三怒勇鷙彪悍的性情。張姓漢子當街輕視了田三怒,夜晚就被殺了。姓王的辱罵了田三怒,但王家老母親自去道歉,田三怒果然沒有對付那兒子,反而給了錢讓他開面館。這樣的一個人,被本地人暗殺,臨死前還撐著打死一個行刺者,最后自己開槍結(jié)束了生命。沈從文私以為田三怒的死去,是當?shù)刈詈笠粋€游俠者的完結(jié)。但沈從文并不認為游俠精神就此中斷,相反游俠精神流淌在湘西人的血脈里,讀書人、軍人、政治家都蘊含著游俠風度。陳老先生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有俠者風范;少壯軍官如顧家齊等雖面如大學生,但精神上多有游俠遺風。對游俠精神的推崇,實在出于作者對民族人格重塑和國家未來發(fā)展的思考,游俠精神同帶有原人意味的雄強的生命力一樣,產(chǎn)生在過去,孕育了未來。
二、湘西的“變”:現(xiàn)代化
在《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里,沈從文明確地表達自己的辯證的歷史觀,“歷史在發(fā)展,人的思想情感在發(fā)展,一切還是要‘動’和‘變’”。理性上關(guān)于歷史發(fā)展的思考,其實來于過往實踐和經(jīng)驗,《湘行散記》和《湘西》中,作者以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和認知為基礎(chǔ),看到了鄉(xiāng)土湘西在戰(zhàn)爭、鴉片和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下所發(fā)生的改變,部分人失去了體現(xiàn)莊嚴生命力的生存方式,不尊重生命和時間,樂于茍活在無所謂里面。但歷史長河里,時間是公平的,它總是“盡強健的爬起,盡懦怯的滅亡”(《湘行散記·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帶著優(yōu)勝劣汰的進化意識,沈從文看到了深愛的鄉(xiāng)土湘西大地上民族人格重塑的艱難。在沈從文的觀念里,優(yōu)勝劣汰的“優(yōu)”,是雄強的生命力,是復(fù)古的游俠精神,是單純的情感需求,是本能的生命熱情,是不變的生存意志,是鄉(xiāng)土湘西本地的生存文化。“劣”則是與鄉(xiāng)土湘西在空間上相對立的懦怯、虛偽、荒蕪、萎靡的城市文化?!兑粋€愛惜鼻子的朋友》里塑造了一個具有鮮明性格特征的印瞎子形象,印瞎子對鼻子的神力堅信不疑,因戰(zhàn)爭得了點權(quán)力,就喪失了對生活的追求,穿玄狐袍子,吸大煙,沉湎在享樂虛耗之中,他自認為“性命橫順是撿來的,不穿不吃做什么”。《箱子巖》里的跛腳什長,在沈從文看來,十幾年前應(yīng)該還是個在船上蹦跳歡樂的可愛孩子,在戰(zhàn)爭中瘸了腿,歸鄉(xiāng)之后利用傷兵的名義做起違法犯罪的生意,作者痛恨跛腳什長這種“可以潰爛鄉(xiāng)村居民靈魂的人物”,但更不可理解的是戰(zhàn)爭存在的意義。湘西人精神上的潰爛和萎靡讓沈從文憂慮,但又無可奈何,《老伴》里夢想做一個上尉副官的成衣人之子,發(fā)誓以后要娶一個明慧溫柔的絨線鋪小女孩做媳婦。十幾年后,卻變成一個被時間和鴉片煙毀滅了的老人,安于現(xiàn)狀地守著絨線鋪子。沈從文被時間的磋磨能力驚呆了,生了怯懦之心,不敢與當年的朋友相認,“在歷史前面,誰人能夠不感惆悵”,誰人能夠不感無可奈何。《滕回生堂的今昔》以東門橋為對象,東門橋在作者看來是一個社會的雛形,那上面有做各種生意營生的各行各業(yè)的人,賣肉的屠戶,剃頭的,縫衣的,賣藥的等等。但歷史覆滅了這個社會雛形,鴉片、戰(zhàn)爭摧毀了這個曾經(jīng)活力干凈的橋,橋上再沒有那些營生的各行業(yè),代之以十幾家煙館和賣煙具的雜貨鋪。
新文化運動一掃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老輕少的現(xiàn)象,青年成了社會重視和歌頌的對象。沈從文深受新文化運動各種思潮的影響,也將青年看作民族和國家未來的基石,對青年寄予了深切的厚望。但現(xiàn)實中的青年迷茫無措自大的狀態(tài)令沈從文感到憂慮。“在長沙有五個青年學生來找我,在常德時我又見著七個青年學生,一談話就知道這些人一面正被讀經(jīng)打拳政策所困辱,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幾年來國內(nèi)各種大報小報文壇消息所欺騙,都成了頹廢不振猥瑣庸俗的人物,一見我別的不說,就提出四十多個文壇消息要我代為證明真?zhèn)?。都不打算了解本身能為社會做什么,愿為社會做什么。對生存既毫無信仰,卻對于一 二作家那么發(fā)生興味?!边@些讀書人沒有切實地去考慮怎樣為社會做些有意義的事,專門關(guān)注如何靠作詩寫作成名,沈從文看到他們精神上營養(yǎng)缺乏的實態(tài),感到不滿和憂郁,痛悟“一切皆完了”(《湘行散記·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然而沈從文絕不會對青年真正地失去信心,相反有更多的勸誡和引導(dǎo)。他希望湘西少年們能不虛空蹈無、空談天下,而是切切實實地去體驗和認識鄉(xiāng)梓之地的落后處和優(yōu)勝處,不人云亦云,要獨立思考,認識到故鄉(xiāng)地上地下蘊聚如此豐富,實可“寄無限希望于未來”,因此他認為《湘西》的最好讀者“也許應(yīng)當是生于斯,長于斯,將來與這個地方榮枯與共永遠不可分的同鄉(xiāng)”(《湘西·題記》)。
三、鄉(xiāng)土湘西與沈從文的歷史觀
從感性層面來說,面對湘西地上人事的“?!迸c“變”,沈從文所抱持的是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有憂有喜。從理性層面來說,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根植于沈從文對民族個性和國家未來的憂慮與思考。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沈從文都盛贊湘西人民身上所擁有的那股不屈不撓的生存意志和熱情洋溢的情感本能,與此相對的是城市人虛無、頹廢、無謂、軟弱的生存方式。在沈從文看來,鄉(xiāng)土之上帶有雄強的生命力和彪悍、無所畏懼的游俠精神才能給羸弱的民族注入一股新鮮血液,發(fā)展到新的未來。
一方面,湘西水上陸上人民的生存能力一直沒有改變,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和困苦,無論歷史如何讓他們保持“失語”狀態(tài),這些掙扎忍耐的人始終沉默著,沉默著在土生土長的世界里,靠自己能力謀生。七八十歲的老人依然在水邊等候生意來臨,為了幾百錢去幫人拉船。上了年紀的婦女,為了生存,只要還有能力,仍然住在水邊吊腳樓上,盡自己薄弱的能力,唱曲賠笑,盡自己一切能力去求生存。堅韌的生存意志為民族未來豎起了頂梁柱,但面對這一群只知求生存的人的生存形式,沈從文在感動的同時也感到擔心,“從他們應(yīng)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上看來,竟好像古今相同,不分彼此。這時節(jié)我所眼見的光景,或許就與兩千年前屈原所見的完全一樣”(《湘行散記·箱子巖》)。這樣一種無法撼動的常態(tài),去除了一切生命的意義,只留下生存的意志。沈從文不禁疑惑,他們是否思考過生命的意義這件事。沈從文深知這地方人的生活源出自然,與自然同頻同調(diào)相適應(yīng),但這與自然相契合的生活,若不設(shè)法改造,“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另一種強悍有訓(xùn)練的外來者征服制馭,終于衰亡消滅”(《湘西·瀘溪·浦市·箱子巖》)。所以,沈從文希望這些人“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tài)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湘行散記·箱子巖》)。同時也希望人人有一顆悲憫心和責任心,面對落后的湘西,面對危急存亡的國家,多一些“愛”和“不忍”(《湘西·瀘溪·浦市·箱子巖》),因有“愛”和“不忍”,人才不會墮落,也不敢墮落,而是有了勇氣去承擔責任,施予“愛”和“不忍”,重塑民族未來。
另一方面,戰(zhàn)爭、鴉片和城市現(xiàn)代化的生活侵入了鄉(xiāng)土湘西,改變了當?shù)氐淖匀簧鐣顩r和當?shù)厝说纳罘绞脚c生命觀念,一些人因戰(zhàn)爭潰爛了靈魂,一些人因鴉片和懦怯活得虛無,一些人因鴉片和時間使精神和軀體都衰老了,原來有各行各業(yè)的店全變成了煙館和賣煙具的店鋪,這一系列變動讓沈從文感到一切毫無希望了。青年讀書人愛名趨利、好高騖遠,偏于想要寫寫詩就成為名人,對國家民族沒有真誠的思慮過該做些什么,沒有真誠的“愛”人和“不忍”人之心,更讓沈從文覺得“一切皆完了”。但歷史一直在改變,這是不可忽視和阻礙的,“目前它在動,在變,在發(fā)展,人和物無不如此”(《湘西·引子》),沈從文在歷史面前感到無可奈何的同時,也看到希望和未來。能擔得起“使多數(shù)人活得稍像活人一點”的艱苦偉大工作的應(yīng)該是青年人,“一群結(jié)實精悍”“心懷雄心與大愿”的青年(《湘西·辰溪的煤》),他們具有鄉(xiāng)土湘西古已有之的堅韌的生存意志和湘楚大地高山綠水云霧孕育的游俠者精神。
四、結(jié)語
《湘行散記》和《湘西》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風格和審美觀念成熟時期的散文佳作,里面涉及了湘西人與事,凝注了沈從文對湘西的愛與憐、不滿與期待,他看到了湘西人事的“常”與“變”,欣喜于鄉(xiāng)土人的生存意志、浪漫性情、游俠精神的延續(xù),憂慮于戰(zhàn)爭、鴉片和城市文明對鄉(xiāng)土風情的強力破壞,無奈于被歷史湮沒的麻木無知掙扎著努力生存的小人物,寄希望于融合古老生存觀念、游俠風范、“愛”與“不忍”之心和現(xiàn)代知識于一體的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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