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紫,文學(xué)碩士,現(xiàn)居昆明。200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用筆名張乖。主要作品有《請你將就一下》《迷藏》等,作品散見于文學(xué)期刊和網(wǎng)站。
一
最后一個學(xué)生離開教室的時候,似乎轉(zhuǎn)頭瞥了顧巖一眼,又扭過臉看了看窗外。
順著他的目光,顧巖看到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對面灰色的樓房頂上,壓著一團看不到邊的烏云,云朵邊緣透出慘白的光。最近總是這樣,天從中午開始黑,深冬正在到來。雨要到下個禮拜才下得下來,顧巖吸了吸鼻子,她期待那場雨。陰冷、潮濕、黯淡、沮喪會像蜘蛛網(wǎng)一樣,輕盈而固執(zhí)地粘住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她將因此而獲得安寧。
學(xué)生對著顧巖點點頭,算是最后的客套,然后很快消失在教室門口。顧巖低下頭去,確認保溫杯的蓋子已經(jīng)擰緊,再把它插進皮包,緊挨著那臺筆記本電腦。從包里掏出手機,解鎖屏幕后,那條發(fā)自一個陌生號碼的、內(nèi)容為空的短信依舊靜靜對著她。她看了一會兒,用力按下電源鍵,手機關(guān)機。
校門口聚集著一群學(xué)生,正圍著保安阿義吵嚷,有幾個人看上去很激動,阿義也漲紅了臉,手臂高高揮舞起來,大聲解釋著什么。車輛出入口的攝像頭上禮拜就壞了,無法自動抬桿,顧巖索性拉起手剎,靜靜等在原地。
有幾個學(xué)生從人群里退開一些,取下肩上的背包,拉開拉鏈,再舉到胸前。顧巖看著他們,又看看副駕上自己的包,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給它拉上了安全帶。
幾個舉著背包的學(xué)生像是終于下定決心,朝人群中的阿義走過去。學(xué)生們下意識地讓開,包圍圈出現(xiàn)一個缺口。他們把敞開的背包口對著阿義,阿義愣了一下,隨即揮揮手放幾個過去。他們把包背回肩上,似乎忘了拉上拉鏈,也沒有再回頭。
阿義走過來的時候,車里的廣播正開始播報整點新聞。顧巖搖下車窗,對阿義親熱地笑了笑,沖著遠去的學(xué)生揚了揚下巴,問,怎么了?
阿義取下帽子,用手指耙著頭發(fā),說,還不是院辦那邊,剛才突然說傅院長辦公室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應(yīng)該是剛剛丟的,讓我們嚴查進出背包的人。你看這事兒鬧的,學(xué)生還以為是我要搜他們的身……這時一個詞忽然從廣播里跳了出來,落在顧巖和阿義之間,越獄。
昨天上午,市一監(jiān)有囚犯越獄,重刑犯,現(xiàn)在正全城搜捕,歡迎市民提供線索。
兩個人靜靜聽了一會兒,阿義愣了一下,像是不知該發(fā)表什么意見,只好胡亂說了句,真是太亂了……又匆忙接上方才的話頭,說,當然,這個事情,說嚴重也嚴重,畢竟是副院長的電腦,里面肯定有重要的資料啊文件什么的,不能大意,顧老師,你說是不是……
看來風(fēng)聲還沒有透出來,顧巖想,也可能,院辦那邊說了謊,他們要按照上頭的指令把辦公電腦什么的都封存好送過去,那都是重要的證據(jù),那句話怎么說的?鐵證如山。
顧巖笑笑,說,傅副的電腦丟了,肯定很著急吧?
嗯,聽說今早人沒來,是院辦小朱去找他簽字,見門敞著,抽屜什么的都開著,覺得事情不對,這才趕緊打的電話,行政樓那邊的監(jiān)控,你也知道,壞了好長時間了……
那我可不知道,顧巖接過話來,說實在的,來職院這么些年,我連行政樓在哪個方向都不大摸得清。
那是,那是。阿義訕笑起來,慌忙說,你們老師上課忙,圍著講臺轉(zhuǎn)還來不及。一疊連聲說著,又如夢初醒般渾身上下亂摸,找抬桿的遙控器。
顧巖看了看手表,問阿義,不是進出的都要查包么?我的要不要看一下?我包里倒是真有一臺筆記本電腦,說不定和傅副那臺一樣,學(xué)院那年統(tǒng)一發(fā)的。
哎呀,顧老師,你開什么玩笑,我們又不是不知道你……阿義漲紅了臉,激動之下更摸不到遙控器了,索性轉(zhuǎn)身跨一步進了崗?fù)ぁ?/p>
桿終于緩緩抬了起來,車駛過去時,顧巖抬高聲音對著車窗外說了句,你忙著,再見。但阿義已經(jīng)被新一批學(xué)生圍住,他連頭也沒抬一下,似乎并沒有聽見顧巖的話。顧巖升起車窗玻璃,世界霎時安靜下來,像是被什么怪獸一口吞進了肚子里。擋風(fēng)玻璃前只有光禿禿的山,剛才出了校門的那些學(xué)生此刻都不見了,不知道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們都去了哪里。
她踩了一腳油門。
二
老傅的名字列在電子請柬上特邀嘉賓欄的第一位,表示他是這次能夠邀請到的最風(fēng)光的一位老師。99屆的年級副組長老傅,一路輾轉(zhuǎn),如今已經(jīng)調(diào)任職院副院長。這該是他在這群學(xué)生們面前最風(fēng)光的一次登場。
廣播開始循環(huán)播報越獄逃犯的情況,一米八左右,長臉,有反偵察能力,無期徒刑,越獄時剛服刑兩年,本地口音……虎口……紋身……信號突然變差,人聲奮力在刺刺拉拉的雜音中掙扎了幾下,終于完全被淹沒。
顧巖拐進了鄉(xiāng)道,狹窄的柏油路兩旁,褐色的樹把光禿禿的枝杈伸向灰暗陰沉的天空,如同一只只枯爪,隨著車子的行駛,像是要透過擋風(fēng)玻璃朝顧巖合圍過來。
顧巖拉好手剎,熄了火,開門下車。橋下是一條河,看不出水深,水流不急不緩。下個禮拜雨下下來,水位大概會漲上來一些,但她應(yīng)該等不到那時候了。
顧巖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鑰匙,端詳了一陣,把它拋入水中。鑰匙很快不見了蹤影,不知是沉底了,還是被河水沖走了。想了想,她又把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手機也扔了下去。
她一直有老傅辦公室的鑰匙和保險柜的密碼,老傅應(yīng)該早料到有這么一天。老傅只能告訴她,自己出事了。怎么選,得由她自己來決定。做決定大概是很難的事,但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她竟覺得意料之外的輕松,她懷疑自己大概從一開始就在等待這一天了。
她回到車里,解開副駕的安全帶,拉開包上的拉鏈,取出那臺筆記本電腦。電腦似乎比平時沉了許多,死死壓在她手里。她想了想,還是按下了電源鍵。
電腦啟動有些慢,或許是因為存的東西過多了。她打開那個熟悉的文件夾,手指重復(fù)迅速雙擊,器官們很快面目猙獰地占滿了整張15寸屏幕。他的,她的,接合緊扣、委頓分離……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一柄利劍刺中她的心房。
她“啪”地一聲合上電腦,再次下車,把它放在地上,從后備箱搬出千斤頂。
老傅總說自己記性不好,眼神也不好,所以對于記錄有近乎病態(tài)的嗜好。文字、照片、視頻,每件事,每次做愛的整個過程,那是他對抗時間和衰敗的方式,也是他一廂情愿要留給世界的遺跡。但顧巖記得很清楚,生源地、中介、標底價格、數(shù)額、銀行卡、密碼……她的視力也一直很好,每一張圖片她都看過無數(shù)遍,她能熟練地辨認出每一個細節(jié)。
此刻,那些照片在她腦海里旋轉(zhuǎn)起來,猙獰丑陋,張牙舞爪。罪證、遺跡,也是最堅固的結(jié)盟紐帶,她的一部分,她的血肉。
她停下手,走到橋上盯著流淌的河水看了一會兒,回轉(zhuǎn)身來合起電腦,把它和千斤頂一起扔到后備箱,又重新回到車里,啟動了車子。
阿義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們這樣的人,總是有自己的門路,所以她對他們總是很和氣,有時甚至過了頭,仿佛是欠了他們一樣??蛇@當然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那句話叫,做賊心虛。最遲明天,她和老傅就會變成他們口中肆無忌憚的談資,他們不用再討好、遮掩和訕笑。
老傅說話有些磕巴,她第一次去他在職院的辦公室時,他坐在辦公桌后面,縮在一件辨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的夾克里,兩片衣襟莫名地鼓起來,像一只可笑的茄子。他身后有一扇窗,他抬起頭看著她的時候,鏡片在慘白的陽光下現(xiàn)出無數(shù)的圓圈。她沒法看清老傅的眼神,也就等于沒有看清老傅的樣子。
老傅的磕巴是因為緊張和激動,顧巖本該想起,他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他的手指粗短發(fā)紅,隔著衣服也透出肥膩。他后來很少穿夾克,而喜歡上了POLO衫。顧巖總得提醒他不要挑有條紋的款,也總是要幫他把豎起的領(lǐng)子翻下來,再抹抹平。
或許是中了名字的魔咒,老傅一直和正職無緣,他一直甩不脫那個聽上去略帶滑稽的稱謂:傅副。顧巖每次聽到這個稱呼,腦海中總是跑過一個耷拉著鼻涕的胖孩子。至于老傅真正的樣子,她總是避免去看,也避免去想。
上了高速后,地勢陡然平坦開闊起來,遠處的天際線結(jié)著一朵又一朵臟乎乎的、泛黃的云,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顧巖忘了關(guān)掉廣播,在一片刺拉雜音里,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新聞里似乎說到那個囚犯是從市一監(jiān)越的獄,那是個因為販毒而被判了無期的犯人。她想,那里到底是怎樣的地形、時機,竟然讓人找到了越獄的機會。不知道那個人會往哪里跑,山上、城里、沒人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好像都對。
三
停車的地方從前是一個早點攤,也是這樣深冬將至,早晨和傍晚幾乎看不出差別的日子,她總在這里買熱的、不加糖的豆?jié){和雞蛋。她的書包里有康月明頭一天烙好的蔥花餅,她會在半路上把它們拿出來胡亂啃上兩口,然后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她總是用手捧著豆?jié){和雞蛋,但李慢還是嫌上頭有蔥花味。他不吃蔥,卻又喜歡學(xué)校門口的豆腐果。豆腐烤得熱乎乎膨起來,用勺劃開兩半,塞進一大勺用醬油和辣椒拌起來的折耳根,味道辛辣而怪異。顧巖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的口味。他在吃了一個月的豆?jié){雞蛋后,突然告訴她,他不喜歡它們的氣味。
其實我從來不吃早點的,嫌麻煩,不過為了你……他說著,對她擠擠眼睛,這種小把戲總是能讓顧巖在一瞬間開心起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在極盡卑微地討好著的,并不是這個難以捉摸的男生,而是他身上那種隨時能像小朵的火花一樣爆出來的細小的開心。她是多么需要這樣的瞬間,即使它們總是迅速地熄滅。
她的早點被李慢拒絕之后,她依舊在路上扔掉那些蔥花餅,然后把剝了殼的雞蛋塞進嘴里,匆匆嚼幾下,再用一大口豆?jié){把它們沖下去,豆?jié){和雞蛋的腥氣翻滾上來,她壓下惡心,鼻子卻有些發(fā)酸。被辜負后的委屈和辜負后的暢快交雜在她心中,就此點燃她的一天。
顧巖在進校后的迎新籃球賽上注意到李慢,他個子在球隊算不上高,手腳都有些細,并不是球隊風(fēng)頭最健的人,但起跳投籃時有鹿的輕靈,也頗得幾個女生青睞。顧巖看著他的背影,腦海里有閃電劃過,她帶著輕微的眩暈,轉(zhuǎn)身鉆出荊棘般的人群,離開操場。
閃電在一年半之后再度降臨,李慢和顧巖一樣,選了文科。十七中是一所普高,每年考上本科的人數(shù)寥寥。許多學(xué)生到了高三上學(xué)期,會逐漸心知肚明,留下來的有的是為了善始善終,有的是為著在高考時徒勞無功地搏上一把,好給自己一個交代。
顧巖和他們不一樣,她的中考成績離省重點的公費名額的錄取線只差兩分。她拒絕按照康月明的提議報一個財會中專,因此康月明也拒絕為她付每年三千五百塊的擇校費,顧巖就這樣來到了十七中。從進校開始,她一直保持著年級第一的成績,高三的幾次模考下來,她的分數(shù)都超過了往年的一本線,所有老師都相信,她能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顧巖的目標在省外,這是她所能想到的,逃出康月明那個家唯一的辦法。
李慢做了文科班的體育委員,高三時沒了體育課,他的頭銜名存實亡。但他還是堅持每天放學(xué)后去操場投上半個小時的籃。顧巖坐在看臺上,遠遠守上半個小時,然后跟他一起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回家。
在他們的路線上,李慢會先到家。那個小區(qū)里許多窗戶都黑著,一棟單元樓只亮著孤零零幾盞燈,其中就有李慢的家。家里沒有人,燈是他早晨離開前開好的,他說不想在天黑的時候回到一個黑漆漆的家。李慢的父母常年在外地跑生意,除了按月寄錢,李慢的生活里幾乎沒有他們的痕跡。但他從未邀請顧巖上樓,她最終只能回到自己家里。
顧巖回去的時候,家里倒總是亮著燈,燈下永遠坐著一個鼓足了怨氣的康月明,守著一桌子反復(fù)熱過的剩菜,等待著抱怨和發(fā)作的機會。老顧總是不知所蹤,剩下顧巖一個人坐在昏黃的燈光里,被漫無止境的噩夢死死籠罩住。
顧巖花了十分鐘才把車停好。這個地方如此逼仄,需要這樣小心翼翼地輾轉(zhuǎn)騰挪。
下車的時候,門房門口幾個老人一齊警覺地向她看過來。小區(qū)沒有物業(yè),院子里聚在一起閑話的老人們便充任了保安的職責。他們約好了一樣穿著顏色莫辨的、臃腫的棉馬甲,灰色或藍色的棉布褲子里頭顯見地塞了毛褲,腳上是黑色的棉鞋。他們佝僂著背坐在矮凳上,分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年歲,像是一堆被胡亂丟棄的、殘損的石膏像。
顧巖猛然擔心康月明也在里面,連忙再看過去,他們卻早已忘了她,重又熱鬧地說起什么來。她才想起上個星期康月明就嚷嚷頭疼胸悶,這個時候應(yīng)該下不來樓。他們都看見了她,這恐怕不好,可到了這一步,似乎也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樓道里貼滿了各種粗劣的廣告,通下水道、補漏水點、防臭地漏……簡單粗暴的字體,印在薄而粗糙的紙上,層層疊疊,橫七豎八,像一只只兇狠的方眼睛。顧巖一層層樓爬上去,像游戲里勇闖神秘洞穴的英雄。502,鑰匙插進去,輕輕轉(zhuǎn)一下,推開門,這是她回不了的家。
屋里很安靜,這表示康月明在睡覺,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停止發(fā)出聲音。當然,還會有另外一種時候,顧巖想。
老顧是上個星期走的,他總是跑很遠的地方去釣魚,或許和她一樣,他也不過是想要靜靜。這次加上路途來回,他能獲得七天的喘息,最遲下周一,他就會回來。
顧巖躡手躡腳走到康月明的房間門口,混雜的藥味里,她似乎聽見康月明那有些急促的鼻息。屋里很安靜,康月明在睡覺,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停止發(fā)出聲音。她沒有推門,怕打破這難得的安寧,她實在不想在這時候看見她的樣子。
康月明在電話里說自己最近心悸得厲害,冬天是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fā)期;說老顧不會做人,這種時候跑去參加什么釣魚比賽;說等身上好一點就要去住個院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她讓顧巖多喝水,多吃蔬菜,早睡,多跟領(lǐng)導(dǎo)說話,和學(xué)校談條件不要當班主任……康月明在每周的電話里說的話幾乎都一模一樣,顧巖也索性不再換著花樣編造新的理由,只是告訴她,加班,周末也回不去,然后掛斷電話。
家里堆滿了雜物,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積滿灰塵,頑固地蹲踞在所有的角落和空當,它們像一些病變組織,已經(jīng)控制了衰敗的肌體,還將無休無止地生長繁殖下去。顧巖覺得它們才是這個家里真正的主人,而康月明,她不過是一個忠誠的看守者,在恪盡職守的同時,漸漸地被這些面目不清的東西同化,與它們結(jié)為一體。
顧巖那間本就狹小的臥室也堆滿了雜物,一堆暗黃的棉絮占據(jù)了她的單人床,她失去了唯一的坐處,只有呆站在床邊,看向窗外。
對面是一個封在鐵籠子里的陽臺,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頭的狀況,幾只缺了口的花盆夾在鐵條之間,沒有任何植物從里頭長出來,它們看上去就像一張嘴里爛掉的幾顆牙齒。
就算是牢房,大概也不會比這更糟糕了吧,顧巖想,如果那個被判了無期的人在這里待上幾天,或許就能安心地在監(jiān)獄里待下去。
顧巖站了一會兒,伸手拉上窗簾,又挪開臥室門邊那張斷了一條腿的花架,把門關(guān)上,鎖早壞了,她就把花架放倒,抵在門后。她擰開臺燈,9W的燈泡亮起來,不過是加重了房間的昏暗。
顧巖在單人床的床頭蹲下來,老顧打這張床的時候做了精心的設(shè)計,床頭和床尾底下都做成柜子,好放東西,那些沒用又不能扔掉的破爛。顧巖拉開方形的柜門,這么多年,似乎油漆的氣味還是沒有完全散盡,她伸手進去,在一堆破爛的深處,精準地摸到那個盒子,將它拽出來。盒子沒有上鎖,如果康月明看到鎖,只會更起勁地折騰,直到揪出被鎖上的東西。
盒子里有一個白色的塑料瓶,顧巖擰開瓶蓋,白色的藥片一直堆到瓶口,如果她沒有記錯,一共正好一百片。她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冗長的藥名,也不知道有效期已經(jīng)過去了多長時間,但藥片的顏色潔白如初,它們靜靜地對著她。
顧巖取出一片藥,輕輕一掰,藥片很輕易地斷開,一股細微的白霧在燈光下騰起,沒有什么氣味,也許還殘存一些藥效。原本是用不了這么多的,可她當初下定了決心,不容失敗,所以悄悄囤了致死量的三倍。數(shù)量是否可以戰(zhàn)勝時間?
顧巖把藥瓶底下墊著的紗布袋子取出來展開,把藥片倒進去,收緊袋口,扎好,放在腳下,開始慢慢用力踩起來。藥片在紗布里迅速碎裂、瓦解,為了方便最后的溶解。
盒子里還有一本塑料封皮的本子,封面上神雕大俠的胸口豁著一個刀劃出來的十字交叉的裂口,看上去比他那只空蕩蕩束在身后的袖子更加驚心動魄。那時候已經(jīng)不流行這種本子,大家都買帶鎖的日記本,但鎖是這個家里最沒有用的東西,顧巖也沒有錢買那樣的一本日記本。
那時候她用一只兩塊五的細芯圓珠筆寫日記,并不知道這種淺藍色的油墨會讓字跡在多年后變得模糊和難以辨認。但這沒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記在了心里,1999年5月12號,星期三,大雨。那天他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她沒能履行約定,而今天,她無論如何一定會到。
四
這個城市變得在冬天下雨,大概是從五六年前開始的,如果顧巖沒有記錯,應(yīng)該是她從北京回來的那年。
在那之前,只有夏天才會有漫長綿延的雨水,而一旦入冬,就總是干燥而晴朗的天氣。陽光燦爛而溫暖,黃昏的時候天空會散發(fā)出一種深邃而遼闊的藍,讓人疑心白晝永遠不會過去,無憂無慮的好時光將無休止地延續(xù)下去。
自從冬天開始下雨之后,天就總是黑得很早,白天好像只是步入漫長黑夜的短暫前奏,太陽永遠是灰白色毛茸茸一團,密布的云團遮蔽了天空,卻還是有風(fēng)從不知名的地方吹來,打著細小的旋兒從身上所有有縫隙的地方鉆進去,讓人不由得畏縮起來。
家里自然是待不下去,顧巖在大街上游逛了幾個禮拜,連綿的細雨下下來,她開始在這個城市里往來奔波。公司、學(xué)校、筆試、面試、試講、試用期、五險一金、公交、地鐵……她像是一腳踏進了一個狹小的泥潭,奮力劃動手腳的結(jié)果,只是原地打轉(zhuǎn)。沒有進展,也辨不清方向,只有康月明的話在腦海中反復(fù)縈繞。都是為你好,她說,早讓你不要去的。
那天是周六,顧巖在一家沒有雙休的公司面試完。從地鐵口出來,雨勢變大,她只好到對面商場門口躲雨。塑料門簾的縫隙里吹出來一些似有若無的暖風(fēng),許多人早已在那里擠作一團。一個老太太正起勁地和同伴聊著什么,像是為了配合壞天氣里的好興致,她以很大的幅度甩著自己手里濕噠噠的雨傘。水滴亂飛,顧巖避無可避,雙腳很快被完全打濕。這時候,一只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她轉(zhuǎn)過身,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人正探詢地看著她,待到完全看清她的臉。他有些緊張和羞澀地笑起來,看來沒認錯,還記得我嗎?他說。
不記得,但幾乎是下意識地,顧巖朝他那邊邁了一步,從那場雨中雨里逃脫出來。
他撐了一把很大的黑傘,似乎也是下意識地,他手里的傘朝她那邊傾斜了一些。從前,夏天雨下得很大的時候,李慢也會這樣。
顧巖的面前跑過一個拖著鼻涕的胖男孩,因為下雨,他的腳步濺起不小的水花,她下意識縮了縮下巴,像是害怕再淋上一場。男人自認為威嚴又親切地笑了笑,又說,你叫顧巖,當過英語課代表,還得過英語競賽的省級二等獎,對不對?
結(jié)果高考英語只得了92分,顧巖想。
我是你們當時的年級副組長,想起來了吧?那時候一直沒有年級組長,所以,出了任何事,都是由我來出面……話到這里戛然而止,他有些不安地看著她。
她想起了他,同時想起的還有李慢。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永遠地分開了,那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她卻像是從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開始進入這個結(jié)果。
傅老師,她喊了一聲。
他有些諂媚地笑起來,兩眼直直盯著她說,想起來了?也難怪,我以前是沒有給你們班上過課,還怕你……他再次停住口,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場無法繼續(xù)的交談。
老傅調(diào)轉(zhuǎn)話頭,試圖為談話另起一行,我那時候就很看重你……我是說,你很不錯,在整個十七中99屆里頭,也算拔尖的了。那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十七中,前年成立職院,調(diào)我過去管總務(wù)了,你現(xiàn)在……
職院,干巴巴的兩個字在顧巖腦子里索然無味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終于無奈地攤平。我還在找工作,顧巖抬起頭,隔著很近的距離,看著老傅說。
老傅慌亂起來,不知是因為顧巖的話,還是因為她微微仰臉看他的姿勢。作為掩飾,老傅勉強問,那個,沒想到,你是因為要回家照顧你父母吧?
顧巖搖搖頭,不是,我前幾年去了北京,混不下去,這才回來的,沒想到這里也……
那是那是,現(xiàn)在都不好過啊……老傅語無倫次地應(yīng)付著,又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說出口來,那個,我在職院也算是……能說上話的,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我一定盡力,畢竟從前……話又繞了回去,老傅只好生生切斷,往身后看了看,把傘遞到顧巖手里,又拉開挎包,從夾層里掏出一張名片,塞給顧巖。說了聲“再聯(lián)系”,就匆匆轉(zhuǎn)身,冒雨跑向馬路邊停著的一輛轎車。
車子旁邊,一個瘦高個子的女人撐著傘,攬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正冷冷打量著顧巖。
那是一輛奶油色的MINI,現(xiàn)在顧巖開著它,總覺得它像一只瓢蟲,被那場雨把原有的顏色和斑點都淋得干干凈凈。
五
一百片藥很快化為粉末,顧巖拿起紗布袋子搖了搖,不知是不是因為袋子上細孔中泄露出來的白色粉末,她打了個噴嚏,眼淚緊跟著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沒有去擦,只是站起身來挪開花架,拉開窗簾,黃昏反常的明亮讓她吃了一驚,世界重新奔涌進來。
下藥的地方事先已經(jīng)計劃好。飲水機前年壞了,康月明重新開始燒自來水喝。她從不知哪個角落翻出來一個壓力水壺,可以直接插上電燒水,內(nèi)膽保溫,許多年前的時髦貨??翟旅魅绔@至寶,在壺蓋上小心翼翼蓋上一塊鏤空花邊的方巾。那個暴雨將至的下午,康月明就是顫巍巍從這只水壺里壓出熱水來,把藥粉沖開,在她面前把那杯不知道是什么的沖劑喝下去,接著繼續(xù)喊著頭疼。她說自己病得不行了,上個月那次說不定根本就沒好,老顧已經(jīng)有半年不回家了,那個女人不會放他回來的。家里只剩下顧巖,所以她不能走。那時候距離約定的時間只有十分鐘,但康月明已經(jīng)倒在床上,顧巖沒有其它的選擇。
顧巖打開壺蓋,藥氣和廉價雪花膏的氣味混在溫吞的熱氣里,一股腦撲到她臉上,那是康月明身上特有的氣息,顧巖忍不住干嘔了一下,眼淚再一次跟著涌出眼眶。顧巖咽回她的惡心,撐開紗布口袋,把藥粉抖進水里。白色的粉末在水面上漂浮片刻后,緩緩沉底、堆積、靜止。顧巖蓋上蓋子,它們有的是時間溶解,在這大半壺水喝完之前,康月明不會打開壺蓋。
她又去了衛(wèi)生間,洗臉池散發(fā)出下水管道返上來的酸腐氣味,旁邊一只盛滿水的玻璃杯里,康月明的假牙代表她本人,向顧巖投來母親專有的那種混合了譴責、憐憫和失落的凝視。這凝視讓顧巖驀然氣憤起來,她伸出手,把紗布袋子里剩余的一點藥粉全部抖進水里。在冷水里,它們?nèi)芙獾乃俣纫苍S會慢一些,但鏡燈在上個月就壞了,老顧不常在家,燈泡就一直沒換,康月明什么都不會看見。
回來了,康月明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后響起。
顧巖手一抖,最后的一點白色藥粉落在洗臉池邊緣的水洼里,悠悠地漂著。顧巖深吸一口氣,慢慢轉(zhuǎn)身,擋住泡著假牙的杯子??翟旅魇掷锪嘀淮?,站在衛(wèi)生間門邊。兩三個月不見,她的身形似乎更加佝僂了一些,昏沉的光里,顧巖看不清她的臉,總不過還是那副模樣:皺著眉頭,嘴角因為總是緊繃著生出不少紋路,眼神里滿是細而尖的刺,隨時準備因為什么而發(fā)作一場,如同一只衰老而憤怒的貓。
她剛才并不在家,顧巖想,她本該看一眼門口的鞋子,或者再仔細聞聞屋子里的氣味,就算推開她的房門看一眼也好,可她不知為什么,竟然什么都沒有注意到。
你不是說,頭暈得厲害,下不來床嗎?顧巖把紗布袋子揉成一小團,捏在掌心說。
這話像是讓康月明很滿意,她一邊轉(zhuǎn)身踢掉腳上的鞋子一邊說,這個星期不用加班么?
顧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打開水龍頭,沖掉手上沾的藥粉。在水聲中,她匆忙地說,明天要改卷子,今天有同學(xué)會,二十年了,還是得去一下。
康月明聽了,冷笑一聲,向廚房走去,嘴里說著,我說呢,敢情是順帶打個蘸水啊,和你那個死爸一個德性……
聲音遠去,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了廚房,顧巖的心頭漫上來一陣厭惡。死,從她很小的時候起康月明就在用這個字眼作為稱呼所有人的前綴。顧巖狠狠搓了幾下手,自己也不明白想要搓掉什么,卻猛然發(fā)現(xiàn)那只紗布袋子一直被她夾在兩掌之間,已經(jīng)浸透了水,皺成硬邦邦一團,像一塊石頭,把她的掌心硌得發(fā)紅。
顧巖追進廚房??翟旅饕呀?jīng)捧著保溫杯往自己嘴邊送去。杯子是咖啡色的,顧巖不知道里頭是原本的水還是剛才新倒的。她下意識展開剛擰干的紗布袋擦手,一面問康月明,今天感覺怎么樣?
康月明咽下一口水,語含怨恨說,就那樣唄,你們都可以走,我走不了,那怎么辦,菜還不是得買,飯還不是得做,地還不是得拖……
她說著,聲音逐漸大起來,震得墻上干翹的墻皮仿佛就要碎裂了掉下來。這就是她說的生病,顧巖想,自己終究還是又被騙了一次。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住院?顧巖語帶嘲諷地說,我聽你中氣還足,不是說好一些就去住個院調(diào)理調(diào)理么?
康月明一愣,像是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句話,轉(zhuǎn)而換了語氣,向顧巖湊近一些,說,陳大鴻你有沒有印象?就是你爸以前那個同事,最近問你來著,他兒子不是比你小兩歲嗎?去年離的婚,我估摸著是想說你呢,倒是沒孩子……
顧巖擦完手,下了狠心一樣重新死死團了紗布口袋,朝門口走去,嘴里一面說著,走了,時間差不多了。
我這買好菜了,康月明追過來。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么?顧巖轉(zhuǎn)回身看著她,同學(xué)會。
哪天去見見,康月明固執(zhí)地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當初不聽我的,跑到北京去,結(jié)果呢?以為你們能到哪兒去?還不是得回來,你也是,你爸也是。
改天吧,顧巖投降一樣說,今天他會去,所以我也一定得去。
誰?康月明一臉疑惑。
顧巖咬咬牙,李慢。她盯住康月明的眼睛,你還記得他吧,我們又要見面了。
康月明像一個真正失憶的人那樣茫然地看了顧巖一眼,隨即閃開目光,輕聲說,我怎么會記得,你讀中學(xué)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顧巖說著,打開門。
早點兒回來,給你留著門,康月明在身后說,預(yù)報說今天晚上有雨,帶傘了沒有?
不回來了,顧巖拉上身后的門,雨要到下個禮拜才下。她不確定康月明是否聽見了她的話,她似乎從來不聽別人說話。
回不來了,顧巖想。
六
晚高峰時霧霾變得更加濃重,毛茸茸的太陽露不出臉來,臟兮兮的紅燈像是死了一樣,很長時間不閃動一下。陰沉的天空下,并排的、長長的車流凝固起來,宛如一片墳場。
顧巖拉下遮光板,對著上面狹小的鏡子涂上口紅。一個月前買的口紅,濃烈的大紅色,泛一絲冰冷的藍,色號名叫作:烈焰藍火。這樣的顏色,上課時自然是不能涂,事實上,她的生活里找不到涂它的場合,除了今天,她的最后一天。
她抿了抿嘴,把口紅轉(zhuǎn)回去蓋好。鏡子里的人額頭上冒著油光,臉頰被過于濃烈的唇色襯得越加焦黃。她涂著這個和自己完全不搭的顏色去見李慢,有一種滑稽的悲壯。如果他故作嚴肅地問她,她會在心里告訴他,這是二十世紀的最后一抹夕陽,你沒有見過的顏色。
高中的最后一次晚自習(xí),十七中99屆高三文科班的所有學(xué)生吃過了晚飯,坐在教室里小聲地聊著天,一邊把搪瓷口缸里殘存的洗碗水甩到水磨石地板上,暗自等待著那最后一次響起的鈴聲。這時,老傅突然沖進了教室。
老傅教化學(xué),高二暑假補課時調(diào)來做高三的年級副組長。那時會考已經(jīng)結(jié)束,文科班不再有化學(xué)課了,他沒有給他們上過一節(jié)課,但他們?nèi)加浀盟?/p>
老傅沒有看他們,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徑直沖向教室窗邊,奮力拉開厚厚的遮光窗簾,夕陽透過連片的窗玻璃,籠罩了每一個人。
天際線在遠處很低的地方蜿蜒展開,大片的云由遠及近層層堆疊,鋪滿整個天空,海波般壯闊。夕陽正在沒入云層,火焰一樣的光燒著天空,粉紅、緋紅、紫紅……火光在每一層云之間透出遞進漸變的色彩。有一瞬間,顧巖似乎看到最紅的那層云彩邊緣透出一道藍色的光,像是火焰外圈持續(xù)閃現(xiàn)的那種顏色。
老傅轉(zhuǎn)身面向所有人,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同學(xué)們,這是你們在十七中的最后一天。二十世紀很快就要過去了,它有這樣美的夕陽。在前面,還有數(shù)不清的更美的風(fēng)景在等著你們,那將會是一個真正屬于你們的、最美好的時代……老傅激動起來,也不出意料地磕巴起來??墒呛芸鞗]有人再聽他說什么,許多張面孔扭向窗外,沖著正在迅速消逝的夕照微微揚起,每張面孔上的神情都嚴肅而虔誠,仿佛那片夕陽里蘊藏著什么終極的神秘啟示。
那些面孔里,并沒有李慢的,他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被勒令退學(xué)。
退學(xué)通知是李慢自己來領(lǐng)的,出了這樣的事,他的父母還是沒能從做生意的地方趕回來,或許他們將永遠不知道這件事。
李慢看上去很平靜。明天總算不用早起了,他說,隨后把那張?zhí)幚頉Q定揉成一團,往褲兜里一揣,拎起裝著籃球的網(wǎng)兜,走出校門。由始至終,他從未提起過顧巖那天的失約。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校長罕見露面,語氣嚴肅地要求所有學(xué)生不得參加近期周邊高校舉行的任何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活動。特別是初三和高三年級,他強調(diào)道,一切以考試為重。
但他們都已經(jīng)看過報紙,看過那片瓦礫廢墟的照片和三張遺相。遇難者里有一對年輕的夫婦,妻子面容清秀,在黑白照片里笑得格外溫柔。在迄今為止將近二十年的人生中,這是他們第一次感到近乎真切地卷入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重大事件,雖然戰(zhàn)爭發(fā)生在一個遙遠的、對他們而言方位不甚明確的地方,但使館遇襲,同胞遇難,這足以構(gòu)成所有人與這件事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以此為契機,他們終于將成為真正的大人,隆重而悲傷地加入這個正失火般陷入混亂的世界。還有快兩個月才高考,他們早已在這場太過漫長和繁冗的征途中失去耐心,迫不及待做點什么。
師院的集會定在那天下午兩點,市里幾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都會去,會有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大概兩公里長的游行路線也已經(jīng)事先申報上去了,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集會和游行申請書有句令人興奮的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匹夫”應(yīng)該也包括他們。
雨落下來的時候,游行剛剛開始。參加集會的人比原先設(shè)想的要多得多,除了市里幾所大學(xué)之外,城郊的幾所職高和中專都來了人。來自不同學(xué)校的人互不認識,似乎有人喊了幾聲,試圖指揮大家統(tǒng)一行動,但無人理睬。一片混亂中,許多人早已顧不上原定的路線,灰色的雨幕里,那些橫幅和旗幟如同洶涌海波中掙扎的孤帆,很快七零八落,四散流離,終于不見蹤跡。他們就這樣比申報的原定時間提前了近一個小時解散了。
老傅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也終于黑了下來。派出所的人告訴老傅,李慢已經(jīng)承認打火機是自己的,他燒了一小面星條旗,還有一條印著“鐵道中?!钡臋M幅,路過的鐵道中專的學(xué)生正是因為這個才和他打起來的。派出所的人趕到時,橫幅和旗子都還剩一小部分沒燒完,高中生和中專生則是兩敗俱傷。
游行的確是事先申報過并得到批準的,派出所怕出事,在雨下下來之后就去過現(xiàn)場疏散,但是參加人數(shù)超過了申報批準的,還打架斗毆,這就是另外的性質(zhì)了。
老傅在民警的數(shù)碼相機上看到了出警現(xiàn)場的照片,殘存的旗幟零落在雨里,打了皺,但還可以勉強看出上面的星條,幾片黑色的灰燼在不遠處的雨水里翻滾著。出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憋屈,可是這得靠國家來解決,中學(xué)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弄成這樣,你們學(xué)校也脫不了干系,是不是?派出所的人對老傅說。
李慢在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被正式開除。他是這次事件里唯一一個被開除的人,沒有人再試圖提起與此相關(guān)的任何人、任何事。
顧巖離開北京之前,李慢對她說,以后你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照顧好自己,別再像這次一樣了,也不要像……他最終還是沒有說。
李慢大概沒有看到那天的夕陽,他大概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她,不論是在那個隨著絢爛的夕陽沉落的、過去的世紀,還是在這個老傅口中所說的、將會屬于他們的嶄新的世紀。
七
車子開進金環(huán)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時,廣播里剛剛報晚上七點整。隨后的整點新聞里披露了更多的越獄案細節(jié):囚犯搶了一輛來監(jiān)獄送貨的卡車,目前那輛卡車已經(jīng)在路邊找到。囚犯很熟悉城市里的道路,他選了一條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的路。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下來,但地下停車場的黑是另外一種質(zhì)感的,輕飄飄,稀稀落落。頭頂日光燈管靜靜閃著慘白的光,那光中泛出一絲冰冷的藍色,讓眼前的一切透著不可捉摸的詭異。顧巖在停車場里慢慢繞了一圈又一圈,緩緩經(jīng)過一輛輛大小、顏色、品牌、新舊各不相同的車子,此刻它們似乎消弭了所有的差異,以相同的一片死寂望向那輛褪色的瓢蟲般的MINI轎車。在昏暗的光線里,顧巖仔細地在天花板上所有曲折拐彎的角落里搜尋攝像頭閃爍的紅色光圈,她得找一個它們夠不到的死角。她希望和老傅有關(guān)的一切在很久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包括她自己。
地下停車場的通道狹窄,廣播信號也變得很差,斷斷續(xù)續(xù)播報著顧巖在這個下午早已爛熟的囚犯特征:姓名、身高、臉型、紋身……刺刺拉拉的聲音里,顧巖想起自己側(cè)過臉去,李慢的手腕撐在枕邊,那只燕子近在咫尺,卻還是蕩蕩悠悠。
那也許是最合適的一條路,可是每一條路都有盡頭,他開著卡車走完了那條路之后,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去?
車子拐進一片新的區(qū)域,一小片連在一起的空蕩蕩的車位出現(xiàn)在眼前。不知為什么,顧巖覺得這里像是一個憑空變幻出來的空間。她抬眼草草掃視一圈,沒有紅色的光圈。降下車窗,一股積年的灰塵氣味撲進車里來,一切都很符合她的要求。
拉起手剎后,顧巖看見了那條區(qū)隔兩個車位的黃線,此刻正斜斜夾在她的兩個前輪之間,她又一次停錯了車。老傅當初把這輛車給顧巖,為的就是它小巧好停。但終究還是搞砸了,她想。
老傅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整個走廊上唯一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正對著他的門口。顧巖第一次去的時候,站在門口對著那個攝像頭看了很久,一直到老傅走過來對她說,壞的,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玻璃鏡頭周圍并沒有紅色的光圈閃動。
她走進去,老傅關(guān)上門,一個無法被查探的世界在顧巖周圍降臨。
顧巖在墻邊一溜棕色的皮沙發(fā)上坐下來,遠遠望著大班臺后面的老傅。那個在上世紀的某個傍晚突然沖進教室讓他們看夕陽的人已經(jīng)老去,她或許可以告訴他,她后來看過許多次夕陽,不論在那個已經(jīng)消逝的舊世紀,還是在這個他口中屬于他們的新世紀,那次的景象卻不曾再出現(xiàn)過。但她懷疑這樣的話是不合時宜的,也懷疑老傅已經(jīng)根本不記得這件事了。
等到顧巖回過神來,穿得像個茄子一樣的老傅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挨著她坐下來。
你知道嗎,你愿意來,我特別高興……也不是……欣慰,嗯,欣慰。老傅在念經(jīng)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完職院的所謂規(guī)章制度后,終于變回從前那個一激動就磕巴的人,跌跌撞撞對顧巖說出這番話來。
很欣慰,他又說了一次,你們后來……怎么樣了?
顧巖看著他,說,分開了。這次傅老師肯幫這個忙,我很感激。
老傅像是早等著她這句話,急忙抬起手在她面前胡亂揮了一下,別這么說,他說,都是故人,故人。他像是很鄭重地說出這個詞,又很鄭重地重復(fù)了一次。
我是個重感情的人,老傅接著說起來,我記得你那時候是英語課代表,每天早上都去辦公室交作業(yè),你好像很喜歡喝豆?jié){……他說著,小心翼翼看了看顧巖,然后將手掌輕輕搭上她的肩頭。
你到職院來很好,我們……可以一起做點事情,老傅的聲音逐漸平穩(wěn)下來,或許是因為顧巖對他的舉動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或許是他已經(jīng)再三提醒了自己,這間門窗緊閉的辦公室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地盤。
那個夏天暴烈的雨水下在了顧巖的周圍,并迅速在她腳下匯集,朝她淹上來。顧巖像是被封印在一個新的噩夢里,她眨了眨眼睛,再沒有那片薄薄的燕子飛過。她看向沙發(fā)轉(zhuǎn)角處擺著的一盆枯了一半的龜背竹,懷著某種奇異的暢快與歡欣,沖著某個不明的方向點了點頭。都過去了,傅老師,她說,謝謝你。
一陣紅藍交替的燈光朝顧巖的車閃過來,幾乎與此同時,后座的車門突然 “咔嗒”一聲被拉開,一個人鉆進了顧巖的車里。她吃了一驚,還來不及轉(zhuǎn)頭去看,一輛閃著警燈的電動車已經(jīng)停在了她的車頭前。車上的人穿著一套馬馬虎虎的保安制服,單腿蹬地,面帶狐疑地與顧巖透過擋風(fēng)玻璃對視著。
他的樣子有些像阿義,可是阿義又是什么樣子?謙卑又得意,虛張聲勢又了然于胸,像是知道點什么,看透了什么,卻就是不說??伤芸吹靡姷模痪褪撬剂藘蓚€車位么?
但保安似乎沒有注意到車位的事,他略微偏了一下頭,朝顧巖身后看過去。
車后座上的人伸手扒住身前副駕的靠背,顧巖眼前恍惚掠過一個紋身,很深的藍色,圖案是長著翅膀的什么東西。顧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他弓著背坐在她身后,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他身上有什么不一樣了,可那終歸還是李慢。
顧巖動了動嘴唇,卻什么都沒說,保安的目光此刻牢牢粘在她的后背上,讓她沒來由地一陣羞慚和厭惡。
李慢先開了口。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很快瞟了車外的保安一眼,結(jié)巴著問顧巖。他的語氣生硬而笨拙,像是遺忘了語言能力的病人重新開口學(xué)說話。
顧巖笑笑,說,找停車位找了半天,結(jié)果還沒停好,你什么時候到的?
剛到一會兒,我下來接你的。李慢的眼神閃了一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
某種熟悉的氣氛重新降臨在他們中間,顧巖半是笑半是嘆地吐了一口氣,對李慢說,良心發(fā)現(xiàn)了?
李慢的呼吸像是也松弛和平穩(wěn)下來,他甚至瞇起眼睛對著顧巖笑了一下。
保安緊巴巴的目光依然粘在顧巖身上。顧巖不看他,徑自下車,繞到車尾,從后備箱里重新拿出那臺筆記本電腦,把它塞回副駕上的大包里,轉(zhuǎn)身攬過一旁李慢的胳膊,按照指示牌上的標識,朝離此最近的電梯口走去。
雖然保安并沒有讓她挪車的意思,但她還是急于離開他的視線范圍,身旁的李慢被她拖拽得微微趔趄了幾步??嬖诩绨蛏系拇蟀坪醣绕綍r沉了一些,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把背挺得筆直,以顯出一種鎮(zhèn)定自若、驕傲挺拔的姿態(tài)。
最后的一天已經(jīng)漸近尾聲,就是在這個時刻,她和他重逢了。
八
電梯門緩緩闔上,他們像是進到另一個世界。橙色的數(shù)字“29”在顧巖眼前亮起,李慢背對她站著。擦得锃亮的金屬四壁映出李慢臉上頗為生硬的神情,他今天穿的毛衣很不合身,雞心領(lǐng)口處露出來的白襯衫上還有些污跡,像是泥巴,毛衣前胸黑色的一塊又像是機油。
是十七樓,她說。按照電子請柬上的提示,“流金歲月”廳在金環(huán)大廈十七樓。他們還說你要晚上的飛機才到,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你已經(jīng)見過他們了吧?
李慢扭開臉去,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在“?!钡囊宦暲铮壬摹?7”閃了兩次,隨后熄滅,電梯門緩緩打開,“流金歲月”四個大字在他們面前展開,到了。
好幾個她已經(jīng)記不起姓名的男男女女出現(xiàn)在面前。他們先是對著兩個人一愣,隨即熱鬧而疲憊地笑了起來。他們叫著她的名字,熱情地簇擁著她去一旁的報到處簽名、領(lǐng)禮物、合影。有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女人甚至主動接過了她肩上的那只大包提在手里,顧巖心里猛地一跳,慌忙笑著把包奪回來,就是在那一剎那,她松開了挽著李慢的那只手。也是在那一剎那,她意識到?jīng)]有一個人去招呼李慢,他們就像完全沒有看見他一樣。那么他沒有說謊,他確實已經(jīng)和他們見過了,顧巖想。
對于他的狼狽相,她并不陌生。
顧巖在北京見到李慢時,他套著不合身的肥大西裝,袖子上的滌綸商標沒有剪,皮鞋顯然泡過水,鞋尖打著皺,褶皺里積了灰塵。他不停地從一家小公司跳到另一家小公司,有的時候連試用期都待不滿,做的都是銷售,這是以他的學(xué)歷而言最適合、也最容易找到的工作。
他沒有拒絕她,也沒有接受她,但那場荒誕不經(jīng)的一敗涂地是他們之間永遠的底色。
合完影之后,幾個人簇擁著顧巖走進宴會廳。屋頂很低,正中央的水晶吊燈把大廳照得金碧輝煌,窗外的黑夜也因此被反襯得愈加深沉。同學(xué)一邊走,一邊在顧巖耳邊低聲說,怎么樣,不錯吧?李慢說這次所有費用他全包,看不出來啊,這家伙,說是去年升了集團的大區(qū)執(zhí)行官……幾只五顏六色的氣球在地上輕飄飄地翻滾著,一些孩子在大廳里穿梭打鬧,尖利而歡快的叫聲此起彼伏,更襯得偌大的宴會廳空曠而冷清。
只是一個班級聚會,原本用不著包下這么大的地方。
顧巖停下腳步回過頭,李慢還站在宴客廳門口,他的身旁不停有人走過,隔著幾米的距離,她卻覺得像是和他分開了一個世紀。在北京的最后一面,他去送她,也是這個樣子。
像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些什么,顧巖抬起手臂,朝李慢使勁揮了揮,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的菜品,終于扯扯身上的毛衣,朝她走過來。記不清名字的同學(xué)在她耳邊繼續(xù)低聲說著,下午一直打你電話都打不通,也不知道你究竟什么時候到。是這樣……我們公司今年那個投標項目,就是職院的模擬廠房那個,你看能不能請傅老師過問一下……
老傅今天來不了了,顧巖冷靜而篤定地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心安理得在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面前稱他“老傅”。
老傅不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流金歲月”廳,原本就顯得空落落的大廳里很快起了一陣慌張的騷動。幾個積極分子跑過來向顧巖確認這件事,然后迅速奔忙起來,講話稿和流程都得馬上修改,原先做好的水牌也得撤下,班長很快重新安排了主桌的座次……幾個原來的副科老師都換了座位,顧巖朝他們望過去,那些面孔生疏而熟悉,都帶著和職院保安阿義一樣的,那種像是洞悉一切、又出于憐憫或其它什么見鬼的原因而保持禮貌的神情。她并不準備過去打招呼。
沒有到場的人總是很快成為最被津津樂道的談資。班長的致辭還沒有結(jié)束,窸窸窣窣的細語就已經(jīng)夾雜在蠶食般的咀嚼聲里,順著大廳里冷清的空氣飄了過來:
沒來,老早就巴巴地準備著呢,這不,人家現(xiàn)在是大領(lǐng)導(dǎo),省廳直屬的院校嘛,日理萬機,怎么可能理睬你們幾個蝦米;
還不是他們幾個想找他辦事,其實以前人家又沒給我們上過課,還因為開除的事看不上人家來著,現(xiàn)在又……
說起來,那幾個都沒來,除了燒外國國旗的那個,叫什么來著?
知道,李慢,現(xiàn)在混得最好的就數(shù)他了吧,說是這次的錢都是他來出,財大氣粗啊。
聽說沒有離婚的,老婆跟著兒子在國外,他等退休也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圖個啥,還別說當年……
噓,小聲點兒,我估計不簡單,她那時候老往辦公室跑,那會兒為什么非要開除……
聽說明年就評副教授了,職院居然能有副教授?什么專業(yè)?汽修?挖掘機?
話筒猛然“嗞”地一聲,顧巖腦海里滾過一個電火花。身旁的李慢像是充耳不聞,只是不停把轉(zhuǎn)到面前的盤子里的菜撥到自己碗里,然后低頭猛吃,好幾次快要噎著了,才想起來往嘴里灌上一大口飲料。
有幾個人端著酒杯去了老師坐的那一桌,顧巖坐著沒動,看著李慢狼吞虎咽。她想起在北京的時候,李慢吃飯總是很快,三兩下就把面條撈完,然后就著半涼的面湯把胃藥吞下去,再抬起蠟黃的臉,沖著她含義不明地擠擠眼睛,卻不再有小朵的火花爆出來。
趁著李慢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咽的間隙,顧巖微微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你還記得老傅么?從前的年級副組長,開除你的那個。
李慢像是被她嚇了一跳,停住咀嚼,抬起頭茫然地看了顧巖一眼,隨即醒過神來似的拼命點頭,好像顧巖嘴里提到的,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本來今天要來的,顧巖深吸了口氣,盡量鎮(zhèn)定地說出接下來的話,但是他出事了。
那天李慢是被老傅從派出所領(lǐng)回來的。人群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沖散之后,他和另外的人散了,在雨里跌跌撞撞地鉆進了一條巷子,在一個狹窄的屋檐下避雨。他渾身濕透,只想生一堆火,他覺得那會讓一切都好起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堆皺成一團的布料原本代表著什么,更沒有想到火光引來了那群同樣因為狼狽和失望而陷入憤怒與不安的中專生,那時候雨已經(jīng)快停了。
老傅后來嘆了口氣,幽幽地對顧巖說,我這都是為了你們好,你不要恨我。
九
都是為你好,你不要恨我??翟旅髡f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出門,離開前,她的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了兩圈,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顧巖一個人。她對著電視機,康月明已經(jīng)幫她調(diào)到了教育臺,密密麻麻的姓名、考號、分數(shù)和院校名,滿屏滾動。
兩個人都在家時,顧巖不說話,康月明就一刻不停地說下去,早知道還不如當時直接上個財會中專,好過現(xiàn)在提心吊膽,財會專業(yè)吃香得很,根本不愁,到這會兒已經(jīng)可以開始算工齡了……
顧巖還是不說話,只是使勁扒著碗里的飯,試圖盡快結(jié)束晚餐,回到自己那間上不了鎖的逼仄的房間里去。米飯有些餿,康月明慣常的做法是在里面拌上鹽,然后強迫所有人吃下去。青菜里倒是沒有再放豬油,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必要再耗費這樣的好東西。
高考那幾天,康月明燒了比平時更多的菜,中午那頓是新的,晚上就熱了再吃,碗盤還是要顧巖來洗??翟旅髡f,這是為了讓她保持平常的狀態(tài),不要緊張。
第一天的午飯有一個香菇菜心,香菇是康月明頭一天從廚房里不知道哪個柜子角落翻出來泡上的,炒了之后依舊泛著一股疑似塑料的氣味。但顧巖顧不上這個,康月明在菜里加了豬油,她一進門就聞出來了。
顧巖不吃豬油,家里的豬油總是因為舍不得吃而放得太久,散發(fā)出回潮、粘滯的油葷氣,仿佛這個陳舊臟亂的牢籠的一縷精華,叫人禁不住要嘔吐。
如果是平時,顧巖會屏住呼吸扒完米飯,等待那碟菜在反復(fù)加熱和抱怨后最終被康月明一個人吃光或變質(zhì),但這是在高考,是她迄今為止最好的、擺脫這股可憎氣味的機會。
干嘛放豬油?顧巖走過去,問康月明。
康月明似乎無所察覺,依舊帶著抱怨的語氣對顧巖說,高考嘛,要吃好一點的,這些事你那個死爸又不管。
她還在說著,顧巖端起那只搪瓷盤子,把整整一盤菜用力倒扣在糊著厚厚油漬的煤氣灶上。我不吃豬油,她說,你做的這些東西連豬都不肯吃,你別想再打什么主意,你離我遠點。她說完,走回自己的房間,摔上門躺在床上,因為憤怒而加倍地疲倦,很快睡了過去。
她夢見那天沒有下雨,她像老顧一樣,鐵石心腸地拋下在床上喊頭疼的康月明走出家門。她按時趕到了約定的地方,其他人也許去了,也許沒去,她顧不上他們。雖說如此,她也只是和李慢一起,按照他們私心里真正想做的,到工人文化宮門前的廣場上去,買了一瓶兩塊五的橘子汽水,又站在溜冰場的外圍干看了一會兒,或者花一塊錢坐到無人售票的5路公交車的終點站,再走到那個光禿禿的野湖邊,坐上一會兒,朝湖水里扔上幾塊石頭。他們可能會碰一碰手,或者合抽上一根煙,也可能什么都不做。最終,他們只能百無聊賴地晃回家。那個時候擺在他們面前的全部世界,不過就是這樣。
顧巖醒過來的時候,離下午的開考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那扇關(guān)不上的門敞著一條縫,像一只疲憊的眼睛,耷拉著眼皮看著她。
她坐起身,鬼使神差地先到康月明的房間看了一眼,她的母親背對著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上蓋了一件舊衣服。依照往常的慣例,這表示她生了很大的氣,甚至還可能哭了。她始終不知道康月明那天中午究竟睡著了沒有。
顧巖在進場截止時間還差五分鐘時趕到,留給她做題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半小時,那是她最擅長的科目。
錄取的結(jié)果出來后,康月明把老顧領(lǐng)回了家,這表示她為了顧巖的高考所做的全部犧牲與忍讓到此為止。吃晚飯的時候康月明總是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盯著里面反復(fù)播放的警示教育片,語氣冷靜地說,都是為你們好,只有這兒是家,還能上哪兒去?
老顧回來后,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好??翟旅鲙チ艘淮吾t(yī)院,帶回來一張?zhí)幏?,后來顧巖開始每月一次去藥店給父親買藥。老顧吃光了許多藥,卻一直沒有改善。顧巖留下一只最大的空藥瓶,撕掉標簽,把它變成一只儲蓄罐,她堅持攢了整整一百顆藥。
大家已經(jīng)開始四處盤旋,相互寒暄敬酒,介紹自己的配偶與孩子,相互打探單位和職位。周圍陷入一種奇異的熱鬧,沒有人在意那些菜,也沒有人在意他們。
李慢終于把滿口的食物全部咽了下去,桌上的菜此刻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有什么打算?她問李慢。她并不知道這句話確切的含義,她這樣問,只是因為大家已經(jīng)在招呼轉(zhuǎn)戰(zhàn)下一場。
我有個仇人,當年害我的,我得先去找到他,把事情了了,以后就隨便怎么樣吧。李慢灌了一口茶水,在嘴里漱了幾下,又咽下去。他抬起手時,金碧輝煌的光線里,一對翅膀在顧巖眼前閃過,輕盈而恍惚,如同一個年代久遠的夢。
你沒有機會了,她對李慢說,你見不到老傅了。李慢像是聽到了一個拙劣的笑話,生硬地動了動嘴角。這是他們今天重逢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挨近她。我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覺,他在她耳邊說,不如,你帶我去開個房間怎么樣?
十
房門輕輕關(guān)上,李慢不忘“咔嗒”一聲上了反鎖。一剎那,空氣歸于徹底的安靜,現(xiàn)在終于只剩下了他們倆。從房間狹窄的窗口望出去,深藍的夜幕里,五顏六色的燈火交織連片,宛如一場盛大而空幻的蜃樓。夕陽早已沉沒,從同學(xué)會開場到散場,沒有一個人提起那個缺席的老傅帶他們看過的那場夕陽。
顧巖奔到窗前拉上窗簾,蜃樓消失,她又拿起床頭柜上避孕套旁邊擺著的遙控器研究起來。李慢站在她身后,等著她調(diào)了一會兒空調(diào)之后,喃喃地說了句,我先洗個澡。他鉆進了衛(wèi)生間,她脫下大衣掛好,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就像過去最老套的電視劇里演的那樣。
水聲響起來,時斷時續(xù),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調(diào)好合適的水溫。
顧巖閉上眼睛,那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軀體,隔了這么久,她還記得所有的線條和細節(jié),只是不再聞到那股曾經(jīng)熟悉的氣味。她看過的一篇文章里說,那東西叫做費洛蒙,只有相愛的男女才能在彼此身上嗅到的獨特氣味,也會隨著愛意的疏淡而逐漸消失。他終于變成了一個于她而言完全陌生、沒有任何標記的男人。
此刻,顧巖的腦海中無比真實的、泛起來的唯一氣味,來自康月明。在水聲中,她的腦海里慢慢浮現(xiàn)出白色藥末在水中緩緩下落和溶解的畫面。
母親后來始終沒有對女兒說起,那個下午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病了,當然,母親也沒有否認,自己在頭一天翻過女兒的那本日記。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面對女兒沉默的譴責,母親只是一次又一次對女兒重復(fù)著那句話,都是為你好,你以為還能去哪兒?母親的目的達到了,母女無可選擇地相依為命,彼此拖耗。即使母親發(fā)現(xiàn)了那些藥末,即使那些藥早已失效,可母親會知道,女兒最終是愿意讓她同自己一道沉沒的,這多少也能證明女兒對她的愛。
那只大包團在沙發(fā)一角,筆記本電腦的尖角在里頭支棱著。像顧巖想的一樣,包終于還是派上了用場。她曾經(jīng)有機會把它敲碎后沉入河水,也一度想要把它和那輛本來屬于老傅的車一起永遠扔在地下車庫??勺罱K,她把它塞回了包里,它墜著整只包沉甸甸壓在她肩頭,一路跟隨她來到這家陌生而偏僻的快捷酒店,為他們最后的重逢和狂歡蓋上一個污穢的認證圖章。
開房用的是從前老傅弄來的兩張身份證,它們一直被塞在那只大包的夾層里。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兩張證件都很順利地過了系統(tǒng)。前臺認真地登記了兩個假名字,送了兩包袋泡茶,告訴他們房費里含早餐,明早九點前,出門右手邊的油條攤。要是明早不來擺攤怎么辦?顧巖問。不會的,前臺很認真地解釋,只要不下刀子他們就會來,我們跟他們簽了長期協(xié)議的。雨要下個禮拜才會下,顧巖也很認真地對前臺說。
身份證上兩個人的出生年份是按老傅和顧巖的來的,也就是說,那個男人比李慢大了十歲。但那一男一女相貌普通,進了證件照,便完全算得上面目模糊,是那種可以像任何人、也可以不像任何人的樣子,他們甚至是沒有任何模樣、年紀、性情的。
李慢會知道嗎?顧巖想。她忽然意識到這一刻終于到來。最后離開教室的學(xué)生,職院保安阿義,門房門口聊天的老人,地下車場的保安,同學(xué)會上的那些人,他們都那樣看著她,好像他們知道什么,并且有權(quán)盤查、審問和寬恕那些東西一樣。
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宦犜捘?,老傅說,離高考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出了這種事,不處理的話,大家還怎么備考沖刺,動搖軍心啊。
我知道你們的事,你那天下午也沒有來學(xué)校,老傅說,你們那時自以為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對不對?可是這個世界不會按你們那套來的,老傅說,還不到時候,知道嗎?
時候一直沒到。在這個據(jù)稱會屬于他們的新的時代,她只是在心甘情愿地枯萎、墮落和腐爛,對她來說,也許唯有這樣才是對李慢的最佳補償。當她再度從包里拿出那臺筆記本電腦,并按下電源鍵的時候,她終于確定了這一點。
房間里有開放的WIFI,電腦開機后馬上跳出來“今日熱點”的界面,頭條就是越獄相關(guān)的新聞。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可還是沒有抓到。這樣的話,明天老傅和她的事一出來,不知道頭條的位置騰不騰得出來。假如有新聞,每一個關(guān)鍵詞都足夠駭人聽聞,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資格跟那個逃犯搶一搶版面。
顧巖點開頭條專題,滾動消息里最新的一條,是某大廈保安報警稱自己今天傍晚在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見過與通緝令中描述特征較為相符的可疑人員。專題頁面的最下方鏈接了通緝令,顧巖點開,文字描述和她在廣播里聽到的一致。獄友好像交代,他曾經(jīng)說過要想辦法出去找到當年害自己入獄的人……硬盤開始“嗡嗡”響起來,圖片一直加載不出來。顧巖進職院的那年,全校統(tǒng)一給所有教職工配發(fā)了工作電腦,老傅的這臺雖然配置高一些,但用久了之后難免速度變慢。
空調(diào)的暖風(fēng)開得很大,高領(lǐng)的羊絨毛衣還沒來得及脫,顧巖的臉頰發(fā)燙,心跳得很快。在兩次心跳的間隙,有什么東西扇著翅膀很快地飛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脊柱打了個顫,骨髓深處像是起了一串雞皮疙瘩。
先加載完成的是一張小而模糊的照片,犯人的紋身。
他上了她的車后座,兩只手扒在副駕的椅背上,她轉(zhuǎn)頭躲開那個保安的目光,看到他的虎口張開,紋身是深藍色,翅膀張開,邊緣有花紋。頭的部位,大概是觸須。那是一只蝴蝶。
顧巖猛地坐直身體,瞪大眼睛盯住屏幕,那張最大的照片正從上往下一點點加載出來。她站起身,開始在房間里四處亂轉(zhuǎn)。她想要找到他的手機,他加了班級群,他們一定會在里面發(fā)聚會的照片,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KTV包房里,他會不會在?哪個他?
他沒有掏出過手機,也沒有帶任何東西,沒有人和他說話,也沒有人來加他的微信,沒有人認識他。她以為自己會永遠記得他的樣子,李慢,或者那個此刻正在衛(wèi)生間洗澡的男人,可當她努力試圖想起那眉眼時,只有那些丑陋的器官不斷在繁衍增殖,張牙舞爪脹滿了她的腦海。
顧巖一陣眩暈,跌坐在沙發(fā)上。電腦屏幕上,逃犯的照片終于加載完畢,顧巖看到一張清晰的面孔,黑白,長臉,陌生又熟悉,幾乎沒有什么特征,看上去可以像是任何人,也可以不像是任何人。
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停了下來,同時,顧巖聽到雨打在窗玻璃上的細碎聲音。康月明說準了,今年冬天的雨早了一個禮拜,明天早上,賓館樓下的油條攤大概擺不起來了。衛(wèi)生間的門還沒有開,顧巖癱在沙發(fā)上,不能動彈,無法呼吸,溫柔的雨夜如一個夢魘般密密地將她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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