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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處的河

      2021-09-13 11:16:42許冬林
      綠洲 2021年4期
      關鍵詞:大毛爺爺

      許冬林

      我們住在河邊。河養(yǎng)著村子,養(yǎng)著我們。

      我們,包括我、大毛、兵仔……我們喝著同一條河的水,吃著同樣的土地出產(chǎn)的五谷,過著同樣習俗的端午、中秋和農(nóng)歷年,說著同樣的方言……

      如果有夢,我們每夜的枕頭邊,是不是做著同樣的夢?夢境里,我們的歡呼嘯叫像蛙鳴,于是有月或無月的晚上,一河沿的此起彼伏的蛙鳴。

      這就是我們的童年和少年。這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在我們鄉(xiāng)下,名字叫“毛”的都是男孩。我至今沒搞懂為什么男孩的名字里喜歡帶“毛”,難道是希望他們長得像多毛的畜生一樣強壯?鄉(xiāng)人的哲學里,是越賤的東西越牢固長久。所以我奶奶常常念叨:家有三寶,丑妻瘦田破棉襖。丑妻不招是非,瘦田不招地主起強占的歹心,破棉襖丟了也沒人要,故總能失而復歸。

      賤賤的大毛,是我們?nèi)死镒顧C靈調(diào)皮的,他的機靈令同村大人實在驚訝,好像把他祖上幾代短缺的機靈給一次補齊了。大毛的爺爺,是個不入門的道士,給人“扎靈”是可以的,就是說會給死人糊漂亮的紙房子,但是不會搖鈴念經(jīng),故而只能接些清明和七月半里的扎紙房子的技術活,至于登堂入室搖鈴念經(jīng)大吃大喝臨走還可以揣了帶了這樣的美差,他爺爺就無望了。我一直以為,道士在亡人的靈前念念有詞,可能是在背誦關于祝禱或送別之意的某篇文章,但他爺爺背不出。在清明和七月半之外的那些尋常日子里,他爺爺就兼職做乞丐,一河兩岸,一旦哪里響起鞭炮聲,他爺爺便捏著大碗去討飯,有魚有肉,所以他爺爺?shù)幕锸潮饶切罱?jīng)的道士并不差。大毛家的貧窮,也許自他爺爺那輩就已開始了吧,我猜。大毛的奶奶是個啞巴,經(jīng)?!鞍““ 钡卦陂T口叫,臉上沒有笑,她好像不會笑似的,但她卻會碼骨牌,一上牌桌,眼睛溜溜地轉(zhuǎn),偶爾還作弊。

      那時,我們都小,不會用階層差別之類的眼光來看大毛。我和兵仔都喜歡跟大毛玩。大毛爬樹快,他一闖了禍,他爸掄起扁擔要打他,他就噌噌爬上樹,比貓都快。那時她奶奶圍著色澤模糊的深色圍裙站在稻草屋檐下望著他“啊啊啊”地叫,他媽媽就站在樹底下望著他笑。

      站在樹杈上,猴子一樣跳躍來去的大毛,簡直比大俠還要大俠。大毛有這樣高超的本領,對于我們這個三人黨,自然意義重大。我們摸清了河堤上下四五里的果樹位置和大致果熟時間,老實說,我們比果樹主人更焦急。做主人的,可以放寬心,果樹長在土上跑不掉,果子遲早是他們家的。可我們不一樣啊,我們饞得厲害,朝思暮想,只得暗地里去偷。

      每次偷果子,都是大毛上樹,我和兵仔在樹下接應。大毛很義氣,從不在樹上吃,他是一上樹就摘,把汗衫扎緊口子當口袋裝,反倒我們樹下的人一口一口地咽口水。偷桃和偷梨都是苦差,那時鄉(xiāng)間的桃都是毛桃,光著上身的大毛常常弄得一身桃毛,身上抓出一片片疹子來。他一下桃樹,我們抱桃而逃,一進入安全地帶,大毛便一頭扎進水里,在水里泡上好一會兒。我和兵仔就蹲在人家的洗衣石上洗桃,洗好在岸上等他一起分享美味。

      常在河邊走,難免濕腳。我們村莊沿河而居,家家果樹基本都傍著河。有時果樹主人突然回來,大毛一時情急,便從樹上直接跳進河里,“嘭”一聲,一個猛子扎到河對岸。

      梨樹葉子上經(jīng)常生有“癢辣子”,人若碰到,皮膚又疼又癢,極難受。梨樹主人通常自制梨套來套梨,套過把那工具收進屋。我們偷梨,沒有工具,只能赤膊上陣。自然是大毛上樹,他常常在樹上辣得啊呀啊呀叫。聽人說,被癢辣子刺著了,用奶水抹抹就會好,可是我們?nèi)说膵寢屧绮划a(chǎn)奶了。有一年,村里有了新婦,夏天,那嬰兒才三四月,睡在木搖床里,蛹似的,新婦坐在搖床邊搖著孩子。這一回,我打頭陣,我走到新婦面前,問新婦小孩是男是女,不時夸嬰兒好看,我的鋪墊工作太長了,大毛急得在墻邊齜牙咧嘴。“奶!奶!奶!”他在小聲叫。我便明知故問新婦:小寶寶吃奶嗎……我也想要一點奶兒。當我終于雙手捧著新婦擠的一撮奶水回到墻根時,大毛早已跳下河。

      我這樣無能,可是只消一夜,第二天的各類行動里,大毛依然會放我進入,我們很有些均田地共金銀的豪氣。

      在梨熟的季節(jié),我們盼望隔幾天來一場臺風,這樣,梨就會被刮進水里。在鄉(xiāng)下,掉進水里的梨,任何人都可以去撈去摸的,主人絕不責怪。我們便常常盼著這樣的好天氣到來。刮落入水的梨,基本都沉在水底,下水摸梨,大毛和兵仔兩人都有這本領,我只需站在岸上看好戰(zhàn)利品。這是最幸福的時光,憑勞動吃果實,光明正大,心不慌張。

      我和大毛這樣好,卻很少去他家里玩。除了他啞巴奶奶面相兇惡之外,還因為他家里總是黑乎乎的。我喜歡到兵仔家里玩,兵仔有個姐姐,喜歡給我梳各樣的辮子。兵仔的媽媽和我媽媽昔時又是同村姑娘,她們以姐妹相稱,常在一起碼骨牌。

      我往兵仔家跑得勤,似乎大毛也并無醋意。

      那時,河上沒有橋,兩岸來往,或者繞路到河梢頭,或者就靠渡船了。擺渡這事有些煩人,雖然能掙幾個渡錢,但隨叫隨到長期堅持下去,一般人家委實做不到。尤其是冬春的鄉(xiāng)閑時間,有人走親戚吃醉了酒,半夜喊“過河”,擺渡人從熱被窩里起床接送渡客,真是艱難。若想裝聾作啞不開門,人家就會一直喊下去,直到一河兩岸左鄰右舍都對擺渡人起了恨心。

      我們那一段河面,擺渡的是大毛爸爸。田地就在家門口,有時有人過河,敞開嗓子喊一聲,大毛爸爸就會從泥田里爬上來,跑到河邊劃船。

      后來,大毛大了,會水了,會劃船了,偶爾也能替一下他爸。替著替著,有了甜頭。不上學的日子,只要有人過河,大毛不待人喊,就上了船。大毛上船,我和兵仔就上船,那時過渡一毛錢一趟,一下午運氣好能收到好幾毛錢,大毛就領著我們在河對岸的小店里買零食,葵花籽或花生米居多,這兩樣東西一小包能有幾十粒。船泊在對岸,我們坐在對岸的河堤上吃著珍貴的零食,隔著河水看我們的村莊,像在珍饈滿目的天堂俯瞰人間。我們恍惚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劃船,吃零食,劃船……時光不老,村莊不變,河水終年地淌,可是河還在我們腳底,一寸不減。

      變化是從我家的萱草開始的。初夏,我家院子前的萱草開花了,兩朵,喇叭似的黃花,父親說此花可以吃,曬干更可留著慢慢吃。我便摘了萱草花,放在水邊的瓦臺上曬,我自己就端把椅子坐在瓦臺邊。沒坐多久,大毛和兵仔就來了,他們沒見過,問我花名。他們知道花名后還不走,忽然,兵仔提出想要一朵萱草花,我不想給,兵仔搶一朵就跑了??墒?,大毛還沒走,讓我也給他一朵。我想,總共才兩朵,再給我自己都沒了,就低頭不給。忽然,大毛在我面前念道:給我不給他,養(yǎng)個兒子沒嘴巴;給他不給我,養(yǎng)個兒子沒屁股。

      我又驚又羞,伸手去轟他,他敏捷一讓,搶了另一朵就跑。大毛和兵仔,一人捏一朵萱草花,笑嘻嘻跑遠了。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心里似有驚雷轟響:原來我是女孩子,和他們不一樣,我長大了會生小孩的。想到生小孩,我就想到大毛和兵仔是男孩,他們不是我的同類。

      漸漸地,我和大毛、兵仔就玩得少了。

      上初中,我和大毛同班,兵仔在另一個班。每天上學,大毛和兵仔一路言笑著,路過我家門口。他們路過時,總喜歡往我家看一眼,但也不喊我同道。放學時,兵仔就早早跑到我的教室門口等大毛。我眼見著他們越來越成為男人的樣子,嗓音變粗,動輒甜膩膩地逗著女同學……

      我們學校在江堤腳下,經(jīng)常清晨和黃昏時,學校東邊院墻那一塊縈繞著一條長長的白氣,遠看像橫著扯起的輕紗幕帳,夢幻神秘。我們小孩子聽風就是雨,以為那是鬼魂在出沒,用一片霧氣罩著讓我們看不到,因為那院墻外半里的地方就有一片墳塋。

      這一帶霧氣在春秋時節(jié)里最為濃厚,我們課上課下嘰嘰喳喳的,漸漸就傳到了老師那里。老師說:我們學校這一片地,地底下可能有一條地下河,院墻邊冒白氣的地方,可能距地下河最近,所以那里潮氣最重。我們聽了,驚訝得不得了。

      我們都住在河邊,日間河上渡來渡去,卻不知這世間還有一條河,在幽暗的土壤深處。地下河,應該是跟不遠處的長江保持著同樣的流向吧,自西向東,只是終朝不見陽光。

      我們坐在課堂上,風吹書頁,一時默然。我想入非非,心生憐憫:那該是一條被我們村莊和學校壓得抬不起腰身的河流吧。大毛到底是男孩子,沒有我這樣的小心思,他自此對地下河有了無盡的興趣。水文勘察的人到我們學校里,大毛就跟屁蟲似的跟著,看他們在操場上打洞,鉆井似的往地下鉆,從地層深處探出來一捧捧干凈如洗的黃沙——他們探到了地下河的河床。

      “真的有地下河!我們學校連帶這個村子,是漂在地下河之上的!”大毛得出他的結論。他把他的結論,告訴給班里一幫男孩子,放學后還搭著兵仔的肩膀繼續(xù)吹噓他的發(fā)現(xiàn)。

      我們聽著大毛的理論,心里害怕:假如有一天,我們漂走了怎么辦?沒漂走的,會不會在某個夜晚,忽然崩塌,深深墜入地下河?

      大毛成了我班的地理學家。他膽大,帶著思索的低頭狀,經(jīng)常跑到院墻那一塊,在那里逡巡。他想聽到地下河的流水聲,是像汛期時的地表河那樣嘩嘩地淌?還是像廚房的水桶漏水那樣叮叮地滴?有時他甚至爬上院墻墻頭,半空里來回地走,尋找劃船時的那種微微的眩暈感。真讓人擔心:假如忽然墜到地底下了怎么辦?我們可不敢去撈。

      我那時對地下河興趣不大,驚訝了幾日,害怕了幾日,便沉迷于讀席慕蓉了?!稛o怨的青春》《七里香》……席慕蓉的一本本詩集占去了我整個青春時光。養(yǎng)長頭發(fā),穿連衣裙,吟風傷月地寫小詩……我越來越雌化,便也離越來越雄化的大毛、兵仔更遠了。

      初一、初二年級都有地理課,地理老師上課時喜歡提問大毛,大約因為大毛總能順利回答問題令老師倍生成就感。世界真大??!除了我們學校的地下河,除了我們村的長寧河,除了不遠處的長江,還有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還有南極洲……將來,我的地理通的大毛伙伴,會否駕一只小船,載上我和兵仔,順長江到東海,到太平洋,然后在南極洲,我們坐下來,掏出一包花生米來且吃且聊?

      就像從前。我望著侃侃而談的大毛,胡亂想。

      但是,這樣的幻想,一進入初三,就消散了。我們面臨中考,或者考上,將來“跳農(nóng)門”;或者刷下,就地臥倒,在我們這個江北半島形沙洲上種地,南極洲太遠就不去了。

      初三那年春三四月,我放學回家,吃午飯時聽見我媽和鄰居們說笑。鄉(xiāng)村太寂寞了,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可以發(fā)酵成為一出大戲。他們說的笑話是,大毛的媽媽在水邊淘米時,打瞌睡,一頭栽水里了。這個笑話在我們村里每次一重播,都會“啪啦”一聲帶出一地的笑聲。大毛媽媽當然爬上岸了,總還不至于到了水里還在打瞌睡。鄉(xiāng)人們以一個正常人的眼光看大毛媽媽,看大毛一家,那真是錯漏百出的人間一角。

      大毛媽媽弱智,但沒有攻擊性,一年到頭見人就笑。先前大毛家的飯食衛(wèi)生都是他奶奶操弄,我們上初中時,他奶奶忽然就病故了,后來就不知他們家誰做飯了。

      世界那么大,可是大毛放學只能回家,然后等命運未卜的午飯或晚飯。還有一樁,他爸爸兼著擺渡的營生丟了。要想富,先修路——到處都在修路,或是正謀劃著修路,陸路交通正一寸寸深入,代替古老的水路交通,到我們村,便是在這條百余歲的人工長河上筑堤筑壩,就像蘇軾在西湖上筑蘇堤一樣。我們是密集筑堤,隔那么幾百米就有一堤壩,于是,我們的悠長悠長的長寧河便被切成了一塊一塊的方塘,水里養(yǎng)魚,堤上通行,兩岸來往越發(fā)便捷密切。

      有了密集的堤壩,大毛爺爺?shù)钠蛴懽匀灰哺颖憬?。有一回,我站在樹蔭下釣魚,我那時偶爾還返祖似的喜歡挑戰(zhàn)和試驗一下男孩們做的事情——釣魚時卻聽見大毛和他爺爺在吵。他爺爺一聽見炮響便聞風而動,拿著大碗就要走,大毛拖住他爺爺,不讓爺爺去乞討。我知道,大毛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大毛了,從前是只要有魚肉雞鴨他就可以不問來路地從爺爺碗頭搛走歡喜吃下。如今,大毛和我一樣長大了,除了衣食所求,我們的身體里已經(jīng)生長出一些叫作“尊嚴、榮耀、夢想”之類的物質(zhì)。換我是大毛,我也不許自己的家人出門乞討。

      “老頭子,你這回再出門討就別回來了!”我聽見大毛在罵他爺爺了,但是,聲音里分明汪著嘶啞的哭聲。

      他爺爺握著碗,一路小跑,往堤壩這邊來。我提了釣干,低頭回家,心里也有說不出的沉重。

      初三,不僅面臨中考,而且初三的學習科目中也少了幾樣,其中包括地理。沒有地理課的初三,對于大毛來說,形同荒漠。在沒有地理的課堂上,老師們說得吐沫橫飛,我們寫得飛沙走石,一抬頭看見窗邊坐著的大毛,忽然覺得他顯得那么多余。

      我瞥一眼大毛,知道自己和大毛將來要走的肯定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大毛那時除了地理好之外,其他課程都糟糕,而我的成績已在班級遠遠甩掉女生,直逼男生中的尖子生。

      中考,我考進了一所中專,只待一畢業(yè)就捧鐵飯碗。兵仔和大毛都沒考上高中,但各有去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兵不再像七十年代那樣成為潮流,新的潮流是經(jīng)商,手持大哥大,脖戴金項鏈,腰纏萬貫,所以叫兵仔的小青年跟著他從商的姐夫一道闖市場去了。大毛呢,無親戚可靠,年輕人總歸要出門,他后來去了哪里我也沒問過。

      中專錄取通知書下來時,我家里來了一些親戚來賀,提了臉盆、水瓶、筆記本之類作禮品,鞭炮也響了一時,大毛的爺爺?shù)故菦]來乞討,也或者他出門乞討了沒趕上來我家。我和大毛、兵仔,我們?nèi)?,到底誰最先離開已經(jīng)切碎了的長寧河,離開我們的村莊,我們都不知曉。我們,小心翼翼地,各走各路,都不想驚擾了對方。

      中專學校里,我又學到了地理。年輕的地理老師,意氣風發(fā),講到河流、土壤、植被、大氣循環(huán),我忽然覺得,即使是一粒塵埃、一顆水滴、一立方看不見的空氣,他們在天地之間,也都有自己的坐標,或者運行的軌跡。翻著書頁時,偶爾會想到大毛,那個因為發(fā)現(xiàn)地下河的存在而神采飛揚的少年,此刻的他,會像一粒塵埃一樣,在風里還是在世人的腳下?

      多好的地理課!多好的少年!

      過年回家,在切碎的長寧河邊,光禿禿的榆樹下,碰到過兵仔,也碰到過大毛,但沒同時碰到過兵仔和大毛。兵仔一副小商人打扮,穿戴體面,話語間見多識廣的樣子。大毛黑瘦,跟我只笑笑,我猜他在工地打工,抽煙時伸出的手指干裂,指甲縫里似有還沒洗盡的石灰泥。

      又一年的一個正月初幾里,聽見兵仔家那邊鞭炮響,我媽說:兵仔訂婚了!我們那里,訂婚時男方跟女方一道買衣服、金銀首飾、自行車之類,買回來了就會放鞭炮,給左鄰右舍送喜糖,然后將所買物品再送到女方家里。也有好奇的婆婆媳婦們,會循聲去參觀所買物品。我說:兵仔訂婚真早!我媽說:家里條件好,可不就被人家姑娘早早看上!這年頭,誰家姑娘眼睛不雪亮!

      我媽說過嘆了一聲氣,我知道那意思。假如我不是考上中專,說不定跟兵仔訂婚的人就是我。可惜我媽只有我一個女兒,若是有兩個,一個錯過了,也許會讓另一個替上,那么殷實的人家錯過多可惜。

      我工作后有一回周末回家,吃飯時又聽見我媽捧著飯碗在河堤上與幾個伯母閑呱。

      “喜歡對河的!”伯母說。

      一群婦女說著,說完跟一陣笑聲。

      兵仔結婚了,可是大毛女朋友還沒有。別人家里,兒的婚事都是娘操心奔走,可是大毛媽只是整日傻笑,根本就無人來做媒。大毛喜歡家住河對岸的一個姑娘,那姑娘常在河邊洗衣洗菜,夏天會在河邊洗腳,褲腳往上一捋,兩條小腿白得發(fā)光,大毛就坐在自家屋檐下隔著河看姑娘洗。

      聽說大毛后來發(fā)動他父親去姑娘家提親,他父親沒敢,沒有膽量。他父親以自己的娶親經(jīng)歷推測,他們家百分百高攀不上。大毛不死心,便托了他家一個有些聲望的親戚去幫他提親,親戚鼓動他說:大毛你人聰明,買幾樣禮品,你自己上門去提最管用。大毛便依計去行。

      大毛的禮品被姑娘父母“哐啷”扔出好幾丈遠,還連帶著一頓羞辱和責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窩人不是討飯就是孬子……房子都要倒的人家還想娶媳婦,哼……

      大毛站在姑娘家門口聽憑辱罵,姑娘躲在閨房里不出來。大毛忽然一路狂奔回家,連禮品也不要了。這之后,我們河邊的老老少少便很少見到大毛了,大毛整日睡在家里,也不出門干活。村里流傳:大毛得了相思病!聽說大毛的頭發(fā)好長,也不剃,真成了毛人了。

      兵仔的老婆生了寶寶,偶爾會跟著她婆婆一道抱著寶寶來我家串門?!皣標懒?,”兵仔老婆說,“我們走路都不敢走他家門口,他現(xiàn)在見到女人就抱!”我媽聽了,向我珍重告誡道:“阿晴你放假回來,可千萬別往下河去!”大毛住我家的河下游方向。自此,長寧河在我心里又被切了一刀,斷了,河下游的大毛家,成了陰森恐怖的遠方。每周末回家,我站在河邊,目光穿過榆蔭,穿過柳蔭,遙看大毛家低矮的小屋,心里恐懼又惋惜:大毛成了人人懼怕的動物了!

      四奶奶家屋后水邊有棵棠梨樹,春天戴重孝似的披一頂?shù)陌谆?,夏天會結出褐色的又小又苦的果子。幼時,我和大毛、兵仔都摘過那果子,放在四奶奶家茅房邊的稻草灰里焐,焐軟了就可以入口了,也不那么苦了。想想那時,我們神農(nóng)嘗百草一般,把鄉(xiāng)間各種草木花果藤蔓的苦和甜都一一嘗過,生活充滿期待、渴望、冒險、驚喜……

      大毛,對不起!

      我在心里跟大毛說。原諒我像其他人一樣,害怕你,遠離你,默默地心疼你。

      不記得過了幾年,大毛的狀況越發(fā)糟糕,聽說他違背倫理,強奸了一個親戚。他不是得相思病了。他是瘋了。透透地瘋了。

      然后我結婚成家,回娘家的時候越發(fā)少了。某年春天回家,帶著孩子在河堤玩,母親說:往下河邊走沒事了。

      我一愣,沒明白意思。伯母拎著一籃菜經(jīng)過,詫異道:大毛死了,你還不曉得?

      我心下轟然:大毛怎么死了?

      伯母就笑。

      淹死的。母親說。

      怎么可能?大毛水性那么好,一個猛子可以扎到河對岸。

      伯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他家里人說是淹死的。死的當天,就拖走火化了,年輕人死了不在家過夜的。

      我媽的消息不及我伯母靈通和全面,我媽尋常時日多在碼骨牌,所以只是知道大毛死了,下河邊太平無事了。我伯母接下來形象描述道:大毛的尸體被人抬著,經(jīng)過河中間的堤壩,然后放進等候在河對岸的玻璃棺里。他爸爸趴在玻璃棺上哭,一個男人的哭聲好大,一河兩岸都聽得真切。那時河對岸已經(jīng)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集資修了水泥路,車行方便,而我們這邊還是潮陰陰的泥巴路。

      我媽便問我伯母: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伯母低聲道:聽說吃了什么東西……天知道呢。家里人也給他搞怕了,怕他還……又跟他老子打。

      我望著長寧河,河里夕陽顫動,河邊榆樹懸掛串串榆錢,在風里悠揚擺動——故鄉(xiāng)多美?。≈皇?,故鄉(xiāng)再沒有了一個名叫“大毛”的人了。

      兵仔的事業(yè)越做越好,成了當?shù)匾粋€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一度把自己的產(chǎn)品賣到東南亞。我呢,鬼使神差地,成了一個不出名的作家。二十多年過去,大家都混得有些頭臉了,同學群、老鄉(xiāng)群紛紛拉起來,我和兵仔接上了頭,然后成為微信朋友圈好友,彼此關注對方動態(tài),相互點個贊。有一回在京城,我在那里進修,兵仔在那里參加一國企某個項目的招標,同在京城,便約上一見。

      見面后,我們都彬彬有禮,起坐間都表現(xiàn)得優(yōu)雅得體。兵仔問我創(chuàng)作,也問我創(chuàng)作的收入情況,大約在商人習慣性思維里,收入多寡基本就能標注這種職業(yè)的高低貴賤。我說得有些臉紅。兵仔馬上跟上禮貌的安慰。然后,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說起大毛。

      原來,我們都那么深深地記得,我們的大毛伙伴。

      “假如大毛不生在那個家庭,他肯定不會瘋的。他比我還聰明。”兵仔悠悠地說。

      我點頭:“原生家庭,有時就是筑造一個人命運的模具。對于一些人,背負著原生家庭的枷鎖,注定一世為囚,舉步維艱?!?/p>

      相比大毛,兵仔要幸運得多,當年他姐夫從商,他父親在村上管理著村辦小企業(yè),資金、經(jīng)驗和機遇令他少吃很多苦。我也是幸運的,父母正常,家庭氣氛融洽,兄弟姐妹也不多,令我能夠安心學業(yè)。

      “聽說大毛是淹死的?!蔽艺f。

      “哦?晚上淹死的?”兵仔問。沒想到兵仔多年在外闖蕩,對故鄉(xiāng)的事竟多不知情。

      “應該是白天吧?!蔽艺f。

      “哦。如果他現(xiàn)在還在,頭腦正常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到我企業(yè)里來幫個忙?!北羞z憾地說。

      “大毛最擅長的是地理,也許可以幫你把業(yè)務拓展到南極洲……當年,大毛天天在學校院墻上來回走,我只是擔心他會墜進學校地底下的暗河里淹死;而他一旦墜下去了,我會害怕,會不敢撈他?!蔽以秸f聲音越低。

      然后,我和兵仔都沉默了。良久沉默。

      窗外,那么多霓虹照耀,人人腳步帶光,我們身處繁華。可是,我們有一段往事,像地下河一樣埋得很深的往事。

      我的聽覺似乎越來越靈敏,在日日走過的陽光下,在青草擁覆的公園里,一低頭仿佛就能聽見地層深處有河流滿懷幽咽,低低流淌。

      那里有光嗎?如果有,是不是匍匐的姿勢?

      責任編輯車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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