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離
初識昂樺,是在2020年夏天。新冠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幾位在南昌的文友找機會小聚,席間見到待人誠懇、熱情率真但又內(nèi)斂克制的昂樺。認識之后,才知道我們兩個人已經(jīng)在同一個城市共同生活了幾十年。我們都是從小在長江邊長大的,在那度過童年,地理上相距很近,而且在歷史上曾經(jīng)是同一個縣。這樣說起來,我們還有同鄉(xiāng)之誼,加上兩人年紀也相近,性情也相投,交往自然就多起來,不長的時間里兩人竟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人與人之間的結緣,具體的原因有時候也很難說清楚,但我與昂樺從相識到相知,詩歌無疑起了重要的作用。
我在大學的課堂里講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閱讀新詩自然是我必須要做的功課。前幾年更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我自己也開始學習寫詩,一時間成為詩歌寫作的虔誠學徒。而昂樺更是從青年時代起即開始詩歌寫作的嘗試,并且于大學讀書期間就已經(jīng)在重要的專業(yè)詩歌刊物上發(fā)表過詩歌習作。由于這些因緣,討論正在閱讀和正在寫作的詩歌作品,便成了我們交談的主要內(nèi)容。我驚嘆于他閱讀量的巨大,和對于詩歌寫作的過人的熱情,而他的工作又是那么繁忙,每天都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去打理和照料。一個人在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中途,而且在仿佛與文學并無多少關系的事業(yè)上有了一定的成就之后,仍然能夠保持對于詩歌閱讀和寫作的讓人驚訝的熱愛,他到底有著怎樣的內(nèi)心世界呢?他的詩歌寫作和他的內(nèi)心世界到底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他用心寫下的詩歌作品和我們所置身的時代和現(xiàn)實又有著怎樣的關系?他是一個與詩壇幾乎沒有任何關系的人,他的詩歌寫作沒有任何功利性可言,那么,他寫詩一定是有話要說吧—他為什么要用詩歌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內(nèi)心,并且向這個世界說出他想說的話?他到底想說什么?又是怎么說的?……我在讀他的詩的時候,這些問題時常涌上我的心頭。
所有這些問題,我都希望能夠在他的詩歌里得到回答。于是我讀到了他的一組近作,寫作的時間是我們相識之后的一年之內(nèi)。我知道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經(jīng)常要穿梭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這好像與他的詩歌里所呈現(xiàn)的生活場景有著某種同構關系。以我對于他的“詩學觀念”的理解,他目前所寫下的所有詩作,都來自他對生活的有感而發(fā)。他用詩歌表達對于生活的觀察、感受、思考與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喜歡在大地上行走的人—當他走累了,會暫時停下腳步,拿起手中的筆,記錄下自己的思考和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他所有的詩都寫于生活的現(xiàn)場。他現(xiàn)在的詩歌寫作有明顯的“中年寫作”風格,帶有強烈的沉思和冥想的色彩;但是另一方面,他的詩對現(xiàn)實的介入感又非常強,是一種高度及物的在場寫作,這構成了他的詩歌思想和情感內(nèi)涵的豐富和復雜。
也許是和從小在鄱陽湖邊長大有關吧,昂樺特別喜歡在他的詩里寫鳥。白鸛,杜鵑,布谷,以及許多沒有提到名字的鳥,這些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飛行動物構成了他的詩歌的重要的“物敘事”。當然,正如小說寫作一樣,所有的“物敘事”最終還是為了寫人,詩歌的“物敘事”也不會例外。這正是他的《觀鳥記》帶給我的感受。一首只有短短八行的小詩,卻構造出了一個內(nèi)蘊豐富的廣闊的世界。詩人在這里盡顯了他“以小見大”和“以少總多”的詩的才華和能力。讀者會從這樣的詩里想到一個人的一生。那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湖邊覓食的無名的鳥,被詩人想象和塑造成一個“勞動者”的形象。我愿意從這樣的角度進入昂樺的詩的世界。他的工作的繁忙限制了他在詩歌寫作上時間和精力的投入,也許他的詩的技藝還算不上特別圓熟,但從這里卻能看見一個寫作者讓人感動的詩心。
我想起我們的第一次相遇,他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許正與此有關吧。他的詩人氣質是一望而知的。他總是給人一種風塵仆仆的印象。他有時候很健談,有時候又突然陷入久久的沉默,仿佛與周圍的喧囂和嘈雜有些格格不入。他打量世界的眼神,既溫和又犀利,又仿佛總是有著一種拂去又來的憂傷,讓人猜測在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里,他曾經(jīng)品嘗過多少生活的苦澀,遭遇過多少人世的滄桑。而這一切,都是他不會輕易與人訴說的。有時候我會這樣想,他的故事也是所有這一類中國讀書人的故事:他們出身于社會底層,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靠著自己的聰明和勤奮,考上了大學,接受了高等教育,然后又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拼搏,終于在城市里扎下了根,并且有了一份自己的事業(yè)—然后呢?然后他們開始感受到身與心的疲憊,感受到事業(yè)遭遇了天花板,人生抵達了某種極限,再也無法突破和逾越,然后他們開始眺望生命的終點,開始感受人生的幻滅與生命的虛無。但是我分明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并不僅僅只是這些。他應該比一般人有著更多的“后來的故事”。我與他相識之后,總是隔不長一段時間,就能讀到他發(fā)給我的詩,而且他的詩總是給我以難以忘懷的深深觸動,這不能不令我感到驚訝。我和周圍的許多人一樣,幾乎每天都體味著生活所帶來的挫敗感,所以知道一個人要保持一顆恒久的詩心,是多么寶貴,又是多么艱難。
我們說一個人是個詩人,說他有詩人氣質,說他一直保持著一顆詩心,可能的意思是說他能在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滄桑之中葆有一顆童心和赤子之心,因此他能保留許多只有一個孩子才會有的單純和天真。他會用一雙孩子似的純真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他所有的幸與不幸都與此有關。當我們沿著這樣的思路去讀昂樺的詩,有時候卻可能會遇到理解上的障礙。我第一次讀到他的《白鸛》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這是一首有些令人不安的詩。他將“白鸛”與“蛇”的意象同時寫進一首詩里。白鸛近似于一只仙鳥,而蛇是讓人感到害怕和“恐懼”的。這樣一首看上去頗有些令人費解的詩,表明昂樺的詩歌世界并不像他寫出的某些作品那樣的簡單。抒情性當然是他的詩歌的主要品質,但他并不滿足于成為一名“抒情詩人”,他寫詩不僅是為了抒發(fā)個人的情感,也要表達他對于生活和生命的思考與追問。
“蛇”的意象含義復雜。它總是生活在見不到陽光的地方,象征著世界與人心的幽暗;中國的民間傳說還會將蛇與女性和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所寄托的復雜況味,向來是文學和文學史研究所津津樂道的話題。蛇還可能是魔鬼的化身,象征著邪惡,這樣的理解來自《圣經(jīng)》開篇《創(chuàng)世記》里的故事和傳說。但其實《圣經(jīng)》里關于蛇的故事寓意非常復雜,要讀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蛇慫恿亞當和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然后生活在伊甸園里的人類的先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赤身裸體,并為此感到羞恥。我不肯定昂樺在寫《白鸛》時是否想到了《圣經(jīng)》里的這個故事,更不知道他對這個故事有著怎樣屬于他自己的解讀。我們在詩里看到這樣的場景,即一只白色鳥抓起一條蛇,然后“騰空飛起”—它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它又會帶著抓起的那條蛇飛往何處?我不想對這首詩做什么心理學的闡釋,我想說的是以我對昂樺的了解,他曾經(jīng)對于米沃什的詩歌的閱讀和理解下過足夠多的功夫。米沃什說過這樣的話:“我用盡全力,去捕捉可觸知的真相,那才是詩歌的意義。”如果昂樺在詩歌寫作上想抵達什么目的,那么對于世界和生活的真相的探索與追尋,應該是他最大的抱負和野心。在各種社交場合出現(xiàn)的昂樺看上去總是那么彬彬有禮,與相識相知的詩友談論起詩的技藝更是心懷虔誠和敬畏,時時體現(xiàn)出他的謙卑。但是一個人無論看上去多么內(nèi)斂和克制,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會有輕易不會外露的狂放;而一個對于詩歌藝術毫無功利之心的人,或許他的詩歌寫作更接近詩的本質和藝術的真諦,這正是詩藝的秘密之處。
《白鸛》是一首寓意復雜的詩,但我猜測昂樺一定親眼看見過詩里所呈現(xiàn)的場景,否則他不會僅僅憑借自己的想象力,虛構出這樣一幅多少有些令人驚悚的自然畫面。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我會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已經(jīng)逝去的鄉(xiāng)村生活里的人與事。對于我來說,蛇是最令我害怕的一種動物,在我的童年記憶里,蛇幾乎無處不在,田間地頭,山上山下,河邊樹旁,屋前屋后??赡茉谀阃耆珱]有預料的時候,它突然就出現(xiàn)在你面前,讓你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它有時候甚至會侵入更加私密的空間,讓你相信每一次與它的相遇,都是你個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請原諒我花費了這么多的筆墨談論一種令許多人感到厭惡甚至恐懼的動物。我希望這樣的談論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昂樺的詩歌。在我看來他的詩歌寫作有著米沃什似的“去捕捉可觸知的真相”的野心。如果我這樣的解讀能夠成立的話,那么《白鸛》就是這樣一首詩,它能夠讓我們發(fā)現(xiàn)昂樺詩的世界里的重要秘密。詩人發(fā)現(xiàn)過這個世界的“真相”,并被世界的“真相”死死“糾纏”和“擁抱”—他也想到過“騰空飛起”么,就像那只圣潔的白鸛一樣?我感到好奇的是,那只“騰空飛起”的白色鳥后來到底去了哪里?在那首短詩里詩人沒有給出答案,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懸念。我們?yōu)槟侵畸X鳥擔著心,當然我們更多的是為自己擔著心。
相對于白鸛,布谷是一種我們更為熟悉的鳥,它讓我們感到更加親切。比起別的鳥,它更能讓我們想起人類的“勞作”。我也是一個詩歌的學徒,我在最早的詩歌習作里也曾寫到過布谷鳥的叫聲。所以當我在昂樺的詩里聽見一只布谷鳥在春天的鳴叫,心里不由得感到一種莫名的歡喜。有時候我有一種極其武斷的想法:每一個當代的中國詩人都應該在他的詩里寫一寫布谷鳥(哪怕僅僅一次),否則他很難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中國詩人。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極其可笑,但又覺得這樣奇怪的想法也許真的有它的合理性。因為布谷是這樣的一種鳥,它與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是那樣密切相關,每個中國人在每一年的春天都會聽到它的叫聲,無論你是生活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它的叫聲曾經(jīng)離我們那么近,后來它的叫聲仿佛又離我們那么遠。它的叫聲曾經(jīng)那樣讓我們歡喜,但現(xiàn)在它的叫聲仿佛聽上去有些令人憂傷。無論是人類世界還是我們自己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在一個人的生命的不同階段,布谷鳥的叫聲會喚起他心中不同的感受,這太好理解了。昂樺的一首詩直接用《布谷鳥》來命名—又是一首“物敘事”的詩,但不是一般的“物敘事”,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自然寫作”。我知道“物敘事”和“自然寫作”在這些年的大行其道,背后折射出十分豐富的時代和社會變化的信息。詩人當然會對時代和社會的變化比一般人更加敏感,所以他能從一只布谷的叫聲里,聽到更多的東西。這是我從昂樺的《布谷鳥》里所讀到的。我看見的不是一只抽象的布谷,也不是一只作為象征的布谷,而是一只特別屬于詩人昂樺的布谷鳥。它有點“不合時宜”,它唱著“古老的調(diào)子,懷舊的調(diào)子/嗓音略顯憂傷”,它的意圖很明確,就是要“用聲音提醒大家”,“它堅守的地方原來是一片田野”。這一行顯得有些直白的詩句,它想表達的內(nèi)涵實在是太豐富了。對于進入現(xiàn)代以來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人類的歷史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感受和體會到詩人在這里想告訴我們什么。
《布谷鳥》的調(diào)子有些急切,昂樺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心里的話告訴我們。一只布谷鳥的憂傷也是他的憂傷,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才會有的體察萬物的情懷。而一個詩人內(nèi)心的憂傷,是值得所有人關注的—這讓我想起好幾次朋友聚會時他的樣子,飯還沒有吃完,酒還沒有喝盡興,他就急著要朗讀詩歌,他自己寫的,或者是別人寫的,也不管酒席上的人有沒有興趣聽他朗讀。那時候我真的有點替他著急,因為我知道在這種場合,一般人是不愿意聽人朗讀詩歌的,這甚至和你朗讀的詩是好還是不好沒有直接關系。聽的人盡管裝出用心傾聽的樣子,以顯示出自己對人的禮貌和有修養(yǎng),但心里可能早就感到很不耐煩。以他的聰明和睿智,他會看不出這些么?他看出了別人的不耐煩,但依然要將他的朗讀進行到底,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光有勇氣還不夠,他還要對自己所朗讀的詩有足夠的自信。按照我的理解,他的自信只能來自他心里這樣的想法:你們都好好聽著,我真的有話要告訴你們!
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是他朗讀詩歌的時候那種徹底忘我的樣子。他沉浸到一個世界里去,仿佛完全不管在場的人聽到他的朗讀會有怎樣的感受。這樣的坦誠是令人贊嘆和欽佩的。他也許對于朗誦的藝術并無多少研究,但每一個聽他朗讀詩歌的人都無法不被他的坦誠和洋溢著的激情所深深打動。他寫下了不少獻給母親和父親的詩,那既是他個人情感的表達,也是他對整個世界和人類的真情告白。他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向別人袒露自己的內(nèi)心,哪怕是你與他第一次相見,你也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極其柔軟的那一部分—而且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看見過這個世界的“真相”、并被這個世界的“真相”長久地“糾纏”和“擁抱”之后。而這時候一個人想告訴我們的,才是最為重要的,也才是最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
我這樣說,也許有些冒昧了,甚至還有一些謬托知己之嫌。但是也許我確實能懂得他內(nèi)心的渴望,因為他的渴望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渴望。他在一首寫給自己的孩子的詩里表達了這樣的渴望:
你眺望星辰并與黑夜對話
做個普通人行走在曠野
坐在山頂?shù)氖^上,有一個獨立的靈魂
把眼前的情景攝入腦海:
做一個普通人同樣需要經(jīng)歷起起落落
至少需要隱身其中看出差別
直到喜悅涌上心頭,讓礪石浸沒在水中
這也是他寫作詩歌的最大動力吧。而且我相信他會一直把寫詩堅持下去。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冰心先生的一種說法: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寫詩,他并不一定是一位詩人;只有當一個人老了之后還堅持寫詩,他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冰心先生真是了不起,她用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說出了詩歌的某種真諦。我們期待著讀到昂樺更多更好的詩,因為一位真正的詩人永遠也不會放下他手中的那支筆。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