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旺山
云崗先生是我在魯院陜西作家班的同學。他為人仗義,言語間透著一股子豪氣。每次見面,都能從他的身上感悟到一種來自大地的芬芳與萬物的執(zhí)著。我與云崗先生交流不多,晤面也少,但每次邂逅,總能感受到他濃烈的鄉(xiāng)情——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在與世俗世界格格不入中,我慢慢地讀出了他為人處世的妙處。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他的小說。尤其是最近發(fā)表的幾個鄉(xiāng)村題材的中篇小說,讓我眼前一亮,會心一笑:老兄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回歸了本源,進入了一個專屬作家自我的視界。這種感覺,強烈地表現(xiàn)在他的中篇小說《對面那個圪梁梁上》(刊發(fā)于《山東文學》)、《油菜花盛開的村莊》(刊發(fā)于《天津文學》)和《請神容易送神難》(刊發(fā)于《延安文學》)的字里行間,引發(fā)了我對生活現(xiàn)象如何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
賈平凹說,世俗生活往往是人類最崇高的事情。在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之前,我對這種說法的體會并不深刻。因為我們身邊的很多人,尤其是從事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文友,在寫作中總會想方設法地繞過一些生活里的俗人俗事,專揀那些表面美好的事情,加上優(yōu)美的辭藻,成就一篇虛幻的美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無可厚非。我想說的是,一個作家要接近生活的本質,除了對美好的向往,還應該一頭扎入生活的海洋,圍繞你身邊的人物,親身體驗那些看似庸常的生活細節(jié)。這樣,才能給你的讀者提供一頓可口解饞的精神大餐?;谶@樣的認知,我們來觀照一番云崗先生的小說文本。也許,他的實踐能給我們提供一種突圍文學創(chuàng)作困境的可能。
中國當前正處于國運上升之勢,真正的作家要站得更高,準確把握和看待當下的時代和趨勢。作品能不能反映這個偉大的時代,真正和時代發(fā)生關系,這是對每一個寫作者的考驗。
云崗的三部中篇小說,都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文學關照。進一步說,即在時代大背景下對農(nóng)民生存與生活狀態(tài)的即時摹寫與刻畫,一種傳承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的自覺。譬如《對面那個圪梁梁上》對如火如荼的脫貧攻堅現(xiàn)實的介入。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了“精準扶貧”政策下北寺村村民的迷茫與無奈,扶貧干部的苦惱與努力,以及村干部的狡黠與世故。一組群像,一曲悲調,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一把辛酸淚;盡管充滿了艱辛,但在無奈的間隙中,分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队筒嘶ㄊ㈤_的村莊》通過描寫孤寡老人四貴住進城、回村、開地、受批評、再復耕、受獎勵的同時獲得心靈慰藉等故事情節(jié),直面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的生存狀態(tài)?!墩埳袢菀姿蜕耠y》更是不遺余力地講述了渭北孔莊在改革開放初期,村里人的慌亂與迷失,以及村民對撲面而來的社會變革從不適應到適應的心路歷程。其中,有含淚的歌頌,有無聲的嘆息,當然也有秉筆直書的憤慨。正如穆旦所言:“我特別主張要寫出有時代意義的內容。問題是,首先要把自我擴充到時代那么大,然后再寫自我,這樣寫出的作品就成了時代的作品?!比缃裎覀兠媾R的問題,并非是文學的寫作者太少,而是能刻畫時代、記錄時代的杰作太少。現(xiàn)實主義不是守舊、僵化、固步自封的概念,而應該是一種與時俱進的精神。云崗的小說,我們不敢說他做到了極致,但至少我們可以大聲肯定他的自覺追求與實踐意義。
三部小說,各具特色。既努力摹寫了來自土地的芬芳,又通過不同的側重,避免了文本的雷同,在小說藝術的探索上,突破了作家自我重復的誤區(qū)。這一點,值得我們關注與肯定。發(fā)表在《延安文學》上的《請神容易送神難》,題材不算新穎,寫法也比較謹慎,所涉及的內容也大多是我們日常慣見,甚至熟視無睹的身邊事。一句話,過去時的話題剪輯,體現(xiàn)了作家的自信——套用一句話:我在此權且把他的這種文學敘事稱之為“現(xiàn)象流”。四萬多字的篇幅,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小“包工頭”茍社教回村“接神”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在那個年代,“接神”降雨,抑或鎮(zhèn)村辟邪,以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幾乎是北方大部分鄉(xiāng)村頂禮膜拜的民俗之一。但因為商品經(jīng)濟的影響,孔莊的“接神”大禮在村干部的嘆息里變了味道。穿插其中的婚外戀、事實婚姻、背井離鄉(xiāng)、封建迷信、兇殺案、基層政權的癱瘓等等社會現(xiàn)象,一個個粉墨登場,直擊讀者心扉。盡管似曾相識,但仍然讓我們在掩卷之余久久不能釋懷——這既是現(xiàn)實的冷酷,也是文學帶給我們的沖擊?!艾F(xiàn)象流”,有如生活流一般,在不知不覺中氤氳了我們的視線,溫潤著我們的心靈:不再暴戾,不再迷茫。發(fā)表在《天津文學》的《油菜花盛開的村莊》,在樸拙的敘事中始終散發(fā)著時淡時濃的油菜花的馨香,恰似一曲耐人咀嚼的老年人的婚戀之歌。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雖然比較簡單(一個不適應城里生活的老人四貴,在老伴離世后,孑然一身回到村莊自發(fā)開墾廢棄宅基地),但卻給我們擺出了農(nóng)村留守老人的生存問題、婚戀問題、廢棄宅基地的復耕問題。小說沒有停留在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的揭露上,而是集中筆墨,給我們成功塑造了一個對土地充滿依戀,善良而又勤勞、質樸的頗具意味的老農(nóng)民形象。通過不同角度,多層散點,或刻畫,或勾勒,或濃,或淡,或細膩,或粗獷的手法,成功塑造了四貴老漢善良、擔當、勤勞、樂觀以及有情有義的農(nóng)民形象。發(fā)表于《山東文學》的《對面那個圪梁梁上》在文本結構上,采取第一人稱講故事與現(xiàn)實生活相交織的藝術手法,從容不迫地徐徐展開敘事。同時,間以懸疑小說的手法,讓小說反復回環(huán),風生水起,于無聲處制造波瀾,險象環(huán)生,從而帶來了引人入勝的閱讀審美。幫扶干部劉輝在下村途中,為了緩解沉悶的氣氛,給年輕的機關干部小田、司機老黃講述多年前他的一個扶貧故事。不經(jīng)意間,勾起了劉輝當年扶貧時的一段感情漣漪。無巧不成書。他的故事又在現(xiàn)實中顯現(xiàn)了一遍。不同的是當年的女主角早已被生活的重擔,擠壓成了一個麻木,甚至逃離生活的老婦人?,F(xiàn)實中的一切似乎剛剛開始,小說的故事卻又戛然而止……人生無處不遺憾,這也許是作家在講述故事之余,給我們埋下的一條灰線,讓讀者在感慨之余,在心靈上留下一個無聲的嘆息。
生活現(xiàn)象,無疑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部分,其中充溢著泥沙與黃金。時代呼喚每一個作家與時俱進,慧眼識金,在紛繁的生活中完成文學敘事,在獨具個性的敘事里追求自覺的審美——云崗已經(jīng)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