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晨流
一覺醒來,有微微紅光躍于窗欞。
掀開簾,一片曙色沖進來,在房間的白墻上涂滿印記。曙光是呼嘯而來的火車。不管黑夜費盡多少心機,都跑不過它的速度。黑夜隱退,曙光轟隆隆地向白晝的深處挺進?!墩聿葑印分袑懙溃骸按?,曙為最?!痹谇迳偌{言的筆下,黎明時分的美景為最,呼應著春天的燦爛。透過窗戶望過去,后山樹木蔥蘢,起伏的山脊飄起薄薄的霧氣。曙光如熔掉的黃金,迸射出奇異而耀眼的光芒,將后山鍍得閃閃發(fā)亮。風一縷一縷地拱著青山,山上的景致閃現(xiàn)出微妙的層次。
我慌忙起床?;氐洁l(xiāng)下,時間似乎也慢下來。喜歡一個人到后山轉悠。后山是我夢里無數(shù)次到達的地方,幾乎收藏了我的整個幼年和童年時代。
晨曦中的山路,經過夜晚的浸潤,溫軟而潮濕。山路行人稀少。路兩邊野生許多松樹和油茶樹,鳥聲從層層疊疊的青翠里傳來,深一聲,淺一聲,水波一樣在林子里蕩來蕩去。鳥雀見色起意,一刻不停歇地鳴叫,大肆渲染山中的寂靜。山里鳥的種類多,我能叫喊出來的名字實在是少之又少。看見一只頭上頂著五彩羽冠的鳥,悠然自得,在路上散步。幼時的往事紛沓,一下子浮現(xiàn)眼前,躲也躲不開。多年前,我常在山中看到它的身影,還曾幻想著用它身上的漂亮羽毛制作毽子,好讓自已在同學面前倍有面子。當我試圖靠近那只鳥時,它發(fā)出“咕咕”的驚叫聲,轉瞬飛離地面。漂亮的羽冠張開,儼然是文藝女青年發(fā)上戴的花。人若是不去驚擾鳥的生活,它們一定過著天堂般的日子。
在密密的枝椏間穿行,心里生出見故交的喜悅。山上的草木,都是我的兒時伙伴。草木迥異于人類,不會輕易言老。人的童年和青春一旦隨著歲月流逝,便呈現(xiàn)衰老的趨勢。草木則不然。它們即便于秋冬凋敝,依舊可以在來年的春天重新煥發(fā)勃勃生機。草木像是長不大的孩子,總是維持向上生長的姿態(tài)。由驚蟄至清明,季節(jié)蓬勃向前,滿山的事物全被挑出該有的色調,看花了人的眼。季節(jié)要絢麗多彩,依次開著的野山櫻、山礬、杜鵑以及薔薇等,就絕對是姹紫蔫紅,極有風致;草和樹的新鮮汁液,濃烈若來不及調勻的墨,漫漶著向四周洇開??諝庵斜M是草木的芬芳,蕩漾著某種春風得意的味道。山上能落腳的地方,都被植物占領了。植物的生長力量,著實令人吃驚。生長在自然而言,具有一種內在的秩序。但何嘗又不是一種堅守呢?萬千枝條,汁滿漿足。每株草木的體內好像藏著泉眼,時候一到,葉尖上便集結著露珠。這些水盈盈的露珠,晶瑩剔透,仿佛在讀書時期,陪伴我們寫作業(yè)的燈盞。清晨里,一株株草木手持燈盞,等待著陽光去點亮。
指尖觸到露珠,沁涼、濕潤。輕輕一壓,飽滿的水珠炸裂,在空中飛濺,發(fā)酵,一點一點地將微醺的甘甜擴散出來。露珠的出現(xiàn),使得原本寂靜的早晨平添幾分靈動和古意。望著一粒粒無暇的露珠,總讓人想起戲臺上的青衣美人。著素衣,描淡妝,水袖輕舞,風煙俱凈,懷揣一顆素心淡如露珠,修浮生。關于露珠的來處,請允許我展開詩意的想象去豐富吧。一彎新月懸中空,蟲鳴覆蓋了夜晚的遼闊。水汽叆叇,一些附在枝葉上,以冷凜裹住身體,沁于其中,硬是把自己修煉成一粒粒露珠。露珠是夜氣冷凝而成,被古人稱為“天泉水”,頗形象?!陡∩洝分械氖|娘是個奇女子,按照現(xiàn)在時興的說法,“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夏天荷花初開,蕓娘將茶葉置花心,清晨取出,以露珠泡之。這種詩意生活,別有一番情致,令人向往之。所謂人間的美好,不過如此。
山岙散放著幾頭牛,長長的韁繩拖在身后。荷村人曰,一枝草一粒露珠。露珠滋養(yǎng)著草,牛吃了帶露的青草,身上長出順滑光亮的毛,就能蓄滿力氣幫助我們干農活。小時候,天不亮,我們就被大人叫起床,趕著牛上山。遠遠地,滿山的草木掛著銀光,仿佛葉子新長出的眼眸,裝著與生俱來的澄凈。走近了,便會聽見葉子和露珠的囈語,清脆悅耳。把牛放在山上。牛伸出舌頭,貪婪地攬過帶露珠的青草。我們散去,采摘帶露的野果子吃。
我注意到一棵香柏。露珠綴在其葉上,樹枝仿佛是鑲嵌著珍珠的流蘇。一粒露珠滾動,牽發(fā)千萬粒露珠的滾動。無數(shù)粒露珠聚攏,在最底下的葉尖上融匯成碩大的露珠。晨風翦翦,草木搖曳,露珠盛放著一汪清亮亮的世界。透過露珠看變幻不定的世界,心里被清涼和甘甜溢滿。露珠性平,味甘,可入藥醫(yī)治人體的疾病。清朝大醫(yī)家王孟英諳知露珠的心性,認為露珠落在不同的本草上,所沾染的氣息不同,具有的功效自然也不同。印象里,祖母每每夜里咳嗽不止,我們便提著玻璃瓶,遍野尋找香柏采集露珠。露珠倒入粳米,文火慢熬。粥熬到黏稠,祖母盛滿一碗,擱在水缸蓋上放涼。一次,我趁祖母不在的當兒,偷偷吸溜了一口,一股柏樹的清香徐徐漾在嘴里。時間過得太快,很多事仿佛發(fā)生在昨日。祖母去世后,我們再也沒有采集過露珠。
露珠的生命極其短暫。我覺得,用稍縱即逝來形容露珠非常貼切。太陽出來,露珠倉促地歸于虛無?!耙磺杏袨榉?,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智者站在高處吟道。但露珠并未黯然,以此看輕自已的存在。不信你來看看,在下一個黎明,它們定會在原處或別處出現(xiàn),依然是那般飽滿,閃著瑩潤若玉的光。
人在草木間
吃過早飯,母親閑不住,從灶膛里耙出燃盡的草木灰。園子里的韭菜尤喜草木灰。一把把草木灰捂在韭菜的根上,不消數(shù)天,韭菜便出落得豐滿水靈,嘩然而挺拔。她將草木灰裝進竹箕,背上。母親一生與土地為鄰,從不在意山花有多爛漫,只關心地里植物的生長。走至院門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扭頭對我說:“清明見芽,谷雨見茶。帶上竹籃,園子里的茶葉是時候采回來了。”
荷村人生在茶鄉(xiāng),歷來有喝茶的習慣。清晨沖泡一大壺,干活回來,倒上一杯,慢慢喝著,一直喝到夜色爬上臺階進了屋。記得村里有個阿婆,從安徽逃難過來的,特愛用茶水泡飯吃。一碟霉豆腐,一碟腌蘿卜,就著茶水泡飯,吃出了至簡至美的味道。父親酷愛喝釅茶,在園子的邊上種了數(shù)十棵茶樹。茶樹可真能睡??!春天搖鈴鐺的那只手都快搖斷了,它才睜開惺忪的眼睛,探出一兩片嫩芽。每年的清明節(jié)后,母親都會采摘茶葉,制作“谷雨茶”。谷雨茶在荷村是一個公開的秘方。夜里受了涼,頭疼流鼻涕,取出珍藏的谷雨茶,用滾燙熱水沖下,趁熱喝盡,蓋住被子悶頭呼呼睡覺,出出熱汗。醒來,病去人神清氣爽,好像做了一場夢而已。夏天溽熱,我們身上長癤子。母親找來泡開的谷雨茶葉,敷在患處。隔日,癤子消腫,恢復如初。小時候,聽多了神話傳說,老覺得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中燒煉的應是谷雨茶。試想,不必花錢看醫(yī)生,不必吃藥打針,便可以救治我們身上的疾苦,除了神仙的靈丹妙藥,還能是什么呢?后來,讀《神農本草經》。書中云:“神農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得茶以解之?!痹瓉砝献孀谠缭诙嗄昵?,便發(fā)現(xiàn)茶是一味藥。谷雨茶的產量不高,家里每年制作出來的也不過半斤左右。母親把谷雨茶勻分成三份,給我和弟弟妹妹。
早晨的露珠不動聲色地消逝了。陽光宛如孩子的笑,絲綢般地滑落入園子里。園子在父親和母親的精心侍弄下,風華正茂。辣椒、茄子、黃瓜,鉚足了勁舒展枝葉,蕹菜抻著肥碩的綠葉,傻乎乎地笑著。園角野生一棵香樟樹,郁郁蔥蔥。香樟樹有些年頭了,藏不住的氣根匍匐在地面上,篤悠悠的,逶迤著自己的氣象。鳥雀的影子掠過枝頭,啁啾著,到處播散春天的消息?;h笆旁兩排茶樹,一株扶著一株,老綠叢中躥出一抹新綠,參差萬態(tài)。這些低矮的木本植物,雖然長得不及其它樹木那樣高大,卻更替著一個亙古不變的生命狀態(tài)。茶樹遵循自己的軌跡,老綠復新綠,就像太陽不斷落下復升起,綿延不息。
新梢的芽頭層層包裹,像毛筆的筆頭。兩側各自長出初張開的嫩葉。“一芽兩嫩葉”,仿佛是春天斟酒用的樽的腳,鼎足而立。母親手指翻飛,如蝴蝶翩然于茶樹上。想起了剃頭師傅理發(fā)的場景。茶樹像個留了長發(fā)的人,母親算是給它修剪頭發(fā)。我學母親的樣子,輕輕掐斷葉柄,乳白色的汁液沾染在手指上,有些黏。茶的清香如水般漫過我的身體,漫過了塵封的記憶。讀小學二年級時,學校組織我們勤工儉學,到墾殖場茶園采摘茶葉。老師規(guī)定我們每個學生采摘五斤茶葉,所得的勞動酬勞用以添置教學儀器。千畝地的茶園里,茶樹錯落有致,把整個鄉(xiāng)野的靈氣,斂入片片清香。一群孩子提著竹籃,在茶樹壟里接受自然的洗禮。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真正體會到母親常常掛在嘴上“惜物惜?!钡姆萘?。
近午時,氣溫漸升,陽光熱烈的性子慢慢顯露出來。每一束光積攢著足夠的激情,仿佛熱戀中的女子,隨時可以不管不顧地撲向愛情。土地、草木、空氣,無一不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園子里的蔬菜耷拉著腦袋,像是藏著許多不可說的心事。光線從樟樹的枝椏之間擠出,落了一地的斑駁。我看了看母親,瞥見她的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皨?,歇一會吧。”我對母親說。母親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兒,回答道:“趁著時間還早,趕緊多采點。”采摘谷雨茶的最佳時間是上午。母親告訴我,下午采摘的茶葉不僅口感差多了,連同它特有的神奇也會打折扣。
采摘完最后一棵茶樹,我直起身子,朝母親囔囔道,腰都快斷了。母親乜了我一眼,念叨道:“現(xiàn)在條件好,人金貴。干一會活就累得不行,缺少勞動?!蔽易灾硖?,不敢和母親辯駁。生活節(jié)奏太快,不知不覺中,我們忽視了好多東西。包括勞動。母親擇了一大把蕹菜。蕹菜放入熱鍋里清炒,擱少許蒜末,清清爽爽,甚是適合這個時節(jié)吃。
新采摘下來的茶葉,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茶青。茶青攤晾在竹匾里,我問母親:“為什么總要等到晚上做茶。”母親笑道:“茶青剛剛離開茶樹,要給時間讓它們整理心情。茶葉的心情好了,還怕做不出好茶嗎?”我突然有點感動。母親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樣,篤信天地之間的萬物皆有靈性。只有敬重、體恤萬物,它們方可處處成就我們的美意。
茶的綠,暈染了我們的目光,也暈染了我們的心情。
夜色如期而至
落日轟然沉入天邊的山巒。一群巨鳥受到驚嚇,撲棱翅膀,在天空抖開了無數(shù)道綺麗的霞光。
我們坐在院子里,漫無邊際地瞎聊。聊天的內容,無非是一些藏在微微泛黃的舊時光里的瑣事。村莊的上空,陸陸續(xù)續(xù)升起炊煙。荷村是個名副其實的空村子。年輕一輩在開春便出門賺錢了,僅有老人與孩子守著一村莊的冷冷清清。老人們從苦日子里熬出來,舍不得花錢買燃氣燒。于是上山撿枯枝,燒熱了自家廚房的鐵鍋。炊煙迎著風往上爬,將晚霞一一趕送回家。
天完全黑了,隱藏起白晝的真相。不一會兒,月亮被山崗上的兩棵松樹架著走來。月亮每挪動一步,就朝大地鋪下瓷實而溫柔的光。村莊顯得安詳和靜謐。四野響起蟲叫聲,還有零零星星的蛙鳴應和著。天上的星星像是問候夜色,一顆顆亮起來。房屋、樹木以及院落,逐漸變得朦朧而富有彈性。院墻下,去歲從山澗邊挖來的幾株鳶尾,開出淺紫色的花。晚風斜著身子,從花旁經過。倏然,我們的鼻間漾起一陣奇香,直抵心源。這香氣,冷艷、悠長,如蘭之清幽,又似梅之典雅。余音裊裊,使人聞之,忍不住學賈母“禁不住落下淚來”。記得鳶尾花剛住進我家院子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以至于我們以為它活不長。沒想到,它終究還是挺過來,并懂得以綻放的姿態(tài)回報我們的深情。梵高的油畫《鳶尾花》,道盡人生的五味雜陳。鳶尾花像一個邈遠時代的暗喻。
母親用稻草灰將鐵鍋刷洗干凈,父親卷起袖子,蓄勢待發(fā)。家里的茶葉通常由父親制作。鐵鍋被母親燒得通紅,茶青倒入。鐵鍋啪啪作響,父親迅速伸手下去抖動茶青。鍋里冒出來的水蒸氣氤氳著,模糊了父親的眼睛。他顧不上擦拭,兩手輪換著不斷將茶青抖散,炒著,生怕茶青抱在一起,或是沾到鍋底,焦掉,老了。殺青過的茶葉放在砧板上,父親趁勢來回揉搓,茶葉蜷縮成一團。洇出來的汁液給砧板著色,茶的清香有如夢幻一般,將濕潤田野中的芬芳,到處散發(fā)。
我們取一小撮茶葉,沏上自家井里燒的開水。綠瑩瑩的茶葉在水中慢慢醒轉,旖旎著萬千風情。有的舒展曼妙的身子,顧盼生姿;有的從容沉入杯底,欲言又止。水注入茶葉中,給予其第二次生命?;蛟S不只是我這么說,臺灣詩人陳育紅有首詩歌寫道:
容我為你再續(xù)
一壺好茶
在另一生命的形貌里
償還
所有未盡的因緣
細細推敲,茶葉是以另一形貌續(xù)前緣啊。喝茶看似簡單,但真正要喝茶,茶、茶具、水、環(huán)境、沖泡的方式,哪一樣都不能含糊。一個武夷山的朋友教我,喝茶不許像飲酒般一口悶下。先觀其色,察其形,再聞其香。茶水“咻”的吸入嘴里,含住,以舌頭去品湯色。但我一直改不了“牛飲”的毛病。好茶端上來,覺得不一飲而盡,就顯不出自已的豪爽性格。
時光浮沉于一青一白之間,暗香盈袖。荷村人云:“茶灌玲瓏子,飯撐死草包?!币馑颊f,喝多了茶,蠢人變成聰明的。只知道喂飽肚皮的,注定是酒囊飯袋??梢姡炔杵鋵嵤窍葱?,養(yǎng)性。一位禪師曰:“茶遇水舍己,而成茶飲,是為布施;葉蘊茶香,猶如戒香,是為持戒;忍蒸炒酵,受擠壓揉,是為忍辱;除懶去惰,醒神益思,是為精進;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為禪定;行方便法,濟人無數(shù),是為智慧?!碑斠黄胀ǖ木G葉成為茶時,它就已經完成自我價值的升華。一茶一世界,茶性亦是人性,品茶即是品人生。
無端地,想起荷村舊時的習俗。嫁出去的新娘回門,娘家人汲水烹茶。新娘喝下三杯茶。湯色一杯比一杯淺,味道由原先的咄咄逼人轉為溫潤。喝罷,新娘明白娘家人的深意,淚流滿面——以后在夫家,做人當如茶。
【責任編輯】王雪茜
王俊,女,江西鉛山人。作品見《散文》《散文選刊》《草原》《山東文學》《湖南文學》《人民日報》《文藝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