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
內(nèi)容提要:2021年元旦跨年檔,生命題材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和思考。其敘事架構(gòu)的核心是沖突,它體現(xiàn)在主題設置、氛圍渲染、人物塑造和意義架構(gòu)等四個方面,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關(guān)系聯(lián)動和意義澄清的原動力。本文著眼于上述四個角度,審視并梳理其敘事架構(gòu)中明暗、悲喜、主次與虛實的沖突變化和情節(jié)流轉(zhuǎn),從而進一步闡釋“小紅花”這一意象的生命本質(zhì)。
關(guān)鍵詞:沖突敘事? 架構(gòu)生命? 《送你一朵小紅花》
截至1月10日凌晨,由韓延執(zhí)導,易烊千璽、劉浩存領銜主演的劇情片《送你一朵小紅花》已經(jīng)上映10日,票房突破10億大關(guān)。淘票票、貓眼均以9.5分開局,豆瓣7.7分。作為一部前期沒有任何口碑流出,海報簡單到素色為主僅靠一朵小紅花“吸睛”的跨年電影,火熱的市場反應已經(jīng)證明了其成為“爆款”的潛力。
作為韓延導演“生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繼勵志愛情電影《滾蛋吧!腫瘤君》之后,《送你一朵小紅花》旨在通過更多不同層面直面人生課題、講述人與生死的關(guān)系。其敘事風格和肌理架構(gòu)充滿生與死、喜與悲、個體與群像、現(xiàn)實與夢境的反差和對比,在這些沖突的作用下,觀影者所獲得的信息輸入和情感共鳴也是豐富而多元的,我們仿佛搭乘航行在時間長河中的巨輪,關(guān)于生命之書最終章的答案,就藏在那或明或暗、影影綽綽的波光剪影中。
一、青春視角對撞生死敘事
單看電影前半段,《送你一朵小紅花》(以下簡稱《小紅花》)更像青春成長故事,有那么一瞬間讓人幾乎忘了這是一部以腦癌患者為主角的電影,男女主從偶然相遇、青澀初識到恣意漫游、心有戚戚,美好的青春、養(yǎng)眼的畫面,看著看著,讓人忘了他們是在病友追悼會上相遇,在病友分享會上初識,他們戴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枷鎖探索世界,又因不想傷害而拒絕表達愛。青春糖衣包裹抗癌內(nèi)核,是否違和?這一點也是網(wǎng)絡上爭議最多的。
那么,年輕美好的生命不配談論甚至經(jīng)歷生死嗎?在疾病、災難和生死面前,長至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幼至嗷嗷待哺的嬰兒,再也沒有比這更平等的事了?!缎〖t花》的視角,不過是選取了特殊群體中兩個鮮明而迥異的代表去講述屬于他們的故事。矯情、多慮、幼稚也好,不計后果、缺少分寸、狂妄自大也罷,甚至喜怒無常、不合情理、矯揉造作,忽略偶爾出戲的臺詞和劇情設定,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導演所做的嘗試和努力。青春的甜可以中和命運的苦,青春的苦令人更珍視命運的甜。當馬小遠牽著韋一航的手穿梭在布滿魚腥味的海鮮市場,當他們在天臺迎著酒店排氣扇的風假裝登頂珠穆朗瑪峰,當他們身穿短褲披著雨衣跳躍躲閃廣場上的噴泉,當他們趴在工地沙堆上望著幾棵人造沙生植物假裝在沙漠,當從未見過大世界的少年隔著墻在野獸咆哮聲中不經(jīng)意間發(fā)抖……還是會被打動。青春有多可愛,它負重前行時就有多可嘆;生命有多美好,它溘然消逝時便有多悵然。
青春視角弱化著生死主題的凝重和壓抑,同時反而更加強化了生命敘事直擊人心的力量。欲抑先揚,前面“姨母笑”得多開心,最后現(xiàn)實露出真面目時就有多不甘。陰影彌漫開來,不留轉(zhuǎn)圜余地,只有主角年輕的生命才能鳴響藏匿在時空盡頭的喪鐘,青春的你抑或蒼老的我,聽清楚了,它為我們每一個人奏鳴。
二、喜劇張力強化悲憫共情
《小紅花》的觀影過程,令人仿佛做了一次笑中帶淚的心靈SPA。它沒有捏著觀眾的嘴角說“你必須笑”,也沒有揉著觀眾的眼角說“你必須哭”;它沒有大張旗鼓地宣稱“看!這是苦難”,也沒有量販生產(chǎn)一批病人形象并說“你必須同情”。有別于傳統(tǒng)“抗癌”電影的悲劇基調(diào),不刻意把病人當病人,不刻意把苦難放大成更大的苦難,是韓延“生命三部曲”系列的基調(diào)。世上百態(tài),人間悲喜,把握這個度,往往是最難的事。以富有張力的喜劇細節(jié)與更具沖突的悲劇情節(jié)做對比,凡人喜樂與命理定數(shù)的沖突進一步烘托了悲劇的破壞性力量。正如李宗盛的《凡人歌》所唱:你我皆凡人,終日奔波苦。他所沒唱出來的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而即便在這苦日子里,也總會有歡喜的小瞬間:當韋一航看馬小遠直播,媽媽推門而進時迅速合上電腦的尷尬;面對媽媽的誤會不知所措結(jié)巴著說“我我沒長大”的羞澀;和爸爸媽媽偷偷拿韋一航打賭的歡樂;魔發(fā)屋里小女孩戴上假發(fā)后開心的笑容……是閃閃發(fā)光的瞬間,更是真實可愛的日子啊!
還有兩個令筆者印象深刻的片段,剛巧是兩部電影中兩段簡單粗糙的畫中畫視頻,不經(jīng)任何修飾,甚至沒有濾鏡,平凡的人、平常的生活和渺小的悲歡,卻引發(fā)了最強烈的情感共鳴?!稘L蛋吧!腫瘤君》里熊頓的追悼會上,播放了她自己錄制的告別視頻,從得知生病起,熊頓沒有一刻不相信自己能夠戰(zhàn)勝病魔,樂觀堅強如她,一邊嘻嘻哈哈地調(diào)侃“一想到你們在我的葬禮上又得看見我,有一種陰魂不散的感覺就特別想笑”,一邊忍住滿眶眼淚說“對不起各位,還是沒挺住”,一邊感謝親人和朋友的照顧,一邊給活著的人以前行的力量。她就像是我們?nèi)粘I钪卸颊J識的一個女孩,敢愛敢恨又怕疼怕死,渺小平凡但光芒萬丈。
《小紅花》里,韋一航父母為了回答兒子的問題,專門錄制了以“兒子離世后父母的一天”為主題的視頻日志。視頻里,爸爸媽媽一起看電影、參加病友交流會、跳廣場舞、吃火鍋……爸爸笑話媽媽藏在鐘表后面的抗癌書,媽媽看到爸爸找了新舞伴而吃醋,他們還特意請路人幫助拍攝了兩個人等紅綠燈一起過馬路的畫面,尋常片段、尋常生活、尋常父母,卻回答了一個最不尋常的問題——生當如何生,死當如何死?如果沒有戰(zhàn)勝病魔,列車終將到站,逝者已然遠去,活著的人也能好好生活。世界上最窩心的喜劇是,既然事情不能變得更糟,不如快樂地過完這一天。這種喜劇張力從另一個方面更像是悲情的鋪墊,喜與悲的深度交融與共情,足以消弭一切,令人心失守。
三、個體言說寓于群像觀照
《小紅花》的角色群像,是主次分明而充盈有度的。主線人物韋一航和馬小遠的相識、碰撞、改變和相互喜歡的情感故事是主體情節(jié),支線人物的穿插、構(gòu)建、推動和襯托不斷充實著電影的命題與內(nèi)核。
電影前半段,韋一航執(zhí)拗、自閉、患得患失,馬小遠開朗、樂觀、敢想敢做,帶著韋一航一起“模擬探險”;電影后半段,馬小遠崩潰、退縮、迷茫無助,韋一航堅強、隱忍、默默陪伴,鼓勵馬小遠積極面對。“喪”與“不喪”是相對的,小紅花也成了“流動紅旗”,兩位主人公的人生際遇和態(tài)度流轉(zhuǎn),使人物形象不僅僅定位于消極或樂觀、脆弱或堅強,從而使個體表達和訴說更具有真實性和可信度,令觀眾覺得在情在理、情有可原。
與此同時,豐富的支線人物和衍生情節(jié)仿佛一幅人生百態(tài)浮世繪,塑造了一座生動而壯觀的人物群像。他們有不同的形象和表情,有各自的故事和悲喜,每一段唏噓和慨嘆都充實著生的真理,也豐富著死的意義。
在醫(yī)院門口的路邊,吃著韋一航以“女兒”名義送來的紅燒牛肉面而痛哭涕零的父親,拼盡全力卻還是任由女兒被病魔帶走,紅燒牛肉面不僅是父親善意的謊言,更是父女之間溫柔默契的心愿,最后的最后,還是只有父親自己吃到了,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仿佛要把人生所有苦楚生生吞咽;吳曉昧,開著一間假發(fā)店的病友會組織者,性格和長相一樣毫無特色,平凡到走進人群就看不到他,因為付出太多,反而讓大家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好像他只是個人形立板,手持勵志標語站在那里就好,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生活和選擇,直至電影尾聲,被遺忘的故事才娓娓道來,對愛人的愧疚、對家人的自責,心碎的聲音被掩蓋在寫滿“悲情”二字的五指山下,救人難救己;老馬,馬小遠的父親,行為舉止像長不大的孩子,在汽修廠剛一出場就給觀眾帶來了歡脫的氣氛,因為不希望女兒感到絕望而時刻都在嘻嘻哈哈,因為想逗女兒開心而學會了魔術(shù),因為要撐起這個家而不斷降價打折幫人洗車,妻子已經(jīng)得癌癥去世,女兒又從小患病隨時可能復發(fā),千難萬險化作一臉云淡風輕,牙關(guān)咬碎也要笑著往肚里咽;還有那些癌癥病人,他們雖然脆弱卻不想認輸,明知有時只是自我催眠,仍然要一起大聲喊口號,吊著一口氣活好每一天……
他們好像就是我們身邊的人,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閃回著他們的影子;他們好像一面面鏡子,折射出生的向往,觀照著死之命題;他們好像一個個注腳,從不同角度為這篇生命的美文做著注釋,使讀者充分了解、感知,從而探尋屬于自己的答案。
四、現(xiàn)實世界輝映平行時空
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抗癌電影,導演少見地引入了“平行時空”的概念,通過不同時空維度之間的交互輝映,推動劇情發(fā)展,訴說著對生之美好的最后挽留。
韋一航開顱手術(shù)后,總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湖,四周白茫茫,一個女孩兒站在湖邊,但始終看不清她的臉。這個無法自證真實與否的夢,成了引起一系列故事的楔子,使韋一航在自我懷疑、自我封閉、自我沖突直到自我和解的過程中,一路找尋、思索、了悟、釋然。與岌岌可危、干枯晦暗的年輕生命相比,青海湖仿佛一束希望,它充盈而澄澈,靈動而富有生命力,它是令一片廢土重新煥發(fā)生機的種子,是一個少年內(nèi)心對未來無限美好期許的投射。為了親眼看一看夢里的湖,兩個少年登上西行的火車,而現(xiàn)實與夢境的距離終究越來越遠,模擬了無數(shù)次探險場景,他們卻注定無法走完這一趟真正的旅程?,F(xiàn)實總在幻想漸入佳境時甩來一個響亮的耳光,現(xiàn)實世界與平行世界似乎永遠無法和平共處,呼嘯躁動的意念和欲望如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噴薄奔涌,下一秒就遇上現(xiàn)實的冰山,化為茫茫塵霧。
電影結(jié)尾,韋一航獨自來到湖邊,他又看到了夢境里曾出現(xiàn)的女孩,她微笑轉(zhuǎn)身,正是平行時空的馬小遠。他還看到平行時空的自己,穿著白色的衣服,輕松而篤定。在那個平行時空的世界里,沒有疾病和死亡的陰霾籠罩,每個人都那么瀟灑、自由而快樂,每個家庭都完整圓滿,每一對愛人都牽著彼此的手,生活一切如常,難得平凡。所謂的平時時空,更像是我們對待生活和生命的態(tài)度。借用平行世界這一意象,導演把所有對未來的希冀和關(guān)于過去的遺憾團揉在一起,在未知時空范疇內(nèi)為美好和溫暖留下一方隱秘的角落,把解讀和重塑的權(quán)力留給每一位觀影者。
在生與死、喜與悲、個體與群像、現(xiàn)實與夢境的反差和對比中,我們仿佛漸趨接近著“小紅花”的本質(zhì)與真相。小紅花,是幼兒園里最常見的獎勵元素,是每個人童年記憶中不可或缺的鮮艷印記,承載著幼年的我們獲得滿足感和成就感的初體驗?!端湍阋欢湫〖t花》,則是在贊賞每一個直面慘淡人生的人。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經(jīng)歷了傷痕累累、危機重重的2020,每一個遺憾離開的人,都值得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每一個倔強活著的人,都能在這部開年之作中獲得繼續(xù)前行的力量。新年第一朵小紅花,送給每一個用力生活的人;送給不那么令人滿意卻依然值得愛的世界;送給平行宇宙永遠幸福快樂的我們。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