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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桑的大海

      2021-09-14 07:50:00海勒根那
      小說月報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巴桑德爾船長

      海勒根那

      我跑長途做運尸人那些年,大抵都是從城里的醫(yī)院往鄉(xiāng)下運送死去的病人,卻從沒想過會遇到一個溺水者。那是初冬季節(jié),租車的是一位來自草地的中學(xué)教師——呼德爾,三十多歲,死者是他的同鄉(xiāng),叫巴桑,據(jù)說是在遠洋捕魚船上做船員,因臺風(fēng)遇險而死,他要拉死者回來,到故鄉(xiāng)安葬。草地的牧人去大海里捕魚,我還第一次聽說。我開口要了個價錢,對方也沒有還口,一單生意就算成交了。我們從巴鎮(zhèn)出發(fā),行程有一千五六百公里,到達渤海灣的一個碼頭。漁船公司委托船長接待我們。船長五十歲開外,是個山東大漢,滿臉歉意,安排我們住宿,并請我倆在一家高檔餐廳用餐,席間一再說:巴桑是個好人,他很能干,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船員。又拿出一張匯款單據(jù)給呼德爾看,說:按出海人的規(guī)矩,每個船員都會留下遺囑,遵照巴桑先生的遺愿,我們已經(jīng)把他的撫恤金和保險金匯給了海參崴的杉蔻女士,至于他的所有安葬費都由我公司負責(zé)。談到這些,我自覺地回避,到室外去吸煙。那天夜里,呼德爾和船長聊到很晚,直到餐廳打烊。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殯儀館的停尸間里見到死者,他身邊擺滿鮮花,身上覆蓋著白色蒙布(上邊銀光閃閃,似乎沾有零星的魚鱗)。幾個殯儀人員把死者抬起,放進我面包車的冷凍箱里,令人詫異的是,這具尸體好像沒有下肢。此時呼德爾已與船長握手道別,大個子船長一直目送我們離開,直到望不見為止。

      說實話,那趟差我接單時就有點打怵。按我們那兒的民間說法,溺水而死的人陰魂不散,又濕又重,一般跑長途的司機不會拉運這樣的尸體,它隨時能壓垮你的車子,或者拖拽你的車輪。瞧,麻煩事說來就來了,先是天公不作美,前一晚,遼東半島突降十年一遇的大雪,高速封路,奔喪不能停留,我干脆走鄉(xiāng)村公路,那會兒還沒時興導(dǎo)航,只能邊問路邊行車。厚厚的積雪被車輛蹚得泥濘不堪,車輪不時打滑,我把緊方向盤,這種路況只能以40邁的速度行駛,又不宜播放音樂,無聊透頂,唯一能消磨時光的,就是和同行人閑聊。呼德爾看起來情緒不佳,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遙望窗外的遠方,似乎還沉浸在失去親友的哀慟之中,我和他搭了好幾次話,他才肯開口說話。

      你和這位朋友感情很深?我問。

      呼德爾點點頭,說:“是的,他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p>

      他怎么去的遠海捕魚?

      說來話長,呼德爾凝神片刻,說:不記得是哪個薩滿講過,有時需要散去山上的云霧,才能看清山頂。巴桑也如此,他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

      我望了望講述者,擺出一副愿意傾聽的樣子。

      呼德爾就打開了話匣子:這樣,我還是從他小時候說起吧。師傅,你聽說過“陰兵過境”嗎?

      什么是“陰兵過境”?

      那是民間的一種說法。離我們牧村幾十里的山谷里,有一個很神奇的洞,經(jīng)常能聽見千軍萬馬廝殺的聲音,牧村的老人都說那是十三翼之戰(zhàn)時,成吉思汗兵敗躲避到這個山洞留下來的。

      你親耳聽到過?

      是的,親耳聽到過,另一個伙伴就是巴桑,是我倆一起聽到的……那會兒我和巴桑也就十來歲,一次小學(xué)組織夏令營,去的就是那個山谷。孩子王布仁的主意,趁老師不備,要偷偷帶我們探秘那個赫赫有名的山洞。巴桑從小沒有雙腿,經(jīng)過一段怪石嶙峋的石塘林時,他落到了后面。到了山洞,沒有一個孩子敢進去。布仁提出來,誰敢進山洞,他愿意獎賞那個人一瓶汽水。那時來看誘惑足夠巨大,但仍無人響應(yīng)。等巴桑憑借兩只胳膊走到我們面前時,布仁有了壞主意,他先讓大家閉嘴,然后對巴桑說:剛剛我們都進了山洞,現(xiàn)在就差你了!巴桑滿臉塵土,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瞅瞅布仁,并不敢揭穿。布仁催促他:還不趕快爬進去!幾個小伙伴也起哄:爬進去!爬進去!巴桑兩只手拄著鵝卵石,支撐著他黑瘦的身體,一聳一聳地向山洞里行去,直到隱沒不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聽到那一聲比野獸還尖利的嘶吼,或是巴桑的一聲驚恐的慘叫,可是沒有,山洞里一點聲音都沒有。過了好一陣兒,布仁忍不住呼喊起巴桑的綽號——沒腿青蛙!卻聽不到任何回應(yīng)。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是被怪物吃掉了嗎?話音剛落,一個家伙撒腿就跑,其他孩子隨之一哄而散,布仁想喚住他們卻為時已晚,他不得不快馬加鞭追趕他們?nèi)チ?。我一個人留下來,忐忑極了,一步一步挪向洞口,直到走進偌大的陰森而漆黑的山洞里,我小心地呼喚:巴桑!巴桑!山洞空曠,除了我的回聲,似乎還有水滴的叮咚聲,再沒有其他動靜。我不得不再往里面探步,陰暗潮濕的地上影影綽綽能見到發(fā)著白光的碎骨,有什么東西向我撲面而來,我嚇得躲避開去,原來是幾只蝙蝠撲棱棱從頭頂掠過,就在我差點放棄的時候,里面?zhèn)鞒隽税蜕5穆曇簦何以谶@兒……我硬著頭皮摸索到他身邊,他在黑暗中睜著明亮而新奇的眼睛,對我耳語說:你聽!我沉下怦怦的心跳,側(cè)耳諦聽,只聽得山洞里面隱約傳來潮水洶涌之聲,仿佛正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海岸……

      我驚奇著,掏了煙遞給講述者。

      那是大海的喘息,呼德爾語氣肯定:我和巴桑聽得真真切切,而且山洞里不時還傳出海水的咸腥氣……我倆也曾舉著火把往最里面探尋過,大約五百米之后,洞穴卻朝著地下去了,像個無底的深淵,聲音好像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巴桑丟下去一塊石子,似丟到一片云霧里,連個回響都沒有。

      你倆沒聽到陰兵過境的聲音嗎?

      沒有,我想那一定是大人們聽錯了,因為有暴風(fēng)雨的時候,山洞里的波濤聲會很大,時斷時續(xù),由遠及近的,在山洞里聽,有時甚至震耳欲聾,里面似乎有海鷗的鳴叫聲,鯨魚的噴瀑聲,可能大人們把這些聲音誤聽作人喊馬嘶了……巴桑讓我用繩子把他順到谷底去,我沒敢做,巴桑沒有腿,萬一繩子斷掉,他想爬都爬不上來……

      他怎么會沒有雙腿的?我問。

      那還是巴桑六七歲的時候,和同村的一個稍大的少年去哈拉哈河邊玩耍,他倆在河里摸到了一個銹跡斑斑的鐵家伙,呈錐形,死沉死沉的,比十條大魚還要重,倆人費好大勁才把它拖到岸上,以為拾到了什么寶貝,研究半天也沒找到打開的門道或縫隙,只好舉了大石塊猛砸一氣,那個黑乎乎的鐵家伙倒是打開了,卻是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四分五裂的,火光和硝煙把兩個孩子掀出好遠。最后那一下是稍長的少年砸響的,他的肢體被炸得七零八落,巴桑離得稍遠,結(jié)果也失去了兩條腿……后來大人們說,那是一枚炮彈,是諾門罕戰(zhàn)役時日本和蘇聯(lián)打仗丟棄的。

      我哦了一聲。

      呼德爾說:我之所以從這個山洞講起,是因為巴桑向往大海的情結(jié)似乎是從這里開始的。說起這些,就不能不提到巴桑的身世,他天生就是個苦命的孩子……巴桑從小沒有母親,他父親達里,原本是最好的牧馬人,也是牧業(yè)生產(chǎn)隊的隊長,巴桑三歲那年春天,整個牧業(yè)旗鬧雪災(zāi),刮白毛風(fēng),半米之內(nèi)都看不到人和物,鋪天蓋地的大雪,像白色的絨毛一樣大的雪花,但絨毛落下來沒有聲音,這樣的雪花可不是,噼里啪啦地響成一鍋粥似的,被狂風(fēng)吹著,滿世界一片混沌……那雪是濕的,落在身上一邊融化一邊結(jié)冰。這樣的大風(fēng)雪,牲畜最容易迷路,因為會順著風(fēng)雪瘋跑,不出所料,生產(chǎn)隊的幾百匹馬不見了,達里是生產(chǎn)隊隊長,帶著所有馬倌去風(fēng)雪里尋找,生產(chǎn)隊書記曾勸阻他:孩子那么小,又沒有母親,你就不要去了吧。達里都沒顧得上回答,拎著酒瓶子和雨衣就跨馬而去了……幾天之后,人們在幾百公里之外的科爾沁沙地找到他時,他已凍死在了那里……

      牧村里有幾戶人家要抱養(yǎng)巴桑的,大隊書記巴雅爾權(quán)衡再三,還是把小巴桑交到了孤寡老人斯琴額吉的手里。這位老人家一輩子吃齋念佛,整天拿著一大串菩提子佛珠數(shù)來數(shù)去,因為給菩薩磕頭,膝蓋和額頭都跪磕出了繭子。斯琴老額吉的心地真比得過菩薩,這點我就可以做證,小時候,我親眼看到老人家在夏營地的蒙古包里養(yǎng)過兩條蛇,沒人知道它倆是怎么進到氈包里來的,總之去她家的牧人都要小心翼翼,說話不可高聲語,以免驚擾到蛇,這是老額吉定下的規(guī)矩。那時出于好奇,我們幾個小伙伴經(jīng)常去巴桑家看兩條大花蛇孵蛋。有一次,在半路我們遇到了其中的一條,它足有牛角那么粗,幾個孩子惡作劇,撿了一根棍子挑逗它,結(jié)果被放羊回來的斯琴老額吉撞了個正著,老人家平時慈眉善目,看到我們從來都滿臉笑意,從來沒見她發(fā)過火,可那天老額吉卻怒不可遏了,她掄起拐棍追打我們,不停地責(zé)罵我們,仿佛那是她生養(yǎng)下的孩子,伙伴們都一哄而散了,她還罵個沒完呢,直到太陽落山,直到晚風(fēng)吹斷了她喋喋不休的聲音。

      再有,那次巴桑被炸飛雙腿,若不是斯琴老額吉沒日沒夜地呵護,悉心地照料,不停地向佛祖為巴桑祈福,巴桑可能熬不過那場厄運。

      從早上開到中午,車子剛到瓦房店。一個三岔路口,我停下解手,順便問問路,一個開大貨車的師傅給我們指了指大石橋方向。午后天氣轉(zhuǎn)暖,陽光將道路融化成雪水,我計劃天黑之前怎么也要趕到遼陽,否則傍晚氣溫下降,道路結(jié)冰,將更難行駛。

      小時候,巴桑家坐落在村子?xùn)|邊的草坡上,那是兩間黃泥土屋,院墻是用紅柳枝編成的,被風(fēng)雨侵蝕成干灰色。有兩道長滿蒿草和車前子的車轍通往他家。童年的巴桑就用那團肉瘤在土路上蹦來蹦去,稍大些,知道廉恥后,就秘不示人了,只用兩只手走路。

      那時,除了我,沒有一個孩子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們總是欺辱他、恥笑他,給他起各種綽號,什么沒腿青蛙、老頭魚、螃蟹、半截人、怪物等等。那時,牧業(yè)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解體,每家都分到了馬和牛羊。牧村的孩子們基本上都會騎馬,我們在草地上賽馬,使勁吆喝,任意馳騁,十幾匹馬一溜煙兒射向草原深處,那感覺棒極了。每每這時,巴桑只有遠遠地佇在土墩上望著的分兒,他和斯琴老額吉雖然也分到了一匹棗紅馬,可他沒有腿,夾不住馬鞍,根本沒法騎馬。有時,伙伴們返身回來,會打馬繞著他嗷嗷地叫嚷起哄,將他矮小的半截身體淹沒在飛揚的塵土里。

      一次,巴桑問我:在馬背上是什么感覺。我想了下,告訴他,應(yīng)該像在大海里行舟,草原在馬蹄下就像無邊的海浪,馬背上的人在它的上面起起伏伏,而風(fēng)好似海潮一樣灌滿你的耳朵……巴桑聽了,默默地轉(zhuǎn)身用雙手走開了。沒想到,那天傍晚就出了事,十幾歲的巴桑用一條繩子將自己綁在馬鞍上,馬沒跑出多遠,他就被甩下了馬背,像一袋面粉那樣重重摔在了地上……斯琴老額吉抱起渾身是土的巴桑,用她那雙干癟的布滿蚯蚓般的手拍打著巴桑的臉蛋,呼喚了好半天才把他叫醒。巴桑滿額頭是血,平靜地看著斯琴老額吉,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巴桑的右臂脫臼了,斯琴老額吉帶他去看赤腳醫(yī)生時,他的右手掌朝外翻垂著,晃晃蕩蕩的,可他一聲也沒吭。

      這件事發(fā)生后,巴桑一直在家休學(xué),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伙伴見到過巴桑,我們還以為他安心在家養(yǎng)傷呢。令人沒想到的是,他再次出現(xiàn)我們面前竟是騎馬飛奔的情景。那天黃昏,我們放學(xué)后正在河邊玩鬧,一個少年騎著棗紅大馬從牧村中躥出來,速度極快地掠過我們身邊,向遠方落日處馳去。是布仁最先看到并認出的他,布仁目瞪口呆地望著馬上的人:巴桑?是巴桑?我們紛紛轉(zhuǎn)頭去看,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布仁第一次叫巴桑的名字。等巴桑跑了一大圈回來,我們都盯著他的身下瞧,可那里根本沒有什么繩索,巴桑是端坐在馬鞍上的,那兩個肉瘤被他像魚尾巴似的翹在前鞍橋上。接著,我們又為另一個發(fā)現(xiàn)所驚奇——他的馬鞍上沒有馬鐙,那下面空空蕩蕩!事實上,他要馬鐙也沒有用處,馬奔跑起來,上下晃蕩應(yīng)該十分礙事??梢赖氖?,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攀上馬背不僅依靠腿和馬鐙,有時甚至還需要手拄套馬桿來幫忙。

      布仁沖他喊:咴,別告訴我是拄拐都站不穩(wěn)的斯琴老額吉把你扶上馬背的!

      巴桑用眼角余光俯視了一眼布仁,然后大聲告訴我們:是阿爸,我的阿爸!

      他這么說可不得了,誰都知道巴桑的阿爸死了,那個好騎手死了,雖然我們牧村有如是傳統(tǒng),男孩第一次上馬都要由自己的阿爸親自扶上馬背,可是一個死去的人怎么會做到這一點,很明顯是巴桑在說謊。

      你確定是你那個死去的阿爸?布仁問。

      巴桑使勁點點頭,沒容布仁再追問,他已調(diào)轉(zhuǎn)馬頭疾馳而去了。

      我聽呼德爾講述這些時,怎么也與車后的溺水者聯(lián)系不到一起,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是啊,在呼德爾的口中,巴桑那么鮮活,而死者那么冰冷。車快沒油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鄉(xiāng)村加油站,我趕忙將車加滿油,順便問下女加油工——到遼陽還有多遠,女加油工看了我一眼:大哥,你走錯方向了,這條路去往丹東。我一驚,三岔口的路牌明明寫著大石橋,怎么會拐到這條路上,這意味著我們從西海岸跑到東海岸去了。我朝著雪地呸了幾口,感到晦氣得很。上了車,我狠砸了下方向盤,不得不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邊向呼德爾求證,呼德爾說,他也記得路牌上寫的是大石橋……好吧,本來大雪封路,這又走出幾十公里冤枉道。

      情緒所致,我不再顧及冰雪路面,加快了行駛速度,心里賭氣地默念:管它什么邪,我可不相信。

      呼德爾顯然有著很強的表述欲。

      知道達里蒙語是什么意思嗎?呼德爾說。加滿油后,車廂內(nèi)彌漫著汽油味,他將車窗搖下縫隙,透了透空氣。

      你說的是巴桑父親的名字?

      是的,沒等我回答,他便公布了答案:是大海的意思。

      這有什么含義嗎?我問。

      沒有,呼德爾說:但它對巴桑具有非凡的意義。他父親死去時,巴桑太小了,他根本不記得父親長什么樣。在鄉(xiāng)鄰的描述中,達里少年時就曾獲得過十個牧業(yè)生產(chǎn)隊的賽馬冠軍,長大后更有著高高的個頭,體魄強壯得像頭牤牛似的,而且能吃能喝,放牧、套馬、摔跤樣樣在行。直到達里死去很久,牧村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還有人在說:要是達里活著就好了。相比之下,巴桑是那么弱小,殘疾,人們都不敢相信他是達里的兒子。每當(dāng)牧村人說起父親,巴桑都會睜大憧憬的眼睛,聽得心馳神往。

      那天一大早,巴桑敲開了我家的門,緊張兮兮地俯耳對我說:昨晚達里來看望他了。這話讓我一驚。為了證明這是真的,巴桑特意拿來了佐證:一枚海螺。這是達里給我留下的,他還摸了我的頭,夸我騎馬騎的好呢。他還說什么了嗎?我接過那枚殘破的海螺看了看,心驚肉跳之余,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沒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走去了。我問他,你要去哪兒?你猜他怎么說?巴桑頓了一下,他說他要去尋找大?!遗读艘宦暎麨槭裁匆ふ掖蠛?,我也不知道,大海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廣闊的地方,我說。巴桑把那枚海螺放在耳邊聽了一會兒,然后迫不及待地遞給我:你聽,里邊好像有人在喊:巴——?!汀!医舆^來貼在耳旁,卻什么也沒有聽見……

      巴桑堅信父親為他做的一切,第二天他就把海螺串起來掛在了脖子上。不過,布仁可不會輕易被哄騙,那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牧村的村長,這使得他更加耀武揚威。一天傍晚,布仁與幾個伙伴抓到了巴桑,讓他交代到底是誰扶他上馬背的……布仁手里拿著馬糞球,讓昂沁(村會計的兒子)和另一個小孩按住巴桑的胳膊和腦袋,說!你要是再敢撒謊,我就把馬糞塞你嘴里,說!到底是誰?巴桑從眼里吐著火舌:是我阿爸!布仁給了他一個嘴巴:那是個死人,你騙不了我們!是我阿爸!就是我阿爸!你想讓我們把達里從墳?zāi)估锿诔鰜斫o你看嗎?不,我阿爸他沒有死,他去尋找大海了!胡說,昨天我們都找到埋葬達里的那塊草地了!不,達里沒有死,我的阿爸沒有死!巴桑拿出寧死不屈的勁頭。

      布仁命令其他小孩掰開巴桑的嘴,一邊喊著:這是你自找的!我們要堵上你這張撒謊的嘴……

      其實我是知道實情的,可懦弱的性格讓我保持了沉默,我真不配做巴桑的好朋友。就在這時,我的小妹妹阿麗瑪沖到布仁他們身邊:你們放過他吧,我知道他是怎么上的馬背,是我哥哥親眼看到的……所有孩子都轉(zhuǎn)頭看向阿麗瑪和我,巴桑的頭此時已被昂沁踩在地上,布仁一副獰笑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也能猜到,是不是像矮豬那樣攀著墻頭,或者是搬來他家最高的梯子和板凳,爬上去的?伙伴們捧著肚皮哈哈大笑了,在我們的鄉(xiāng)俗里,這樣的笑話是形容最沒用的人。不,那不是事實,我終于站了出來,對他們說:恰恰相反,巴桑比我們都勇敢,他,他是拽著馬尾巴上的馬背……

      布仁定定地望著我的眼睛:你也學(xué)會了撒謊!不,這是真的,我可以對著長生天發(fā)誓……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布仁這才丟掉了手里的馬糞球,其他小孩也放開了手,大家都知道,只有最厲害的騎手才會抓馬尾巴上馬的,走吧,有腿有腳的咱們踢足球去,布仁領(lǐng)著小孩們悻悻然地走向不遠處的足球場。

      巴桑坐起身來,抓起那幾顆馬糞使勁向他們的背影拋去:不,是我的阿爸扶我上馬的,就是達里……他怒罵著:你們這些渾蛋……

      那次,所有小伙伴算是領(lǐng)教了巴桑的倔強,而阿麗瑪似乎對巴桑有了特殊的好感……

      巴桑的馬術(shù)可是越來越棒了,甚至超過了我們所有的同齡人。他只靠雙手,就可以在馬背上閃轉(zhuǎn)騰挪,上下翻飛,像做體操鞍馬那樣,把整個牧村的人都驚訝到了。對此,布仁相當(dāng)不服氣,作為孩子王,他不僅有過硬的拳頭,更有拔尖的馬術(shù)。他給巴桑下了挑戰(zhàn)書,并用一串精美的馬鈴鐺當(dāng)賭注,他輸了即時奉上,他贏了,巴桑將喝一碗馬尿。我勸巴桑不要應(yīng)戰(zhàn),巴桑卻握緊了拳頭,說:我倒是想和他比試比試……

      那次,他倆賽的是平地抓羊。我暗暗為巴桑捏著一把汗,只有為他祈禱的分兒。隨著一聲口哨響,兩匹馬揚塵而去。布仁先抵達目標,他一個鷂子翻身,單腿蹬著馬鐙,俯身下去,準確無誤地拎走了地上的羊頭。叫好聲一片。再看沒有雙腿的巴桑,這個動作對他來講本身就不公平,他像猿猴那樣一手攀住馬鞍,憑著一臂之力探身而下,可試了幾下都沒能夠到地面,畢竟他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臂長不足……棗紅馬此時已飛身掠過目標,奇跡沒有發(fā)生……那一碗馬尿是昂沁給接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碗,濁黃色的液體還冒著熱氣。巴桑閉上眼睛,一手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喝掉一半的時候,就嗆出鼻涕眼淚,一股腦兒全嘔吐出來,直吐得昏天黑地……

      不過,這不是最后的結(jié)局。我要說的是在兩個月之后,巴桑終于贏得了布仁,這回他是單手抓著馬肚帶拾走的一小根羊骨棒,布仁看完巴桑完成的動作,他連馬韁繩都沒碰一下,直接放棄了。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巴桑并沒有要布仁那串馬鈴鐺,他只低頭去看布仁身后那幾條牧羊犬,其中一條正趴在地上舔舐后腿上的傷口。那條狗在布仁領(lǐng)導(dǎo)的一次追擊野豬群時受了重傷,后腿被一頭公豬給咬斷了,外皮的傷口還沒愈合。

      巴桑指了指那條殘疾的狗:我不要你的馬鈴鐺,我想要它。

      布仁驚詫了,瞧了半天巴桑:你確定要的是這條,而不是那條?

      巴桑點點頭。

      可別反悔。

      巴桑搖了搖頭。

      布仁也晃了晃腦袋,重新把馬鈴鐺戴在自家的馬脖子上,踢了那條狗一腳:真是物以類聚啊,去吧,去找你的新主人吧。

      從那以后,沒腿的巴桑就和三條腿的牧羊犬形影不離地走在一起了,遠遠看他倆走路的樣子,一個一聳一聳地前移,一個一蹦一蹦地隨后,著實有幾分滑稽,可巴桑毫不在意。

      后來我曾好奇地問過巴桑,為什么偏偏選中了這條沒用了的狗。巴桑彼時正在悉心地為牧羊犬包扎傷口,清洗皮毛,他眼里流淌著愛惜不已的光,一句話也沒說。

      好景不長,有一天,斯琴老額吉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找來我家,問我看到巴桑沒有,巴桑失蹤了。牧村人找遍了遠遠近近的草地,也不見他的蹤影。人們懷疑是不是布仁他們搞的什么鬼。布仁的父親找到他那個到處惹禍的兒子,拿了馬鞭子讓他說出巴桑的下落。布仁扭曲著臉說,這不是他干的,他根本不知道巴桑去哪兒了。挨了幾馬鞭之后,他還是矢口否認。后來我提醒大人們:巴桑沒準去找他的父親了。達里?人們驚詫著。他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的父親住在大海里,他要去找父親……可是整個草原都在內(nèi)陸,哪里有什么大海。牧村人只把我的話當(dāng)作小孩子的胡言,說什么也不肯相信。就在這時,與巴桑一起失蹤的三條腿牧羊犬獨自回來了,渾身骯臟,邋遢不堪,主人卻生死不明。幾個騎手跨上馬背,讓牧羊犬領(lǐng)路,發(fā)現(xiàn)巴桑是沿著村旁那條哈拉哈河一路走去的。

      騎手們從罕達蓋出發(fā),直奔哈拉哈河下游而去,但河水在中段時流入蒙古國去了,直到額布都格附近才折返回來。幾個男人從早到晚走了百余公里,來到河流的終點,那個叫作貝爾的浩大湖?白,蘆葦搖曳,湖鷗在水面飛翔……人們在一處破爛的魚窩鋪里找到了巴桑,他頭敷毛巾渾身發(fā)燙,臉黑得像木炭一樣。是這家打漁人救起的他,當(dāng)時他趴在湖岸邊奄奄一息,打漁人還以為那是一條擱淺在岸被曬干了的黑魚呢。漁窩鋪的主人后來跟牧村的騎手們說:這個小家伙別看殘疾,可有毅力著呢,他就靠著雙手一直走到這個湖邊的。打漁人發(fā)現(xiàn)暈倒的巴桑時,他的掌心和手中的石塊已被血痂黏合在一起,分不開了。沿途雖然有河水解渴,可巴桑帶的干糧和炒米很快吃光了,沒有什么食物可吃,幾天里,他只在淺灘里徒手捉到幾條小魚小蝦,采一些可以食用的花果野菜,和牧羊犬一起充饑。夏日頭頂炙熱的太陽沒有把他烤焦,鋪天蓋地的蚊蟲也沒把他吃掉,這對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而言,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晦氣的事情接連不斷。我和呼德爾從錯路上返回,走了近一個時辰,就要折回大石橋時,路面上毫無征兆地突現(xiàn)一個大冰包,我躲閃不及,面包車猛地側(cè)滑,直接扎到路基下面去了……我驚出一身冷汗,萬幸車子沒翻,呼德爾也無大礙,只是頭撞到前擋風(fēng)玻璃,擦破點皮……

      天色陰沉,冷風(fēng)嗚嗚咽咽。我下車查看車胎,呼德爾問:車子還能爬上去嗎?我瞧了瞧路基的坡度,沒有言語。事有蹊蹺,已不是路途不順了。重新發(fā)動汽車,加大馬力,卻總是在接近路面時卡頓在那里。我取了鐵鍬,平復(fù)了車輪前的障礙,還是無用。沒轍,只好回到車內(nèi),等待攔截過路車救援。

      因心里忐忑,我借機檢查了下后面的冷凍箱,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回頭問呼德爾:你相信人有鬼魂嗎?

      當(dāng)然,呼德爾肯定地說:按薩滿的教義——萬物有靈。

      那么,巴桑也一定有靈魂……我們拉他回家,他應(yīng)該是高興的,不會為難我們,對不對?

      是啊,沒有誰比巴桑更善良了。呼德爾一副認真的表情。

      兩個人上了車,呼德爾又接續(xù)前言:說到鬼魂,牧村人說,是達里的魂靈附到巴桑的身上了。他那次被騎手們從湖邊帶回來,一直在高燒中昏睡,幼小的他誤把那片湖泊當(dāng)作了大海,他在顛簸的馬背上還一直以為是達里駕著小舟帶他在大海里漂泊呢。直到醒來,他還沖著人們喊:放開我,我要去找達里,找我的阿爸……

      我和阿麗瑪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憔悴,相反,眼睛像星星般晶亮。

      阿麗瑪見到巴桑忽然有了幾分羞澀,始終站在我的身后。

      為了安慰巴桑,我問東問西。三個青澀少年那天說了很多的話,我們還談到了理想。

      我說,我長大了要當(dāng)老師,站在講臺上,拿著一根粉筆在黑板上畫來畫去,然后隨便叫起哪個學(xué)生,讓他回答問題,多威風(fēng)。

      阿麗瑪說,她要當(dāng)一名醫(yī)生,給所有人看病。

      輪到巴桑,他思量了一會兒,說:我要去看大海,我要走遍全世界。

      這個想法讓我和妹妹感到吃驚,一個沒有腿的人要走遍全世界,無異于癡人說夢??砂蜕s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他說,他就要走遍全世界。

      多年以后,巴桑長大成人,有了父親般健碩的上肢、寬闊的胸脯。也就在那個時候,出落成一朵薩日朗花般的妹妹真正愛上了這個殘疾的人,那應(yīng)該是巴桑用自己的堅毅征服了阿麗瑪。這件事遭到了我家人的反對,原因明擺著,我從中做過和事佬,但無濟于事。同時追求妹妹的還有村會計的兒子昂沁。

      那次,昂沁約了巴桑,倆人在村旁的紅柳茅子里見面。巴桑還以為昂沁要與他決斗,但是沒有,昂沁只說了以下惡毒的話:你沒有資格和我爭阿麗瑪,你能給阿麗瑪什么?給她幸福嗎?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再有,別崇拜你的阿爸了,他就是個酒鬼!整個牧村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是因為喝醉了酒才在風(fēng)雪里被凍死的,你也想像你阿爸那樣做個酒鬼嗎?

      你胡說……

      可以想見巴桑當(dāng)時的震驚與羞辱,他發(fā)了瘋似的沖過去,攔腰將昂沁摔倒在地,可巴桑畢竟沒有雙腿,他按壓不住身強力壯的昂沁,幾個回合的滾打下來,昂沁就處于了上風(fēng),他騎在巴桑身上,若不是那條三條腿的老牧羊犬沖著昂沁狂吠,把他從主人的身上撕扯下來,巴??隙〞蕴?。

      其實,昂沁不必這么做,巴桑強烈的自尊心也會讓他遠離阿麗瑪。事實上,他倆也從未真正走近。我見過倆人最親近的一幕,也僅此一次。那是在巴桑家的牧草地,我當(dāng)時正幫巴桑家打秋草,那會兒還沒有什么打草機,一切都得靠體力,那是牧業(yè)生產(chǎn)里最重的體力活兒,打草季節(jié)需要鄰里相互幫助才可完成。巴桑別看矮人一截,但他的臂力出眾,揮舞起鍘刀并不落后于我。臨到中午,我倆筋疲力盡,饑渴難耐,這個時候,阿麗瑪騎著馬兒從遠處快速奔來,原來是給我倆送新熬的奶茶和大米肉粥的,還有一口袋果子奶干,那是她和斯琴老額吉親手做的。打草地距離補給站的夏營地要十幾公里,每次斯琴老額吉慢悠悠地騎馬來到時,我和巴桑肚子都快餓癟了。

      阿麗瑪?shù)牡絹碜屛覀凅@喜,特別是巴桑,兩只眼睛都放光呢,那是渴慕愛情見到心上人才有的光澤。整個中午真是愉快極了,我們?nèi)齻€人吃得肚皮鼓鼓,在無遮無擋的太陽下邊曬著秋陽。四野蒼茫,堆滿一捆捆的草垛,仿佛大地上散落的星盞。阿麗瑪性格活潑,望著秋風(fēng)瑟瑟、起伏跌宕的草原,禁不住唱起了歌來:

      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稻花起波浪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是一首憂傷的科爾沁民歌,不過因了年輕人在一起的歡愉和喜悅,我們并沒有品覺出苦澀。阿麗瑪唱罷,巴桑背靠草垛也唱起了民歌《達娜巴拉》,然后是我唱……在草地長大的孩子,每個人的口袋里都裝滿了長調(diào)短歌,那天下午我們放棄了勞作,無意中給自己安排了一個輕松自在、無所事事的秋假,我們也不必給偷懶找到什么理由,只是盡情地享用這份青春時光。歌曲一首接著一首,你方唱罷我方唱,沒有謙讓,毫不停歇。直到夕陽西斜,直到落日沉淪、暮色清澈,長庚星在山岡上眨起眼睛……阿麗瑪?shù)母杪暷敲脆诹?、悠揚,像獵獵飛舞的緞子在晚風(fēng)中飄蕩,飄到遠山,飄到天邊,又折返回來,纏繞在我們的耳畔。有那么一霎,巴桑無緣由地哭了,他的兩只手因為握刀柄久了,已粗糙僵硬得合攏不來,他就用這叉開著的十指捂著臉,淚水卻從指縫里如泉涌而出。那會兒,我知趣地離開了。夜幕中,阿麗瑪擁住巴桑,兩個人久久地擁抱在一起……

      阿麗瑪和巴桑之間的愛情,阿麗瑪一直占主動,巴桑后來就拒不見她了,無論我妹妹怎樣發(fā)了瘋似的愛他,他只四處躲避,鐵了心腸。連我后來都心疼妹妹了。那時,阿麗瑪滿世界尋找他都找不見,怎么敲門都無應(yīng)答。憂傷欲絕的阿麗瑪獨自乘馬飛奔,淚水好似迎面的簌簌細雨。我當(dāng)時想,那是巴桑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因為自己的殘疾,他覺得配不上阿麗瑪,雖然他深愛著她,可巴桑從來都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想的該是讓阿麗瑪找到更健康的男人,找到屬于她的幸福。我的揣測不會有錯。不過,巴桑諱莫如深的真正隱私,直到昨天晚上大個子船長和我說起,我才知其真相……

      就在那個秋天,與巴桑相依為命的斯琴老額吉去世了,只把那串磨得熠熠發(fā)光的菩提子佛珠留給了他。巴桑將老額吉埋在了夏營地的向陽坡上,再將事先挖開的草皮一點一點恢復(fù)原樣,那是草地蒙古人的喪葬方式,斯琴老額吉就了無痕跡地歸于大地了。說來奇怪,斯琴老額吉去后,那兩條蛇也相繼不見了蹤影,仿佛它們只為陪伴這位菩薩般的老人,老人走了,它們也無意駐留。

      斯琴老額吉去世后的幾天,或許是為了消解內(nèi)心的悲慟,巴桑又一次沿著哈拉哈河而去,不過這次他卻是逆流而上,那里有我們小時候到過的山洞,那是他心中的大海所在。他沒有帶那條三腿牧羊犬,后者已老的邁不動步了。

      當(dāng)巴桑憑借記憶,滿身泥土終于找到那片石塘林時,眼前的山洞已蕩然無存,它變成了一片雜亂不堪的采石場,據(jù)說這里發(fā)現(xiàn)了玉石……巴桑雄獅一樣蓬亂著頭發(fā),古銅色的身體泛著層層汗?jié)n,他望著夕陽之下的這片亂石碓,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騙,連長生天都在騙他。他發(fā)了瘋似的駕著自制滑車在怪石塘里橫沖直撞,直到遍體鱗傷,沖著遠方嘶吼,怒罵:達里你在哪兒?大海你在哪兒,媽的……

      回到牧村的巴桑疲憊不堪,比落日還要沉默。昂沁的詛咒似乎靈驗了,巴桑從此一蹶不振,正值叛逆年齡的他開始酗酒,每日喝得爛醉。一次,他酒后癱在街頭的爛泥里,瓢潑的大雨都淋不醒他。阿麗瑪聞訊跑來,卻被巴桑使勁推搡開:你走!你走!阿麗瑪?shù)诘兀晁殿^,渾身濕透,痛哭流涕:巴桑,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

      昂沁也沒得逞,我的妹妹后來遠嫁他鄉(xiāng),離開了這個令她傷心之地。

      阿麗瑪出嫁那天,唯一陪伴巴桑的牧羊犬臥在荒草間再沒醒來,巴桑把它埋在自家院子里,讓它的頭沖著黃泥土房,然后一個人騎著馬向夏營地走去。在那里他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據(jù)見到他的人說,他天天對著草原和落日發(fā)呆,跟誰都不說一句話。

      要不是一個馬戲團路過我們村落,巴桑的命運或許會和他父親一樣,最終只能死在酒上。那個夏日,兩輛大卡車塵土飛揚地來到了村外的草地,一幫花花綠綠的異鄉(xiāng)人從卡車上卸下好多大鐵籠,里邊裝著老虎、蟒蛇、黑熊、猴子、鸚鵡,還有幾匹高頭大馬。草地上破天荒地搭起偌大的帳篷,幾十里地的牧村人都聞訊趕來,異鄉(xiāng)人守著門和長廊販賣門票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巴桑的門票是我給買的,他一邊提著酒瓶子,一邊毫無顧忌地滑到人群最前面,與一群少年追捧著小丑,好像他也是個不知廉恥的孩子。幾個少年捉弄他,他坐在破爛平板車上用手滑行追攆他們,沖他們高聲叫嚷。

      輪到那幾匹白馬上場,表演馬術(shù)的人在兩匹馬之間跳來跳去,可他的騎技著實不怎么樣,兩匹馬相距甚遠,他像蛤蟆那樣縱身一躍,一口啃到了馬屁股上,受驚的馬尥了兩個蹶子,把他掀下了馬背。牧民們開始低聲唏噓,這把式還不抵巴桑呢!是啊,巴??杀人麖娭亍S谑?,人們異口同聲地呼喊起來:巴桑!巴?!藭r,人群前面的巴桑正提著酒瓶醉眼蒙嚨呢。

      馬戲剛結(jié)束,那位穿西裝的大腹便便的經(jīng)理向巴桑走過來。觀眾大多散去,巴桑應(yīng)邀走上舞臺,幾匹馬被重新驅(qū)趕出來,巴桑把酒瓶子丟在一旁,拽著馬尾巴上了馬背……

      對巴桑的騎術(shù)毋庸多慮,僅僅幾個動作,大肚子經(jīng)理已驚嘆不已,等巴桑一下馬,他便急不可待了。巴桑那會兒還未醒酒,對這個陌生人的提問——譬如是否愿意加入他的團隊,可不可以接受訓(xùn)練且按馬戲團的要求做表演等等,他仿佛沒有聽懂,眼睛直愣愣如置夢中。后來是這些鄉(xiāng)親替他做了主,拿起他的手指在兩張合同紙上按了手印。巴桑就這樣跟馬戲團走了,消息轟動了整個牧村。

      那天晚上,布仁來找我,從車上卸下來一輛嶄新的輪椅,對我說:幫我把這個給巴桑吧,以你的名義……我接過這個亮閃閃的鐵東西,布仁猛吸幾口煙卷:說我送的他會拒絕,明白嗎?我領(lǐng)會了,沖他點點頭。讓巴桑體面地走吧,我虧欠他的不止一輛輪椅,布仁說。

      我在路上攔截到一臺越野車,終于將面包車拉出了泥沼。此時天色漸晚,這一天的行程還沒走出三百公里,我心下焦急,加緊趕路。過了大石橋已是黃昏,異鄉(xiāng)的曠野卻有種說不出的陰森,令人惴惴不安……

      一輛屁股冒著黑煙的大貨車卻擋在了前面,車速緩慢,而這條鄉(xiāng)村公路只夠一輛車通行,無法錯車。我不得不耐住性子,嗅著它放出的“臭屁”跟在后邊。眼見著大貨車鉆進前方的橋洞,竟在一團濃煙中戛然而止了,正正好好把洞口堵個嚴實。司機慌忙跳下車來,抱歉地告訴我們,發(fā)動機抱瓦了……

      我對呼德爾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真是見鬼!呼德爾搖了搖頭。這回?zé)o路可走了,只能后退到鎮(zhèn)郊。此時天色已黑,我倆不得不找個旅店住下。呼德爾安慰我:事已至此,不如哥兒倆喝兩盅去。

      我心煩意亂,也想喝點什么。一路上的聊天,讓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拉近了距離。找了家小館子坐下,不一會兒便有了酒意。呼德爾重拾話題:

      ……巴桑走之后,整個牧村里,他唯獨和我聯(lián)系。不久,我接到了他的來信,里邊附著他在馬背上的演出照片。巴桑雖然只讀到中學(xué),卻很有文采,字跡也不潦草。因為是他第一次寫給我的信,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

      呼德爾:

      我的好朋友,見字如面。我來馬戲團一切都好,現(xiàn)在我能夠駕馭四匹馬了,人們都叫我鐵臂人巴桑。我們?nèi)ブ苡胃鞯?,甚至還去了朝鮮,見到了很多過去沒有見過的人和事。我已戒酒,每天和喜愛的馬在一起,我很快樂。感謝你送給我的輪椅,它真漂亮,我從此不再矮人一截。在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們又要去南方演出了,所以不要給我回信,有空閑我會寫給你的。

      想念你的巴桑

      1996年某日

      那張照片被整個牧村傳了個遍。

      我沒記錯的話,有三四年的時間鐵臂人巴桑一直待在那個馬戲團里,那時,他給我寫的信很頻繁,都是介紹他在全國各地的所見所聞。每次來信,我都讀給關(guān)心他的人聽??珊髞碛幸荒甓嗟臅r間,巴桑不再來信了,這讓我好生奇怪。他的信件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很久以后巴桑才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已辭去了馬戲團的工作,原因出自一匹叫作班克的老馬,這匹馬在馬戲團服役了差不多十年,腿腳大不如前。那次他們在河北某地演出,巴桑騎馬表演,在跳躍障礙時,班克犯了錯誤,前腿沒有跨過路障,一個前傾絆倒在地,折了一條前肢。

      獸醫(yī)察看了班克的傷勢,對大肚子經(jīng)理搖了搖頭,意思是這匹馬不頂用了。經(jīng)理瞅了瞅巴桑的臉色,巴桑追上獸醫(yī),哀求:王獸醫(yī),這匹馬沒問題的,求你幫幫忙,把它的腿骨接上。王獸醫(yī)低頭瞥他一眼,一口河北腔:啥?你這是啥話來?我要是能接上還犯得上求啥?巴桑還想說些什么,獸醫(yī)已被大肚子經(jīng)理扶著肩膀走出了馬廄。

      為照顧受傷的班克,那一晚巴桑幾乎沒有合眼,他親自為它?肖毒傷口,買來綁帶纏裹骨折之處,喂它平時最愛吃的飼料,一遍又一遍地刮刷毛皮,盡可能地給班克以安慰。自從巴桑來到這個馬戲團,這幾匹馬就成了他朝夕相處的伙伴,最忠誠的搭檔。他與馬情同手足,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喂給馬吃,照顧它們比照顧自己還要仔細,所以馬就對他俯首帖耳,與他親密無間。這在舞臺上表演時就能看得出來,他和它們配合得是那么和諧流暢,天衣無縫。每次巴桑的馬戲都是整個節(jié)目里最高潮的部分,每次都會贏得最多的掌聲。可如今,班克要掉隊了,作為戰(zhàn)友般的伙伴,巴桑哪里舍得。

      臨到清晨,巴桑小睡了一會兒,沒等第一縷陽光探進窗子,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趕忙提了清水去飲班克。等他來到馬廄,卻不見了班克的蹤影,四處尋找,大聲吆喝,打掃圈舍的老師傅停下掃帚,和他說:你是在找班克嗎?一早上就被帶走啦,經(jīng)理讓人拿到馬市上去了。巴桑聞言大驚,忙不迭地跨馬追去。

      后來巴桑在信中對自己大加責(zé)備,早不睡晚不睡,悔不該就那個時辰睡了覺……那個大肚子經(jīng)理怕當(dāng)面賣掉班克使巴桑難過,因而特意背著他,隱瞞他,這個好意連佛祖都不能原諒。等到巴桑來到馬市時,班克已變成了一堆馬肉,一堆頭蹄下水……

      我能想象巴桑當(dāng)時的悲痛,他蹲坐在街頭大哭失聲……巴桑后來從馬販子那里花大價錢買下了班克的馬皮,馬販子看出他對這匹馬的感情,便敲了他的竹杠,巴桑連價都沒還。那帶著班克氣息和鮮血的馬皮,被他一直帶在身邊,無論他走到哪里……

      巴桑就此離開了馬戲團,任憑大肚子經(jīng)理怎么挽留,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一個秋日,巴桑的信件又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里面掉出一沓照片:巴桑站在巨大的遠洋捕魚船上,正置身大海之中。

      呼德爾:

      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乘坐遠洋捕魚船去往太平洋捕魚了。你一定會很驚訝,我何以做這個選擇,那是因為我心中一直有一片大海。還記得小時候,我倆一起去山洞里聽海的濤聲嗎……我在馬戲團賺了些錢,找了一家海洋學(xué)校,現(xiàn)在實習(xí)期已滿,我拿到了海員證……祝賀我吧,呼德爾,我就要出發(fā)了,未來七個月時間,我會一直在這艘大船上……

      你不知道讀這封信時我有多么激動,巴桑的夢想實現(xiàn)了,他終于看到真正的大海了……我舉著信札向牧村奔跑,想讓每一個人知道:一個牧村長大的沒有雙腳的孩子,他的足跡能到達多遠……

      說到這兒的時候,呼德爾熱淚盈眶了……作為聽眾,我也為巴桑所動。兩個人一時無語。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覺得巴桑對我不再是個陌生人,好像是我的老相識那樣,并且我對他肅然起敬。

      那次遠航作業(yè),他們是去捕撈魷魚,光行程就需要五十多天,穿越整個南太平洋,最后到達秘魯、智利和阿根廷附近的公海。后來巴桑的信總要間隔兩三個月才來,那一般都是他來到了岸上。那些信件串起了他在海上的生活,我這才知道,其實巴桑遠洋捕魚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光鮮,包括他應(yīng)聘這份工作都很不容易。因為沒有雙腿,很多漁船公司都把他拒之門外,后來就是那位山東籍船長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了巴桑滿是硬繭的雙手,以及超于常人的強壯的臂膀。大個子船長開的是一艘捕撈秋刀魚兼魷魚漁船,最主要的作業(yè)就是放網(wǎng)和收網(wǎng),投鉤和收鉤,漁船上除了甲板和冷凍艙的方寸之地,需要雙腳的時候不多。巴桑這才有幸踏上漁船。

      第一次出海,漁船離開陸地向大海駛?cè)r,巴桑的心情可想而知。隨著海水越來越深邃、幽藍,船身也隨著海浪一刻不停地起伏,巴桑沒想到自己會暈船暈的那么厲害,他嘔吐不止,頭痛欲裂,接連吐了兩天,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六月天氣已十分炎熱,在海上,明晃晃的太陽直射在無遮無擋的漁船上,加之噪音轟鳴的柴油發(fā)動機連續(xù)運轉(zhuǎn),整個船艙熱氣蒸騰,簡直能把人烤熟。巴桑雖然初次下海,不過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大海的顛簸了。他在信中說:還記得你說過的在馬背上的感覺嗎?你說騎馬就像在大海里行舟……現(xiàn)在我真實體會到這種感覺了。

      船員住宿艙狹窄而潮濕。住在巴桑對鋪的是個精瘦的南方漢子,他可真是只老海鷹了,在漁船上蹲了二十幾年,被海風(fēng)吹成了肉干的黑紅色,整天龜縮著脖子,駝著背,沉默寡言,一雙鷹眼卻滴溜溜兒地轉(zhuǎn)。人們管他叫“大黑牙”,源于他的一口黑不溜秋的牙齒,像炭棒那樣支著,而且站立不穩(wěn)四下晃動,縫隙大得可以塞進一條小魚,令他吃什么都不香甜。老單身漢帶著一堆色情片,一得閑就窩在被子里瞧錄像,哎哎呀呀的叫聲讓巴桑好不煩惱??吹脚d起,他便滿臉竊笑用手勢招呼其他船員觀看,大家都抻著脖子湊過去,巴桑索性用衣服蒙住頭臉。

      別的船員是為了謀生,巴桑卻是為了熱愛的大海。他適應(yīng)著漁船上的一切,包括漫長航線上的無聊和寂寞。而他也確是一名體力超凡、精力充沛的船員,能勝任漁船上的所有工作。

      長期繁重的體力勞動過后,他們會獲得短暫的假期,那時漁船在沿海港口修整或補給。那些寂寞過久的老船員會帶著巴桑到岸上,教他怎樣在各種膚色的女人身上花掉美元,可巴桑對此似乎沒有一點興趣,相反他總是游蕩于街頭巷尾,把他的錢大把大把地撒給那些身有殘疾的乞討者,和他們連比畫帶說地表達關(guān)心,為此,他還一知半解地學(xué)會了很多國家的語言。為什么只施舍給殘障人?原因不言自明。

      近七個月的捕獵魷魚過后,巴桑又會去往北太平洋上捕撈秋刀魚。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

      還是說說四年前春季那次去白令海峽吧。那次,他們的漁船穿過日本海,航行至海參崴時,船上的制冷壓縮機壞了,不得不耽擱幾天,就近??扛劭谛蘩怼U沁@個偶然的時機,讓巴桑邂逅了那個來自圖瓦的女孩——杉蔻。當(dāng)時她正在街頭售賣楚吾爾(樂器)和口弦琴。

      后來,巴桑在給我的信中說:知道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的感覺嗎?我的心就像被秋刀魚咬到了那樣疼。她用楚吾爾吹出各種奇妙的音樂,里邊有馬嘶、鹿鳴、鳥叫,甚至還有大海的聲音。而且她還會彈撥口弦琴……杉蔻會說蒙古語和俄語,也會點中國話。我求她幫我挑一只楚吾爾,讓她教我吹奏……

      能讀出巴桑那次出海的愉悅心情,連信中的大海都變得“清澈見底,無限碧藍,成群的魚兒在海底來往巡游,海狗在海面竄來竄去……”

      巴桑那次捕魚,意外地在漁網(wǎng)里拾到了一枚淺藍色珍珠,它掩藏在一只褶紋冠蚌里面,有小拇指甲大小的珍珠,船工們都說他發(fā)財了。巴桑把它捧在手心里,卻另有打算……等兩個月后返航時,巴桑找到船長,請求漁船途經(jīng)海參崴時歇一歇。船長明了其意,哈哈大笑著拍了拍巴桑的肩膀。

      歇腳的那天,該是巴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你見過那個女孩的照片嗎?我舉起酒杯和呼德爾共飲。

      他倆一開始相戀,巴桑就給我寄過杉蔻的生活照:烏紅色的高高的顴骨,兩只細小的眼睛,其中一只被柔順的長發(fā)遮住,鼻梁上長著雀斑,不過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牙齒整整齊齊,雪白如玉,純凈的眼神像三個月大的小鹿……

      巴桑在信中說:看她的照片,你肯定覺得眼熟,她不知哪兒長得很像阿麗瑪……說實話,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她倆不知哪兒有點神似。巴桑很少提杉蔻的身世,所以我對她所知甚少,只曉得她的年齡大概比巴桑小十幾歲。僅此而已。

      后來,巴桑說他每當(dāng)休假都會去往海參崴,在那里和圖瓦女孩長相廝守一陣兒,直到簽證結(jié)束。在遠東的海濱港口,白天,兩人一起去街頭擺攤賣樂器,夜晚,巴桑躺在杉蔻的懷里,就像小時候躺在斯琴老額吉的懷里。巴桑說,杉蔻身上有種熟悉的無法言說的味道,那應(yīng)該是他未曾謀面的母親的。

      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呢,接下來的幾年里,杉蔻幾乎一年給他生一個孩子,五年下來竟然生下了五個……

      嚯,好家伙!我感嘆道。

      是啊,沒想到巴桑槍法這么棒,彈無虛發(fā),簡直百發(fā)百中啊,呼德爾咧嘴樂一樂,露出雪白的牙齒。

      他沒想留在俄羅斯嗎?我問。

      嗯,他肯定想過,呼德爾說:只要杉蔻答應(yīng)嫁給他,他就可以獲得俄羅斯的永久居留權(quán)……可是,為了養(yǎng)活這一堆孩子,巴桑只有拼命工作,他恨不得天天待在海上。

      所以兩個人只能聚了散,來了又走。不過,一個浪蕩子終于有了牽掛,就像一只四處飄蕩的風(fēng)箏,終于有了一根線作為牽扯。巴桑信中和我說:我愛他們,他們就是我的一切,我要賺更多的錢,讓他們像公主和王子一樣幸?!?/p>

      是的,巴桑這幾年出海更加頻繁而漫長,把賺來的錢都匯給杉蔻。而他再寄給我的信中總是在不厭其煩地描述他休假時與杉蔻和孩子們相聚的情形,通過他的信件,我能想象到那種幸福畫面:杉蔻家灰色屋頂?shù)哪究汤闱?,高大的秋千上,街巷里,鴿群中,大海邊,到處是他們一大家子浪漫而溫馨的嬉戲畫面……特別是他最小的兒子,還在蹣跚學(xué)步,巴桑給他起了一個雄偉的名字,叫作扎那,蒙語意為大象,他把扎那舉過頭頂,置于七彩的光環(huán)中,那種開懷大笑的樣子,令人為之欣喜、為之感動……這些都是我能想象到的,不過令我奇怪的是,巴桑從沒有寄給我他們的全家福,這一點不像他的性格,我寫信提醒過他,卻總是被他忘記了。

      那次,巴桑在海上出事,差點把他和杉蔻的幸福葬送了……

      他們的漁船從西太平洋向南行進,路過菲律賓的達沃港,漁船修整的間隙,巴桑干了一件蠢事,他把一個七八歲的乞討男童帶到了船上。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避開大家眼睛的。那是個天生的畸形兒,皮包骨頭,只會爬行,可這會兒連爬行的氣力都沒有了,渾身滾燙,病很嚴重快要死了。巴桑把他藏起來,直到漁船離港。紙包不住火,率先發(fā)現(xiàn)男童的是船工宿舍里的人,他被裹卷在巴桑的被子里,露出兩只樟腦丸般慘白的眼睛,干裂的嘴巴里仿佛只剩下了一口氣。船工“大黑牙”那會兒扭動著脖子,發(fā)現(xiàn)怪物一樣嘎叫了一聲。

      事情敗露了,高個子船長叫走了巴桑,表情嚴肅地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巴桑沉默了半天,說了一句話:我看他要活不成了,所以想救救他。胡鬧!你這么做是幫他偷渡,是要犯法的!船長在甲板上來回踱步,捏著下巴想了許久,對巴桑說: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我總不能讓人把他丟進大海里去!眼下只有一個方法,你讓所有的船員幫你保密,我答應(yīng)你在自己的床鋪上養(yǎng)他,等返程回來,你想辦法把他再送回去!

      船長算網(wǎng)開一面。巴桑悉心照顧著男童,給他喂淡水,敷退熱的濕毛巾,擦洗身子,并找來各種退燒的藥片,日夜守護在男童的身旁。直到第三天早上,男童睜開的眼睛里有了光亮,用蚊子那么大的聲音告訴巴桑,他的名字叫奧古斯汀。

      四十余天后,漁船終于返航至科羅爾,站在船舷上就可以望到菲律賓黛青色的馬德雷山脈了。男童體力恢復(fù),被巴桑喂養(yǎng)得像條黑泥鰍,整天在床鋪上爬上爬下。巴桑教給他蒙古語,讓他管自己叫阿爸,向人問好時說:善拜喏(你好)。那天傍晚一切如常,巴桑和船工一同在船艙里作業(yè),忽然,他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轉(zhuǎn)頭環(huán)顧工友,唯獨不見了“大黑牙”。不知怎么的,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讓他放下手里的活計,急速奔向底艙。男童的呼喊聲隱約如厲浪,床鋪前,“大黑牙”正將他騎在胯下,用毛巾捂住他的嘴巴,而這個老淫棍晃動著黑不溜秋的屁股……巴桑如同一頭巨鯨那樣沖撞過去,隨后暴風(fēng)驟雨般的拳頭傾瀉而下……

      船長設(shè)法把男童送回到了達沃港的岸上?!按蠛谘馈钡氖畮最w立棍似的牙齒只剩下右側(cè)的兩顆,鼻骨骨折,另外斷了兩根肋骨。他信誓旦旦地說要告發(fā)巴桑。結(jié)果漁船一進達沃灣,巴桑就被菲律賓海事局和一群警察帶走了。

      巴桑涉嫌綁架兒童,“大黑牙”還反咬一口,誣告他猥褻奧古斯汀。如果罪名成立,巴桑在菲律賓將面臨終身監(jiān)禁。船長和船員們無不為巴桑叫冤。奧古斯汀因為未滿法定年齡,他的證言警察局不予采信。船長找到“大黑牙”,要他擺正良心,“大黑牙”鼻梁上繃著紗布,像極了小丑,他張大空洞洞的嘴巴,敲著他蠟黃的牙床,說:我的牙齒呢?他把我吃飯的家什打掉了!我得讓巴桑把我的牙齒找回來安上,再把我下半輩子的養(yǎng)老錢準備好,對了,還要當(dāng)著所有船員的面給我賠禮道歉,為我恢復(fù)名譽,我就看在船長的面子上,饒他一回。

      大個子船長聽了,說,你到我身邊來下,我有話和你說。

      “大黑牙”湊到船長跟前,船長揮拳過去,“大黑牙”僅存的兩顆牙也飛濺了出去。

      那次多虧了大個子船長,他四處托關(guān)系,為巴桑找到了一位華人律師,加上所有船員為巴桑做證。警局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巴桑拐走奧古斯汀是為了綁架,涉嫌猥褻因為發(fā)生在中國漁船上,要由中方警局偵辦,巴桑這才得以跟隨漁船回國。整個案件,由于新聞媒體介入,引起當(dāng)?shù)毓姷年P(guān)注。更多市民了解了案情,相信巴桑,站在巴桑這一邊。達沃市市長親自到醫(yī)院探望奧古斯汀,并在電視上發(fā)表演講,要求慈善機構(gòu)關(guān)注殘障兒童的健康,并請孤兒院妥善撫養(yǎng)奧古斯汀。

      出人意料的是,巴桑他們的漁船從港口起航的一刻,碼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圍聚來許多市民,手捧鮮花,為他們送行。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華裔老人向漁船喊著:巴桑先生是好人!中國好人!

      “大黑牙”沒有得逞,所有船員都鄙夷其所作所為,無人理睬他,唯恐避之不及。自討無趣的“大黑牙”整天縮在床鋪上,借骨折之名再不下地,要求船長指派船員輪流伺候他,每天哼哼唧唧,滿肚子委屈。

      巴桑最后以故意傷害罪,被中國法庭判處六個月監(jiān)禁。而“大黑牙”則由于被侵害人無法出庭做證,致使他逍遙法外。他后來拿到了巴桑賠償?shù)腻X,用其中的一小部分鑲了一口金牙,再和別人說話時,就努力張大嘴巴,故意讓人看到他嘴里金光閃閃的。

      法庭宣判那一刻,巴桑反應(yīng)強烈,淚流滿面,反復(fù)呼喊杉蔻和孩子們的名字。船友們知道,那是他在擔(dān)心妻兒們,沒有他的供給,一個母親很難撫養(yǎng)那么多孩子的。

      主審官同情巴桑,庭下找到大個子船長,語重心長地與漁船公司商量,等巴桑出獄是否可以續(xù)簽勞動合同。船長說自己正有此意,不僅如此,還要在他服刑期間預(yù)支一部分薪水作為妻兒的撫養(yǎng)費。

      巴桑是我們的老船員了,我們要幫他渡過難關(guān)。船長說。

      呼德爾已有了七分醉意: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有時需要散去山上的云霧,才能看清山頂……

      大個子船長信守諾言。六個月后,巴桑出獄,又回到了漁船。巴桑想念杉蔻心切,他找到大個子船長,要去白令海峽捕魚??蓾O船剛剛才捕魷魚歸來。船長當(dāng)然知道巴桑的心思,權(quán)衡再三,終被他打動。這次,大個子船長干脆讓巴桑擔(dān)任漁船的輪機長,此前,巴桑已做過大副和大管輪。漁船就這樣起航出發(fā)了……

      臨行前,巴桑就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杉蔻,并約定了見面的日期。那天上午,海參崴秋高氣爽,港口安謐,大海風(fēng)平浪靜,陽光暖和又愜意,像徐徐落下的金色綢緞,鋪灑在蔚藍的海面。巴桑的漁船如約而至,他在甲板上遠遠地望到岸上的杉蔻,她一只手抱著兒子扎那,身邊圍繞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身著盛裝,手捧鮮花,早已等候在那里,此時他們正向中國漁船揮手致意……那會兒,巴桑要有雙腿肯定會蹦起來,他大聲呼喊著他們的名字。船長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向巴桑豎了豎拇指……

      船一靠岸,巴桑就滑動輪椅沖向了杉蔻,輪椅前后左右系著的大包小裹都是他給他們精心挑選的禮物,所以,你若看到巴桑的樣子,還以為是一輛運貨車正無人駕駛……

      呼德爾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又點燃了一支煙,才繼續(xù)他的講述。等大個子船長看清那些孩子,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那是些怎樣的孩子,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們有的沒胳膊,有的沒腿,有的眼盲,奇形怪狀……

      我驚訝得差點把一口酒吐到碗里,瞪大眼睛瞅著呼德爾。

      是的,沒錯,那都是些殘障孩子,他們不都是巴桑和杉蔻所生,或者是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或者是街頭的棄兒……

      這就是巴桑所說的——他的孩子們!你能想象到嗎?呼德爾說。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可思議。

      他倆情投意合,立下心愿,要救濟撫養(yǎng)殘障兒童。這就是巴桑做的,他拼命賺錢,杉蔻舍棄了一切,只為了這份公益事業(yè)。

      其實,在收養(yǎng)這些孩子之前,巴桑就開始他的義舉了,大個子船長給我看了巴桑留下的一個日記本,那里面記著他多年以前的開支,那時的他就把所有賺到的錢,通過一個慈善機構(gòu),都匯給了那些二戰(zhàn)負傷的老兵,哪個國家的老兵都有。這個有夾在日記本里的匯款憑據(jù)為證。

      大個子船長和我探討了巴桑做這些事情的動因。他還回憶起有一次,他們的漁船在南澳大利亞領(lǐng)海遇到一艘日本捕鯊船,一條條深海刺鯊被捕撈上來,活生生地割去鯊魚翅,再拋人大海。鯊魚因為沒有了雙臂,只能垂直沉入海底,在海面留下一大片一大片殷紅的血浪……

      我們船的船員都擠在甲板上看熱鬧,“大黑牙”更是目不轉(zhuǎn)睛,嘴角露著憨笑。就在這時,人群里傳來一聲嘶喊,準確地說是一聲慘叫,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嘶力竭,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聲音是巴桑發(fā)出來的,他那一刻簡直是瘋掉了,渾身戰(zhàn)栗,痙攣一處,用雙手捂住眼睛,那種聲音絕對不是人類能發(fā)出來的:暴勒嚯——暴勒嚯——暴勒嚯——

      暴勒嚯蒙語里是什么意思?船長問我,我告訴他——不要!

      船長的話把我拉回到遙遠的過去,讓我想起那個童年時被炮彈炸飛的巴桑。他當(dāng)時沒有昏厥,他眼睜睜看到自己下肢全無,而他的同伴成了七零八落的肉醬、殘肢,甚至草叢里還沾著一攤白花花的腦子,他瘋了,發(fā)出的就是這樣的呼喊,暴勒嚯——暴勒嚯——不停地喊,直到大人們把他包扎起來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他也停歇不下來,誰也阻止不了他……那呼喊聲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回蕩在我們牧村,那是巴桑從每晚的睡夢中發(fā)出的,每次都把整個村莊的人喊醒……

      船長說那次巴桑好幾天都無法工作,蹲在甲板上臉色蒼白,止不住地發(fā)抖,痛苦的喘息讓他的胸脯像激蕩的海浪。

      為了一對久別重逢的人,大個子船長決定在海參崴多停留一個晚上。巴桑接過杉蔻懷里的男嬰,那個就是叫作扎那的小兒子,巴桑用胡子扎他的臉蛋,張開大嘴咬他?;剡^頭來,巴桑熱情地邀請船長到自己家里做客,船長二話沒說,欣然應(yīng)允。巴桑又和其他孩子們左擁右抱,小家伙們又蹦又跳,興高采烈。這時,船長無意間注意到杉蔻身上的幾個細節(jié),她右邊的衣袖里空空蕩蕩,而年輕的臉上,一只眼睛里面仿佛沒有瞳孔。

      城郊一處破落的木板房就是巴桑和杉蔻的家了。沒有高大的秋千,也沒有鴿群,院子里是一群骯臟不堪的流浪狗,見到陌生人圍過來就吠叫,杉蔻向它們溫柔地說了些什么,狗們仿佛聽懂了,熱熱鬧鬧地與幾個孩子嬉戲去了。

      屋子里光線柔和,把一種絨絨的溫暖鍍在俄羅斯式的簡單陳設(shè)上。房間更多的空間則被玩具占據(jù),那些玩具陳舊得褪了顏色,有的打了補丁,卻都干凈得像孩子們的衣著。白灰涂抹的一塵不染的墻面,卻偶有孩子們的涂鴉,墻角上方供奉的是圣母瑪利亞的畫像。令船長奇怪的是,神龕上竟然有一串佛珠。

      船長和呼德爾說到這兒時,后者打斷他,問:那是不是一串菩提子,摩挲得閃閃發(fā)亮的菩提子?

      船長點點頭。

      沒錯,那該是斯琴老額吉的佛珠。呼德爾說。

      杉蔻用圖瓦的鹿奶茶招待客人。船長剛端起杯子,幾個趔趔趄趄的孩子便闖進來,屋子里立馬亂作一團,所有的整潔一去不返了。巴桑扯大嗓門吆喝這個,驅(qū)趕那個,也無濟于事??粗@一切,杉蔻像個孩子那樣咯咯咯樂得前仰后合,隨后她注意到打擾了客人,向船長抱以歉意的微笑。

      那天晚上,大個子船長破例喝了酒,與巴桑兩個人推杯換盞。他為這樣一個特殊組成的家庭而感動。與呼德爾說這些的時候,船長眼里不時涌動著晶瑩的淚花。杉蔻一直忙著看管幾個孩子。最大的女兒十歲左右,已經(jīng)能幫助母親了,她是個腦癱兒,走起路來左搖右擺,卻異常懂事,盡力地看護弟弟妹妹。就這樣還是“事故”頻出,一會兒這邊打翻了一碗蘇伯湯,一會兒那邊又抓傷了誰的臉。杉蔻并不懊惱,樂此不疲地忙來忙去,抽空還要過來喝上一杯酒。

      船長問巴桑,為什么要這么做?

      巴桑被伏特加酒燒紅了臉,他低下頭想了下,與船長說:這沒有什么,我喜歡這些孩子,別看他們外表殘缺,可他們的心和正常孩子一樣,斯琴老額吉說過,每個孩子的心都是一顆天上的星星……

      那天晚上,滿天都是豆大的星星,大個子船長說他這輩子沒見過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全都擠在杉蔻家的屋頂上,好像要將這個簡陋的木板房壓扁了似的。

      船長和巴桑都喝多了酒,最后像兄弟那樣摟著彼此的脖子。巴桑會的蒙古歌可真多,什么《達娜巴拉》《黑緞子坎肩》,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聲像爐膛里的火,將整個夜晚都照亮了。說來奇怪,巴桑唱歌時,幾個打鬧不休的孩子都安靜下來了,像一群立耳偵聽的土撥鼠那樣,圍住巴桑阿爸,包括那個五六歲的聾啞女兒,也認認真真地望著巴桑上下翕動的嘴巴,自己的小嘴隨之一張一合。

      巴桑終于唱累了,喚過杉蔻來,一邊拍著船長的肩膀說:您還沒聽到過,杉蔻還會唱蒙古歌呢,是我教給她的。杉蔻,你給船長唱一首《諾恩吉雅》吧……

      《諾恩吉雅》?呼德爾問。

      對,沒錯,是《諾恩吉雅》!船長說:我還記得兩句歌詞呢——

      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稻花起波浪。

      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了遙遠的地方……

      呼德爾點點頭,長出一口氣。

      船長反問道:怎么了?

      哦,那是我妹妹阿麗瑪唱過的歌……

      停頓片刻,呼德爾又問:這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是巴桑和杉蔻的嗎?

      你不知道嗎?巴桑失去雙腿的時候,也失去了生育能力。船長說:那次在達沃市,為了“奧古斯汀”案件,菲律賓警察驗明過他的“正身”,才排除了“大黑牙”的誣告。

      講到這兒,呼德爾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天晚上,大個子船長與巴桑一起,在杉蔻家留宿了,他們和孩子們挨在一起,相互搭肩載腿的。這是船長主動要求留下來的,他要感受一下和星星擠在一起的感覺。巴桑更是睡得四仰八叉,鼾聲如雷,仿佛他從來沒睡過覺一樣。直到第二天天光乍亮,船長被不停喧響的鬧鐘喚醒。

      漁船要黎明起航,差點耽擱了航程。兩人爬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巴桑一一親吻了睡夢中的妻兒,輕輕關(guān)上房門,一高一矮的兩個男人迎著曙光向港口趕去。

      那次航行一切如常,巴桑一直沉浸在與親人久別重逢后的喜悅中。第一次當(dāng)上輪機長的他盡職盡責(zé),更為了報答漁船公司和大個子船長。

      半個月后他們的漁船到達了阿留申群島北部,在那里他們遇到了臺風(fēng)。

      一切都不稀奇,在北太平洋上,無風(fēng)三尺浪,一旦有風(fēng),更會白浪滔天。漁民們都以三米、四米、五米來形容浪高,高浪達到十二米毫不新鮮。每天,所有漁船最關(guān)注的就是天氣預(yù)報,如有大風(fēng),漁船必須就近躲到避風(fēng)港。那次捕撈秋刀魚的漁船特別多,不僅有中國的,還有俄羅斯、日本和韓國的各式漁船。為爭搶資源,他們按先后順序劃分了各自捕撈的海域……

      那天一早,氣象預(yù)報說有三米浪,按海上規(guī)則,所有的漁船都不能出海。大個子船長也要將船停去港口,巴桑卻要冒一把險,這是一個機會,意味著大海上只會有他們這一艘漁船,收獲可想而知。他要的是盡快完成捕撈任務(wù),賺到更多的錢。

      如果單是這三米浪,大個子船長和輪機長巴桑是可以對付的。他們的漁船在白浪翻騰中駛?cè)肽繕撕S?,大海灰暗,一整天不見太陽。在夜幕降臨前,巴桑他們已經(jīng)探測到了龐大的刀魚群,漁船緩慢行駛,等天色一黑,便停穩(wěn)漁船,打開遍布船身的燈光,吸引魚群自投羅網(wǎng)。此時,大量魚群已被誘集到捕撈區(qū),右舷集魚燈開始熄滅,左側(cè)依次亮起。

      有那么一刻,大海像折騰累了似的,風(fēng)浪稍靜,仿佛一頭猛獸蹲坐下來小憩。巴桑和船員們抓緊這個時機,大家一字排開,站在船舷的左側(cè),即將啟動收網(wǎng)工序。所有白熾燈通通關(guān)閉后,圍繞著漁船的海面呈現(xiàn)一片紅寶石般的光亮,而它的四周卻是漆黑如深淵一般,只能聽到海水的喘息。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大海猛然間躁動了,風(fēng)向是一霎間轉(zhuǎn)變的,海面變成了萬匹脫韁的野馬,惡魔般的大浪好似一座座摩天大廈,向漁船傾塌而下……不僅如此,腳下也在隆隆開裂、無止境地下陷,再猛地掀翻,把漁船送到眩暈的高處,再跌落、跌落,緊接著又一座大廈崩塌,碎石四濺,落在船員的頭頂,漫卷著船上的一切……在結(jié)滿冰的甲板上,船員被刺骨的海浪推過去再搡回來……

      此時,只有巴桑是鎮(zhèn)定的,與其他船員相比,沒有雙腿的他因阻力小反而站得更牢,并且他面對著驚濤駭浪竟沒有一點懼色。現(xiàn)在他必須迅速用卷場機收絞起網(wǎng),魚群遇到來自海底的鼓蕩正在四處逃竄,他先收環(huán)綱,再提絞下緣綱,這樣,刀魚就被牢牢困在網(wǎng)中,再把網(wǎng)身整個吊起,固定在船舷上。漁船共有六臺絞車,本來是十幾個人干的活兒,此時只剩下了一半船員在堅守崗位……

      漁船搖晃如過山車,惡浪劈頭蓋臉,瘋狂地卷向甲板,像無數(shù)只巨手抽打著巴桑,來吧!達里!他沖著巨浪狂喊著:來吧!快來吧!他反復(fù)喊著這句,聲音和嘴巴不斷被海水灌堵,他吐掉腥咸的海水又去嘶吼:來吧,達里!對,就這樣,真他媽痛快……

      漁網(wǎng)終于被吊起來,卻有些異樣,一股說不出的力量使?jié)O網(wǎng)左沖右突,像似有烈馬在掙脫著韁繩。嚯,等網(wǎng)提出水面,才看清是一條大個的深海鯊魚,正隨同刀魚群卷在其中拼命掙扎。幾個船工興奮起來,呼喊著:大鯊魚!大鯊魚!快快收網(wǎng)!

      暴勒嚯!暴勒嚯……大個子船長隱約聽到了這個熟悉的呼喊聲,那一定來自巴?!查g,那呼喊聲就被風(fēng)浪吞沒了,波濤更加兇猛,鋪天蓋地而來,幾個船工連滾帶爬,紛紛撤回底艙。巴桑卻迎著巨浪而上,他要設(shè)法將鯊魚放歸大?!柚w搖搖蕩蕩的燈光,所有的船員們都看到了這一幕,有人在呼喚他,要他退回到艙里,但是整個世界只剩下大海咆哮的聲音,巴桑或許壓根兒沒有聽見,他執(zhí)拗地做著要做的事,直到把漁網(wǎng)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鯊魚逃脫而去……

      就在這時,一座比山峰還要高聳的浪眼瞅著砸向巴桑,它的核里包藏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巴桑的身體瞬間被卷進了大?!?/p>

      大個子船長在駕駛艙里目睹了整個過程,一時驚駭?shù)媚康煽诖簟?/p>

      十一

      第二天,風(fēng)浪小時,俄羅斯的搜救船在海面上找到了巴桑。當(dāng)時他正身體伸展,倒扣在海里,舒舒服服的樣子像是睡在杉蔻家里一樣,跌宕起伏的海水好似夢境飄搖……

      呼德爾已醉意醺醺,此刻如釋重負地靠在椅背上,眼神黯淡:巴桑就這樣死去了……悲壯嗎?惋惜嗎?可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

      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喝光了杯里所有的酒,有點緩不過神來。

      是啊,結(jié)束了。呼德爾抹了一把鼻涕,抬起頭來朝向窗子,街上行人稀少,街燈熄滅。

      唯一沒結(jié)束的是,巴桑和杉蔻領(lǐng)養(yǎng)的那些孩子,他們的未來……呼德爾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大個子船長臨別前和我說,他們漁船公司要成立一個慈善基金會,以巴桑的名字命名,專門資助那些殘疾孤兒,當(dāng)然包括杉蔻的那些孩子……

      我和呼德爾各開了一個房間。我要好好靜一靜,想一想,特別是返程時這一路上的遭遇,可大腦卻仿佛停轉(zhuǎn)了,只泊在了巴桑的一生。

      一夜無眠。凌晨前,我好像頓悟了什么,隨即又模糊不清了。我輕輕敲開呼德爾的房門,把他搖醒。

      我在想,為什么昨天我們的車事故頻出……我對他說。

      呼德爾睜著惺忪的眼睛看著我。

      你覺得,與故鄉(xiāng)相比,巴桑會不會更喜歡大海?

      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我們無意間做了錯事……

      呼德爾比我更懂得巴桑,他思慮片刻后點點頭,使勁握了握我的手。

      高速開通,返回渤海灣的路暢通無阻。

      天未破曉,沿途有朦朧的雪光為我們照亮,我和呼德爾神情肅穆,像在為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去完成一件神圣而莊嚴的使命。車到老虎山海岬時正是清晨。此時冬日的海岬一片肅冷和靜寂,朝陽從層層云霞和海面深沉的霧氣中緩緩隱現(xiàn)。我將面包車開到一處陡峭的懸崖之上,它的下面就是鐵灰色的波瀾壯闊的大海。我和呼德爾打開車廂,將盛裝巴桑的冷凍箱抬舉出來,迎著玫瑰色的映射著七彩光環(huán)的陽光,慢慢走向崖頂……片刻之后,順著峭壁的陡坡,冷凍箱就像一具棺槨,徐徐落去,直至濺起水花,沉人海中……

      呼德爾的臉頰上映著金色的霞光,此時正瞇著眼睛望著腳下那一片蒼茫的無邊無際的水域,他對我說:我們做得對,只有大海能盛下巴桑。

      海風(fēng)凜冽,我屏住呼吸,說:我怎么覺得巴桑沒有死,他好像又要去遠行一樣。

      會的,他會去更遠的地方……最后一句,被淹沒在大海的波濤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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