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民族是永存的”
“萬一在我活著的日子里,祖國的統(tǒng)一尚未實現(xiàn),
我一定要囑托我的子女:
臺灣回歸祖國之日,家祭無忘告乃翁?!?/p>
宋希濂(1907-1993),湖南湘鄉(xiāng)人。1949年12月在大渡河被俘,時任國民黨湘鄂邊區(qū)“綏靖”司令部司令官兼第十四兵團司令官,國民黨中將軍銜。1959年12月獲得特赦。此后歷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職委員、第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務委員。
“那時,我雖然掌握著生殺大權,但決不輕易殺死一個人,瞿秋白之死,雖然是奉蔣介石之命,迫于無奈,但我一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因此被俘以后,抱著必死的態(tài)度,拒絕談話,拒絕照相,沒想到共產黨卻不計前嫌,寬大為懷。周總理說:‘學生犯錯誤,老師也有責任。我第一批獲得特赦,以后又當上了第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和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但我為殺害瞿秋白而悔恨終生……”這是宋希濂被特赦后的自述。
在大渡河被活捉
1949年8月,宋希濂被調任川湘鄂邊區(qū)“綏靖”公署主任,陳明仁約他共同通電起義。他認為“如投向共軍,恐無容身之余地”,便拒絕了。每當回想起那一段歷史,他都感慨萬千:
1949年這一年,是我最不幸的一年,也是國民黨對大陸統(tǒng)治完蛋的一年。在這一年里我父親死了,妻子也死了。自己屢屢打敗仗,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雖然,我那年才42歲,不但兩鬢開始花白,頭發(fā)也脫掉不少,幾乎一切事皆不如意,弄得心力交瘁,意趣索然,所以我在當年石達開被活捉的大渡河邊被活捉時,是決心一死的。想到將來當俘虜,是多么可恥!
當解放軍正四面把我包圍著、自知已走投無路時,我抽出手槍,朝著腦袋,正要開槍時,我的警衛(wèi)團一個親信排長袁定侯,一下把我的槍支奪去,抱著我哭了起來。一會兒工夫,解放軍就過來了。開始,他們在清查誰是宋希濂的時候,我的部下沒有一個人作聲,最后是一個叫王尚述的蘇北人暴露了我。他是在1948年9月間受解放軍派遣打入我在衡陽辦的軍政干部學校的,后被人發(fā)覺,許多人都主張槍斃他,我看他年輕有為,認為只要肯認錯悔改就行了,并把他留在干校工作。正當解放軍認不出我的時候,他忽然走過來向我敬禮,并說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對高級將領會更加優(yōu)待,要我不用擔心,我當然只好承認我是宋希濂了。
宋希濂被俘后被帶到樂山縣城,他遠遠地看到有不少解放軍戰(zhàn)士站在城門外。待他們走近時,一名解放軍干部準備給宋希濂拍照,他扭頭相抗,并和這名解放軍干部吵了一架。
第二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兵團司令員楊勇召見了宋希濂,說:“聽說,這些天你想法不少,很有點兒情緒,這并不奇怪。開門見山地說,你是不太相信我們對俘虜?shù)恼?。下邊的人講的話,你大概聽不進去,所以我今天特意把你找來。當然,彼此久聞大名,見見面也是應該的?!苯又瑮钣掠终f:“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在長沙我們就研究、分析過你的情況,認為并非沒有爭取你投誠、起義的可能。但是后來戰(zhàn)爭發(fā)展太迅速,彼此除賽跑之外,別的工作都顧不上了。眼下事情已經這樣,你就要從實際出發(fā),對過去的事,你也不必太計較了?,F(xiàn)在你先安下心來,考慮一下怎樣度過自己的后半生。”
宋希濂見楊勇為了一點兒小事如此客氣地跟自己講話,覺得解放軍確實了不起。第二天,那個負責照相的解放軍干部登門向宋希濂道歉,對他說:“那一天,我的態(tài)度不好,請你原諒。”宋希濂一聽,心里也很過意不去,趕緊說:“是我態(tài)度不好,影響了你的工作,實在對不起。”這件事對宋希濂觸動很大,同時他的心態(tài)平靜了下來,明白共產黨不會要他的命。
十年的學習改造,主動交代殺害瞿秋白
1950年,宋希濂被送到白公館學習改造。巧合的是,宋希濂所住的房子就是當年囚禁葉挺的房子,面對如此巨大的歷史反差,他一時感到難以適應。在白公館里,宋希濂認真地研讀馬列著作和一些進步文藝作品,開始了自己的思想改造之路。
1950年春,時任解放軍云南軍區(qū)司令員兼云南人民政府主席陳賡特地從昆明趕到重慶看望宋希濂、曾擴情和鐘彬3人。陳賡與他們同是黃埔一期的同學,是宋希濂走向革命的領路人。在北伐戰(zhàn)爭中,兩人還并肩作戰(zhàn)。后來兩人因為政見不同分道揚鑣,但感情依然如故。兩人一見面,陳賡仍像過去那樣爽朗地笑著同宋希濂握手:“你好啊!我們又有好久沒見面了,看見你身體這樣好,我很高興!”宋希濂激動地說:“慚愧得很,沒想到您還會來看我?!碑斔麄冋劦阶詈笠淮卧谖靼惨娒娴那榫皶r,陳賡說:“那次是奉周恩來副主席之命特地去看你的。記得當時我說,你是國軍師長,我是紅軍師長,十年內戰(zhàn),干戈相見?,F(xiàn)在又走到一塊來了!這該給日本鬼子記上一功!一晃又是十多年,我們見一次面,好不容易啊?!?/p>
中午,陳賡和西南公安局的負責同志一起,同宋希濂等人邊吃邊談。幾位同學回首往事,不勝感慨。直到下午4時才分手。臨別時,陳賡勉勵宋希濂:“不要有什么思想負擔,利用這個機會多看看書也好?!闭f完,陳賡又轉身叮囑周興部長:“在生活上要照顧他們。”
回到白公館后,宋希濂思緒萬千,他仔細回味與陳賡的談話,逐漸解除了對共產黨改造政策的懷疑,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后半生該如何度過。
1953年,宋希濂等人被轉押到松林坡監(jiān)獄。1954年他又被送到了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在功德林,宋希濂積極學習改造。管理所把所有戰(zhàn)犯劃分成十幾個小組,每個小組選派出組長和副組長,宋希濂和王耀武負責所有的小組,管理100多名戰(zhàn)犯的學習和生活。
1955年6月,瞿秋白的遺骨安放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宋希濂聞訊后主動交代他就是執(zhí)行殺害瞿秋白的人,在功德林引起了很大的影響。能夠主動說出這一秘密,對宋希濂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表達了他改惡從善的決心。當時,不少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但功德林管理人員沒有對宋希濂采取任何懲治行動,一如既往地寬待,再一次驗證了共產黨的寬大政策,促使不少人向前邁出了交代罪行的關鍵一步。
1956年,功德林組織戰(zhàn)犯外出參觀學習,宋希濂看到祖國各地大力發(fā)展經濟,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感慨萬千。在北京郊區(qū)參觀工廠時,當他聽說一家棉紡廠的大多數(shù)職工是舊社會的妓女、賭徒時,不禁想起多年前腐敗、黑暗的社會現(xiàn)狀。看到那些曾經有過血淚經歷的底層人民如今成了工人,他們精神飽滿,幸福地工作,他內心由衷地欽佩共產黨。他沒有想到,短短幾年時間,中國大地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仿佛也經受了洗禮,獲得了重生。
1958年秋,管理所組織戰(zhàn)犯們到秦城農場勞動鍛煉。因為宋希濂患有高血壓,管理所領導決定不讓他參加勞動,留在功德林學習。但宋希濂的勞動積極性很高,一再向領導要求,最終得到了批準。在秦城農場,宋希濂表現(xiàn)得非常積極。他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通過勞動改造,我端正了自己的勞動觀點,聯(lián)系到自己的過去,初步認識到自己過去騎在人民頭上所過的那種剝削的寄生生活是可恥的,多少懂得了一些勞動人民的感情?!?/p>
余生致力于祖國統(tǒng)一
1959年12月4日,對宋希濂來說是一個畢生難忘的日子。在這一天,他和杜聿明、王耀武等人獲得了特赦,從此,他們真正回到了人民的懷抱。12月14日,周恩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接見了第一批特赦人員。宋希濂得知周恩來要接見他們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會談中,周恩來親切詢問了宋希濂的身體和家庭狀況:“看上去你身體不錯,不到50歲吧?你的家庭都有誰?在哪里?”宋希濂忙站起來,周恩來擺手要他坐著說,但他沒有坐下,回答說:“感謝老師的關懷,我今年52歲,但身體很好,我的后半生還能為人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妻子1949年已經病故,五個孩子都在美國和香港,國內還有妹妹和其他親屬?!?/p>
“海外的可以先聯(lián)系,國內的可以盡快見面。你們的工作、生活、家庭可以一步步地做安排。有什么要求和困難,可以找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徐冰,他是副部長,負責安排你們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敝芏鱽硐ば亩凇q雎犞芏鱽淼恼佌伣陶d,宋希濂十分激動,他掏出筆記本,飛速地記錄著周恩來的講話要點。
宋希濂獲特赦后,被安排為全國政協(xié)文史專員。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這一時期,他筆耕不輟,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撰寫發(fā)表了28萬多字的材料。
1964年,宋希濂擔任第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后來又擔任第五屆、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1980年,宋希濂與二女兒宋蘇元、小兒子宋錦蓉等子女在美國團聚,并留在了美國。雖然定居美國,但宋希濂始終牽掛著祖國,祖國統(tǒng)一是他最大的心愿,他為此做了很多努力。
1980年5月1日,宋希濂在美國紐約發(fā)表談話說:“中國100多年的外患內戰(zhàn),人民涂炭……我們不能再骨肉相殘,應急起直追,統(tǒng)一建設,趕上世界先進國家。”同年7月19日,宋希濂向國民黨的中央常委黃杰、黃少谷寫信說:“海峽兩岸必須逐步實現(xiàn)‘三通?!?/p>
1982年,宋希濂與黃埔同期同學潘佑強在紐約發(fā)起成立中國和平統(tǒng)一促進會,宋希濂任該會總顧問。他們共同擬定了該會的宗旨:海外僑胞不分黨派,不分政治立場,同心協(xié)力,為完成孫中山先生“和平奮斗救中國”的遺愿,促進祖國大陸和臺灣早日統(tǒng)一,共同為建設一個偉大富強的新中國而努力奮斗。
1984年初,在美國的黃埔同學蔡文、李默庵一起提出組織黃埔同學及其家屬聯(lián)誼會,得到宋希濂和當時在美探親的黃埔同學侯鏡如的大力支持,他們共同簽字、起草、發(fā)表了一個《宣言》,并委托新華社發(fā)表?!缎浴氛f:“國家第一、民族第一、統(tǒng)一至上、建設至上,切盼我全體軍校同學及其家屬奮發(fā)參加促進中國統(tǒng)一運動?!逼溟g,臺灣當局也組織了相應的團體與“促進會”和“聯(lián)誼會”抗衡,他們把矛頭集中對準這兩個組織的主要倡導者宋希濂。臺灣《中央日報》在顯著位置發(fā)表文章指責宋希濂等“甘為中共鷹犬”。宋希濂對此并不在意,干脆把自傳書名《宋希濂自述》改名為《鷹犬將軍·宋希濂自述》,以回擊臺灣當局。
1993年2月13日,宋希濂在紐約去世,享年86歲。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在自傳中表達了渴盼祖國統(tǒng)一的愿望: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民族。由于這種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因此,我雖然是到美國去頤度晚年的,然而,每時每刻,我無不思念著祖國的統(tǒng)一、強大;無不思念著中華民族的繁榮、昌盛。而我的所做所為也無不圍繞著這一核心,我是一個年將八十、體力日益衰退的老人,但我絕不做息養(yǎng)山林,不問國事的打算。我認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民族是永存的”?!捌埨麌疑酪裕M因禍福避趨之”,這是我一生的座右銘。在我生命的余年,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對所有結識的朋友,即使政治觀點不同,也必力言國家統(tǒng)一強大的重要性。我是多么渴望早日結束這個分裂的局面呀!萬一在我活著的日子里,祖國的統(tǒng)一尚未實現(xiàn),我一定要囑托我的子女:臺灣回歸祖國之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責編/張超 責校/李志琛、李希萌 來源/《國民黨被俘高級將領特赦令》,余遠來著,華文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國民黨首要戰(zhàn)犯改造秘檔》,史文編著,臺海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