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現(xiàn)任職于《中國新聞周刊》。專欄作品散見于《騰訊·大家》《北京青年報》《南方人物周刊》《新京報》等。出版有小說《楊天樂買房記》,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隨筆集《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娜松贰?/p>
零
“你確定要忘記嗎?”秦波問葉菲菲。
葉菲菲偏過頭,不去看他:“當(dāng)然。我們絕大多數(shù)記憶都是負擔(dān)和累贅。如果條件允許,誰都愿意忘記。只是要么沒有這個條件,要么從沒去想過這些問題,缺少決斷的勇氣?!?/p>
“會有副作用,而且……不太明確。你……知道的吧?”秦波說。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像藏著無盡省略號,語氣含混,想要攔阻但又不敢太過堅決,猶如一個關(guān)系曖昧的男人勸暗戀的女孩與渣男分手,生怕泄露自己的什么心思。
“沒什么。能怎么樣?大不了就是忘記的范圍大一些。這很像整形手術(shù)。不破不立?!比~菲菲說。
窗外的雨下得均勻有力,像一出不會抵達高潮的戲劇,也永遠不會謝幕。雨令萬物噤聲,凸顯自我的磅礴,白噪音襯托之下,房間內(nèi)的寂靜如薄薄霧靄,將兩人裹挾其間。他們和衣并排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旁邊亮著一盞地?zé)簦瑹艄饣椟S,照出二人的模糊輪廓。
一
機構(gòu)在阜成門內(nèi),而秦波和葉菲菲住在東五環(huán),他們開車過去,即使堵得不太厲害,大概也需要一個小時。雨下了一夜,早上,天空也并沒有徹底晴朗,而是變成了一種獨特的青灰色。云一層一層若隱若現(xiàn),天光分化成幾束散射下來,并不刺眼,讓一切有懶倦的美感。葉菲菲靠在副駕駛椅背上,沒有開心也沒有失落,像是要去參加一場可有可無的飯局。在狹小空間里,沉默會慢慢膨脹,擠壓出隱秘痛感。
秦波打開收音機。女主持人嗓子沙啞鼻音濃重,自顧自用哀婉語調(diào)說著雞湯,自己覺得感動的時候就放一首老歌,大都是秦波不熟悉的粵語女歌手,歌聲凄楚,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泛黃卷邊。車堵在該堵的地方,又在忍受的極限到來之前恢復(fù)了暢通。秦波把后面的車窗降下一些,讓空氣卷走車內(nèi)的霉味,也讓街頭噪音拯救自己。
他們比預(yù)計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到達,掃碼、拿號,坐在大廳的塑料椅子上排隊。人群沉默,都各自低頭看手機。葉菲菲看看周圍,覺得像自己每年體檢時排隊等著婦科檢查時的場景。這地方有著難以言傳的氛圍,來到這里的人都想忘記一些事或者一些人,下定決心要忘記的當(dāng)然都是傷痛,誰愿意剪除一段美妙的記憶?所以,每個人都盡力避免與旁人眼神交匯,似乎那會讓尷尬翻倍,也會加固那些想被忘記的內(nèi)容。他們坐了一會兒,秦波拼命想說些什么打破這眼前堅冰,就問葉菲菲:“你喝不喝水?”葉菲菲似是而非地點點頭。秦波像被特赦一樣躥出去買水。走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葉菲菲正站在門口舉著手機對天空拍照。
秦波把水遞過去,葉菲菲象征性地擰一下瓶蓋,又遞還給秦波,秦波識趣地擰開。
“沒想到有這么多人?!鼻夭ê纫豢谒?,沒話找話。
“是啊。有錢人還是多啊。你說他們都哪來的這么多閑錢?”葉菲菲望向街頭,眼神并不聚焦,像只是感嘆,并沒有期待什么答案。
秦波不知道該接些什么,就咕咚咕咚喝水。
“新生”這個項目剛剛被批準(zhǔn)一年多,此前爭論許久,熱鬧非凡。醫(yī)學(xué)、心理學(xué)、法學(xué)、社會學(xué)等等各路專家逐一登場,歡呼、維護、謾罵、批評,不一而足。但最終還是通過了。有人說這就是資本的力量,也有人說這才是真正的剛需,更有陰謀論經(jīng)久不散,但無論如何,從日后的反饋來看,這項目確實備受歡迎?!靶律钡墓俜浇忉屖恰耙环N介入性個人記憶管理解決方案”,它可以按照申請人的需求定向抹除部分記憶。最初,在媒體上被廣泛爭議的時候,人們習(xí)慣將這個項目叫做“遺忘”,但最終它的官方名稱被命名為“新生”。秦波一直覺得“遺忘”更有詩意,但顯然,這是一門生意,“新生”充滿引誘和希望,誰能拒絕新生的誘惑?“遺忘”指向過去,而“新生”指向未來,許諾一個未來更易于賺錢。那款著名的廣告被四處播放,畫面中的人們因為種種灰暗的過去備受折磨,離異、喪子、兒時遭受的霸凌、女性不幸遇到的凌辱……一切離散與傷痛都將人困住,他們走向一扇閃光的大門,再出現(xiàn)時,臉上浮動光芒,畫面由暗變亮?!耙磺型鹑粜律薄@句廣告語定格在屏幕中央,銀光灼灼。有專家為其背書,稱這種記憶抹除對于治療抑郁癥有著極其顯著的效用,有數(shù)據(jù)顯示該項目推廣后自殺率下降了65%云云。
“新生”費用不菲,但預(yù)約者仍絡(luò)繹不絕。這一點也著實令秦波納悶。對于他與葉菲菲而言,這筆錢并不是工資收入。前幾年,秦波的父母決定賣掉一套老房子,那房子疏于修葺,周圍鄰居大都出租而不自住,環(huán)境愈發(fā)惡化,但由于地處好學(xué)區(qū),價格不低。父母賣掉之后,把錢交給了秦波,讓他打理,他推脫一陣,但母親說,年輕人懂得理財和投資,每年的利息拿出來帶他們老兩口出去旅游一趟就是。秦波也就應(yīng)承下來。第二年,母親突然查出肝癌,家人一邊積極尋求治療一邊也做好了準(zhǔn)備,但三個月后,秦波的父親卻因為腦溢血先走一步。母親沒有因為癌癥絕望,卻因為老伴的變故而垮塌。送走兩位老人,生活又歸于平靜,那筆錢不夠讓秦波與葉菲菲辭掉工作,又足夠讓他們在工作的時候不至于拼盡性命,他們也想不出花費在哪里,就一直放在各種基金、信托等理財產(chǎn)品中打轉(zhuǎn)。
天空又陰起來,偶爾有似有似無的雨滴落下,身后大廳里響起電子鈴音?!罢?29號貴賓到五號窗口辦理?!比~菲菲說:“走吧。”
窗口與窗口之間頗有距離,還被擋板阻隔。他們并排坐下,葉菲菲遞上身份證和銀行卡,柜員笑意盈盈,并攏五指指示她看向一個小小的攝像頭。柜臺玻璃窗開始變暗,漸漸顯示出一行行文字:我自愿接受“新生”項目服務(wù),沒有外力脅迫,已詳細知曉所有風(fēng)險提示。葉菲菲照讀一遍,必須一字一頓字字清楚,然后做出點頭、眨眼、吐舌頭的動作,以便通過面部識別。按密碼付款的時候,她沒有一點猶豫。秦波偷偷瞄她,仍判斷不出她的心情,沒有如愿以償?shù)姆潘?,也沒有躍躍欲試的喜悅,更沒有悵惘與悲傷。柜員交給葉菲菲一個不銹鋼的小盒子,飯盒大小,銀色,周身布滿凹凸,然后對她說:“里面是針劑,您準(zhǔn)備好的時候自己注射就可以,很方便。幾乎無痛,有點像改良過的胰島素針頭,感覺比驗指血還要輕微許多。一年內(nèi)有效,請不要超過有效期使用。請您對我的服務(wù)做出評價,謝謝。”
出門之后,他們決定去吃那家韓國烤肉。秦波充過會員,當(dāng)時充一千返二百還送一份五花肉,原本計劃每周末都去吃,但充值之后就發(fā)生了那件事,再沒去過。他們點了烤五花、雞肉和拌飯,九種小菜端上來幾乎從桌上漫下去。秦波給兩人倒上大麥茶,自己慢慢地喝??救獗P上油脂四濺,滋滋啦啦地響。餐廳人氣很旺,周圍坐滿客人,有孩子在后面舉著一個奧特曼假裝打仗,嘴里發(fā)出各種版本的炮轟聲。聊天聲、烤肉聲和電視里的廣告聲此起彼伏。這很好,秦波想,這樣就可以悶頭吃飯,不用想要說些什么去蓋過安靜。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盼望喧囂。
直到這一刻,秦波也未曾想清楚事情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覺得或許葉菲菲也同樣如此,但只是他從未問過她,這無從問起。
二
秦波從記者做到副主編用了十五年,他并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在這一行做這么久,也同樣沒想過,如果不做這行能去做什么。葉菲菲和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在一家外企做行政。讀書時,兩人并不太熟,畢業(yè)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走到一起,他們都沒想過生活還給自己埋伏下了這樣的草蛇灰線。他們結(jié)婚之后,一直沒要孩子。這是商量好的事。秦波不想要,葉菲菲也不想。他們對外人說起來都嘻嘻哈哈自嘲自己沒責(zé)任心,錢不夠花,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是怕。但具體怕什么,又說不太清。但凡真能說清的,其實就不叫怕。他們只朦朧覺得這世上很多事不堪細究,也無法說清,連自己都過得糊涂,一想到還要以一種確定的語氣教導(dǎo)孩子善惡黑白與是非,逼迫他們做那些自己都未曾做到的事,遵從那些自己都不一定真正信服的道理,那些畫面真令人心虛。人近中年,很多事都覺得愈發(fā)無力,他們不想再讓自己變得偽善??墒虑閺娜~菲菲38歲那一年起了變化。
那一年生日之后,葉菲菲開始毫無來由地發(fā)胖。倒也沒有特別夸張,只是那些一年半載未見的同學(xué)在聚會時都說,菲菲胖了呀。葉菲菲原本很瘦,骨架窄,如今,曾經(jīng)的衣服倒是依然能穿,只是完全變了效果。她每天早晨照鏡子,覺得臉像泡了一夜水,或者被誰偷偷填充了棉絮。她試過節(jié)食、運動,買過代餐棒、祛濕茶,完全沒用,她最終明白胖不過就是老的一種表征。本來葉菲菲是個擅長遺忘的人,很多事、很多人、很多不愉快的狀態(tài),不久之后她就會忘記,也并非出于故意,更不是有意做出篩選。有時,秦波和她說起一起看過的電影、某家餐廳,或者一件她曾提及的舊事,葉菲菲都一臉茫然,最初,秦波覺得莫名其妙,后來他開始深深羨慕。遺忘是最好的保護,像劑量充足的維C,讓煩惱這種病毒無處中傷。而就是這樣度過了38年之后,葉菲菲在脂肪的催逼之下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無。她突然不可遏制地想要一個孩子。
此前,他們做好一切防范,阻止精子和卵子見面,但現(xiàn)在,一切都必須反轉(zhuǎn)。葉菲菲下載了APP監(jiān)控自己的排卵期,秦波只能配合。他們38年的生命周期中,彼此已經(jīng)相識20年,結(jié)婚也已經(jīng)十年,過分熟悉對于性而言是一種災(zāi)難。尤其當(dāng)性變成了一種通往既定目標(biāo)的手段,就更提升了災(zāi)難的等級。其實排卵期短促幾天,但秦波覺得度日如年。他常常在配合的過程中走神,身體下意識地聳動,大腦卻魂游天外。開始還好,后來愈發(fā)無法聚焦,他自己覺得挫敗,葉菲菲又埋怨浪費了機會。他就起身去沖澡,為了躲避尷尬,更為了躲避接下來為了打破沉默而編造的蒼白對話。
生活運轉(zhuǎn)之中,萬物都有磨損,包括身體與人心。秦波仔細想過,他對葉菲菲的感情并沒有淡漠,甚至比以前更加醇厚,但為什么自己不愿意用肉身表達愛意?他想來想去覺得是因為他有點無法接受激情交合之后所泄露出的生活的瘡疤與底色。那種無聊與倦怠像不可辯駁的鐵證,證明一切并無意義。性本質(zhì)上是一種虛構(gòu)的情境,人們需要相信那情境,才能獲得瞬時歡愉,但一切結(jié)束之后,氣泡破掉,人們就會跌墜回現(xiàn)實。最讓秦波接受不了的就是跌墜回來的瞬間,他甚至能聽見那氣泡破掉的聲響,那聲響有時震耳欲聾。
秦波把自己藏在滾燙水霧里,關(guān)上龍頭的瞬間能感覺到一種逃生的快慰。他打開浴室的窄窗,窗外寂靜,路燈光圈反射到天空,映出淡淡云影,沒有星。
無論是否愿意承認,受孕是有最佳年齡的,再怎么掙扎和算計,這個歲數(shù)的孕育并不那么易于達成。月經(jīng)準(zhǔn)時抵達,像臉上莫名出沒的斑點和皺紋一樣,共同嘲諷著葉菲菲的努力。漸漸地,她自己也有點提不起興致。秦波感受到了她的疲倦,順勢而退,生活恢復(fù)往昔的平靜。他們看電影、逛街、買衣服、用年假出國旅行,給同事帶回奶酪、巧克力和護手霜,每次選題會上討論到教育和家長的相關(guān)議題,大家就紛紛表示對秦波的羨慕,他一位同事說,你既不是這個時代的家長,又不是這個時代的孩子,就完全感受不到人類的焦慮。秦波想,這句話不似玩笑反而近乎真理,讓他開始有點后怕,那些義無反顧的“配合”,如果哪一次真的意外中簽,瞬間就會終結(jié)這沒有焦慮的日子,他會重新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一種需要奮力奔跑的生活。旁人可能以為他的奔跑都因為內(nèi)在的動力,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被焦慮驅(qū)使的逃生。秦波愈發(fā)認清一件事,人到中年,他不再想發(fā)力,無論為了什么事或者為了任何人。而啟動任何一種嶄新的生活,都需要攢足力氣,而他只覺得一切虛無。
三
那天晚飯的時候,葉菲菲對他說,她要去參加一場高中同學(xué)的飯局,要求帶家屬,現(xiàn)在在確認人數(shù)。秦波抬頭看著葉菲菲的眼睛,然后點點頭說,那就去唄。
原本,秦波和葉菲菲一起參加的同學(xué)聚會只限于大學(xué)同學(xué),但大學(xué)同學(xué)分散在各地,聚齊的機會少之又少,加之秦波愈發(fā)逃避社交,他們一起出席的場合就越來越少。秦波清楚,自己如今像塊漂浮在水面的冰,材質(zhì)和周圍似乎相同,但又絕對不同。他想溶于水,又懶得溶于水,說到底,他還是不想發(fā)力。那些現(xiàn)實聚會中的聊天、熱絡(luò)、拍拍握握,回憶、自嘲、出糗、揭丑,都需要發(fā)力,僅僅是說話就很費力氣。但這一次他并不想反駁葉菲菲,一來,他總覺得自己在前一陣的懷孕配合活動中有所虧欠;二來,他覺得順從比反對更省力。
聚會定在一家轟趴館,三層別墅,后面有個小花園,一樓客廳正中架著巨大的臺球案,二樓茶幾上擺放著三種游戲機,三層還有個朝南的露臺。秦波和葉菲菲進門的時候,人已經(jīng)來得差不多,有幾家?guī)е⒆舆^來,孩子們都在各處奔跑打鬧,讓這挑高四米的大廳也不顯得空曠。那些同學(xué)中,秦波認識其中三四個,也只是此前有過一面之緣。秦波上樓逛了一圈,回到沙發(fā)坐下,他倚在一角,給自己倒了杯茶,專心剝開心果。同學(xué)們說著一些瑣事,時不時爆發(fā)一陣笑聲,每個人都像在出演一個角色,劇本充滿套路,使得每個聚會都如此神似。
有人起了話頭,問誰參加了“新生”項目,大家都搖頭,紛紛說有心沒錢。一句句對話從人群里飄了出來:“如果你有錢,是不是想把老婆、孩子都忘掉?”“哈哈,是啊是啊?!薄捌鋵嵢绻莺菪模乙苍敢獍阉麄兺??!鼻夭ㄕ业秸f話的女人,順?biāo)凵裢鋈?,看見一個正趴在臺球桌上瞇著眼睛瞄準(zhǔn)的中年男人,肚子很鼓,背繃得很直,腿翹起來,像一塊滑稽的蹺蹺板。他身后的玻璃門外,一個男孩拿著一把玩具槍拼命掃射。房間里的氣氛突然有些黯淡,大家都在躲閃一些東西,躲閃的到底是什么,似乎心照不宣又始終曖昧不明。沉默把自己塑成實體,橫亙在大廳中央,所有人都在竭盡全力化解,但有時卻用力過猛,反而愈顯尷尬。
差不多在吃掉第二十顆開心果的時候,秦波聽見一個女聲:“我們這年紀(jì),每天就這樣也不會變更胖,費盡心思也很難變瘦,既然用力也沒結(jié)果,不如放松點,可能還有驚喜?!蹦锹曇艉茌p,但在一群故意咋咋呼呼表演快樂的中年人里,顯出與眾不同的自信。秦波抬頭看見了說話的女人,短發(fā)抿在耳后,不像其他女同學(xué)刻意要打扮得年輕,她有一種毫不隱瞞的大方。秦波努力回想剛剛?cè)~菲菲做的介紹,她好像叫邱雪。
整個下午,人們分成幾撥打牌,有幾個男人玩一會兒臺球,再輪流搶占游戲機,雖然演技都不錯但大家終究到了這個歲數(shù),誰都不可能也不再愿意把那份熱情支撐太久,很快也都敗下陣來,各自歪在沙發(fā)上刷手機。時不時有人打一些業(yè)務(wù)電話,打電話的時候,都自覺地跑到后院里,再拉上門。隔著厚重玻璃,秦波也能感覺到對方不可遏制的焦躁。
下午四點多,天空開始陰得濃密,房內(nèi)暗下來,也沒人想著去開燈,加之大多數(shù)人都不再說話,孩子們被母親呵斥去睡午覺,一下子讓這棟別墅顯得異常寂寥。大家陸續(xù)站起來,走去落地窗前看雨。雨聲穿透厚重的玻璃門窗擠進房間,讓所有人出神。人們并排站在那里望著雨霧中的虛空,像一群無助的夢游者。
晚飯拯救了所有人,消耗了一下午的人們疲憊不堪,急需攝入碳水和脂肪,更何況還有酒精可以為自己解圍,推杯換盞時無需太多話語就可以熱絡(luò)氣氛。大家都知道,晚飯結(jié)束,今天的活動就算過去了。圓桌巨大,人們紛紛落座,按順序一圈繞下來,秦波左邊挨著葉菲菲,右邊靠著邱雪。一開始,人們都隔著桌子敬酒,隨著菜品越來越多,漸漸摞起來,像崇山峻嶺般隔絕了視線,大家就轉(zhuǎn)而三三兩兩就近聊天。秦波端著一杯紅酒和邱雪碰杯,兩個人慢慢聊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邱雪是少數(shù)幾個沒帶家屬來的。她老公在加拿大,正在蹲移民監(jiān),孩子也在那邊讀書。她每年會飛過去幾個月,剩下的時間留在國內(nèi)幫老公的公司處理一些財務(wù)方面的事情,早晚她也會過去定居,但到底是早是晚,她也講不清楚或者不想講清楚。中學(xué)時,邱雪和葉菲菲家住得不遠,在學(xué)校兩人坐在前后桌,放學(xué)就一起走著回家,算是多年閨蜜,后來關(guān)系漸漸淡了,葉菲菲的婚禮邱雪也沒來參加。這三年她們又重新開始熱絡(luò)起來,時不時一起吃飯聚會。直到后來秦波才想起,自己偶爾聽葉菲菲提及過邱雪,但直到這場聚會才把人和名字對上號。
秦波給邱雪倒酒,喝了一杯再添一杯,兩人聊天沒什么固定話題,散散碎碎,飄飄搖搖,似乎只是在意聊天這行為本身,至于聊的什么并不太重要。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一個人說起過這么多話,除卻開會之外,他的話越來越少,遇到任何場合,都努力當(dāng)個捧哏,說一些語氣助詞墊場。飯吃到后半段,秦波覺得自己似乎浮動起來,滿桌的人嘴唇翕動但似乎聽不見聲音,只有邱雪的話語點滴全都入耳,似乎有個看不見的屏障把他們二人籠絡(luò)其間。晚上十點多,飯局才散,人們紛紛借口孩子們累了,所有人也都附和。秦波似乎聽見這房間上空有無數(shù)聲解脫的喘息。
回到家,葉菲菲說了一句太累了,不想洗澡,然后倒頭上了床。她愛喝酒,但又不太能喝酒,晚飯的時候,大半杯的紅酒,她連干了四五杯。
秦波換了衣服,坐在沙發(fā)上還魂,四下寂靜,一整天的喧鬧終于被按下了關(guān)閉鍵。過了一會,他起身去了臥室,床頭燈亮著,房間里一半是陰影,一半是光明,葉菲菲躺在光與暗的相切線上。秦波感覺到血液集中于一個部位,讓他脹痛,他甩甩頭想驅(qū)散一些東西,但那些東西卻愈發(fā)清晰無誤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他走過去,攬過葉菲菲開始親吻,葉菲菲醒過來,愣了一秒,然后迷惑地迎合,完成得劇烈且迅速。
像逃避什么一般,秦波去往浴室把自己沖洗干凈,關(guān)上龍頭,照例打開窗。冷風(fēng)攪散熱氣,他貪婪地喘息,抹掉臉上的水珠。他看見月隱云后露出微微光芒,不遠處一顆細小星辰閃出藍光,像極了邱雪耳垂上蕩漾的藍寶石。
四
第二天坐在辦公室里,秦波發(fā)現(xiàn)自己和昨天那幾位第一次參加活動的家屬一起被拉進了一個大群,不停地有紅包和表情包頂上去。他也發(fā)了一個紅包,額度不大不小,沒再說什么。過一會,陸續(xù)有幾個人加了他的微信,其中就有邱雪。他盯著聊天頁面,看見邱雪的名字后面顯示對方在輸入信息,然后恢復(fù)正常,過一會又顯示正在輸入信息,反復(fù)幾次之后,終于發(fā)來:“找時間一起吃飯。”過了一秒鐘,又跟上一條:“叫上菲菲。”
第一次一起吃飯,是秦波提出來的。
那天,他去見一個客戶,中午十一點多會面結(jié)束,他從寫字樓里走出來,想給邱雪發(fā)一條微信。想了半天,沒有拿捏好措辭,最終,發(fā)了一條定位過去。邱雪問他,你在這兒?他回,剛辦完事,想起你在附近。秦波其實沒必要親自去見客戶,但開會的時候,他聽到地點,就把活兒攬了過來。那一瞬間幾乎未經(jīng)大腦,但事后想想,他也有點慌張。來這里辦事,順便發(fā)去定位,這方法很好,可以無需解釋為什么沒有“叫上菲菲”,這顯得天經(jīng)地義。
午飯地點是邱雪挑的,那家餐館在一條小巷里,小炒肉的青椒像是煮過,牛腩很難咬得爛,但他們還是吃得很開心。在這頓午餐之中,秦波有機會仔細端詳了邱雪,她始終有一種落寞神色,似乎并不太快樂,但又不想去解決那不快樂。那種落寞與疏離的清醒遠比熱切與投入的迷茫更讓他升起探究的欲望。就像他當(dāng)年與葉菲菲重逢時,葉菲菲正處于前男友的陰影中,顯得郁郁寡歡。或許正是那樣的境況,激發(fā)起了秦波的拯救欲。
事情就這樣默默開始,又突然提速。他去邱雪的家里,這比酒店安全。通常都是在下午,兩個人把陽光明媚的時段拿出來獻給不能見光的彼此。秦波始終都記不起自己說服自己的過程,他只覺得邱雪像荒嶺烈火,而他處于某種難以言傳的潮濕之中,那烈火將自己炙烤,逼出潮氣。
邱雪的房子很大,客廳有下沉錯層,秦波每次一步步下探,總覺得像走入一個深水池塘,讓他感覺即將溺斃。他鮮少進入其它房間窺探,只在臥室停留,連衛(wèi)生間都只使用主臥里配套的那一個。他像個邊界感很強的動物,到了嶄新領(lǐng)地,清楚地為自己畫出禁區(qū)。他通過這樣的方式默默傳遞一個信息,他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和邱雪發(fā)生關(guān)系,那關(guān)系局限于肉身,就像他們只局限于臥室,而他不想進入客廳、廚房或者書房。
有一次,他們躺在床上聊天,聲音里有一種劇烈運動之后特有的松弛和慵懶,邱雪抽出一根煙,細支,捏爆薄荷爆珠,秦波聽見極輕的脆裂聲響。他仔細回憶,那次聚會的時候,整整一天,邱雪似乎都沒有吸煙,但在自己面前,她總會點起煙,一片煙霧之中,邱雪的眼神就會變得迷離且虛空。
“你和菲菲怎么樣?”邱雪突然說。
那是他們第一次談及葉菲菲,在此之前,他們事后談?wù)摰脑掝},一般都會延伸到很遠,絕少在現(xiàn)實生活周圍打轉(zhuǎn),那是一種心照不宣。邱雪畢竟是葉菲菲的閨蜜,秦波無論如何抵抗也終究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跌入了一潭爛俗的泥淖。他原本以為自己和別人多少會有些不同,能繞過那些中年行路上俗常的陷阱,但最終卻踏進了最顯著的那一個。這有時讓他灰心,有時也讓他放心。
“挺好。還能怎么樣,就那樣?!鼻夭ê斓鼗卮?。邱雪吐出一口煙,扭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曖昧的笑,那笑容有狐疑、有嘲弄、也有悲憫。不知為什么,這關(guān)系中,秦波總覺得有某種潛在的不平等,似乎邱雪輕易就能看穿自己,而自己卻一直隔著迷障猜她。他從未問起過她的丈夫與孩子,由于時差的緣故,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對岸的深夜和凌晨,從未有過電話打擾到他們。有時,秦波甚至懷疑,那遠在大洋彼岸的家庭是否都出自邱雪的虛構(gòu)。畢竟,在這所房子里,秦波從未見過任何照片。
秦波很慶幸自己并沒有真的走進邱雪,一旦參透一個人,或許會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有著共同的原型、底色和不堪細查的背面。更何況,轉(zhuǎn)換軌道需要費盡力氣,斬斷過去需要使勁,而抖擻未來更需要使勁。他不得不重新認識一系列的人,結(jié)交一系列新的人際關(guān)系。表面上一切都是新的,但無非都是此前的復(fù)刻。就像一出原本就蹩腳的話劇本子,換了不同演員班底重演一遍,只剩自己這個角色沒換演員,以為劇情可以別樣展開,但開頭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老調(diào)重彈,不過改了燈光和布景,故事仍然在該泄氣的地方泄氣。這本子演上第一遍時,或許還能對付到鞠躬謝幕,再重來一次,不到中途就會徹底幻滅。秦波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去為了這嶄新的“舊”去發(fā)力,就像他無數(shù)次對自己確認過的那樣,現(xiàn)在最不想做的就是發(fā)力。
他和邱雪就不需要用力,沒有前情提要,沒有劇情展開,沒有團圓結(jié)尾,也沒有雋永留白。他與邱雪在一起時不會有性事結(jié)束后跌墜回現(xiàn)實的失重,性就是他們相處的全部現(xiàn)實。但面對葉菲菲的時候,看起來熟悉的生活,卻多多少少需要用一些力氣,因為他畢竟要維持一些東西,維持比開拓更費力。
五
秦波從未想過這事情該如何收場,就像從未想清楚這事情是如何開場的一樣。他對自己說,或許一切會自然終結(jié),比如,邱雪去往加拿大。所以,當(dāng)他在邱雪家門口遇到葉菲菲的時候,他的臉上甚至來不及布置出配套的表情。
那天,他照例在下午五點離開邱雪家,打開房門的一瞬,看見了葉菲菲直瞪瞪的眼神。葉菲菲轉(zhuǎn)身下樓的時候,秦波并沒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從樓道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見小區(qū)里的梧桐,樹干高大,樹皮光滑,葉子像刷了一層油脂,反射著黃昏的光澤,但也能看出葉片四周漸漸出現(xiàn)的銹跡。時值初秋,依稀仍有斷續(xù)蟬鳴,像垂死求生。樓道里周遭寂靜,身后的門里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邱雪并不知道葉菲菲來了,至少此刻還不知道。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輕松,至少在這一刻,他可以不考慮前因后果,只懸置于當(dāng)下。
他開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晚上還是回了家。家里萬籟俱寂,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秦波四處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葉菲菲。他拿起電話,又放下,沖了個澡,然后打開電視,找到體育頻道。球場上顏色熾烈,小伙子們不知疲倦地奔跑,影子映在房間四處,動感十足。他醒過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多,他關(guān)掉電視,把自己挪到床上,夜里變得有些冷,床單像沁涼的水,他躺下去,感覺自己在緩慢下沉。
第二天,依然沒有葉菲菲的消息。秦波沒有給她打電話,他知道葉菲菲不是那種戲劇化的人,不會出什么大事,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第三天晚上,秦波下班回家的時候,葉菲菲正坐在沙發(fā)上,桌子上擺著一份吃剩的叉燒雙拼飯。葉菲菲看看他,轉(zhuǎn)身進了臥室。秦波把外賣的包裝收拾好,扔到垃圾桶,又把桌子擦干凈,就不知道該繼續(xù)做些什么了。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去和葉菲菲談一談,但具體談什么,又怎么開始談,他全然不清楚。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立場發(fā)起這場談話,只能等葉菲菲對自己送達裁決的文書。他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機,里面正在播放一部古裝劇,男人永遠不笑,女人一臉癡情。
挨到晚上十點多,秦波還是進了臥室,葉菲菲正靠在床頭刷手機。秦波把一杯水放在床頭,剛要開口,卻聽見葉菲菲說:“你還記得那天聚會回來的事嗎?”秦波愣在那里,腦子里拼命回溯,無法確認葉菲菲所說的“事”指的是什么?!拔覀円呀?jīng)很久沒有那么激烈過,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因為酒,”葉菲菲說道,“后來我發(fā)覺或許是因為人。那天結(jié)束之后,我看著你,你避開眼神,你眼睛里并不是我?!?/p>
沉默像逐漸升高的水位,讓人不知所措。“你想改變現(xiàn)在的生活嗎?”葉菲菲問。窗外開始下起了雨,雨聲漸漸大起來,蓋過風(fēng)聲,慢慢密成一片連綿音色,像海浪聚散。秦波搖搖頭,嘆一口氣。他想說些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很無力。一切都無從辯駁,也無需解釋,更無處逃遁。他覺得自己站在一片沼澤之中,無論輾轉(zhuǎn)騰挪還是原地不動,似乎都將沉淪。
“我也不想改變什么。”葉菲菲說,“這兩天,我認真想過,其實,想去改變也無非都是沖動,變化后很快又一定會落進一個俗套里。但是,什么改變都不去做,又不行,因為即便我理性上明白很多道理,從感性上確實沒辦法說服自己。我沒有辦法在知道一切之后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所以,我決定忘掉這一切?!?/p>
秦波并沒有意識到,葉菲菲所說的忘掉這一切指的是什么。最初,他以為是指對自己的原諒。但很快,他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新生”。
“你確定要忘記嗎?”秦波問葉菲菲。
葉菲菲偏過頭,不去看他:“當(dāng)然。我們絕大多數(shù)記憶都是負擔(dān)和累贅。如果條件允許,誰都愿意忘記。只是要么沒有這個條件,要么從沒去想過這些問題,缺少決斷的勇氣。”
“會有副作用,而且……不太明確。你……知道的吧?”秦波說。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像藏著無盡省略號,語氣含混,想要攔阻但又不敢太過堅決,猶如一個關(guān)系曖昧的男人勸暗戀的女孩與渣男分手,生怕泄露自己的什么心思。
“沒什么。能怎么樣?大不了就是忘記的范圍大一些。這很像整形手術(shù),不破不立。”葉菲菲說。
窗外的雨下得均勻有力,像一出不會抵達高潮的戲劇,也永遠不會謝幕。雨令萬物噤聲,凸顯自我的磅礴,白噪音襯托之下,房間內(nèi)的寂靜如薄薄霧靄,將兩人裹挾其間。
他們和衣并排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旁邊亮著一盞地?zé)?,燈光昏黃,照出二人模糊輪廓。
六
秦波賬戶里的那筆錢,不夠真的讓生活舊貌換新顏,而現(xiàn)在卻有了價值,此前在賬戶上漫長的蟄伏像是一個暗示、一段預(yù)言,指向某個誰都不曾想見的用途。最重要的是,秦波根本無從拒絕。葉菲菲想徹底忘掉那一切,讓生活復(fù)歸原本的樣貌,而秦波是擾亂者、破壞者,他能站在什么立場上去阻止?
想要參與“新生”的項目,需要預(yù)約,經(jīng)過三次問卷,再確定方案,最終才能去領(lǐng)取針劑。新增補的司法解釋將遺忘權(quán)歸為個人權(quán)利,無需家人同意即可實施。這有點像女性行使墮胎權(quán)和生育權(quán),選擇生產(chǎn)和流產(chǎn)的權(quán)利都在孕育者本人,男方的意見是不作數(shù)的。即便如此,秦波也都跟著去了。他覺得陪伴是一種道德義務(wù)。
雖然“新生”最終需要用到針劑,問卷過程也算是個醫(yī)學(xué)過程,但那地方設(shè)計得一點都不像醫(yī)院。中心設(shè)在一棟寫字樓的18層,看起來更像個高級的辦公室,分割成一間間小小的隔間,有柔軟的布藝沙發(fā)和黑白抽象畫,工作人員穿著一絲不茍的套裝,溫和提問,仔細記錄。每一次,他們都會詢問葉菲菲的意愿,讓她選擇伴侶是否需要回避。葉菲菲搖搖頭,秦波也就不好退出去,因為那樣顯得太像逃離。他不知道葉菲菲所做的算是表演豁達,還是故作懲罰。
最終,工作人員和葉菲菲定下一個遺忘的時間線,從聚會的那一天下午開始,關(guān)鍵詞是秦波、邱雪,也就是說,葉菲菲決定把那一天之后關(guān)于秦波和邱雪的一切全部清除。像一個狠心的導(dǎo)演,砍掉了整條人物故事線。
“領(lǐng)取針劑之后,您可以擇期注射,藥物發(fā)揮效力所抹除的內(nèi)容會從您所確定的起始點開始,終點就在您注射的那一瞬結(jié)束。起始點之前的和注射之后重新進入大腦的記憶不受影響?!惫ぷ魅藛T微笑著對葉菲菲說,“副作用已經(jīng)和您講清了,針劑可能會對其它記憶有一定浸潤作用,注射之后偶爾會產(chǎn)生輕度眩暈或者健忘,不用擔(dān)心,經(jīng)過幾天的代謝會自動緩解。領(lǐng)取之后還請盡快注射,藥物有保質(zhì)期,未使用時要妥善保管,以免孩子好奇給自己注射。不是沒發(fā)生過這樣的先例,因為您也知道,藥劑如果注射到別人身上也會發(fā)揮效力,只是后果不明,一定要避免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p>
葉菲菲點點頭,起身向外走,秦波跟著出去,下樓去交定金。葉菲菲站在大廳中央等他,角落里的等待區(qū)有不少人坐在那里,有的眼中木訥,有的表情悲壯。秦波拿著收據(jù)走過來,問,你真的想好了?葉菲菲轉(zhuǎn)頭說,現(xiàn)在后悔,還得交定金五倍的違約金。
針劑到手的那天晚上,秦波和葉菲菲在家吃飯。針劑的盒子就擺在飯桌一側(cè),秦波吃幾口就瞟一眼,他想問葉菲菲為什么還不注射。但想想,又覺得不能問,這太像催逼著她忘掉那一切。他原本就是一個拙劣的罪犯,如果事到如今還被認為要忙著掃除自己的犯罪記錄,就顯得更加狼狽。一頓飯吃下來,他幾乎忘記味道。自從那件事發(fā)生之后,他從未問過葉菲菲和邱雪后來說過什么,是否有過面談。他只知道,自被撞破之后,邱雪就再無動靜,他也沒有發(fā)去任何信息,邱雪從自己的生活中突然蒸發(fā)。當(dāng)初秦波總在琢磨,邱雪會不會有一天在沒有通知他的情況下,遠走加拿大,現(xiàn)在竟然有了一種差不多的結(jié)局。
晚上,葉菲菲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秦波在一旁看見電視上的游輪廣告,就隨口提了一句:“我們出去一趟吧,很久沒有旅行了。正好今年都還沒休假?!彼悬c摸不準(zhǔn)葉菲菲這一段時間的脾氣,到底是真的已經(jīng)吸收了那些憤怒,還是只是在表演某種大度。但沒想到,葉菲菲答應(yīng)下來。秦波和葉菲菲順著旅行的話題商量了一會兒,算了算彼此的時間,研究了一下路途,他們不想去得太遠,葉菲菲又不喜歡寒冷,最后還是毫無創(chuàng)意地選了普吉。這地方他們倒是從未去過,此前,他們出去玩,特意繞開了那幾個被人去爛了的景區(qū)。這一次像是終究得補上,就像婚姻中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那些暗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得迎頭撞上一次。
他們決定去普吉跨年。
七
收拾行李的時候,葉菲菲小心翼翼地把“新生”的針劑放進登機箱中。秦波瞥見了,問她,這東西能上飛機嗎?葉菲菲拿出盒子朝他晃一晃說,說明書寫了,特殊針頭制式,登機安全。
飛機起飛之后,葉菲菲就戴上眼罩睡覺。秦波在努力讀一本奇幻小說,講一個失蹤多年的科考隊員突然間從一片神秘沼澤回到家中,但從妻子的視角看來,丈夫的言談舉止都發(fā)生了難以言傳的變化。故事被包裹在一層神秘悚然的氣氛里,機艙中漆黑一片,偶有幾處閱讀燈微微亮起,發(fā)射一道道光柱。他倒扣了書頁,想,妻子永遠知道一切,察覺萬事萬物,無論真實世界或者異度空間,都難以逃過妻子的眼睛。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個歸來的科考隊員,而邱雪的家就是那片神秘沼澤。
飛機下降的時候,秦波的耳朵被氣壓堵住,落地之后依然不見緩解,他覺得腳下起伏,世界朦朧。抵達時是普吉的深夜,這地方不分四季,只說雨季和旱季,此時正是游客興旺的時候,機場外的溽熱中,大批司機操著各國語言拼命攬活,秦波拖著兩個大箱子,努力從一群身軀胖大的老外中間擠過去,找到了他們訂好的那輛出租車。
車是右舵,行駛線路和平日里完全相反,加之困倦和耳膜的疼痛,秦波蜷縮在后座上一直緊張又煩躁,偶爾抬頭,看見前方駛來的車總覺得自己在逆行,下意識地喊叫了幾聲,司機回頭看他,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酒店緊靠著海邊,走路也就五分鐘。吃了早飯,他們乘船出發(fā)去斯米蘭。這片著名的海域每年只開放半年,生態(tài)很好,海水藍綠相間,清澈如同虛構(gòu)出來的一般;砂礫很小,白嫩細軟。葉菲菲去浮潛,秦波在岸上溜達,正午陽光映在雪白沙灘上,即便戴了太陽鏡也刺得人睜不開眼。他沿著海邊慢慢走,前方有座小山,山壁像是突然被劈開,顯露出層層沉積巖,像是累積的層層心事。秦波盯著山崖看了一會,轉(zhuǎn)身回去尋找葉菲菲。中午吃飯,餐盤在長桌上一溜排開,酸甜辣混在一起,讓人胃口大開。秦波的耳朵終于恢復(fù)正常,覺得世界通透,萬物清晰。他吃下一大盤米飯和五六個春卷,總算從混沌中掙脫出來。葉菲菲似乎心情不錯,頭發(fā)上還滴著水珠,一直在和他講剛剛在水下見到的一種魚。秦波暗暗地想,這次出行算是選對了,似乎遠離事發(fā)地,就能自動屏蔽一些東西。只是,當(dāng)葉菲菲把那一針注射進體內(nèi)之后,她會不會還記得這次旅行的快樂?或許會吧。如果浸潤不太嚴(yán)重,她或許會記得這一切,把這當(dāng)做一場他們夫妻二人早就約定好的旅程,碧海藍天白云,美好得恰如其分。即便忘記的范圍過大,或許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畢竟葉菲菲平時也總會忘掉很多事。
第二天,他們?nèi)テ占猼own閑逛,因為臨近新年,又是周六,街上行人三三兩兩。他們進了幾家小店,隨便看看,又慢慢走出去,陽光落下去,但溫度依然很高,空氣潮濕,路邊攤的煙火滲進濕氣里,遠遠望去像無數(shù)飄在低空的云朵。離海邊越近,就越熱鬧,晚上他們在街頭轉(zhuǎn)悠,漫無目的,每個酒吧門口都有歌手在唱《加州旅館》,有酒吧老板在門前空地支起一架單杠,能做幾個引體向上就送幾杯啤酒。有個老外一口氣做了十五個,迎來一片喝彩,老外把酒送給周圍的人,其中一杯遞到葉菲菲手里,她笑一笑,一飲而盡。
秦波和葉菲菲偶爾牽牽手,和周圍所有普通情侶看起來沒有差別。普吉像個蟲洞,人們從別處鉆過來,又主動屏蔽外部世界,四處彌散一股浮夸的度假氣氛,所有人都竭盡全力表演放松。秦波看著深夜街頭人群的笑臉,想,這島嶼本身就像是浸泡在“新生”針劑里,來到這里的人,或許不是為了尋找和探求,更多的是為了擺脫和忘記。因為隨時要去海邊,即便走在路上,人們穿得也很隨便,甚至不怎么穿衣服,所以,這看起來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伊甸園。
跨年夜那天,他們直到很晚才去吃晚飯,從酒店走出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很久,終于找到那家傳說中的餐廳,一樣的煙火繚繞,人頭攢動,因為到得晚,倒是無需再等位。他們選了三樣菜,又點了龍蝦,端上來的時候,蝦頭沖著秦波,不知怎么,這個在海缸里看起來有點猙獰的生物,此刻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委屈。秦波和它對視了一會,把盤子轉(zhuǎn)了個方向。泰國菜不夠咸,秦波細心地要了一碟中國醬油,葉菲菲把幾根菜在醬油里蘸一蘸說,還是這樣更好吃一點,在國內(nèi)總想吃東南亞菜,這才出來幾天又想回去吃頓正經(jīng)中餐。秦波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說,自顧自擺弄龍蝦。
吃過晚飯,他們開始往海邊去,一晚上走了太多的路,已經(jīng)辨不清方向。秦波拿著手機跟著導(dǎo)航慢慢找,導(dǎo)航輸送給他一條又一條陌生的地名,也許因為炎熱,也許因為疲倦,他覺得自己像墜入迷宮,但也只能向前。秦波和葉菲菲的目的地是卡倫海灘,那里有跨年煙火表演。夜里十一點半左右,他們終于看見了卡倫海灘的入口,樓梯陡峭,拾級而下的時候,他們的手拉得很緊。海灘上的游客密密麻麻,有人四處兜售孔明燈,50塊錢兩個,還送一個打火機。葉菲菲買下兩個,拿著折疊的燈籠擠進人群。
周遭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笑,像是彼此并不陌生,都懷揣著共同的期盼。差五分十二點的時候,海灘上的孔明燈陸續(xù)升上天空,秦波和葉菲菲也把燈籠撐起來點燃,兩個燈籠慢慢飛升,秦波說:“菲菲,你許個愿吧?!比~菲菲沒說話,只盯著越飛越高的孔明燈看,秦波轉(zhuǎn)過頭,看見葉菲菲臉上蒙著一層說不清的表情,笑容里有一絲無法確定的悲戚。他沒有再說話,也抬頭盯著天空,天色像藍黑色絨布,甚至能隱約看見顆粒質(zhì)感??酌鳠粼诳罩新h蕩,火光透過白色的燈罩,在大海和天空之間,讓一切顯得虛幻。
人群開始歡騰,有人起了頭,用英文從十開始倒數(shù)。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都在為新年的到來計時,近乎聲嘶力竭。數(shù)到五的時候,海面遠處的一艘輪船上開始燃放煙花,花朵在高空炸裂,再慢慢垂落下來,海面被煙花照亮,漣漪閃爍不停,人群歡呼起來。葉菲菲似乎也被感染,她靠在秦波的肩上,使勁挽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到讓秦波覺得手臂上有了壓迫的痛感。遠處一朵巨大煙花當(dāng)空炸裂,顏色近乎銀白,在葉菲菲的眸子里映出一道閃電,周圍人聲越來越大,秦波聽見人們聲嘶力竭地喊著:“Three!—Two!—One!”然后歡呼聲亂成一片,遠處的禮花像是傾倒進天空,把天海之間全部填滿。秦波望著天空說:“你看,多漂亮?!彼鹗种赶蜻h方,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扭過頭,沒看到葉菲菲。他喊了幾聲,但聲音旋即就被周遭吞沒,狂歡的人手拉著手開始旋轉(zhuǎn),漸漸將他圍住,周圍是一張又一張臉,都咧嘴在笑,像這世上再無煩憂。
他定定神,努力穿過人群,一邊大喊著葉菲菲的名字,一邊向前走,走回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卻被沙灘下的什么東西硌了腳,他低頭,先是看見他們帶來的一袋零食,然后看到旁邊砂礫之中躺著的那個他永遠也不會認錯的針頭。他把針頭撿起來,發(fā)現(xiàn)使用過了。他隱約感到大腦中有什么東西正在變得清晰,從難以置信到慢慢確認。他扳過自己的手臂看,什么印記都沒有留下,但他又清晰無誤地回憶起剛剛倒計時開始的時候,葉菲菲倚在他肩頭,手臂后側(cè)那陣似有似無的壓痛。他想起那天,葉菲菲領(lǐng)過不銹鋼的小盒子,服務(wù)人員對她說:“近乎無痛,比取指血還要輕微許多?!?/p>
秦波呼吸急促起來,跌跌撞撞逆著人群奔跑,海灘上的氣氛在慢慢冷卻,煙花凝成煙霧在空中久久不散,周圍飄蕩著硝煙的氣味,被興奮和酒精浸泡一晚的人們正在慢慢向出口涌去,像一場話劇落幕后的離場,秦波自己卻留在這部劇的尾聲無處逃逸。
沒有煙花光芒的照耀,海灘變回夜晚的黑暗,越往深處走,黑暗就越濃稠。秦波頭腦中有無數(shù)畫面在迅速游動,不可遏制。過了不知多久,他像終于從濃霧中透過氣來,開始大口呼吸??諝庖廊怀睗瘢瑵M載海水咸腥,他才意識到,此時的海灘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他站起來,大聲呼喊葉菲菲,一次又一次,聲音被卷進海浪,推遠又拉近,然后徹底破碎四散。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找到一條小路,他拾級上去,來到街頭,原本熱鬧的街道卻像鬼城般空無一人。街燈昏黃,兀自亮起,掩映之下,樹影婆娑卻不見任何活物的蹤跡。他不停大喊,回聲激蕩,無人應(yīng)答。他掏出手機導(dǎo)航,想尋找方向,上面卻胡亂顯示出無數(shù)路徑如蛛網(wǎng)般通往四面八方,卻又化作一片又都指向一個方向。
他憑借印象向酒店方向折返,越走越覺陌生,他低頭,看見手機上出現(xiàn)一行小字“前方進入無名道路”,他在路口站定,轉(zhuǎn)過頭,看見遠處海面的上空,還飄蕩著一盞孤單的孔明燈,像孤魂野鬼般搖曳,火焰慢慢吞噬燈罩,漸漸化作一團火光,慢慢歪斜,又急速跌墜。在一片濃密黑色背景之下,猶如一節(jié)掉落的火箭,突然間又在半空騰出一團火球,像要燃起一切,卻徒勞地?zé)庾约骸?/p>
秦波環(huán)顧四周,覺得四下的寂靜近乎轟鳴壓頂,他低頭看看手機,那行小字像引誘也像威脅—“前方進入無名道路”。他抬起頭,一條小路果然在眼前徐徐展開,沒有燈光,只依稀可見伸向遠方。他想起很多事,又忘記很多事,他為什么來到這里,又是和誰一起登上了這座島嶼?秦波不知道該相信哪些,又該推翻哪些,只是機械般朝黑暗的方向大聲喊叫著葉菲菲的名字,然后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條小路。
(責(zé)任編輯:胡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