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青春辭

      2021-09-17 11:23:40磨粉
      山西文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雜音老鄉(xiāng)

      尚小珂是我的發(fā)小,我們住一條胡同,對大門,他家東面,我家西面。我們上下學路上沒少打架,他身體單薄,打不過我,總被我壓在身下。有一次他咬住了我的手指頭,我往石頭上磕他腦袋,磕一下,他緊咬一下,死活不松口。我們后來都沒考上高中,父親給我招了工,煤礦工人,一線采煤,我不想干,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待了一年半,不干了。這期間他在家翻鋁鍋。我后來當兵了,他還在家翻鋁鍋,多喂了一頭瘸腿驢。其實他也想當兵,體檢時,身體不夠重,我還記得他在醫(yī)院那臺白色體重秤上蹦,試圖把差那幾斤蹦上去。小胡同里還有兩個人想當兵,也是我的發(fā)小,也都沒有考上高中,也都沒當成。一個因為個矮,一個心臟有雜音。個矮那位不達醫(yī)院門柱上那條白色的粉筆線,也是蹦,不頂用。

      我是不想當兵的。小時候,每年冬天,解放軍就來村里野營(住樓房的人家把樓上打掃干凈給解放軍?。刻煊柧?,新兵臉蛋凍得像紅蘿卜,被班長訓得眼淚嘩嘩的,怪可憐;解放軍吃飯時,用一個拉了四股鐵絲的鋁盆打飯,一班一盆,可能吃不飽,常見戰(zhàn)士把鐵絲扒拉到一邊舔盆底。這是我不想當兵的原因。我父親厲害,對我母親說:“孩子這個年齡段是可塑性最強的,像一塊泥巴,讓他方他就方,讓他圓他就圓,他不好好讀書,就當兵吧?!蔽倚睦镉悬c小不悅,但不敢和父親明說,就這樣不情不愿到了部隊。

      到部隊后,我給三個發(fā)小都寫了信,最先收到小珂的回信,信中沒話找話,說自己有一天晚上做夢,一個穿紅衣裳的好看女孩兒坐他床前不走,一眼一眼看他,含情脈脈,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他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推她,但她死活不走,他挺著急——總覺得父親要來了——他可不愿意讓父親看見這一幕,直到急醒了。

      心臟有雜音的發(fā)小也來信了,也是沒話找話,說上個禮拜和小珂去鄰村看電影,小珂弄了一個大手電筒,裝三節(jié)電池的,光打得遠,盡往女孩子臉上照,照著一個女孩子不放,女孩子躲不開,結果引來旁邊幾個男孩看不慣,和他們打了一架,小珂的手電筒打沒了,頭上還挨了一個血窟窿,幸虧他們跑得快。

      我寫信追問打架的事,小珂在回信中露著不屑一談的口氣說:“什么呀,他媽的雜音那個家伙不敢戀戰(zhàn),沒開打就跑沒影了,我一個人和三個過招,也沒吃虧,有什么呀!”信末,又補充說,“和我打架的那三個家伙和人家女孩根本不認識,純粹是沒事找事!不過,那個女孩長得確實漂亮,打聽清了,和下莊村我姨家住一條胡同?!?/p>

      我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小珂學會吹牛皮了,一對仨,他那小小的單薄的身板,還不叫人家捶成一張紙片兒?

      小珂來信中夾著一張照片,瘸腿驢的照片,120相機照的。小珂說,他買了一臺海鷗牌相機,每天玩照相,翻鋁鍋掙的錢都買膠卷了。沒有暗室,他把喂驢的屋子遮了個黑咕隆洞,驢不滿意,“啊嗚——啊嗚——”叫,他心一軟,給驢照了一張。驢看上去瘸得厲害,照片上一動不動,看照片的人能夠感覺到它在搖晃,而且快要跌倒了。

      我想,小珂被人打成一張紙片兒爬起來后大約和這頭驢一樣吧?晃晃悠悠,蒙圈兒,站不穩(wěn)。我又想,小珂性格有股說不清的勁兒,啥不能寄偏給我寄張驢的照片來,啥意思???

      當兵之前,我從未聽聞小珂要買相機玩兒,小珂買了,也不覺得奇怪。小珂是獨生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比我和雜音、矮個仨人都強。小珂家有好親戚,他家大伯,解放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他跟著國軍一路潰敗到了廣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解放后,卻沒去臺灣,搖身一變,成了當?shù)卮髥T,常給小珂家寄錢。他們家的匯款單一到,我們那條小胡同就像扔進了炸彈,總要晃動好幾天,大人們紛紛議論:“二十多塊呢!”羨慕嫉妒恨啊!

      我們小胡同西邊的胡同只有半條,往右一拐,是一片空場地,空場地一角,是小珂大伯家的一院房子。大伯一家遠在廣西,房子小珂一家占著。在人稠地窄的農(nóng)村,小珂家最不缺的就是房子,這也叫我們整個村的人特別是我們小胡同里的人羨慕和眼紅。小珂初中畢業(yè)后,就搬到大伯家的房子里住了,家里的雜物堆放在北屋,小珂在南屋翻鍋和睡覺,瘸腿驢喂在東小屋。

      小珂后來的信,言語越來越放肆,說他現(xiàn)在是“白天翻鋁鍋,晚上去掛貨”?!皰熵洝笔俏覀兗亦l(xiāng)年輕人的口頭語,意思是找女孩子,找茬兒和女孩子搭訕。也有找對眼兒的,正兒八經(jīng)談一場戀愛,洞房花燭組建家庭的。“掛貨”另一層意思有點擺不到桌面上,就是盼望著遇到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好讓旺盛的精力有個釋放之地。

      我說:“你不是還要喂瘸腿驢嗎?”

      他回信說:“懶驢懶驢就是籃驢,一籃草就喂飽了,和喂個兔子一樣,不費事?!?/p>

      我想,喂驢能和喂兔子比嗎?驢的肚皮那么大,兔子才吃怎么一點?我們在往返信中爭論這個無聊問題時,我新兵下連了。

      新兵下連后,星期天,我們幾個老鄉(xiāng)聚一塊,每人湊一塊錢,喝酒。幾杯烈酒下肚,就有老鄉(xiāng)嚷嚷別的老鄉(xiāng):“人家在家時可是掛著一個貨的!”我們就跟著起哄,叫“掛著一個貨”的老鄉(xiāng)說說那個貨怎么樣,他當然是不說的。

      嘿嘿,我們也說“掛貨”。

      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們突然不把女孩子叫“貨”了,我們叫“女朋友”,我們好像明白什么似的都文雅起來了,仿佛千里之外穿上軍裝,一切都應該變得嚴肅莊重了。

      星期天,有女朋友的悶頭在那兒寫信,沒有女朋友有暗儀對象的也悶頭在那兒寫信,仿佛不斷寫信就可以獲取女孩子芳心似的。無信可寫的人專門找給女朋友寫信的,打擾他,讓他寫不成,因為他們總是遮著掩著深怕別人看到他們做什么。大家星期天過得都不從容。

      我是一個沒有女朋友的人,但新兵下連沒多久,居然收到了一個女孩子的來信,我也不知她從哪兒打聽到了我的地址。她是鄰村的一個女孩子,笑嘻嘻的,我老早就認識她,對她挺有好感,但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她會給我來信。她在信中問我能不能想起她,她愿我在部隊一切都好。讀過來信,我暈乎乎的,頓失了方向感,身邊來來往往的干部戰(zhàn)士都變模糊了,滿腦子都是她笑嘻嘻的模樣。

      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她的來信給我?guī)砹司薮蟮目鞓贰1狈降暮浼磳⑦^去,我開始馬不停蹄地給她寫信。轉眼春光明媚,桃杏吐蕊,部隊的家屬院里有人放起了風箏,風箏在藍天上輕快地飛翔,我的心也像風箏一樣自由快活。

      一個老鄉(xiāng)苦著臉來找我。老鄉(xiāng)姓席,大高個子,相貌堂堂,新兵時我們在一個班,下連后我到了修理所,他到了炮二連。他像個苦瓜一樣,新兵時想家想得厲害,堅持一直尿床,以此證明自己身體有毛病,想讓部隊把他退回去。他的詭計當然沒有得逞,所以他等于在自己的尿水中泡了三個月剛剛上岸。他就是大家嚷嚷“在家時掛著一個貨的”人。

      他苦巴巴跟我說:“我的女朋友跟我黃了,她愛上別人了。”

      我睜大眼睛看他,他不經(jīng)看,快要哭出來了。

      我問:“你知道她變心了?”

      他把半張信紙遞給我,這是沒有寫滿一張紙的一封信,他撕下的是下半截兒。那個時候大家文化都不咋地,大部分人不會寫信,很少有寫滿一張紙的,他的女朋友大約也是這個樣子。半截兒紙上寫著:

      我在我姥姥家住,伺候姥姥吃飯喝藥她病了很重。

      我是為愛而生的,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我,我的心已經(jīng)向著我的所愛飛走了。

      后會有期。

      云霞親筆

      1986年4月28日

      我瞪起眼看他,他早已淚水漣漣了。

      他問我:“兵比特,兵比特用的什么法子,讓她死心塌地跟他走?”

      我看著他沒有言語。

      他抬起衣袖抹一把淚水,恨恨地道:“這個兵比特王八蛋肯定就是她姥姥村的!”

      我心里樂開了花,但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替他難過和惋惜的表情,我極力附和著他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我簡直可惡極了——他可是一個剛剛從自己尿水里泡出來的人??!我的心一軟,告訴他,那個字不念兵,念丘。云霞這是向你表達她的愛,不是你理解的她另有所愛要離開你。

      席老鄉(xiāng)茫然不解。我說:“你把信裝好,裝你貼身口袋里,胸脯那塊,這是人家對你深深的愛呢!”

      席老鄉(xiāng)把半截信折好,果真解開扣子,裝進了內(nèi)衣口袋。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了。

      又過半月不到,席老鄉(xiāng)喜氣洋洋來了,眼睛里藏著小狡黠,他求我?guī)退o女朋友寫回信。

      他說:“你說得對,我誤會她了。你看看怎么回信,我不會寫,我想說的意思你也知道,幫我表達表達?!?/p>

      我當然不會白白幫他“表達表達”,他承諾請我酒,京都大曲,兩塊五一瓶。他后來還請過我好多次。

      其實,幫他寫信也沒啥難的,無非就是把我寫給鄰村笑嘻嘻的女孩子的甜言蜜語再重復一遍罷了。如今想來,這實在有點過分,當時可不這樣想,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對感情的褻瀆,對兩個女孩子都是傷害。我們后來都沒有和對方走到一起,是否可以算作上天對我們一個小小的善意的懲罰?

      又一次“一式兩份”的信寫過后,我突然意識到小珂很久沒有給我來信了,我在給父母的信中加了一句話,打問小珂的情況。

      父親來信嚇了我一跳,尚小珂被公安局抓走了,一個多月了。

      1980年代開頭那幾年,我們村家家戶戶翻鋁鍋,情景大約和1950年代祖國大地大煉鋼鐵一樣,村村點火處處冒煙,我們村則是家家點火戶戶冒煙。翻鋁鍋需要鋁,而鋁緊俏,就有能人從外面販回鋁來賣。小珂被抓是因為買了贓鋁,買得還多,三百多斤,按銷贓罪抓的。村里有幾個膽大的,在火車站偷回了幾大坨嶄新的鋁線,截斷后兜售,最后都被判了刑。小珂買了這些人的鋁。

      小珂在看守所住了七個月,最后判三緩四出來了。他出來那天,我剛好回來探家(照理說,義務兵是不能探家的,但我卻想法子請了假)。快到村邊時,碰見小珂的父親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正急匆匆往城里去。問候過后,小珂父親開玩笑說:“你當兵回來了,小珂當兵也要回來了,你們當?shù)牡胤讲煌?,你在部隊,他在看守所,但都吃的是公家飯?!敝形鐣r分,小珂父親回來了,自行車上帶著小珂的被褥,我這才知道,看守所和部隊不同,被褥要自備。小珂沒有回來,我問怎么回事,小珂父親說:“他在里面吃不飽,和一幫接他的哥們先到飯店吃飽,洗了澡再回來?!?/p>

      晚飯過后,小珂來找我了。燈光下,我大吃一驚,一年半沒見,小珂粗了半圈兒,早不似先前那樣單薄了,個頭也比我高了,上嘴唇和腮幫上有了刮過胡茬的青光。他對部隊生活沒怎么多問,倒是我對他在看守所的生活頗感興趣。他說:“那鬼地方就是吃不飽,太餓,尤其開頭半個月。不過,后來就不餓了,因為天天躺著不動彈,自然就不餓了?!?/p>

      他說:“每天開飯時,號子外有人打飯,一天三頓,一頓不少,我們伸出缸子,每人一勺,稀湯咕咚水的,呼溜呼溜喝過一天就完事了?!?/p>

      我說:“你們不勞動?”

      他說:“當然呀!看守所都不勞動,沒判呢,判了送監(jiān)獄就得勞動。我們和勞改不一樣,勞改人員每天都得勞動?!彼纳袂榉路鹪谡f勞改哪能和他們比,他們比他們高一個等級呢。

      我們正說著,胡同里矮個和雜音也來看我了,見小珂在,先是一陣嚷嚷,我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他們兩個今天去接小珂了。他們兩個沒怎么變樣,矮個仿佛更矮了,雜音還是尖腦袋,脖子上頂著顆“棗核兒”。矮個不抽煙,我們?nèi)齻€人都抽,我把我從部隊帶回來的“香山”和“禮花”牌香煙扔在桌子上,一會就把我家小南屋弄得煙霧騰騰了。

      小珂說:“在看守所抽不上煙呀。接見的時候(指家屬探望),有人偶爾能帶回一半支煙來,大家每人一口輪著抽,當然先盡頭鋪,接下來是二鋪三鋪。頭鋪就是號里的老大,誰也得聽人家的。新關進來的人,一般免不了一頓打,頭鋪一般不動手,指揮下面人打。我沒挨過,我們村買鋁進去人多,我們號里就關了三個,人多力量大,門勢扛得住?!?/p>

      我問:“你是幾鋪?”

      小珂說:“我多半年,混到二鋪了。有的人案審不清,關了兩年多,還在中間鋪上。到哪也是,混不起來的人一直就混不起來?!?/p>

      我們就哈哈大笑。

      我們問:“不悶得慌?”

      小珂說:“怎么不悶?太悶了!開頭進去還提審,后來提審也不提了,一天除了放兩回風,在長條形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巴掌大一塊天,整天就是在號子里窩著,哪能不悶?只能沒事找事,搓火,把被褥里的棉花拽出來,用腳來回搓,搓冒煙了,用嘴一吹,就著了。煙沒有,什么也能抽,紙片呀什么的,反正能冒煙的都行,我們把最下鋪的一條被子抽空了?!?/p>

      我們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尚小珂說:“我們號里有個長長的窄窄的小通風口,站在人肩膀上趴在墻體上向外看,能看到外面席大一塊地方,有一次看見一個人推著一輛自行車過去,覺得稀罕得不行,自行車都覺得稀罕呢?!?/p>

      雜音問:“要是看見一個綠毛毛呢(我們那地方的方言,特指女人)?”

      小珂說:“綠毛毛?那就稀罕死了!不要說綠毛毛,關時候長了,就是看見一只癩蛤蟆也覺得日怪!”

      矮個兒不懷好意問小珂:“出來了,不去你姨家看看?”

      顯然,我們也知道小珂姨家胡同里的女孩子。青春年少,是藏不住秘密的年齡。

      小珂說:“你可管得長!”

      鬧騰到大半夜,大家才散了,送他們到大門口,小珂扭過頭悄悄對我說:“明天咱們?nèi)グ?,去我姨家?!?/p>

      嗬,小珂要我和他一塊去找他的女朋友!

      但是第二天,小珂一個人去了,沒叫我。

      我也要和鄰村笑嘻嘻的女孩見面,我已經(jīng)把她認定是我的女朋友了,這也是我死乞白賴和部隊領導請假的一個重要原因——我編造了很多理由,唯獨沒有提起這個。

      我們早約好了,在她們村旁打麥場上見面。打麥場的北面是她們村,東面臨河,西南面是一大片麥田和空棉花地,棉花早摘干凈了,但是不知為什么,棉花稈還兀自站在地里。打麥場的南面有一個麥秸垛,形狀像棒子面窩窩頭,我們約在那兒。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不是明晃晃的月光,讓人能看清對方的臉兒,而是白白的月光,半透明不透明的,像毛玻璃一樣潮著濕氣。

      夜色格外寧靜和幽遠。

      我緊挨著棉花地踏著厚絨絨的麥苗從南邊來,不到麥秸垛前我停下了,我半匍匐在麥地上觀察,眼睛緊緊盯著她出來的村口。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我越來越心焦的時候,村口映出一個人影來,春風楊柳,裊裊娜娜向這邊來,卻又不時停住左右顧盼顯得小心翼翼。走到場中央,我從身姿上判定是她,心怦怦跳動起來,按捺不住像要蹦出胸膛。

      月光下麥秸垛的陰影已經(jīng)有點偏東面了,那是最黑的地方,我站起身緊張地向那里走去。

      我們彼此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看見她的發(fā)際線上停著霜一樣的月光。我們都在即將完全進入陰影時輕輕咳了一聲,彼此確認對方后,我們迅速融進了黑暗里。

      我們面對面站著,腳下是松散的柔軟的麥秸,我能聞到麥秸散發(fā)的特殊的清香味兒。麥秸垛離我們的距離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剛好都是一臂。我們慢慢靠向了麥秸垛,背靠著溫暖的麥秸垛,我們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我們的手準備拉到一起時,突然聽到麥秸垛的那一面有“咯咯咯咯”的笑聲響起,我們被驚到了,她身子有些發(fā)抖,我覺得血往頭上涌。

      我起身離開她,從南面繞了一個大圈兒,走過麥地接著蹚過空棉花地,“嘩啦嘩啦”來到了麥秸垛這面。銀亮的月光下,垛下果然有一男一女擁臥著,那男的已經(jīng)竭盡所能完全把女的掩蓋了。

      我呆呆地看著,一動不動。

      他們也嚇壞了,一動不動。

      我轉身準備離開時,男的突然醒過神來,松開懷中的女子,問:“你拿的手電呢?”

      我快步轉過來,沒出聲招呼我的女朋友跟我向南面緊挨河道的一面去,那前面不遠處有一片小樹林。

      ——我來不及想為什么這么做。

      我們離開麥秸垛十來米后,身后飛來了幾個土坷垃,我停住想反擊,但是女朋友不讓,她拉著我跑進了小樹林。

      我們在小樹林里壓低聲音爭吵,她怕向我們?nèi)油量览娜耸撬齻兇迦?,她更怕扔土坷垃的人已?jīng)認出她來了。

      我不這樣認為,覺得安頓好她后,必須重返麥秸垛,把情況弄明白,我至少不能在女朋友面前熊得怕幾個飛來的土坷垃。

      我掙脫她的拉拽,走出小樹林向著麥秸垛挺進,手里攥著石塊兒??斓禁溄斩鈺r,我看到棉田里站著一個人,他已經(jīng)回身開始后撤,干枯的棉花枝條發(fā)出凌亂的“嘩啦嘩啦”響聲,響聲越來越急,他迅速消失在了麥秸垛后。我投擲過石塊后,停止前進,試圖看清楚他們從打麥場上消失的身影,但空曠的打麥場上白蒙蒙一團啥也看不清楚。

      回到小樹林里,不知道因為擔心還是害怕,我的女朋友哭了。她要我立刻送她回村,但不能走原路。我們向著東面走,先過了河,又往東走了一段,接著才轉向北。我們在荒草淹沒的小路上爬坡上塄,我在塄上,她在塄下,我?guī)状蜗肜话?,她都不讓。我只好停下,讓她走在前面。她穿著紫紅色的對襟棉襖,脖子上圍著紗巾,冷風吹過來,我能聞到她脖頸處飄出的一縷清香。

      我們重又涉過河,到了她們村的北口??斓酱蹇跁r,她停住,不叫我送了。我掰住她雙肩,仔細打量她,她的睫毛上仿佛掛著淚珠兒,臉色像月光一樣晶瑩皎潔。

      她聳動雙肩,不讓我的手放在她肩胛上,求我說:“別送了!”

      月亮突然鉆進了一塊云彩里,四周還是乳白色的亮,地上卻一下子暗了許多。

      我突然有些激動,出氣聲粗起來。她轉身背對著我,我們有一陣沉默,都站著沒動。

      月光移出云的遮擋,在她柔軟的肩膀和發(fā)梢上涂上了淡淡的光暈。她有點哀怨地說:“你回去吧,繞遠點走,不要叫人碰見。”

      我沒有言語,她曼妙的背影吸引著我,我不愿離去。

      她回過頭來叮囑我:“路上小心點!”說過,開始遲疑著向村子挪動腳步,走了幾步,見我沒動靜,突然大步向前去了。

      看著她走遠,快進村子了,我向她跑去,她聽到腳步聲,回轉身停下了,見她停下我也停下了。

      她稍停了停,又向前去了,走到村子當中一個拐角處,她停下來回望我,我又急急向她走去,只一霎那,她一轉身不見了。

      我回到家,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堂屋燈還亮著,我的父母還沒睡,還在等我。他們來到南屋,問我到哪去了?電燈光下,看著母親給我鋪好的被子,我支吾了半天沒有告訴他們。母親給我打來洗腳水,他們看著我洗腳。

      母親說:“唉,你們怎么就長不大呢?你看小珂才出來就弄成啥了?”

      我一怔,抬起頭看著父母,忘了洗腳。

      母親說:“小珂今晚在下莊村和人打架了,打得血糊淋淋的,他姑夫剛把他送回來?!?/p>

      父親說:“昨晚你們還在一塊鬧騰到大半夜,真是讓大人一點也不省心!”

      小珂打架了?

      第二天剛醒我就跑到西胡同找小珂,院門鎖著,原來小珂在我們這邊胡同的家里。小珂坐在床上,頭上箍著一圈兒白紗布,后腦勺的紗布上洇出了血點點,臉腫得像大頭娃娃,明光水色的,眼睛成了一條縫,右胳膊不能抬。

      小珂說本來想和我一塊去下莊的,想著我剛回來可能還睡著,就騎著車一個人去了。

      小珂說姨見他解除牢獄之災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他和姨還沒說夠十分鐘話,姨家房后那個女孩就來了。

      “但是昨天她沒有穿紅衣裳。”小珂強調(diào)說。

      小珂給我來信的場景一下浮在我眼前:小珂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推她她也不走,弄得小珂挺著急……

      “她穿的是淡藍色高領風衣,白色內(nèi)衣,脖子上圍著一條鮮艷紗巾?!?/p>

      她進門一眼看見小珂,就笑了。

      她手里織著毛衣,毛線裝在風衣口袋里,隨著手指歡快跳動,黃色毛線一抽一抽地往外流淌。她問:“你啥時回來的?沒事了?”

      小珂說:“昨天剛回來。沒事了。”

      她嘻嘻笑:“你胖了呀?在里邊不遭罪,還吃胖了!”

      小珂姨說:“俺家小珂又沒事,是那些偷鋁的人害的,在里面不遭罪!光胖了?還長個子了!”

      小珂在姨家吃過午飯,背過姨,和女孩子約好了晚上見面。

      小珂問我:“昨天晚飯后你去哪了?找不見你?!?/p>

      我沒有說我昨晚去哪了,反過來問小珂:“那女孩叫啥名字?”

      小珂說:“紫云。”

      “姓啥?”

      小珂說了,我沒有聽清楚,問:“楊還是梁?”

      小珂瞇著一條縫的眼,仰起大頭娃娃臉,努了努嘴,讓我給他點了根煙。吸了兩口,開始一陣劇烈咳嗽,吐出的痰里有血絲。

      小珂看著痰里的血絲說:“沒事,上火了,嗓子里的血?!?/p>

      小珂從床沿上跳下來,左手提了茶壺,讓我把爐前的爐坑蓋子打開,用水把痰沖了進去。

      小珂抬起左手背拍了拍右臉頰,說:“喏,這里有幾顆牙打活了,舌頭一頂,還動呢!——我饒不了那幾個王八蛋!”

      我知道小珂挨得不輕。

      紫云家和小珂姨家隔著三排房子,在胡同最后一排,后墻后就是一條路。紫云住在房子最西邊。小珂和紫云約定,小珂用磚頭輕輕敲三下山墻,她就知道了。

      晚飯后到了下莊,小珂先把自行車藏好了,就藏在紫云家山墻外的一片雜草叢中。那兒原來打過一眼井,井快打成時,一天晚上突然崩塌了,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我們小時候聽說井塌了,還都去看過。那里現(xiàn)在還是一個凹坑,長滿了亂蓬蓬的雜樹草木。

      小珂在山墻上輕輕發(fā)出信號后,剛來到后墻暗處,北面胡同里突然出來三四個人,剛喝過酒,眼神卻分外清明,一下就看到了小珂。他們圍上來,看清不是下莊人,不由分說就動手了。小珂拼命招架,想伺機跑掉,但是哪能跑得脫?拳打腳踢,推來搡去,一直打到他姨家大門口,姨聽見,才把小珂解救了。

      小珂說:“打了半條胡同呢!”

      打小珂的人,都是村里年輕人,其中一個還是村支書的兒子。小珂姨一個一個把他們認清了。

      小珂說:“我爸媽一早就去下莊了,找打架的人家說理去了?!?/p>

      我說:“紫云呢?”

      小珂說:“哪能顧上紫云。包扎回來在我姨家,紫云父母過來打聽怎么回事——怎么好好打起架來了?但是沒見紫云?!?/p>

      “——我姨父后來騎‘嘉陵把我送回來的?!?/p>

      我說:“你的自行車呢?”

      小珂說:“姨弄回自己院里了。”

      過了兩天,小珂的胳膊能動了,臉也消腫了,我便唆使小珂偷了下莊他姨家的嘉陵摩托車,帶著我去了城北席老鄉(xiāng)家。

      小珂的臉雖然消腫了,但是開始脫皮,用手一綹一綹能撕下來,臉上的皮東一塊西一塊起皺開花,搞得一盤臉像覆蓋過地膜的土地,風一吹,碎地膜簌簌抖動不停。頭上的血窟窿還不能抽線,可是頂著一圈紗布不好看,小珂弄了個土色圍脖,翻轉起來當作帽子戴。

      我們這座小城不大,我家在城南,席老鄉(xiāng)家在城北,相距不過三十多里。

      我們騎著“嘉陵”一路狂奔到了城邊上,突然熄火了。小珂搖搖車身,拍了拍前梁上的油箱告訴我:“完了!沒油了!”我問:“怎么辦?”小珂說:“加油啊。”推到一家加油站,小珂身上有十來塊錢,加了油。小珂又說:“油里還要兌點機油才行?!蔽覇枺骸澳膬河袡C油呢?”小珂沒有理我,扔下我在路邊看車,一個人順著城邊轉走了。不多時,小珂拎著一只嶄新的鐵皮機油桶回來了,磚頭大小,滿滿一桶。小珂麻利地往油箱里少倒了點,剩下連桶一塊扔了。油桶倒栽蔥似的翻了兩個滾兒,橫趴在公路下的斜坡上,紅塑料蓋震掉了,金黃色的油咕嚕咕嚕往外冒。

      小珂使勁晃過“嘉陵”,叫我快走,我回過神來,連忙上了車。

      小珂說機油是在一家修理摩托車的店里偷的。小珂說:“尋來沒有偷來有。開頭和老板說好話多少給點兒,不給,只能偷?!?/p>

      坐在后座上,風從臉頰過,我覺得小珂的做事風格就像臉頰吹過的風一樣,凜冽而尖銳,無所不往,寒光閃閃。

      席老鄉(xiāng)的爸媽和哥在一起等我們到來。席老鄉(xiāng)的哥和席老鄉(xiāng)一樣,英俊魁梧。席老鄉(xiāng)說他哥承包了村里的煤礦,特別有錢。他們家的房子果然是村里最好的,四四方方三層樓巍然矗立在村口,內(nèi)部結構和單元樓形制一樣,前墻貼了清一色的白瓷磚,院子也很大。

      中午時分,席老鄉(xiāng)的哥帶我們到鎮(zhèn)上的酒店吃飯。去時坐的席老鄉(xiāng)哥的伏爾加。我們仨人,點了好幾個菜。吃飯時我和席老鄉(xiāng)的哥碰了一瓶酒,洋河大曲,據(jù)說是名酒,挺貴的。我們喝酒時,小珂也想喝,但是席老鄉(xiāng)的哥很隨意就制止了,他說:“回去時你還要騎車,何況身上還有傷,你不能喝。”我有點詫異,席老鄉(xiāng)的哥真厲害,小珂身上有傷他是怎么知道的?看得出來,在席老鄉(xiāng)的哥面前,小珂有點拘謹和放不開,他一直默默吃菜,沒有再提喝酒。

      再回到席老鄉(xiāng)家,席老鄉(xiāng)的爸媽早把席老鄉(xiāng)喜歡的女孩子叫家里來了。席老鄉(xiāng)叫我到他家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我歸隊時順便把他的女朋友帶來。他的父母也清楚這個意思。女孩子大高個子,臉兒紅撲撲的,果然漂亮。我仗著醉意,多看了幾眼。席老鄉(xiāng)的哥有事要走,塞給我二百塊錢,讓帶給席老鄉(xiāng)。席老鄉(xiāng)的父母陪著我和女孩子聊天,兩個人眉開眼笑,眼光清亮亮的。

      席老鄉(xiāng)在部隊的情況我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席老鄉(xiāng)的母親卻佯裝不知,笑意漾在臉上,看一眼女孩子,就會向我提一個有關席老鄉(xiāng)在部隊的問題,我只好又把席老鄉(xiāng)在部隊的情況重復說了一遍。我當然只揀好的說。女孩子不怎么說話,只偶爾朝大家笑笑。

      這中間,小珂也很自覺,感到自己多余,席老鄉(xiāng)哥沒走他就先出去,到村里轉悠去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正說著,女孩子的父母來了。

      四個大人很會來事,一番寒暄后,順理成章把女孩留給我,他們?nèi)チ肆硪粋€屋子。

      女孩子淺笑吟吟看著我。

      我問:“愿意和我一塊去部隊嗎?”

      女孩子不答,反問我:“你什么時候回部隊?”

      我說:“請了十天假,回來已經(jīng)三四天了,再過一周就得走。”

      女孩說:“部隊生活不緊張?怎么有那么多時間寫信呀?”

      想起那些情意綿綿的話,看看眼前水靈靈的女孩子,席老鄉(xiāng)痛不欲生的苦瓜臉突然在我腦海里跳動起來,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四個大人又回來了,又是一陣嘻嘻哈哈。

      席老鄉(xiāng)的母親把我叫到院子里說:“和霞的父母商量過了,他們同意你帶霞一塊去部隊,但是我們兩家當老的又覺得這樣不合適——你到了部隊,和席娃兒說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和你一樣,請假回來一趟,讓他們把婚訂了,兩個人再一塊去部隊?”

      席娃兒?席老鄉(xiāng)的母親叫席老鄉(xiāng)席娃兒,我聽了想笑。

      霞!席老鄉(xiāng)的母親叫得真親昵!

      女孩子叫汪云霞,我們寫信時倒是一般也不帶云字。

      我知道席老鄉(xiāng)根本不可能請假回來,他和我不一樣,修理所屬后勤,紀律比較松弛,他在正規(guī)連隊,天天訓練,不可能請了假。但我不好意思說破,只好“嗯嗯”答應。

      我覺得不必再說什么了,告辭要走。席老鄉(xiāng)的爸趕緊張羅,在村里轉了半圈兒,找回了小珂。

      四位當家的和女孩子站在大門口送我們。

      我叫小珂騎慢點,回頭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走出好遠回頭看,他們還都在院門口站著。

      我喝了酒,經(jīng)風一吹,有點暈,一路上只記得小珂說席老鄉(xiāng)的眼光不歪,那個女孩子是真漂亮。小珂還說這個村的女孩子都漂亮。他去了村里的小賣部,柜臺后的女孩子也漂亮,他和女孩子剛搭訕上了,席老鄉(xiāng)爸就找去了。小珂大聲埋怨:“我還以為你們要誤會事呢,怎么這么快就完了?”

      回到下莊,快到小珂姨家門前時,小珂叫我下了車,他說如果開著大門,他到跟前悄悄熄火后推進去,他姨不一定能聽見。

      到了大門口,大門可能開著,我看著小珂麻利下了車,弓著腰一出溜把車推進去了。

      過沒多會,小珂出來了,灰頭土臉的。小珂說他姨上午就發(fā)現(xiàn)車不見了,正著急呢,臭罵了他一頓。

      我們走出下莊,開始在村周圍轉悠,我們并不著急回家,我們打算天黑后再摸進村里,小珂希望能碰上紫云。

      太陽開始冒冷氣,離晉普山山頭只有一尺高了。

      下莊村臥匍在晉普山腳下,像一個破舊的灰黑色大包袱,但是這個大包袱里裹著的東西是鮮亮的,它引誘著我們,讓我們變得盲目和沖動。對于愛情,我們是懵懂無知的,我們不懂什么可以分享什么不可以,就像我們一路狂奔到席老鄉(xiāng)家里一樣,雖然紫云是小珂的,但我仍然愿意無條件陪著小珂。

      村莊的房頂上伸出一蓬蓬圓圓的樹冠,細密的枝條像掛在天幕上的網(wǎng),一片網(wǎng)的中央架著一只黑色的鳥巢,我們盯著看了半天,也沒有一只鳥兒從天邊劃過來落進去。天迷離了,我們義無反顧一頭扎進了村莊越來越濃的夜色之中。

      我思忖著不可能碰上紫云,下莊村今晚又不放電影,昏天黑地的,除了狗出來游蕩,人出來干啥?

      小珂說:“她好到我姨家串門兒,我們藏在我姨家胡同口拐角的地方等,她一出來,我吹口哨,她就知道了。”

      我說:“她要是今晚不串門呢?”

      小珂說:“那就敲她家山墻!”

      斬釘截鐵。

      等到村里人吃過晚飯,各家響起閂院門聲時,我們也沒等到紫云,我們決定敲山墻。

      吸取前兩天教訓,我在紫云家后墻北邊的胡同口放風,密切注意夜半突然出現(xiàn)的人,小珂摸到西邊實施敲墻。

      “嘭嘭嘭,嘭嘭嘭——”

      不輕不重,又脆又悶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我突然緊張起來。

      敲了三番,扔掉磚頭,小珂迅速過來和我會合了。

      等了一會兒,紫云家的院門有了響動。有人出來了。出來的人站在黑黢黢的門洞里一動不動,我們看不清是誰。

      黑影輕輕咳了一聲。

      果然是紫云!

      小珂聽出是紫云,激動得忘了打口哨,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兒低沉的“嘿嘿”聲,招呼紫云往這邊來。

      紫云過來了。

      紫云看到我們是兩個人,就想回去,架不住小珂求情,她同意跟我們一道到村外走一走。

      他們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這個時候,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余的。想起白天去席老鄉(xiāng)家,我心里涌起一絲苦笑,略微放慢了腳步。

      我們很快出了村。村口不遠處有一排廢棄的豬舍,是大集體時候的豬場,旁邊還有一座廢棄的磚窯,土地承包后,做磚的場面也都開成小塊地了,但還有未開完的地方,他們站在那兒說話。遠處就是公路,公路往北三四里地,就是我們村。公路上偶爾有解放牌汽車駛過,燈光像鬼火一樣。我站在一片掰了棒子的玉米地旁,離他們十來步遠的樣子。我點了一顆煙,仰起頭抽了一口,煙頭“嗞嗞”發(fā)出微弱的紅光。身后的玉米地突然一陣“嘩嘩”抖動,我知道起風了。

      我四面看看,感覺這地方有點詭異。

      小珂突然大聲招呼我過去,看起來,小珂要向紫云鄭重介紹我。我過去了。

      月亮猛一下鉆進了黑云里,什么都看不見了。天上像掉下了一塊碩大無朋的黑布,風把它運送到了我們頭頂。我們同時抬頭看天,那塊黑云不大,四周的縫隙透著些微的白光,但有云迅速浮過來填補了這些留白。

      又起了一陣風,冷雨似乎要落下來了。我身上有點緊,肩膀一聳,牙齒咯咯作響。

      就在這時,我們身邊突然飛過來幾個玉米茬子,我們一驚,“哈哈哈哈”的笑聲和著星星點點的冷雨已凌空劈下,雜音和矮個兩個家伙從高高的磚窯頂上跳了下來,幾個大步來到了我們面前。

      一陣打鬧。

      紫云害怕了,犯了一小會迷糊,回過神來就要走,小珂也勸不住。

      我們送紫云回村。冷雨打在身上。小珂和紫云在前,我們看見小珂脫了衣服,披在紫云身上。小珂的圍脖帽子也淋塌了,像一坨牛糞扣在頭上。我們仨豬頭跟在后面,全然不顧冷雨侵襲,雜音和矮個不住竊笑,不斷用拳頭捅我腰眼。

      回來路上,冷雨停了,月亮在稀薄的云中穿行,時隱時現(xiàn)。雜音和矮個打趣小珂,小珂有點悶悶不樂,卻也支吾應承著。我一路上沒怎么說話。

      第二天,小珂家的瘸腿驢倒在村外的土路上起不來了。

      那天早晨,小珂的父親去小珂的姑姑家,半袋蛻皮玉米兩頭分開讓驢馱著走,沒有套車。驢的四只蹄都爛了,走不穩(wěn),踉踉蹌蹌出了半條胡同,到了大街上。

      村里人打趣小珂爸:“這是和老相好到哪扭秧歌去?”

      小珂爸說:“唉,老相好越來越不行了,先前一只蹄子里有蟲,現(xiàn)在四只都有了,不走動走動,蟲出不來,往腿上鉆哩!”

      小晌午時分,回來走到村邊,驢倒下了,怎么掰扯也起不來。

      小珂喊來雜音、矮個和我一起去抬驢,小珂拉著架子車。

      到了村邊,小珂爸正洗驢蹄,半盆水都紅了。小珂爸手里拿著破布和一個鐵鉤子說:“這是洗第三遍了,頭一遍蹄里還有蛆蟲。”

      驢躺在土路邊上,四只蹄都挖空了,里邊是黑青的骨頭和肉,一圈兒白的地方還往外滲著血絲兒。一條空布袋苫著驢頭,驢大概很疼,空布袋不停地在地上蹭,四只蹄一前一后來回動著,像鐘擺一樣。

      小珂爸在血盆里洗手和抹布:“蹄洗過了要有點酒精才好,可以消消毒?!?/p>

      雜音說:“酒精有?!被剞D身向村里去,不多時,果然拿來了半小塑料桶酒精。

      小珂爸讓我們按住驢腿,招呼我們適當用勁兒,不敢把腿壓折了,他掰著驢蹄小心地往里倒酒精。酒精灌進驢蹄的凹槽里,驢腿才哆嗦那么幾下,并沒有多大勁兒。

      四只蹄都澆過酒精后,我們放開驢,讓驢躺著休息。

      酒精的味道和毛驢身上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開始向空中擴散,我覺得怪好聞的。

      小珂爸去路旁的水池里洗凈了那塊破布和水盆,回來放在架子車上,坐在車桿上抽煙。我們站在原地圍著驢看。

      又過一會,驢不怎么動了,安穩(wěn)了許多,我們開始動手抬驢。

      小珂爸把苫著驢頭的空布袋取下說:“只要能抬起來站穩(wěn),驢就能走回去,不用架子車拉?!?/p>

      驢閉著的眼睛突然一睜,我看到里邊射出來一道明晃晃的光。

      我們在驢肚皮下穿了兩根肚帶,小珂爸站在架子車的篷子上拽驢尾巴,五個人一起吆喝用力往起抬,沒費多大事,驢還真站起來了。

      驢的眼睛里有淚,大大的白眼圈兒都洇濕了?!榜R瘦毛長”,驢也一樣,這頭病歪歪的驢毛有一拃長,灰不溜秋的,一點兒也不明光水色。驢倒地那一面的長毛上沾滿了黃土和草木碎屑,小珂爸折了玉米稈兒,給毛驢梳理了一遍。

      午時的涼風吹過來,驢的長毛跟著往一邊倒。

      我們誰也沒下命令,驢突然動起來,皮毛一抖,向著村子邁開了步子,它像要撲向什么似的,“撲踏撲踏”往前沖,快要跌倒時,就站住了,稍一站,接著繼續(xù)向前“撲踏”。

      小珂爸拉著架子車,車里放著盆子和那塊破布,跟在驢后面,我跟在架子車后面。驢一瘸一跛進了村,進了巷子,我們也進了村,進了巷子。等我們把架子車拉進院子里,驢踉蹌著已經(jīng)到了它的小東屋槽前。

      小珂爸說:“驢就是天生的犟骨頭,記吃不記打呀!”

      下午,雜音、矮個和我過來看驢。小珂和他爸出小東屋的槽后糞,小珂爸在槽后往籮筐里裝,小珂擔出院子外倒在糞堆上。驢拴在堂屋前一棵粗壯的椿樹上??瓷先ィH的精神很好,不像剛剛刮骨療毒過。小珂說:“光吃料了,一把草拌了三大碗麩?!?/p>

      矮個有勁兒,過去搬起驢的一條前腿,翻過蹄底看了看,告訴我和雜音:“小珂爸在驢蹄里塞了衛(wèi)生紙,紙上還洇著血?!?/p>

      我看著小東屋窗戶上耷拉下來的硬紙背,突然想起小珂說的暗房。小珂擔著空擔子回來,我問小珂:“你的相機呢,不照相了?”

      小珂晃著空籮筐回答我:“我從里邊回來,我爸早把我擋嚴實的窗和門揭開了,沒有暗房了。”

      拴在椿樹上的驢突然“啊嗚——啊嗚——”長長叫了兩聲,氣力明顯不足。

      我到了小珂睡覺兼翻鍋的南屋,進門挨西墻擺著一張床,雜音早躺在上面了,矮個坐在床邊。東北角盤著一盤爐火,那是化鋁用的,沒生火。地上一大堆紅砂,塑料布蓋著。紅砂是金貴東西,我們村的翻鍋的紅砂都是從城邊火車站的貨場偷回來的。紅砂重,一回只能偷半蛇皮袋,用自行車往回馱。這么大一堆,想必小珂沒進去前沒少去偷。砂前蹲著一盤輪,我踩在上面轉了幾個圈兒。 砂堆旁邊,摞著一摞煎盤,鐵把兒向外,整整齊齊,我數(shù)了數(shù),差不多三十個。

      我轉過頭說雜音:“你可舒服,都躺上了?!?/p>

      矮個說:“人家天天就在這兒睡哩?!?/p>

      我知道雜音家里住不下,雜音家老胡同的小院里只有三間南屋,雜音的二哥剛結婚了。

      雜音說:“小珂他媽的壞透了,昨晚咱們從下莊回來沒電,小珂一言不合,把油燈摔爛了。我專門找了一個墨水瓶過來,沒想到小珂把燈芯也跺扁了。”

      矮個手里拿著扁了的燈芯。我看了看,燈芯是細鐵管,中間有一個圓鐵片,也是厚厚的,怎么能跺扁呢?

      雜音說:“跺不解氣,拿錘砸的?!?/p>

      床下是一堆零碎的廢鋁,那把錘就在那兒。我說:“你們天天睡在一起,吵啥呢?”

      矮個說:“兩個啥毬脾氣,能少吵了?吵吧,沒電只能黑著?!?/p>

      我聽見小珂爸向我們喊話,拉起雜音到了院子里。

      小珂爸在槽后大聲問我們:“你們明天是不是都沒事?”

      我們齊聲說:“沒事呀!”

      小珂爸說:“沒事幫小珂把堂屋前的椿樹砍了吧?!?/p>

      我們問砍椿樹干啥?

      小珂爸說:“你們都這么大了,家里不要給你們計劃著點兒?不要娶媳婦?不做幾件新家具,人家新媳婦迎不進門呀!”

      我們聽了都笑了。

      正說笑間,我母親來了,我母親說有人找我,在家里等著呢。

      我問是誰,我母親說不知道,拐出半條胡同,就看見我們胡同口停著一輛伏爾加,我猜想是席老鄉(xiāng)的哥來了,到了家里,果然是他。

      席老鄉(xiāng)的哥說順路過來的,知道我再過兩天就要回部隊了,過來想問問我他想抽空去部隊看看,擔心給部隊和席老鄉(xiāng)添麻煩,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這些問題難以回答,我知道我們義務兵期間部隊并不怎么歡迎家屬前去探望,何況席老鄉(xiāng)在正規(guī)連隊,每天訓練又那么緊張。我支吾了半天說:“我到了部隊看看吧,和席老鄉(xiāng)問問我們團里的招待所,如果有空房間,我叫他寫信告你,你再去吧?!?/p>

      席老鄉(xiāng)哥剛走,我父親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封電報,部隊來的,催我歸隊:

      “假期終止見電十萬火急歸隊!??!”

      為什么突然催我?我想不明白,我一個小小的士兵有多重要?我心里突然煩躁起來,拿了電報,去了我的小南屋。

      父親傍晚時分給我買回來歸隊的火車票,凌晨兩點開車,父親買的是通票,我只需中轉簽字換乘就好了。我躺著沒有起來,轉個身頭朝墻根,不接父親的車票——我有我的小心思,我今晚無論如何得去找找我的女朋友。母親忙著給我收拾行李,父親看到我扔在窗臺上的領章帽徽,要給我塞進包里,母親怕我丟了,要給我綴到衣領上,他們兩個為此發(fā)生了爭吵。我眼里突然涌上淚花,我不想走,想在家賴幾天再說,但看起來,父母親不允許我這樣做。我希望他們盡快結束爭吵,這樣就能給我騰出時間來,我好趁夜色實施我的行動,但是我自己很不爭氣,生著悶氣,沒過一會卻睡著了。

      假期未盡,我趕回了部隊。操場邊的籃球場上,一營部和三營部正在進行籃球比賽,一營教導員裁判,哨子吹得急促而響亮。衛(wèi)生所三個女兵從我身旁走過,手里拿著雪白毛巾和臉盆,我不知道她們?nèi)ジ缮?。我們修理所并排有兩個大門,一個大點的用于我們修理裝備的進出通道,一般情況下關著,這回卻洞開著,神使鬼差,我沒有走我們平常出入的大門,而是舍近求遠從那個大門進去了。

      所長正和一幫志愿兵站在菜窖旁的空地上打辯兒。

      一個志愿兵夸???,說世界各地各個國家的首都沒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中國的北京日本的東京美國的華盛頓法國的巴黎英國的倫敦澳大利亞的悉尼等等等等,他張口背了一大串兒。

      圍觀的人給他鼓掌,所長沒動,用睥睨的眼光看著他——顯然所長站在他的對立面,是少數(shù)。

      所長盯著他,突然道:“芬蘭的首都呢?”

      夸下海口的人一下子語塞,張口結舌起來,頭晃了好半天答不上來。

      大家開始哄笑,形勢發(fā)生逆轉,對所長有利起來。

      志愿兵一著急,脖子一伸,反問所長:“你說是哪?”

      所長不答,反剪手往所部走。

      志愿兵不服氣,追兩步上去叫喊:“你說你說,你說說,芬蘭的首都是哪?”

      大家跟在后面,所長仍舊不回答,不緊不慢走。

      志愿兵想所長可能只是為了使他難堪,他也不一定知道,脖子一梗,對著天空大聲說:“嘿嘿!你也不知道吧?”

      所長轉過身來,似乎要回擊他,突然看見我跟在后面,臉上變幻出笑容:“哦,你回來了。好好!回來就好!”所長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給所長敬了個禮。

      所長退回來站定,挨個看了大家一遍,總結道:“假期未完,招之即回,大家要向新同志看齊呀!不要像有些老同志一樣,目無紀律——赫爾辛基!回去好好查查,記死了!”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我心里想這是哪跟哪呀,目無紀律和赫爾辛基有什么關系?吹牛的志愿兵受了奚落,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著,鼻子使勁“哼”了一聲,大步向前走了,午飯的集合號適時響起,像是給吹牛的志愿兵加勁似的。

      部隊果然有大行動,經(jīng)過三天緊張的準備,我們的裝備和人員登上貨運列車,開始向北一路開進。

      三天準備盡管緊張,我還是擠時間給女朋友和三個發(fā)小寫了信。女朋友消失在月光下后,我的心一直痛著,我不斷后悔沒有和她約哪天再見,在老地方還是她另擇一個地方?那晚回家路上,我無精打采心里空蕩蕩的,我折了灌木叢中的技條,邊走邊抽打路旁能夠著的一切,石頭,樹木,土塄,還有一座庵的土坯墻。這么倉促走了,總得向她說明情況吧?還有三個發(fā)小,答應第二天給小珂家砍樹,也不能一走了之不交不代吧?忙完這些,還跑去炮二連找了席老鄉(xiāng)。席老鄉(xiāng)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回來了,一見到我,兩眼放光,等弄明白我沒有帶著云霞一起來時,臉色霎地變了,手里拿著我捎去的二百塊錢,開始憤怒地埋怨我不會辦事:“我媽不讓來她就不來?”“你為什么不單獨約云霞?”“你走前我不是和你說得好好的?”“我和她都說定了她為什么不來?”看著席老鄉(xiāng)憤怒的樣子,我什么話也沒說,覺得再多的解釋都是無用的,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把雙方家長的意思傳達清楚,面對指責,我能說什么呢?

      我們修理所軍械二班全體人員登上了第十八節(jié)悶罐車廂。我們前面的平板車上裝著我們的火炮,我們的任務就是跟進保障我們的火炮。車開動后,我們打開了兩邊的車門,冷風呼呼地在車廂里打轉。悶罐車廂里有一股子尿臊味兒和牛羊身上的味兒,地板我們早打掃干凈了,但味兒還是很濃,堵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必須借助風把它們?nèi)口s跑。

      我們在車廂里打地鋪,偌大車廂,我們十二三個人,誰想打哪兒打哪兒。我們開進的速度并不快,但走了幾站,大家都嫌冷,地鋪又自動擠到了一起。我不怕味重,怕冷,擠在最中間。

      打掃衛(wèi)生時,地板上有不少牛羊糞,有的還是濕的,班長笑著說:“我們算是倒大霉了,住馬廄里了?!?/p>

      早晨時分,我們大都躺著沒有起來,班副在車廂里到處溜達,他突然盯著一個地方看了許久,扭過頭朝大家大聲喊:“同志們,我們住的不是馬廄,是駱駝廄?!?/p>

      他在車廂里發(fā)現(xiàn)了一行并不太醒目的粉筆字:“內(nèi)蒙古阿拉善阿左旗駱駝18峰?!?/p>

      他由此斷定這個車廂是剛剛拉過駱駝的,所以才有那么一股怪味道。他走到鋪前,挨個踢大家起來去看那行字,但大家對他的發(fā)現(xiàn)并不熱情,都不愿起來。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像給半醒不醒的人們打拍子。

      一夜風吹,車廂里濃烈的味道淡了許多,大家便把門關小了一點,頭可以伸出去到處窺望,但仍舍不得全部關上,怕憋悶。因為開著車門,每天早晨車廂里都會涌進大團大團薄涼的潮氣,無論車在行進還是停止,那層薄涼的潮氣都在緩慢加重,慢慢地落在被子上,落在人的眼睫毛和眉毛上。

      幾乎所有人起來后,都會到門前待一會兒,不是順著門往外撒尿,就是往外使勁潑洗漱水,看著水迎風變成大大小小的珠子,落在鐵軌下的石子上和旁邊的枯草上,還有濺在車廂上的,仿佛是件很開心的事;或者就是伸出頭去東張西望一番。在這個過程中,不知道誰把拴掛在車廂上的電話線弄斷了。緊急停車后,通信班的人跑步查線,很快找到了原因。團長、政委和后勤股長全來到我們車上,對我們大光其火。但他們可能也受不了車廂里的氣味,又把我們集中到車下訓斥。我們誰也不承認弄斷了電話線。因為臨時緊急停車,不能耽擱久了,這件事情后來好像不了了之了。也許我們?nèi)紝懥藱z查?所長還因此受了處分?現(xiàn)在都記不清了。

      能記住的是躺在鋪子上在牛羊味兒的熏陶下沒兩天我學會了吹口琴,和會彈吉他的班長合奏,大家站在鋪上手舞足蹈左右搖晃齊聲高唱《在那遙遠的小山村》《月光下的迪斯科》《阿拉木罕》《成吉思汗》什么的,反正是瞎唱,就是不唱軍旅歌曲。合唱過后,個人獨唱,班長總是第一個開始,班長是山東臨沂人,自彈自唱自編的歌:“臨沂是個好地方,那里有我的爹和娘……”在蝸牛一樣行進的貨車車廂里,混合著牛羊膻臭味兒,這個活動每天都有,我們大家叫它開晚會。

      折騰乏了,就躺在鋪上昏沉沉地睡,反正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可干。睡過頭了,一睜眼,鐵皮悶罐車廂還在不緊不慢搖晃著,門外閃過的風景不是荒涼的原野就是近在眼前的嶙峋的山石抑或是掛著風的黑暗的隧道,心頭的沉悶和煩躁一點兒也不會減弱。我們開進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日升月落,走走停停,轉眼到了第十天,我們在一個兵站下車休整。

      還是深秋時節(jié),兵站后邊的山頭上卻披著一層皚皚白雪。團里留守處把所有來信都轉到了兵站這里,這讓大家歡呼雀躍,一路上的沉悶無聊和這里的寒冷都算不得一回事了。我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小珂的。沒有收到女朋友的來信,我萬分沮喪,眼淚憋在眼圈里打轉。

      小珂在信中說,他們沒有把樹砍倒反而把樹炸壞了。他在信中給我詳述了經(jīng)過:他們先在樹下刨了個大坑,三個人,刨坑刨了整整一上午,都累壞了。下午開始砍樹,矮個爬上樹,在上面拴好了拉倒樹的繩子。斧頭砍進去一半后,仨人累趴下了,實在砍不動了,他們就尋思把它炸倒。他們找來炸藥、雷管、電繩和干電池,在砍進去的豁口里塞了五卷炸藥,插上雷管,用泥巴封了,線拉了老遠,一接電池,“轟”的一聲,那聲音簡直太大了,他們鉆在半條胡同這邊,巨響把他們往后推了一把。他們緩過神來,沒有跑出胡同就看見樹還站在那里,正劇烈搖晃,枯樹枝正“噼哩啪啦”往下掉。院子里細枝丫掉下來了鋪了滿滿一地,小東屋的驢也炸倒了,一條劈開的樹縫順著豁口處一股勁開裂到了樹梢。

      小珂說:“媽的!撕開一棵樹比撕開一個人還容易!”

      小珂說,炸藥是矮個從家里拿的,矮個他爸在煤礦上看炸藥庫,不缺這個。雷管是雜音弄的,還有一團亂糟糟的電繩,抖這一團電繩還費了老半天勁兒。他從家里收音機上取的電池。

      小珂說,這一炸動靜太大了,不光把小東屋的驢炸倒了,把半村人都炸出來了,左鄰右舍窗玻璃也碎了,有新生孩子的人家也找來了,說把孩子嚇著了。

      因為這件事,矮個他爸現(xiàn)在非要打死矮個不可,嚇得矮個不知跑哪去了,兩天了,還沒回來。小珂他爸現(xiàn)在只顧給左鄰右舍說好話賠玻璃,還沒顧上收拾他,嚇得雜音這兩天也不來小南屋睡了。

      小珂是家里的獨生子,別聽小珂說得寒磣,我知道小珂爸舍不得收拾他。矮個是家里的老小,早早沒有母親,兄弟們多,父親脾氣暴躁,不跑兩天,這頓打定然是少不了的。我心想,這仨人真是的!樹為什么沒有炸倒呢?如果樹根的一圈兒都砍上豁口,塞上一圈炸藥,也許能炸倒吧?還有小東屋的驢,它還能不能站起來呢?

      想過這些,我又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她沒有來信,也許她只是遲寫了一天,沒有趕上時間節(jié)點,所以在這個兵站我無法收到吧?我們所長說了,以后我們都可以在沿途兵站收到來信。我自己寬慰自己,下一個兵站一定能夠收到的!

      第二天上車后,我們發(fā)現(xiàn)列車好像掉了個頭,開始向東挺進。中午停車吃飯時,我們班長問所長這是要到哪去?所長一瞪眼說:“虧你還是班長,把保密守則給大家背一遍!”嚇得班長趕緊退到了一邊。

      席老鄉(xiāng)從車尾那邊氣喘吁吁跑過來找我,欣然之色溢于言表,我猜想他在兵站肯定收到了云霞的來信。

      果不其然。

      他眉開眼笑說過這一切,動手拉我上車,我們上了車,他又拉著我從另一邊的門跳下去。這一面是個落差巨大的斜坡,坡面石頭鋪平了,但石頭的縫隙間星星點點長著枯草。往遠看去,兩山夾峙中有一面湖,像一大片白光鋪在那里。我知道他有秘密想對我說。

      席老鄉(xiāng)給我發(fā)了支煙。我說沒煙了,席老鄉(xiāng)把半包煙給了我,邊往我褲兜里裝煙邊捅我:“下回停車,你往我那邊跑,末三節(jié)車,我?guī)У臒煻?,你拿幾包?!?/p>

      我說:“能停多少時間?我跑得過去嗎?”

      席老鄉(xiāng)眉頭一皺,突然想起不敢誤了車,回轉身一個跳躍,一只腳踩車上,手抓著車門把手凌空說:“倒也是,來不及。”

      我也著急,不管席老鄉(xiāng)過來想說什么,我仰著頭簡明扼要把去席老鄉(xiāng)家的經(jīng)過說了說,席老鄉(xiāng)不住點頭。

      我跳上車廂,推一把席老鄉(xiāng):“你趕緊走!”

      我們兩個剛跳到這邊廢棄的站臺上,號子就響了,席老鄉(xiāng)沒命向后邊跑去了。

      班長見狀,一把拉住我,在我肩胛外拼命捅了兩拳,叫我趕緊喊席老鄉(xiāng)回來。

      席老鄉(xiāng)已經(jīng)跑遠了。

      班長暴粗口道:“他媽的!誰叫你會老鄉(xiāng)的?你的老鄉(xiāng)上不了車,落下了,你也沒有好果子吃!”

      各單位匆忙登車,各車廂前的人越來越少,席老鄉(xiāng)奔跑的影子在右拐彎處消失了。

      列車“咣當”一聲,向后一震向前一抻開動了。我抓著車門側出身子往后看,長龍一樣的列車越來越細,鐵道的盡頭空空如也,沒有人的影子,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正源源不斷從右拐彎看不見的地方伸展出來……

      一聲短笛響過,車廂裹挾著一股氣流“嗡”一聲進了黑暗的隧道。

      我退回身子,木然地向鋪子走去,我擔心席老鄉(xiāng)被列車毫不客氣拋下了。

      班長堵住我:“你老鄉(xiāng)是哪個單位的?在哪節(jié)車廂?”

      我機械地回答:“炮二連的,在末三節(jié)車廂。”

      大家都圍過來肯定地說:“這個時間點兒,他肯定沒有上了車!”

      班長神情嚴肅,略一思忖,斷然道:“這個情況應該迅速報告所長!”

      班長開始在車廂里來回走動。我走到鋪子前,一頭栽到被子上,閉上眼睛,心里亂糟糟的不好受。是啊,我們怎么向所長報告呢?在轟隆轟隆不緊不慢的列車上,雖然我們所長就在后一節(jié)車上,但是我們車廂里又沒有電話——無從知道團里是怎么安排的,各單位才有一部電話,我們所里的電話當然裝在所長所在的車上。

      多半個下午氣氛沉悶壓抑,我們沒有搞晚會。我一直躺在鋪子上沒動。班長在車門口反復彈奏輕唱一支俄羅斯曲子: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

      ……

      夕陽落山,星光乍現(xiàn),我們在一片黑色的泛著白霜的灘涂地上停了下來。停車十五分鐘。我們修理所四個車廂里的人迅速集結到了炊事班車前,行軍鍋灶、劈柴、油桶扔下來,劈柴澆上油,火光一下騰起來,有人往行軍鍋里撒面條,有人放醬油食鹽,有人添菜,十分鐘后,飯罷。行軍鍋灶柴米油鹽已上車,幾根未燃盡的劈柴還吐著細小的藍色火苗,所長一瓢水上去澆滅了,也把列車下各單位長長一溜火光澆滅了。黑暗像墨汁一樣潑下來,天上的星光卻似乎活躍了,閃爍不定。

      各單位迅速收攏。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過,我們列隊完畢。所長隊前點名,通報了團部責成一營部作出的處分決定:炮二連戰(zhàn)士席某,停車期間,擅自離隊,嚴重違反軍事紀律,險些造成惡性事故,戰(zhàn)斗減員,性質嚴重,按照團部要求,炮一營決定給予戰(zhàn)士席某嚴重警告處分,并報告團部,通報全團。

      星光在天幕上不住地眨眼睛,濃墨一樣的夜色里有一絲腥甜的風鉆進了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所長罵道:“媽拉個巴子,兔小子跑得快,一營長伸手把他拉到了營部的車上,我要是一營長,非把兔小子一腳踹下去不可!無組織無紀律!團部要求我們要引以為戒,加強紀律性,大家聽清楚沒有?”

      我們齊聲高喊:“清楚了!”

      我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各班長帶隊,迅速登車!”

      “是!”

      黑暗中,班長指揮我們登車。我們每個人跳上車廂的那一刻,班長的大手都會在屁股上狠勁推一把。

      夜色太濃了,像黑布一樣罩著我們,我們麻利的動作也無法撕開一個口子。我還想伸頭看一看天上的星光,被班長一把扯了回來,車開動了。

      列車開始加速,這是十多天來第一次加速,鐵軌和火車輪子的碰撞聲變得急促和密集起來。應急燈沒電了,我們躺在黑乎乎的車廂里都不做聲。門口鉆進來的風有一陣發(fā)出了尖利的呼哨聲。也許是太沉悶了,過了一會,班長在黑暗中彈起了吉他。曲調(diào)憂傷凄苦愁腸百結。班副在我身邊跟著打起了拍子,手輕輕拍打在自己的身上,喃喃有聲,我細聽,聽出他哼的是“內(nèi)—蒙一古一阿一拉一善一阿一左一旗一駱駝-18峰——”

      一夜急行軍,晨光熹微,醒來后聞到了一股苦澀且滯重的味道。班長的老家山東臨沂離大海最近,他沒入伍前就見過大海,他告訴大家,這是快到海邊了。

      列車短暫停在一片鹽場中間,一望無際的鹽池子分割成了許許多多不規(guī)則的方格子。有的方格子里有水,波紋不興;有的攏起了小鹽堆,罩著一層灰白的光。空氣中的苦澀味兒好像又加了腥味兒,濃濃的一波一波向車廂襲來。各車廂領取了餅干和易拉罐飲料作為早餐,列車就又開動了,風馳電掣,速度好像越來越快了。

      傍晚時分,我們到了海邊,一道殘霞鋪在上弦彎月似的海灘上,海灘的沙子都紅了,近處大海的水波揉碎了霞光。三分鐘準備,五分鐘就位,一聲令下,所有干部戰(zhàn)士各司其職,一個小時后,我們裝備在沙灘上一字排開,炮身在一條基線上,炮管抬升在同一高度上。月亮已經(jīng)上來了,在天空朗朗照著,假如從另一個地方看去,我們忙碌的身影和指向天空的裝備一定像一幅巨大的黑白剪影。

      背起行囊,列隊完畢,我們唱著歌兒回轉身向沙灘遠處低矮的營房開進。營房不大,像一個方盒子一樣蹲在一望無際的沙灘上,矗立的煙囪依稀可見,它身后是更加空莽的黑色。它離我們并不遠,也就五百米的樣子。我在隊列里四處張望,這里簡直太空了,除了海岸線上偶有的幾座并不高的黑黢黢的礁石影子,感覺像到了千里大漠上,天與地相接,而相接的部分又是黑色的。只有當頭的明月,像一盞清亮亮的燈,徒勞無功地照徹了它周圍的一小片,像在星光淡淡的天幕上開啟了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們在低矮房間的沙地上打地鋪。我們墻上一圈兒打著隔板,睡覺時放衣服。我睡在墻角,應急燈掛在我頭前的隔板上,也就是說,熄燈號響過,我站起身,摁滅應急燈,大家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們后勤分在四方盒子的西北角,我們修理所又在最后面,我們軍械二班又在最后一排,也就是說,我睡的地方是四方盒子營房最邊的一個角,西北角。而我們西北角又是整個營房最低的地方,踩在沙灘上,我在隊伍“撲踏撲踏”的腳步聲中明顯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在走一段緩緩的下坡路。洗漱過后,站在門口,我確定了這一點。

      當天夜里,大雨滂沱,把我們軍械二班全泡了。我們?nèi)死яR乏,睡得太香了,沒有人聽到雨聲。我第一個驚醒了,發(fā)現(xiàn)我在冰涼的汪洋之中,驚叫起來,跳起身摁亮應急燈,大家也都驚起來了,雙手抱著被子跳腳,喧嘩聲中,來不及弄明白怎么回事,水已經(jīng)漫過了我們的腳踝。

      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像往下倒似的,但是聽不見聲音。我們?nèi)贾蓖νφ局?,有一小會沉默,但是真的聽不見聲音,我們慣常聽到的下大雨的那種聲音。

      緊接著我們聽到了隔壁的喧鬧和驚叫聲,我們知道軍械一班也被泡了,我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叫,抱著被子在雨水浸泡的鋪子上跳起來,我們大喊大叫,幸災樂禍,仿佛從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次必需的狂歡。

      幾乎只是一瞬間,房間的雨水已經(jīng)不知何去向,天上星月的微光鋪在門外,大雨停了。海邊的雨真是神奇啊,來無聲息去無影蹤!我從濕淋淋的鋪子上下來,身披被子到門口觀望,牙齒咯咯打戰(zhàn)。

      我們所長打著手電來了。

      “軍械一二班全體人員集合!”

      整隊完畢,所長命令我們跑步到海邊靶場,一班堅守崗位,二班值勤巡邏,把汽修班全部人員替換歸隊,補充休息。

      “出發(fā)!”所長大聲命令。

      大家在一班長的帶領下,“撲踏撲踏”向靶場去了。

      我心想,這場雨真是搞笑。

      第二天更不可想象的是,昨晚短暫的傾盆大雨只泡了我們軍械兩個班,其他班滴水未進,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下大雨了。

      我們兩個班的人在房子外的沙子上曬褥子。軍械一班的班長是位老志愿兵,拿著一塊木板子敲褥子,敲一下念叨一聲:“人間不平事!”我們不知道他為啥嘟噥這么一句。我們班長也找來一根棍子,坐在凳子上跟著他敲,見他念叨一句,就跟一句:“雨水最知道!”

      “人間不平事?!?/p>

      “雨水最知道?!?/p>

      “人間不平事?!?/p>

      “雨水最知道?!?/p>

      盡管天氣很涼了,過中午不久,褥子還都曬干了。

      那天夜里,我狠狠教訓了一個老兵一頓。

      老兵原來喂豬,豬喂得好,膘肥體壯,季季受表彰,年年有嘉獎。他倚仗自己是老兵,總是對我們晚入伍的人頤指氣使,大家都對他不滿。他兵齡五年,最大的想法就是轉志愿兵。部隊這次出發(fā)前殺了豬,肉腌了,供一路食用,他沒事了,分到了我們班。他和我一樣,都是剛探家回來,我倆鋪位挨著。他半夜發(fā)癔癥,突然抱住我,臉往我身上蹭,嘴里喊著:“黑妮,黑妮!”我猛勁掙脫出來,心里厭惡極了,跳起來摁亮燈,一腳踹他臉上了。他醒來,有點蒙圈兒,過一時才跳起來和我對打,又被我一拳搗鼻子流血了。

      班長制止了我們的打斗。班長聽我講清原委后,命我去打了一盆水,老兵洗凈了臉上的血跡。班長又讓我和門旁的戰(zhàn)士換了鋪位。

      班長說:“此事到此為止,任何人不準打小報告。好了,睡覺!”

      和我換了鋪位的戰(zhàn)士彈簧一樣跳起來摁了燈,屋子里又黑沉沉了。

      寒風呼號中,為期一個月的實彈演練結束了。

      這中間,我們的信件渠道發(fā)生了不明原因梗阻。收不到女朋友的來信,我痛苦極了。寒風中我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寫在沙灘上,又一遍一遍被冰涼的海水收走了。

      回去路上和我們出發(fā)時不一樣,列車晝夜兼程,幾乎沒有停過。疾風偶爾夾著零星的雪花在悶罐車廂里打旋兒,我希望在途中兵站收到女朋友的來信看起來沒指望了。

      我寄希望于回到駐地可以見到女朋友積壓已久的來信,但是很不幸,沒有。我在痛苦中寫了好多信打問,都石沉大海,毫無回音,這個努力一直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我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次感情挫折,個中滋味,真是百口莫說。淚是苦澀的,但是哪一個人不吞下幾杯苦澀的淚水能夠長大呢?我復員后好長時間才弄清了原委,她跟著她家大伯到新疆去了,她家大伯是個很大的軍官,她在烏魯木齊給大伯家當了女兒。

      我們之間的感情是脆弱的,如今想來,它真的經(jīng)不住一點兒的風吹草動。我不怪她,我能夠理解和想象她當時內(nèi)心的糾結和矛盾,時光稍稍流走一些后,我不是很快也把她忘了嗎?

      席老鄉(xiāng)的哥來部隊了,待了兩天。席老鄉(xiāng)的哥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云霞家要蓋房子,和席老鄉(xiāng)家借錢,實際上就是和席老鄉(xiāng)的哥借,而且獅子大開口,張口就是三萬,席老鄉(xiāng)家沒有同意,兩家人鬧翻了,席老鄉(xiāng)的母親和云霞的母親還吵起來了。他哥代表家里人要席老鄉(xiāng)和云霞斷絕關系。席老鄉(xiāng)的哥說:“咱們家堅決不能娶她!娶誰也不能娶她!”席老鄉(xiāng)的哥把母親的原話也帶來了,原話是:“天下好看的閨女多著呢,咱席娃兒不缺!汪云霞一家就是謀財呢,她想跟咱家席娃兒,想得美,倒貼錢看咱家要不要!”

      席老鄉(xiāng)和哥關在招待所的房子里兩天沒有出門。哥走后,席老鄉(xiāng)像霜打了的茄子,臉色慘淡,愁云密布,人瘦了一圈兒。我無法知曉女朋友的情況,心情也不好。我們坐在操場邊的單杠前,四目相對,像都要哭出來了。顯然,席老鄉(xiāng)也不能接受云霞一家一下向自己家借這么多錢。

      天空飄起了細碎的雪花,不等落地就被風吹不見了……

      回到所里,地上已有薄薄一層雪了。文書在我的上鋪上扔了一封信,白皮信封,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女朋友的,盡管我天天盼著她的來信,我知道她從不用純白信封,她的信封一角上總有淡淡的花卉裝飾,我把信貼在臉頰,仿佛可以聞到一種奇異的香味。信是矮個和雜音來的,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地址,右下角寫著兩個人的名字。我沒有拆信,家里已經(jīng)來過兩封信了,我在痛苦和焦躁中都沒有回信,我覺得應該先給家里寫封信了。

      寫過家信,我坐起來腿耷在床下懶洋洋拆矮個和雜音的來信。他們的來信我并不急于看,他們兩個人的字都難看,話又不通順,總是磕磕絆絆,說不清一個事。

      他們來信第一句話就把我嚇著了,他們說先報告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心一緊,什么不好的消息?再往下看,我的頭就炸了:小珂被公安局抓走了,涉嫌殺人!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閃過一團黑光,人從上鋪一下出溜到了地下。

      天哪!小珂殺人了?

      他們說炸樹炸倒小珂家的瘸腿驢后,他們還抬起來過一次,但站了幾天,又倒了,后來死了。小珂用架子車把驢拉到村外一處廢棄的窯洞前刨了個坑埋了。刨坑時,小珂挖到了東西,軟軟的,但是小珂沒有管。后來有人在窯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報了案,公安人員在窯洞周圍排查,竟然在死驢的身下發(fā)現(xiàn)了女尸的衣物,這樣,小珂就被抓了。

      來信是兩個人通力合作的結果,一會這個人寫,一會那個人寫,字有大有小,歪歪扭扭,看起來十分吃力,我的心怦怦跳著,提在嗓子眼,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才大致厘清了意思。

      我把信揣進褲兜里,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小珂的影子卻一下子在我眼前活躍起來,一下遠了又一下近了,遠也不過離我?guī)撞降木嚯x,眉頭緊鎖著,近就在我跟前,臉色灰白,仿佛貼身坐在一起,我的額頭能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寒氣?!皨尩模∷洪_一棵樹比撕開一個人還容易!”小珂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不斷在我耳邊響起,一聲比一聲響亮,我突然頭昏腦漲起來,由不住地干噦。班長看我臉色發(fā)白冷汗都下來了,以為我不舒服,趕緊招呼大家過來把我扶鋪上躺好了。

      無論大家問我什么,我都不回答,我在巨大的驚悚中緩不過神來。躺了一小會,我翻身起來,上了上鋪。我趴在上鋪上,緊急給家里加寫了一封信,打開剛剛寫好的家信,塞了進去。

      重新封好信,我從上鋪下來,班長問我去哪兒?我沒有回答,頭重腳輕一路小跑到了司令部樓前,將信投進了郵箱里。我知道,這樣做,信會早一天發(fā)出。

      父親隨后的來信確證了這個消息。另外多了兩段話,一段是要我在部隊的大熔爐里嚴格要求自己,改造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爭做對社會有用的人。字里行間,透著父親的喜悅和驕傲,仿佛給我選擇從軍之路是多么偉大的英明之見,假如我不來當兵,會和小珂一個下場似的。另一段話的意思是小珂道德品質敗壞,魔性著身,必須接受法律嚴厲制裁。父親的來信像室外寒冷的風,讀得我一身冷颼颼的。

      一年后,小珂死在了看守所里,是被一伙破壞電力設施多次盜竊電力變壓器的慣犯群毆致死的。我在部隊,事情的原委當然弄不清楚,因為父親并不向我詳談他所知道的一切,而矮個和雜音寫信也談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慢慢地,矮個和雜音也不怎么給我寫信了。

      席老鄉(xiāng)三年兵役期滿,復員了。我也想復員,但是我們所長不讓,我在部隊多待了二年。席老鄉(xiāng)復員時,我把我女朋友家的地址向他講清楚了,希望他去打問一下情況——雖然那個時候,女朋友已在我心中淡了許多。

      我復員后才慢慢知道了我起初的女朋友在我父母親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不過是別人家的一個女孩兒,和自己家沒有一點關系。我父母親其實早知道我和女孩的事了。我父親在鎮(zhèn)政府工作,他知道女孩兒去了烏魯木齊,是不可能回來了,他和女孩那個村的支書說明了情況,后來我所有給女孩的去信,盡數(shù)落到了我父母手里。

      我的戰(zhàn)友里,我母親最能記住的是席老鄉(xiāng)。他復員后來過我家好幾次,有一年還幫我家收過麥子。有一次我母親在城里一家理發(fā)店剛收拾過頭發(fā),在椅子上還沒起身,突然有人上來蒙住了眼睛。母親說:“是你那個席老鄉(xiāng)蒙的眼,他還給我掏了收拾頭發(fā)錢。不少,二十塊呢?!爆F(xiàn)在母親有時還提起。

      我回來后去看席老鄉(xiāng),他早結婚了,孩子也有了,胖胖的,穿了個小背心,小背心前頭是卡通畫,下邊四個大字:足球大將??瓷先?,小家伙虎頭虎腦怪可愛的。

      關于小珂之死,村里人好像沒有人在意,便是我有意引導起這個話題,大家也不愿多談,仿佛談這件事很丟人似的,是村莊的丑事和恥辱,更別說寄予一定的同情心了。矮個和雜音也是,都娶妻生子了,也不愿多談,他們把心中的疑問也留給了我:驢死了,他怎么一個人把驢弄架子車上的?又怎么想到拉到破窯洞前埋驢?他為什么沒喊我們幫忙?驢死了,他父親干啥去了,怎么沒管這事?

      小珂死后沒過多久,小珂的母親也去世了,小珂的父親一直告狀,告了差不多三十年。他現(xiàn)在越來越老了,有些時候看著他佝僂的身軀輕飄飄飄過,我總感覺他很快就會消失了,像一段炊煙一樣,不留一絲蛛絲馬跡。

      我的心是越來越硬了,粗糲了,歲月滄桑,已經(jīng)不再是和小珂打架時也不再是盲目愛戀時,隨時會流出眼淚來了。

      【作者簡介】磨粉,本名張軍利,山西澤州人。2000年開始文學寫作,偶有習作見諸報刊雜志。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

      猜你喜歡
      雜音老鄉(xiāng)
      青少年心臟有雜音該怎么辦?
      青少年心臟有雜音該怎么辦?
      青春期健康(2023年8期)2023-06-19 06:51:58
      堅持“動態(tài)清零”不動搖 莫讓雜音亂陣腳
      公民與法治(2022年6期)2022-07-26 06:16:02
      《老鄉(xiāng)系列》之八
      都市(2022年1期)2022-03-08 02:22:58
      沿線老鄉(xiāng)的“筑路夢”
      云南畫報(2020年12期)2021-01-18 07:19:08
      咱老鄉(xiāng)
      蘇區(qū)老鄉(xiāng)
      心聲歌刊(2018年6期)2019-01-29 02:35:30
      大功率短波發(fā)射機雜音指標維護探析
      電子制作(2018年11期)2018-08-04 03:25:54
      世界家庭醫(yī)生組織(WONCA)研究論文摘要匯編
      ——站立位聽診:排除兒童病理性心臟雜音的可靠方法
      老鄉(xiāng)的身影
      云阳县| 梨树县| 金寨县| 望奎县| 开鲁县| 东辽县| 石屏县| 彰化市| 武强县| 正阳县| 贵德县| 淮北市| 友谊县| 云安县| 南宁市| 唐河县| 剑阁县| 射洪县| 天峻县| 延安市| 石林| 平罗县| 新安县| 泾源县| 嫩江县| 庄河市| 神木县| 康乐县| 双柏县| 仙居县| 旌德县| 池州市| 水城县| 长白| 安义县| 永平县| 屯门区| 普兰店市| 邹平县| 滕州市| 自治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