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朔方》文學(xué)獎、第二十七屆孫犁散文獎一等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飛翔的鳥》《迎著陽光上路》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并被翻譯成少數(shù)民族文字?，F(xiàn)供職于寧夏吳忠市文聯(lián)。

車到紅彎崾峴，手機響了。那邊的葉子幾乎是咆哮了：“耳垂，你真的把鑰匙留下了？你好狠心呀！你聽我說……”我截斷她的話，回道：“你不配！”然后關(guān)機。我搖下車窗，播放音樂。風(fēng)極速地吹進來。此刻，人間所有的好聲音都灌了進來，像潮水一般淹沒了我，浸泡著我的骨頭，軟化了我心頭積壓很久的怨憤。遠(yuǎn)處的山巒起起伏伏。

紅彎崾峴距離同福村還得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知道，馬小鳳一定站在同福村的巷口向遠(yuǎn)處張望。我開的是七成新的卡車，是專門為城市人搬家買的，我的老板彭總給他的搬家公司起了個很文藝的名字——螞蟻搬家公司。我就在這家公司里干活，成天像只螞蟻一樣出入于各個房屋。我們每個工人穿著印有公司名號的紅馬甲，汗流浹背，馬不停蹄。這座城市不算大，住戶大都住高層，我們每天爬樓梯，一樓至七樓不等。六年里，我以青春的骨頭為代價換取城里人的票子。年輕多好！可以不吃飯，可以不喝水，可以不睡覺，一天的陽光散盡了，夜晚的黑幕拉開，我還能挺著身體晃蕩在城里的街燈下。有一陣子，真想找個地方靠一靠，而到處是堅硬的水泥建筑和一掃而過的車流。望著街道的盡頭，我的肚子特別難受，我想，我的胃大概已經(jīng)餓成了扁癟的麻布。

吃了多少年的拉面，我不知道還要吃多少年，一碗拉面八元錢是最實惠的，再貴的我實在吃不起。一天中午，我剛把一碗拉面端起來，彭總的電話來了，他讓我立馬過去。走出餐館，太陽光一下子將我打垮了，我搖晃了幾下才站穩(wěn)。那一刻，很想趴在地上睡一覺，由螞蟻變成一只癩皮狗。這輩子我有兩個愿望：一是睡覺，二是有錢。有了這兩樣?xùn)|西，我是很幸福的。我的女友葉子這樣說我：“你會有錢的，瞧你那耳垂，一看就是個有福的人！”馬小鳳也這樣說我。我承認(rèn)自己有兩個大而厚實的耳垂，但我覺得幸福離我太遙遠(yuǎn)了。葉子不叫我的官名，就叫耳垂。我蠻喜歡她這樣叫我，既親切又溫暖。葉子也是鄉(xiāng)下進城打工的，她問過我的老家是哪兒的，我如實回答說是洼村的，后來搬遷到了一個靠黃河的地方，叫同福村。她說她出生在一個小縣城，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出來了。在城市煙火的熏染下，葉子出落得洋氣、白凈、苗條，比城里女孩遜色不了多少。以前她和女友共租一間房子，聽她說女友頻繁地?fù)Q男友，這令葉子覺得很惡心，決意搬離。當(dāng)她帶著鄙視走出小區(qū)，女友從窗戶伸出頭來大喊道，“葉子，想我了回來啊——”那天中午我搬的就是葉子的家。女孩的東西竟然拉了一車。從這些雜物看來，她在城市有年頭了吧。待把東西扛到七樓，擺放好，街燈都亮了，接過葉子的一百五十元錢，我有點過意不去地說了聲謝謝。葉子一聽笑了：“留下吃個飯吧。”我覺得拒絕一個漂亮女孩是有罪的。葉子的飯做得真香，她讓我又一次想到了馬小鳳。

從那以后，葉子主動打電話喊我去她那里吃飯，再后來，是我主動打電話讓她給我做飯。三個月后，我以男朋友的身份住在葉子那里。她很慷慨地給了我一把鑰匙。

從內(nèi)心講，我是不愿見馬小鳳的，很早以前就不想見她。我總覺得馬小鳳身上有種令人窒息的東西，還有她那見不了人的戀情。

馬小鳳說，自打她戀愛以后就跟藍(lán)嫂的關(guān)系到了冰點。假如那個晚上藍(lán)嫂不跟馬小鳳講她的身世，馬小鳳也絕不會答應(yīng)嫁給單眼罩。

“我嫁人的時候不用媒人?！痹谒{(lán)嫂幽靜的窯洞里，油燈下寫字的馬小鳳，冷不丁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當(dāng)時藍(lán)嫂低頭做針線活。兩個人的影子被燈光印在窯壁上。窯壁坑洼不平，經(jīng)年煙熏，四壁黑漆漆的，凹進去的地方躲著各種昆蟲，凸出來的地方被煙火熏得像魔鬼的面孔。窯洞大小足能停兩輛大卡車。窯洞的拐拐角角還有大小不一的小窯洞，像洞穴，低矮、潮濕、陰暗、深邃。當(dāng)然，稍大點的可以住人。有的可以盛牲口的草料，同樣可以圈牲口，儲備過冬的蔬菜。夜晚，潮濕的塵土冷不丁掉下來，砸在臉上、鼻子上、嘴巴上或者被子上，啪一聲沉悶的響聲過后，周圍陷入更深更黑的寂靜里。

“只要你看上的人，媽同意。”藍(lán)嫂拿針在頭皮上輕輕劃了一下，回答了女兒。

四個丫頭里屬馬小鳳最傻氣，尤其上學(xué)以后說出的話更不靠譜。比如，有好幾次馬小鳳從睡夢中驚醒，她看到窯洞的墻壁金碧輝煌，貼滿了圖畫，跟書本上一模一樣，而且那些畫面是變幻著的，閃爍不定，美妙極了！她呼吸急促，睜大了眼睛，激動地大叫一聲：“快看哪……”等把燈點亮后，什么都沒有。藍(lán)嫂說，馬小鳳就愛做夢。

“你最大的失誤就是不該讓四丫頭念書，你打聽打聽七里八村哪家的回族丫頭念書？結(jié)果呢，打臉了吧？”村里人見到藍(lán)嫂都這樣說。

我的姥爺馬廖子，在這之前，有過一個女人，結(jié)婚不到兩年，女人得了嗓子病離開了他。那個時候嗓子病能奪走一個人的性命。馬廖子痛不欲生，是他的老母左勸右勸才答應(yīng)娶女人。我的姥姥藍(lán)嫂不到十五歲就嫁給馬廖子，打小失去雙親的她，是哥哥用三十畝土地作為交換條件把她嫁給馬廖子。馬廖子已經(jīng)三十歲了。人都說，男人越大越會關(guān)照女人。誰想，馬廖子用情專一，他心里只能裝下一個女人。藍(lán)嫂嫁過來時身形單薄，一副猥瑣的樣子，看人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來到婆家啥都不會干，婆婆指使馬廖子打她。洼村的人時常聽見那個小女人半夜發(fā)出撕裂的呼救聲，但誰也不敢去勸架。人們擔(dān)心有朝一日小女人會被馬廖子活活打死。第二年的秋天，人們發(fā)現(xiàn)小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那年，小女人十七歲，她的孩子叫尤伯。也就是我的大舅舅。缺少奶水的緣故，尤伯的孩子哭聲從藍(lán)嫂的窯洞里整夜整夜地傳出來。

這些是馬小鳳十八歲那一年聽藍(lán)嫂講的。那年冬天，天空飄著雪花，大地白茫茫，是洼村少有的雪景。

我一直認(rèn)為城市的街燈燈光像淡黃色的尿液，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肆意地四處流淌。確切地說，氣味是從一家麻將館里散發(fā)出來的，深夜的街頭有些冰涼，我站在鋪子三米的地方等人。葉子終于從那里出來了，她身上的腐朽味更濃。對葉子的反感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不管怎么說，我住在她那里，房費我出，我就是房子的主人，我就要對她負(fù)責(zé)。她看出了我的不滿，說：“耳垂，你一天累死累活能掙幾個錢？我手氣好的話，贏回你一個月工資！”我說：“那錢咱不稀罕，不干凈，我們掙干凈錢?！比~子聽完哈哈大笑：“干凈錢？啥叫干凈錢，靠你每個月那點工錢，我買不來一瓶潤膚露?！边@話很刺激我，我感覺臉被誰砸了一磚頭。我也曾勸慰過自己，她那樣做也是為了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讓我們的飯菜豐富些。當(dāng)葉子把五百元的紅票子放在我手里時，我抬頭看了一眼麻將館，隔著玻璃門，煙霧繚繞中幾個男人晃動著腦袋陣陣大笑讓我頓生怒火。我拉起葉子就走。回到家，我又一次態(tài)度強硬地說：“以后不許再去那里，你干點啥不好？”葉子沒有理我，做飯去了。

自打葉子開始喜歡上麻將，我的錢能節(jié)省點，給馬小芬打錢的次數(shù)多了些。至于馬小鳳我很少跟葉子說。那樣一個馬小鳳讓我在她面前是難以啟齒的。這個小我六歲的女孩，也好像對我的家庭不怎么感興趣，就這點，我還是挺喜歡她的。有時候回來早了，我也做飯，收拾屋子，替葉子洗襪子，洗褲頭，她不回來我是不動筷子的。

男人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女人，尤其一個愛自己的女人。

葉子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耳垂，你也別生氣，等你發(fā)了財，我就洗手不干了。”

葉子打麻將越來越上癮，口袋里的錢越來越鼓，我倆的裂痕也越來越大了。一次，我去接她的半道上，看到一個男人的摩托車后座上捎著一個女人，她開心地高昂著頭，夜色中，她是那樣美。而此時，在這近一年來和葉子一起吃過的飯菜好像都沒有消化，都在我的胃里存放著，翻騰著涌上我的喉嚨。

我的失眠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馬小鳳不止一次地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她說現(xiàn)在的同福村出臺了各種扶貧政策，政府貼息貸款，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和種植業(yè)。每年養(yǎng)一頭牛補發(fā)二千八，養(yǎng)羊都有補貼。有些外出打工的都回來了。想學(xué)技術(shù)的，政府免費培訓(xùn)，還聯(lián)系企業(yè)搞勞務(wù)輸出，工錢有保障，也不怎么累人。我對這些滿口答應(yīng)，放下電話，我仰起頭來，長久地對著天空，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白天干活，晚上無法休息，輾轉(zhuǎn)反側(cè)。葉子不在，可她的身體卻緊緊纏繞著我，她輕微的呼吸像無聊的癢癢撓，讓我煩躁不安。我的身體更加消瘦，以我們彭總的話說，我像個背煤的，這樣下去他都舍不得看我了。決意和葉子分手是馬小鳳來看我以后。馬小鳳見我不回去，親自來看我，大包小包的，都是我最愛吃的好東西。說是來看我，事實上，是叫我回去搞養(yǎng)殖業(yè)。馬小鳳見到葉子時，先是一驚，接著滿臉都是笑?？礃幼铀嫦矚g葉子，真把葉子當(dāng)準(zhǔn)兒媳看待了，還抱怨我沒給她說實話。葉子對馬小鳳不怎么熱情，大概是馬小鳳太土氣的緣故，正眼不看，低頭玩手機。那天是馬小鳳做的飯，我竟然吃了三大碗，她說我瘦得快認(rèn)不出來了，五谷都吃哪兒了？葉子一臉嫌棄地沒吃就出去了。她一夜未歸，第二天，送馬小鳳去車站，她問我怎么不見葉子回來，你倆鬧矛盾了？責(zé)怪我為何不喊回來，一個女娃娃家，住哪里？我說，住她女朋友那里，你來，騰個地兒。馬小鳳轉(zhuǎn)身上車。我矗立在站臺上，望著車窗內(nèi)的馬小鳳，心里一陣酸楚，作為兒子，這些年我陪伴了她多少。她一個人守著一個院落，一個冰冷的屋子。平時，除了她主動打電話，我很少給她打電話的。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她的兒子。

洼村的土地龜裂、焦黃。假如在初夏時節(jié)沒有一場透雨，那種延綿的焦黃灼傷人眼睛。這一日，人都在田地里，期盼一場雨水的來臨，他們心懷不甘，弓著身體，像一個個蝦米，時而抬起頭來，不忍地看看天空，天空像被打掃了一樣干凈，滿耳的風(fēng)聲?？沙睗窬驮诖藭r誕生了。首先，風(fēng)里傳來一種聲音，像哨聲，又不像哨聲，有別于泥哇嗚，比泥哇嗚圓潤、清脆。洼村的人聽過隊長每天吹響的哨聲，也玩過泥哇嗚，從未聽到過這么動聽的聲音。洼村的人見識少得可憐。

初聽樂聲像山泉流淌，繞過山梁、溝壑，把啃食草根的牲畜都陶醉了，它們停止了咀嚼的嘴巴。有幾個年輕人，決意要看個究竟，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那一天，他們幾乎走出了洼村的地界。他們近距離地聽到樂聲時，猛地收住了腳步。他們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一座山梁上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面向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男的雙手舉著一種圓鼓鼓的樂器，嘴巴對著一個小小的圓孔吹奏，他目光炯炯，動作優(yōu)雅，仿如舉著一個神圣的愿望，一個至高無上的神靈。神靈長有一雙翅膀?qū)⑺脑竿麕У搅艘粋€遙遠(yuǎn)的地方，而就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升騰起朵朵白云。小年輕們甚至嗅到了雨水的味道。一旁的女人頭靠在男人的肩頭，長發(fā)隨風(fēng)飄逸而面容緋紅，無限純凈的眼神里盈滿了甜美。

這幅美景把洼村的小年輕們都看蒙了。

年輕人總算緩過氣來，但他們誰也不敢出聲。他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九八五年。就在那一年下了三場透雨。

很快到了深秋。

洼村的人都有守場的習(xí)慣，都喜歡在麥垛下睡覺。到了晚上，吩咐家人從炕洞里扒出灰土，趁著朦朧夜色用灰土在麥垛一圈寫上文字、做上記號。不識字的畫上只有他們能看懂的圖案，以防盜賊。男人們躺在各自的麥堆旁。洼村的人把守夜叫守場。

夜越來越沉，夜空那樣深遠(yuǎn)。

“別……”“怕啥？你看他們那樣子……”寧靜的夜突然被一種聲音打破，聲音急促、慌亂?！拔腥寺犚娏苏k……”“放心，他們都睡死了?！?/p>

有一個人沒有睡著，他聽到了說話聲，側(cè)身仔細(xì)聽，并判斷出聲音傳來的方向，而且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捉賊啊——”隨著一聲喊叫，幾道雪亮的手電筒射向麥垛。受到驚嚇的兩個年輕人抱在一起。馬小鳳在男人的懷里，她的發(fā)絲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有幾縷垂在男人的胳膊上。睡眼惺忪的守場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這不是馬廖子的小女兒馬小鳳嗎？叫馬小鳳的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往前走了一步，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高昂起頭，把戀人擋在身后，還說了一句很不要臉的話：“我們沒有偷麥子，我們沒有犯法?！钡玫今R小鳳保護的那個男人用一副琢磨不透的眼神盯著眼前的人。有人便想起山梁上的那一幕。那一幕永遠(yuǎn)定格在洼村人的腦海里。原來，在山梁上吹奏樂器的竟是他！嫉恨像一條蟲子在人們的心里啃噬。古元覺得有些無聊，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準(zhǔn)備離開，有人上前擰住了他的胳膊。馬小鳳臨危不懼，說：“他是我對象，放他走。”是手電光激怒了她，還是愛情的力量？

馬小鳳跟學(xué)校老師幽會的事在洼村炸了鍋。這在洼村人老幾輩子都不曾經(jīng)見過的一幕，讓馬小鳳上演了！出這樣的事讓洼村的每個人感到蒙羞。

馬小鳳平靜得如一泓清水，聽到父親的罵聲她從窯子里走出來：“我干了啥見不得人事了？不要聽那些人胡亂說……”“你還要干啥？你干脆把娃娃抱回來算完?！迸?！一記耳光讓本來還想還嘴的馬小鳳愣在那里。巴掌并未打到馬小鳳的臉上，而是落在了母親的臉上，她看見藍(lán)嫂嘴角涌出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馬小鳳有些吃驚地望著馬廖子，父親竟然打得那樣地順手！那一刻，馬小鳳被怒氣沖昏了頭，她忘了站在眼前的人是誰了，像個潑婦一樣沖上去把馬廖子推倒在地。

馬小鳳和家里人鬧矛盾的事又一次令洼村人咂舌。一個女兒家竟敢打自己的老子！感到咂舌的還有馬小鳳的戀人古元。聽到馬小鳳悲壯地講完自己的處境時，他一時沉默了。語文老師古元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向文靜的馬小鳳竟然潑辣到如此地步！他像個陌生人一樣坐在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煙。待馬小鳳喝完一杯子水，古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我真沒有想到你……”“我愛你——”馬小鳳大膽地說，在戀人面前她堅強得像個戰(zhàn)士。

一年后，語文老師古元走了，調(diào)到了省城，臨走的那天下午約馬小鳳見面。馬小鳳哭成了淚人?？粗惠浾撍撼兜皿w無完膚的馬小鳳，她瘦得不忍細(xì)看。古元的心里還是痛了一下，他把馬小鳳攬在懷里安撫道：“我把那頭事兒安排好，就來接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當(dāng)天晚上，狂風(fēng)大作，天空烏云滾滾，一場大雨即將來臨。這個時候一個人的影子出現(xiàn)在村口。誰也不知道那人是誰，更不知道他敲開尤伯家門的意圖。

古元調(diào)走的第二年，馬小鳳嫁給了洼村的光棍漢單眼罩。當(dāng)然，那個時候的單眼罩眼睛是好著的，村里人都叫他黑旦，自小就失去父母親的他在哥哥跟前長大，他好吃懶做，卻有一副好嗓子。時常，穿著單薄的黑旦坐在山梁上唱干花兒：

哎——

花背背的雀兒綠翅膀，

鷹落到個梧桐（者）樹上。

尕妹妹走開了一股兒香，

就差一對兒翅膀。

……

山梁上有撿拾發(fā)菜的人，他們聽見那樣的歌聲，心里酸酸的，都為黑旦抱不平，都覺得單眼罩是個可憐人。也的確可憐，嫂子看見他牙根就癢。黑旦三十八歲的那年冬天，雪花紛飛，在矇眬的雪幕里，帶著紅蓋頭的馬小鳳嫁到了黑旦家。黑旦就是我的父親。

后來我才知道，那次在星空下守場的人中只有我的父親黑旦沒有睡著，他的失眠是有原因的。原來，黑旦早看上了馬小鳳，只因自己沒有文化，更沒有經(jīng)濟實力，最重要的是，他長相平平，只能暗戀。生性高傲的馬小鳳看都不會看黑旦一眼。事實上，那個時候的黑旦是健康的，他的一雙眼睛有神而明亮，尤其在村巷里碰見馬小鳳，他的兩眼放光。那次，和古元在山梁上約會，正好被在山梁上唱花兒的黑旦發(fā)現(xiàn)。他認(rèn)定，那就是馬小鳳。我的父親黑旦很受傷，夜夜失眠，滿腦子都是馬小鳳偎依在那人懷里的情景。

守場的夜晚，他在嫂子那里并未吃飯，但這也不影響黑旦想心事。風(fēng)自帶狂野越過溝壑、山梁伴著夜露的潮氣直入黑旦的被筒里。單薄的被子怎能抵御得了冰涼的寒氣，他蜷縮在被窩里，心里想著所愛的人那副鄙視他的眼神，悲從心生，抬頭仰望夜空，深遠(yuǎn)的星斗比他還悲傷。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說話聲，很低，像夢囈，他翻身坐起來，這次，他真切地聽出了聲音來自哪個方向。我的父親黑旦穿好衣服，溜到麥垛邊，他看到了兩個影子緊緊抱在一起。他喊了一聲抓賊。多年以后，我從我的父親黑旦那里得知，其實，說馬小鳳在麥垛下跟鎮(zhèn)子上的老師睡覺是他編造的，當(dāng)時，他也沒有往深處想，就那句話讓馬小鳳蒙羞一輩子。

起初，聽完媒人的話，馬小鳳笑了，她說了一句很洋氣的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媒人也笑了：“你是天鵝嗎？你去打聽打聽自己的名聲？”“嫁他？除非讓我去死?！?/p>

馬小鳳還真差點死了。古元約見她的最后那一次，聽完古元的話，懷揣著無限希望的她什么都不顧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她一個人在田間走動，在溝壑邊凝視，她卻聽不見鳥叫聲，也看不見從身邊走過的牲口，她的眼里腦子里全是古元。

馬小鳳沒心吃喝，她被愛情喂飽了。躺在炕上，她一時無法睡去，眼睛里泛著淚光，古元的離去讓她不舍，撕心裂肺又滿懷期待。套窯的墻壁抹上去的泥巴由于潮濕開始脫落，在深夜冷不防會掉下來;沒有掉下來的，半懸著。泥巴內(nèi)躲藏著喜環(huán)潮氣的臭蟲、跳蚤、蜈蚣、蜘蛛，它們不僅喜歡潮濕，喜歡繁衍，更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出來透氣。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夜色透進來，朦朦朧朧，馬小鳳望著窗戶，流著幸福的淚水，她在想：不久，她自己就會離開這里了，離開家人，離開這間屋子，離開令她生厭的洼村。

一縷晨光從窗戶照射進來，馬小鳳的窯洞光線明晰了。在她的枕邊放著一摞書，都是古元送給她的，《第二次握手》《嘉莉妹妹》《紅樓夢》《唐詩宋詞大全》《奇婚記》《外國抒情小說選集之三》《包法利夫人》等，看似凌亂實則有序，順手翻開一頁：“……這時，已經(jīng)不能用眼睛望著太陽了。它這時仍是由光在大氣中折射形成幻象，但當(dāng)它的真正的面孔開始折射出光芒時，普通人已經(jīng)無法隨心所欲地用肉眼看它了。一直閃著玫瑰光彩的天穹，此時突然金光四射，地平線似乎和天空融為一體了……太陽最初放射出來的光輝立刻把整個沉睡的牧場喚醒：牛角組成的森林在活動。帶頭?；蝿訏煸诓弊由系拟忚K，回答鈴聲的是草原的合唱……”

在她看來，每一段文字都是那么美好，每一個字都透出愛情的光焰。這些書，這些透光的文字足夠她打發(fā)漫長的等待。

外屋有人已經(jīng)起床，好像還有大哥尤伯的說話聲。

不大工夫，就聽到大哥在喊馬小鳳出去。馬小鳳沒想起收拾自己，等她走出去，看到的是大哥尤伯憤怒的眼神，她想問問大哥怎么了，大哥卻一把抓住了她的長發(fā)往外扯，“我讓你打臉！反了你……”后面說了些什么，馬小鳳已經(jīng)聽不見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哥尤伯越打越生氣，越生氣下手越狠，他似乎為洼村所有人在出一口氣。

眾目睽睽下，那只踩在頭上的腳沒有拿開，狠勁地踩踏著。馬廖子也在場，藍(lán)嫂也在場，還有嫂子，為了見證這解氣的一幕，沒有一個人上前拉開尤伯。

緊挨地面的那只眼睛似乎被踩爆了，鼓了出來，睫毛上沾滿泥土，有幾粒泥土已經(jīng)揉進眼白上，過分的疼痛使馬小鳳陷入了昏厥，她沒有來得及哭一聲，也沒有來得及呻吟一聲。一股殷紅的血從嘴角流出來帶著細(xì)碎的泡沫，幾縷斷了的發(fā)絲落在地上。太陽出來了，陽光下的馬小鳳像一條癩皮狗。

馬小鳳的骨頭似乎是鐵打的，越敲打她越堅硬，越倔強。藍(lán)嫂徹底病倒了。

冬天的到來加劇了洼村的寒冷。

藍(lán)嫂準(zhǔn)備向女兒妥協(xié)。馬小鳳的套窯母親很少進去。自打發(fā)生那樣的事，母女倆變成了仇人一般。這一次，藍(lán)嫂走進馬小鳳的套窯里，一下跪在了女兒的面前。馬小鳳并沒有感動，她說：“我咋能嫁給他，媽你瘋了嗎？”藍(lán)嫂雙目含淚，她給馬小鳳講自己嫁給馬廖子的過程以及奶奶伙同馬廖子用怎樣的手段馴化她，使她成為七個孩子的母親：“不是媽不支持你?！薄拔覑鬯?，我要等他，他說讓我等的……”馬小鳳也是含淚相告。“那個老師找到你大哥的家，親口告訴你大哥讓你重新嫁人，要不你大哥打你干啥??？你還傻傻地給他寫信……”馬小鳳驚呆了。原來是古元故意把她的信寄給大哥的！馬小鳳渾身透涼。她從炕沿上滑下來，這個時候，她才認(rèn)真地看著跪在眼前的藍(lán)嫂。她覺得有好幾年沒有正眼看過藍(lán)嫂沒有跟她說上一句話，她叫了一聲“媽……”，向那個瘦弱的身體也跪下去。

雪落無聲。

馬小鳳的婚禮很簡單，我的父親單眼罩沒有送彩禮，只給馬小鳳一身嫁妝。臭名遠(yuǎn)揚的馬小鳳嫁給我的父親黑旦是占了大便宜。村里人都這樣說。馬小鳳二十五歲那年生下了我。我小時候的皮膚很黑，馬小鳳說像我的父親黑旦。但我覺得男人黑點有味道。我沒有上完高中就輟學(xué)了，不久離開了洼村。這些年為了生存我干過很多茍且之事，最終在一家搬家公司落腳。

我上初一那一年，我的父親黑旦和馬小鳳離婚了，馬小鳳后來說，我的學(xué)沒有上成跟家庭有關(guān)，但我覺得那是我的命。

那一天周末，我從鎮(zhèn)子上回來，見馬小鳳眼睛紅得像桃子。

我沒有想到，我的父親黑旦會背叛馬小鳳。有一天晚上，他趁著夜色潛伏到一個叫馬金花的女人的后院，把前來上廁所的馬金花摁倒，并強暴了她。那晚月色清淡，馬金花跟母狼一般的嗥叫讓那個夜晚充滿了殺氣。馬金花的男人聞聲趕來時，我的父親黑旦還伏在馬金花的身上，他瘋狂地笑著，動作野蠻而憤怒。馬金花的男人揪起我父親黑旦的頭發(fā)，用一根鐵棒戳在他的左眼睛上。從此，我的父親一只眼睛就瞎了，陷下去一個黑坑。為了看上去不至于嚇人，我的父親黑旦就用一塊黑色的布護住左眼，一根細(xì)長的線繩纏繞在腦袋上。洼村的人都說單眼罩走那一步是馬小鳳一手造成的，因為，馬小鳳看不起單眼罩。我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當(dāng)時，我本打算跟隨父親黑旦一起生活的，我擔(dān)心失去一只眼睛的黑旦生活上會有很多的不便?？墒牵瑳]過多久，黑旦和鄰村的一個寡婦不明不白地住在了一起。

馬小鳳和黑旦離婚后，藍(lán)嫂又一次蒙羞，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世事難料，黑旦出事了，他在一次趕集的路上連人帶摩托車一起鉆進了一輛卡車的肚子下面。在處理事故的時候，肇事司機說他太冤枉了，黑旦走錯了線路。

我和馬小鳳一起生活了多年，離開洼村我一身輕松，我終于躲開了同學(xué)的目光，洼村人的目光，躲開了流言蜚語。在搬遷之前馬小鳳沒有離開過洼村一步。那個時候，每次她總是用一種陰郁的眼神望著我，她坐在炕頭上，光線的緣故，她的面容半陰半明，讓人感覺那種陰暗的感覺是從她的心里折射出來的。她膽怯、鬼祟，有時還瑟瑟發(fā)抖，永遠(yuǎn)是冰冷如霜的樣子。從小時候到走出洼村，我始終被一種寒氣包裹著。在城里混了那么些年，我所經(jīng)受的苦遭過的罪都比在洼村好受得多。偶爾我會回一趟洼村，看到孤單的馬小鳳，我很想把在城里打拼的辛酸和她談?wù)?，我又忍住了，我是?dān)心她瘦弱的肩膀扛不住這些。搬離洼村已經(jīng)七年了，馬小鳳變化很明顯，首先氣色好了，臉上有了喜色，走路精神，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了。這要感謝好政策，把她從洼村解救了出來，攤上我這么個兒子，她恐怕一輩子也走不出洼村的。她打電話過來，我問她有錢花嗎？她說自己是低保戶，又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她自己還參加了村里辦的刺繡班，有空閑的話在葡萄園、枸杞園干活，每天都有收入，自己掙得都花不完。上次見到葉子后，她不忘問問處得咋樣。“耳垂，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那個姑娘不錯，我等著給你們帶孩子呢！”我喉頭有點噎，半天回答道：“媽，你就別替我擔(dān)心了。都什么年代了，愛情于我不好使了，它能頂?shù)蒙衔铱ㄜ嚨囊恢惠喬幔俊蔽抑肋@樣的回答對馬小鳳來說有些殘忍。

每次回到同福村，我都開車帶馬小鳳去趟洼村。一進村子就下起了雨。我對馬小鳳說：“我去車上取傘。”馬小鳳說：“不用，我想讓洼村的雨淋淋?！蔽覀兪钦驹趬瀳@門口說這句話的。雨霧中的洼村靜謐得有些壓抑，荒涼、冷清、雜草叢生。馬小鳳在我姥姥的墳前說：“草又長高了?！蔽尹c頭，其實我早看出來，荒草一年高過一年。每一次來，馬小鳳都要這樣說上一遍的：“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你……”她又一次跟我懺悔了：“不跟你父親離婚，你絕對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蔽肄D(zhuǎn)向她，草一年高過一年，而她的頭發(fā)一年一年變白，才五十多歲，看上去是那樣的蒼老，我的喉頭有些生疼，安慰她道：“媽，那些都是過去式了，翻篇吧！”

其實，關(guān)于背叛，我的父親黑旦是這樣跟我說的，他并沒有背叛馬小鳳，是馬小鳳找了個想離婚的借口。我的父親黑旦還跟我說，他錯就錯在跟馬小鳳結(jié)了婚，馬小鳳背地里跟那個男人是有信件來往的。我知道那個男人指的是誰。我曾問起黑旦，為何答應(yīng)她離婚的要求呢？我的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背叛！問到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他說，那天煙囪打倒煙，他提了滿滿一桶水攀上山頂，腳下一滑，貓頭刺扎中了他的左眼。黑旦這個回答并沒有說服我，我曾無數(shù)次地攀上山頂，把一桶桶水倒進煙囪里，在滑倒的一瞬間，我的眼眸里滿是深藍(lán)的天空和縷縷上升的煙云……

我也曾試探著問過馬小鳳，見沒見過古元，她說：“見過，他娶了個省城的女人，后來又離了。他說是我背叛了他，跟了你父親。他還說他根本沒有找過你大舅舅，是另一個人把我的信偷偷交給了你大舅舅。”我問：“那另一個人是誰？”馬小鳳說：“不重要了?！蔽覇査秊楹螞]有和古元復(fù)合，馬小鳳的語氣有些冷酷：“他不配！”

三天以后，我才開了手機。來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彭總打來的，一個是葉子打來的。彭總訓(xùn)斥我沒有給他打招呼：“跟我玩失蹤?。窟€想不想干了？”葉子帶著哭腔：“耳垂，我不能沒有你，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沒有等她說完，我將手機扔在了一邊。

此刻，窗外清風(fēng)陣陣，天空白云聚攏又散開，院子里有公雞的鳴叫聲，有村子里的嘈雜聲。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我看到馬小鳳勾著腰在園子里伺弄她的花卉。我想，該告訴馬小鳳自己的決定了。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

創(chuàng)作談

文字的力量

從未發(fā)現(xiàn)有一條河流打村子經(jīng)過，那個叫洼村的地方時常是干涸的，三面環(huán)山，有條條深邃的溝壑纏繞著攀爬著伸向遠(yuǎn)方。我時常想，那遠(yuǎn)方的盡頭是不是有條河流？

一年四季嗅不到潮濕的氣息，風(fēng)干燥而狂烈，一切都在枯黃中晃動不定。我時常站在山梁上看黃塵中萬般景象。我執(zhí)迷于日落余暉下人和牲畜歸家的樣子，以及居住半山腰或者山腳下的人家點燃灶堂，一陣又一陣風(fēng)箱聲響起，縷縷青煙夢幻般地升騰起來……我要是識字的話把這些寫下來，多好！不識字的母親是不容許一個女孩子有非分之想的。八歲那一年，在我哭鬧絕食離家出走等手段逼迫的情況下，父母同意將我送去學(xué)校讀書。

于是，我接觸了文字，那奇特的文字如一條河的支流，匯入我的生命。

洼村注定產(chǎn)生不了愛情，男人，女人，他們只有默默地注視對方，絕不敢表白。那是給祖上打臉的一件事。經(jīng)媒人介紹結(jié)婚生子，哪怕偷情，人們還是默許的。但青年男女之間談戀愛，那是大逆不道。

《翻過一頁現(xiàn)繁花》中的女主人公是洼村女孩的縮影，她勇敢地愛，沖破所有，愛得不管不顧，但她最終失敗了。是她選錯了人，還是現(xiàn)實摧毀了她的愛情？

2012年，我的出生地洼村搬遷了，我經(jīng)常利用節(jié)假日去老家，我依然喜歡那種渾厚的蒼茫。莫言深愛著山東高密鄉(xiāng)，劉亮程深愛著新疆菜籽溝，他說，把一個村莊從泥土中拎起來，掛在云端……

每一位作家都該有自己堅守的根吧！我試圖在荒蕪中發(fā)現(xiàn)鮮花，嗅到芳香，在黑暗的盡頭發(fā)現(xiàn)光明，給已故的生命賦予重生。

我承認(rèn)自己是個天賦不足的寫作者，可我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當(dāng)下，往昔，一樣重要！

時代發(fā)生著巨變，文學(xué)的力量是微弱的，我想借文字的微光走進人們的內(nèi)心，喚醒良知，驅(qū)散人性的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