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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濤里的童謠(短篇)

      2021-09-13 19:54張西祥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工棚小子長頸鹿

      我搭運料的大卡車,一路顛簸到原始老林深處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兩耳松風(fēng)浩蕩,松濤排空,月色下卻只能看見樹叢和工棚子的模糊輪廓。

      在昏黃的燈光里,工棚里鼾聲如吼。一溜木板鋪上,幾條杵到蚊帳外的胳膊和腿黑得像吹火棍,嚇了我一跳。接待我的支部書記老龔伸手把胳膊腿塞進蚊帳時,“嗡”地驚飛起波瀾壯闊的飛行物,彌漫在燈光里如雪屑,胳膊腿旋即回歸成肉色。我這才察覺,老林深處的蚊子多,個兒大,撞在臉上有分量。

      龔書記把我?guī)У揭粡埧珍伕埃傅毓笆终f:“8號鐵路隧道口出了點事,隊長催我快點趕過去,失陪了。公堆,客人有什么需要,你就隨時聽吩咐?!崩淆徴f罷又是連連拱手,閃身消失在無底的黑暗里。

      我這才看見一個半大孩子站在面前,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孩子操著川音問:“要不要我?guī)闳ド较锵匆话??”聲音比蚊子聲大不了多少?/p>

      “深更半夜的,算了?!睘槎惚芪米拥妮喎Z炸,我一頭扎進蚊帳里。

      叫公堆的少年繞著我的鋪轉(zhuǎn)了一周,為我掖好蚊帳,以工地主人的口氣關(guān)照道:“晚上要是起夜,就到工棚子后面,只管尿。”說罷友善地擺擺手,消失在另一間工棚里。

      在這荒涼的原始老林深處,怎么還有一個小不點?

      早晨醒來時,工棚子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職工都接班去了。我來到林木荒荊接地連天的山腳下,回望那幾間工棚子時,它們孤零零地被撂在大山洼里,像上帝的某種忘卻。在我對面的山坡上,被切下一大片扇形的黃土,中間有一眼拱形水泥隧道口,上方楷書“5號隧道進口”。

      一大早我就陶醉在嶺南林海的綠色新奇里。還發(fā)現(xiàn)少年也站在那邊不遠處,他已經(jīng)換上食堂大廚穿的白大褂,目光和我一樣鎖定隧道口。從隧道口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的職工,渾身被泥水糊得只有安全帽和四肢的輪廓,泥疙瘩般的口罩捂得只剩兩只眼,一個個急火火撲向山腳下的一泓水潭,弓著腰,毫無顧忌地高翹兩瓣屁股,含一口水“稀里嘩啦”大聲漱口,歪著頭挖掘耳朵里的泥灰。一會兒向少年要牙刷,一會兒要刮臉刀,少年跑來跑去忙得像一只脫兔。

      洗罷了,每上岸一個人,少年就繞著他周身巡檢一遍,邊擦他們的后背,邊老鼻子老眼數(shù)叨道:“瞧,耳朵后面還有灰,脊梁上的水也不擦干凈,感冒了誰替你受罪?”

      漢子們有的逗趣般伸手捏捏少年的臉蛋,順手接過少年手里的換洗衣服朝肩上一搭,就那么赤條條的,浪里浪蕩地走向工棚子,嘴里亢奮地操著川音鼓噪著:“吃老酒嘍?!?/p>

      走在前面的漢子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一口川音問:“你是?”

      我忙說:“我是……”

      “哦,記者,”漢子幡然醒悟,“龔書記在電話里交代過,我是二班工班長,姓李,下個班你就可以跟我們進洞?!蔽荫斎淮蛄繙喩沓鄺l條的李班長,訝然問:“會不會來個山民……大姑娘?”

      老李茫然地看著我,似乎我問得太多余,拖長了聲音感慨道:“哪里有啥子女娃喲,離山外太遙遠,啥都見不到?!?/p>

      “吃老酒”有的是奔食堂,有的就在工棚子外面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口鐵鍋,動手自己做菜。漢子們?nèi)齼蓛苫ハ啻罨飮∫豢阱仯瑹氖橇帜究葜?。老李指著面前的鐵鍋說:“農(nóng)業(yè)大包干在我們那才開始,川北農(nóng)村還很窮,不少職工嫌食堂菜貴,為攢兩個錢寄回家蓋房子和供娃上學(xué),只在食堂里打飯,吃自己隨手做的菜湊合?!?/p>

      隨手做菜的漢子們每個人都腌一塊臘肉,掛在工棚子外面曬,此時會割下火柴盒大的一塊臘肉,先撂在開水里煮。每個漢子都盯住自己的那塊臘肉。水才燒開,少年就拎來一籃子洗干凈的菜,朝鍋邊一撂,抬高聲吩咐道:“貓尿子都少喝點,喝多了要么打架,要么哭得像個娘們?!?/p>

      眼看著臘肉煮到火候了,漢子們用筷子夾一刀青菜,放在已經(jīng)有了油水的鍋里一涮,伸長脖子,嘴里一吸溜,隨即很吝嗇地咬一點臘肉,灌一口酒——大家都確信大肉能補身子,老酒能活血解乏……

      在早晨的陽光下,我這才看清,少年大約十二三歲,鼻子眼上都是稚氣,食堂大師傅的穿戴,身上的白大褂顯得有些曠。見我上下打量他,李班長嘴一咧笑起來,“人家可是老師傅嘍,一樣拿工資養(yǎng)家糊口……”

      孩子高聲打斷李班長道:“吃完只管去睡覺,鍋碗放在那等一會兒我來收?!闭f罷一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老李悄然朝我遞話:“大家都把這娃叫公堆,哦,就是工友大家的娃嘍?!?/p>

      “是你們從山外撿來的?”

      “啥個撿嗷,傷亡工友的娃?!崩侠畹恼Z氣慨然而惆悵,手指著菜籃子,“這菜有的是職工隨手種在工棚子旁邊的,也有公堆從附近老林里挖來的野菜,蘑菇哪種有毒,哪種能吃,這小子心里都有數(shù),鬼精?!?/p>

      “一個乳臭未干的娃,也和大家一樣成了正式工?莫不是開玩笑?”我問班長。

      李班長坦然地笑起來,“啥子正式工嘍,大家瞞著他湊點錢,說是每個月給他發(fā)工資,哄他玩嘍。”直到漢子們喝得舌頭根子發(fā)硬,公堆才挎來一竹籃盒飯,一份一份遞到每人的手上,樣子像一位很敬業(yè)的飯莊小老板。

      吃喝完,漢子們醉意闌珊搖晃著進工棚,朝木板鋪上一栽,呼嚕聲隨即洶涌澎湃,此起彼伏。

      見我還想知道公堆的更多事情,老李說:“你不是要在這住一段時間么?時間有的是,休班后我們最要緊的,一是吃老酒,二是睡覺,三是醒來想婆娘?!?/p>

      我這才想起他們此時睡覺更重要,只得一個人四處轉(zhuǎn)悠。

      老李忙著交代:“在一百米之內(nèi)走走可以,可不興走遠嘍,這里有野豬、大蛇,還闖來過熊瞎子。”老李交代完,歪歪倒倒也進了工棚子。

      剩下我一個人覺得很無聊,興步朝食堂那邊溜達去。

      公堆正在食堂的水池子旁稀里嘩啦洗餐具。

      我給大師傅敬上煙,閑呱兩句丟下大師傅湊近公堆,“我猜你十二歲,對不?”

      公堆的目光從我身上一劃而過,飄然劃向遠方。

      “來工地幾年了?”

      小子忽地站起來,迫近我說:“你不是記者么?給我登個報?!?/p>

      “登報?”我詫異,“登報作啥?”

      “我也是職工,他們都不準我下隧道干活,這公平么?”

      大師傅趕緊把我拉到一邊咬耳朵:“可不興提隧道的事,這小子天天鬧著要進隧道干活,掌子面上太危險?!闭f著轉(zhuǎn)過身去安撫,“好了好了,領(lǐng)導(dǎo)不是說食堂的工作更重要么?吃不飽肚子工人干啥活?”說著把我朝門外送,“人家記者正忙大事呢?!蔽揖瓦@樣被師傅善意地送出了門。

      等到下班的人回來,我終于有機會跟隨接班的職工下隧道。洞壁上一溜燈泡恍若通向深宮冥府,走著走著身上開始燥熱起來,臉上的汗涌泉般奔跑。

      老李忽然回頭朝我吹胡子瞪眼,大聲吼:“誰叫你來的?”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公堆就跟在我后頭。

      老李滿眼都是火苗子,“回去,我叫你回去!”

      公堆揚起手里的兩個暖水瓶,委屈地叫起來:“我見你們帶的開水少,給你們送開水,哪兒錯了?”

      有年長的師傅明知送水是托詞,邊去接水瓶邊哄道:“是了是了,我們公堆最心疼叔叔伯伯了,送到這就行了,回吧回吧?!?/p>

      公堆仍然不松手,執(zhí)意要把水瓶送到掌子面。直到班長再次光了火,小子才氣得一蹶子尥出好幾步,“我也是職工,憑什么不讓我下隧道?進去看看還不行么?”

      事后我問李班長:“這娃硬是鬧著要下隧道,會不會與你們哄他是正式工,湊錢給他發(fā)‘工資有關(guān)?”

      “除了這,他還要找砸死他爹的那塊石頭,要找石頭報仇?!?/p>

      “找石頭報仇?”我想笑,卻笑不出。

      來到工作面,儼然來到閻羅迷宮。上方才被爆破撕裂的大石頭張牙舞爪,好像隨時都要朝一個個孱弱的肉體撲下來,人憋屈在這樣的空間里,滿心都是泰山壓頂?shù)臄D迫感。老李用手一指道:“瞧,這是娃來的地方嗎?他爹就是洞頂上掉下一塊石頭砸死的?!?/p>

      老李快速凌厲地跳來跳去,指揮職工各就各位,那臺螳螂模樣的巨大設(shè)備兀自咆哮起來,從設(shè)備的前方同時伸出六根鉆桿,鉆頭撕咬花崗巖的尖叫聲波瀾壯闊。巨大的噪聲在四面石壁間碰撞,我被柴油、石粉嗆得直咳嗽。本想堅持到爆破那道工序的,可渾身都像被排山倒海的噪聲、濁氣擠扁,衣裳也被汗水濕透。

      老李看著我的狼狽相不失時機地說:“你不是想知道公堆更多的情況么?我已給食堂大師傅老劉交代好,讓他陪你呱嗒呱嗒?!?/p>

      這分明在下逐客令。我?guī)缀跏翘映龆纯诘?,一頭撲進洞外的清風(fēng)陽光里,瘋狂地呼吸山野間的爽凈空氣,頭一回發(fā)現(xiàn)藍天真好,新鮮空氣真好,太陽真好。

      我在山溪旁邊找到洗衣服的大師傅老劉才知道,當初從四川阿壩同一個村出來當鐵路隧道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公堆的爹,另一個姓陸,外號“長頸鹿”。公堆的爹被砸死時,“長頸鹿”哭得像個娘們,骨灰盒也是“長頸鹿”捧著送回家的。公堆媽患的是肺癆,懷里還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娃,全指望男人寄錢度日,失去了頂梁柱,家境艱難得連公堆也輟了學(xué)。“長頸鹿”經(jīng)過左右權(quán)衡,最終得出結(jié)論,促成公堆頂替他爹,才是這個家庭唯一活路??墒峭薏攀粴q,恐怕無論哪兒都沒有先例。

      公堆聽說世上還有頂替這回事,跺腳要去接爹的班,并保證,只要一頂替,就寄錢回來把媽媽的肺癆治好,供妹妹上學(xué)。見公堆說著說著就收拾衣裳要走,“長頸鹿”哄他說:“我還要在家過幾天哩,等臨走那天再說?!?/p>

      “長頸鹿”思來想去,這么點的娃還是不能帶往工地,只能自個兒回去聯(lián)合工友對這個家庭做些捐助。

      于是,幾日后天不亮,“長頸鹿”一個人悄然離開家。

      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換上火車,還以為看岔了眼,公堆怎么也在車廂里?這小子是怎么跟來的?

      公堆一見面就抱住“長頸鹿”的胳膊再也不松手。“長頸鹿”發(fā)了火:“誰叫你跑來的?你媽找不到你還不急死了?”

      公堆說已經(jīng)給媽留了紙條,接著叔叔長,叔叔短,哭著跪著求“長頸鹿”?!伴L頸鹿”猶豫再三,心一軟,決定先將娃帶到工地再說,到那時也好和工友們商量個解決辦法。

      隧道工地上,大家一見”長頸鹿”屁股后頭跟著一個小不點,都以為是看岔了眼。問清情況后,大家既傷感,也為難。在這滿目荒涼的地方,老藤懸垂,野獸毒蛇出沒,職工們?yōu)橼s工程進度日夜拼命,來個小不點誰看管?工班職工經(jīng)過幾番商量,決定還是由“長頸鹿”把娃送回去。

      公堆聽了拔腿就往山上跑,一口氣跑到山坡懸崖上,揚言說,誰要是硬逼著他回去,他就朝下跳。

      大家見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勸他說:“只要你回去,叔叔伯伯們會每個月湊些錢,寄回去給他媽媽治病,幫全家渡過難關(guān)?!?/p>

      小子倔犟得像腳下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我有胳膊有腿,要人家的錢干么?我就是要頂替,我就是要和你們一樣上班!”

      “瞧,你還不到我的胸口高,你看你能干啥子?”“長頸鹿”把它拉到跟前,乜斜著他。

      小子跑過去把腳下一塊大石頭搬到肩上,繞著工棚子瘋跑兩圈,撂下石頭逼近李班長說:“只要讓我頂替,刷鍋洗碗掃茅廁,臟活累活我全干?!闭f罷就忙著去疊工棚子里亂七八糟的被子,學(xué)大人的樣子洗野菜,把床底下的臟鞋子收集一大摞,抱到溪水邊去洗刷……

      李班長見了心疼起來?!巴薜难劾镞€蠻有活。如果把他攆回家,由著他在社會上游游蕩蕩學(xué)壞了,怎對得起死難的工友?”大家最終商量的結(jié)果是,由“長頸鹿”代表全工班去老林外的工程段駐地向領(lǐng)導(dǎo)請求,看看能不能改掉戶口本上的年齡,先讓娃頂替編入花名冊,等孩子長大再正式上班拿工資。

      “長頸鹿”跑到山外工程段駐地找到人事科長,科長說:“瞞報年齡是作假,我們也擔(dān)待不了?!薄伴L頸鹿”回來把上級的難處向工友說,為安撫公娃,只說事情已經(jīng)報上去,要等領(lǐng)導(dǎo)研究后才決定。

      公堆好像終于看見一縷陽光,每天早晨比職工起得還早,繞著工棚子跑、跳,雙手抓住老藤蕩秋千?!伴L頸鹿”問:“沒完沒了地吊在樹上折騰啥?”

      公堆說:“這樣就可以快些長個!”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小子不僅對食堂里洗洗刷刷、擇菜燒火、斬斬剁剁學(xué)得上心,一有空還挎上籃子為大家去附近林子里剜野菜、采蘑菇。那天聽說工班里的張師傅時常犯胃病,他就想著去山里找些草藥給張師傅煮水喝。

      轉(zhuǎn)悠了大半天也沒找到想要找的草藥,此時黃昏的老林里已經(jīng)有些模糊,轉(zhuǎn)了好一會兒,感覺又回到了原地。

      公堆心里一激靈,是不是迷了路?一想到可能是迷路,心里更急,干脆站下來,想再次確定方向后再走。如此折騰,天也全黑了,不遠處傳來一兩聲嚎叫,是黃羊還是狼?小子嚇得悄然蹲下來,再也不敢弄出動靜。心想只要等到天亮,看見太陽就有辦法了??墒谴笕缟n蠅的蚊子紛紛撲上來,疾雨般撞在臉上、胳膊上,他不得不折下一把小樹枝在周身揮舞,因為疲勞,不久便睡著了……

      工班的職工發(fā)現(xiàn)天黑了,小子還沒回,“長頸鹿”和李班長急了,在駐地四面跑著喊了一圈,沒人應(yīng),附近林子里也不見人。李班長拿起電話向隊部求助,隊部發(fā)動附近幾個施工點的職工撒開向老林深處找,一直找到后半夜。當“長頸鹿”在手電燈光里發(fā)現(xiàn)那個蜷縮的小身影時,公堆的臉、胳膊、手上都黢黑。“長頸鹿”躍身撲上一把抱起來,“嗡”地驚飛暴風(fēng)驟雨般的蚊子,公堆的臉和胳膊在燈光里都煞白,人已經(jīng)軟成了面條……

      幾個壯漢輪番馱著娃朝隊部的衛(wèi)生點跑。衛(wèi)生點是應(yīng)急處理小傷小病的,只能包扎包扎,吊吊水,打打針,幸虧沒大事,小子睜眼了。

      衛(wèi)生員驚呼:“這娃長得皮實?!?/p>

      公堆才睜開眼,委屈地說:“我沒找到草藥。”

      “你找草藥干啥?命也不要了?”“長頸鹿”一聽就來氣。

      “張伯伯胃不好,想給他找點草藥煮湯喝,暖胃?!?/p>

      “乖娃,是為的我哪!”職工老張一把摟住他,從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他得看出,娃太想留在工地,是想著法兒討好大家呢,一時竟然老淚縱橫。

      公堆不久就恢復(fù)了身子,仍然在附近采野菜,在食堂跑前跑后忙活,話卻比之前少了許多。那天夜里忽然大叫一聲從鋪上坐起來,哭著說夢見媽媽了,媽媽死了,小妹也被別人抱走了,懊惱地質(zhì)問“長頸鹿”:“頂替的事怎么還沒辦好?”

      “長頸鹿”喉頭一哽,沒發(fā)出聲音。事后找到李班長,和大家一商量,哄他說:“頂替已經(jīng)批下來,下個月就能發(fā)工資?!睆倪@天起,大家私下按月湊點錢,定時為他發(fā)“工資”。

      當“長頸鹿”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擺在他面前,問他怎么用時,小子興奮得一下蹦老高,回答得斬釘截鐵:“全寄給媽,一分也不留!”

      公堆的腿腳更勤快了,忙里忙外的,嘴里還時不時地哼著莫名的歌。漸漸的,還吵吵著要下隧道干活。見班長總也不買他的賬,便黏住通融道:“讓我去看看隧道是什么樣子,看了我就出來,還不行嗎?”

      一回,兩回,鬧得大家實在無奈,李班長終于松口,條件是只能去“實習(xí)”。班長解釋說,“實習(xí)”就是站在一邊看,看叔叔伯伯怎么干活,不準靠近掌子面。也許是上天的安排,一場事故正在悄然來臨。那是在我完成采訪任務(wù),離開老林深處大約三個月后,出于對公堆的關(guān)注,在我和工程段人事科長通電話時,從他那兒知道的——

      一開始,公娃對隧道里的一切都新奇,也聽話,除了歪著頭揣摩來揣摩去,瞎琢磨洞子里的奧秘,就是專一地站在旁邊看大家干活。隧道每往前打通一段,便要在側(cè)面鑿一孔避險洞,當干活的職工回到避險洞里歇歇喘口氣的時候,公堆顛顛地給大家端茶、倒水、拿香煙、遞濕毛巾擦把臉。小子天生的亮嗓子,在大家的挑逗下,把家鄉(xiāng)民歌、童謠唱得有聲有色。在歌聲里,漢子們看見了家鄉(xiāng)的田園、阡陌、炊煙……

      工地上的生活,原本已經(jīng)把漢子們的情感打磨得石頭一樣粗糙,自從有了童聲稚語的摻和,漢子們都自覺不自覺把自己放到了長輩的位置上,吵架的減少了,說話也不那么出口就罵了。有些長期難得回家探親的漢子,想娃想急了,就撈過公堆抱在懷里睡一晚。

      在娃離不開漢子們,漢子們離不開娃的幾個月后,日理萬機的工程局局長不知通過什么渠道了解到,在他屬下那片荒涼的工地上,還有個工班集體養(yǎng)著傷亡職工的遺孤,提筆特批了一串字:“把娃名字記錄在案,盡快送孩子去工程局駐地的職工子弟學(xué)校念書,學(xué)成后,不管到了啥時候,都是我局職工?!?/p>

      雖然漢子們舍不得娃離開,但都認定這是娃最好的歸宿,對傷亡職工也算有了交代??墒钱敯嚅L把局長的批文告訴公堆時,小子大叫:“我媽病不治好,小妹不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哪都不去,誰說我也不去!”

      “長頸鹿”好勸歹勸,李班長差點沒磨破嘴皮,甚至連書包、文具都從山外買回來,小子仍然硬得像橛子,每天照樣下隧道“實習(xí)”。

      相持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天“長頸鹿”忽然問自己,“這幾天心里咋就無緣無故地?zé)┠??”吃飯沒有胃口,夜里睡得也不踏實,偶爾一迷盹就醒來。如此三番,連這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黎明接班時,已經(jīng)出了門,“長頸鹿”忽然對公堆說:“今天不要去‘實習(xí)了,在家把自己的臟衣服洗洗搓搓?!?/p>

      “衣服不都是下大夜班才洗過的么?”公堆問。

      “長頸鹿”覺得也是,想了想又說:“那就留在家把工棚后面菜地里的草拔拔,澆澆水?!?/p>

      “我昨天才拔完草,接著晚上還下了雨,你忘了?”

      “長頸鹿”沒詞了。好歹來到掌子面,“長頸鹿”忽然想起:“哦,我的香煙呢?是不是忘在工棚子里了?你回去找找?!?/p>

      小子頗不情愿地回轉(zhuǎn)去,嘟嘟囔囔還沒走五十步,身后“轟隆隆”一聲巨響,一陣氣浪把他推倒在洞壁前。忙著爬起回頭一看,掌子面上合實了,遂破著嗓子大喊救人,轉(zhuǎn)身就朝洞外跑。

      因為報警及時,一番緊急搶救,雖說救出了大部分傷殘職工,還是有職工蒙難了,包括李班長和“長頸鹿”。

      公堆幾乎瘋了,撲到這個遺體邊哭一場,扯著那個遺體衣角哭一場,撿起李班長被砸爛的頭盔哭一場,看著“長頸鹿”給自己買的書包哭一場……

      當聽說自己的“工資”是叔叔伯伯們私下湊的時,小子竟然沒有哭,而是長久地沉默。

      那之后,娃就三天兩頭守著工地上的幾座新墳?zāi)?,沒完沒了地?zé)堝X,默坐。也就在這當口,局里的人事科長來工地動員公堆去念書。苦口婆心地勸了很久,直到科長解釋說:“念書有了學(xué)問,還可能當上工地工程師?!毙∽咏K于點了頭。

      “怎么想通了?”人事科長也松了口氣。

      “答應(yīng)我,念完書我還要回工地。”小子幾乎是在命令。

      “工地上的危險你沒看到?還回來干啥?”

      公堆竟然暴怒著喊:“我不回來,班長和‘長頸鹿叔叔他們的娃咋辦?”

      人事科長被嗆得啞然,順手把他撈過來,朝出山拉料的卡車駕駛座里一塞,吩咐開車。

      小子毅然掙脫,縱身跳到車廂里直直地戳著,隨著車子的啟動,面對隧道口和熟悉的工棚子,撲通跪下,號啕大哭……

      作者簡介:張西祥,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上海鐵路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清明》《鴨綠江》《莽原》《雨花》《散文》《安徽文學(xué)》等報刊。曾獲“屈原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2016年第八屆華語原創(chuàng)小說大賽一等獎、2018年首屆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2020年知乎故事全國征文大賽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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