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村莊。
千真萬確,不管是從縣鄉(xiāng)公路還是從國道行走,都會抵達目標,一點不會有錯。
沿國道回村,是最近幾年的事。如果騎自行車,得動身早一些,出城,朝東,身體散發(fā)出微微的熱汗時,正好爬上了靠近小城的東山,也就進入國道,這時節(jié),日頭恰恰東升,五彩繽紛的絲線,讓整個山頭絢爛如錦,人在其中,想必也是一身華麗。選個地方休整,算是觀看晨光的好機會。
約半小時后,右拐,與國道分了手,便進入了叫不出名字的村道、便道。爬山,過溝,繞過幾個村莊,翻過山崾壑峴,就會和山村撞個滿懷。其實,這里有好幾條道路可供選擇,如果時間寬裕,可再多繞幾座山,多過幾個村莊,不緊不慢中,遠看一山綠樹,近看盈盈水壩。即便是扔下自行車步行,拋開大路,也有許多山道捷徑,雖然狹窄,卻能在徐緩而行中,一不留神,山頂之下,就是我的山村。
行走路線的規(guī)劃,是由感情支配的。更多的時候,我習慣沿縣鄉(xiāng)公路回家,雖然和國道對照,有些費時,但走了近三十年,總覺得這條路順暢、平坦。通常,坐班車過甘渭河,步行到店子壑峴,再穿過條溝,就到了一個叫老莊的壑峴口。站在這里,遠遠地,可以看見山村。四周的山,從六盤山展了過來,手指一樣蜷起,將山村攏進手心,百般呵護似的。樹木籠罩著山村,陽光的影子一晃,山村綠得透明。我一眼就能找見一座院落及門前黃牛的影子,那是我的家。
走的路多,是一個人一生的資本。在山村,許多上了歲數的老人,對不沉穩(wěn)的年輕人,可以在任何場合,用不屑的語氣進行批評:“年輕人啊,我走過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哩?!闭Z氣平緩,卻有力量。老人并不是說他走過的橋多,而是強調他走過的路太多、太長,你不佩服就沒有道理。山村的路,遍布溝溝洼洼,散射各個方向,通往山村內外。多少年了,他們用腳步重復著這些道路(或者就不是道路),路也就變得順暢,日子也就瓷實。父親曾說,他年輕的時候,經常隨長輩到山外去,購買鹽、鏵等生活和生產資料。天還沒有亮,頂著星光出發(fā),背著月亮回來,來來去去幾百里,全靠雙腳。
想想,一群頭戴草帽,腳踏布鞋的鄉(xiāng)親,推著手推車,流著汗水,踢踢踏踏走在山道間,何嘗不是一幅歲月流金的畫。
換句話說,山村是道路的匯集之所。
一般說來,通往山村的主道不會太多,可它衍生的分支卻不少,分支還會衍生出許許多多叉口便道,就像一棵生長在村口的大樹,更像一些親戚、親屬,看似關系復雜,細究卻輩分明。他們都會在山村里碰頭,然后,和掌紋脈絡一樣,互相交錯著四散而開,伸向每家每戶的院落前。比如我們的山村的兩條主道,都是土路,鋪了砂石,由南向北,由東向西,最后在村北集合。道路的兩側,院子撒開,遠看重重疊疊,實則錯落有致。我家住在東邊的路旁,即便在夜靜更深時,也能聽見汽車、拖拉機駛過,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飛起的塵土。有時,還能聽見夜行者的腳步聲,在靜寂的星光下,顯得匆促、沉重。因地勢較高,站在門前的路上,基本能夠看清村莊的全貌。
山村的路,和山村一樣樸素、簡單,但有柳樹和野草生長在兩邊,路就不太孤單。
路本來不孤單。深春時節(jié),柳樹的嫩枝,稠密得風都透不進去,黃鸝喜歡在其中安家,不啁啾幾聲,誰又知道它們在哪棵樹上呢。麻雀,山村的土著,一直視路旁的樹為自己的地盤,為了一棵樹枝,互相爭吵不休。在路邊,誰家的雞,都可以自由散步,尋找青草里的蟲子。一只貓,學著羊的樣子,咀嚼一根嫩草,一點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村里的路,讓村里的人更加留戀,孩子們三五個擠成一團,有時看草尖上的瓢蟲,興趣在于它驚慌失措時,善于裝死;有時看螞蟻打架,為分清哪一方最后輸贏,讓青草染臟了衣服也不在乎。幾位婦女,邊做鞋幫邊聊天,有時表情夸張,出現是非話,也在情理之中。當然也有男人出現在路上,他們邊寒喧,邊卷旱煙,說天氣,談莊稼。滿圈的爸爸,話少,不愛湊熱鬧,但他是勤快的人。路上浮土,成天在陽光下暴曬,據說磷、鐵的養(yǎng)分高,還有消毒殺菌的功效,他會把浮土鏟成堆,挑了回去,用來鋪墊牛圈和豬圈。
山村里的路太多,我走過的太少。不過,我愿意介紹山村的一些道路,它們只是主道的分支,卻與眾不同。“所有的山道都通往高山之巔,它們有的陡峭,有的平緩,但都伸向山林深處的中心腹地”(瑪麗·奧斯?。S泻脦讞l路通向北山,現在,我就是要沿著正北的一條小道,緩慢并且艱難地爬上山頂。小路是按照梯田的走勢,慢慢形成的,狹窄,漫長。它左一拐,然后右一拐,再是左一拐,右一拐,一直拐到山頂。山頂之上,雖然不是龐大的山林,但柳樹、杏樹和桃樹也是郁郁蔥蔥一片,把山頂上的一切隱藏了起來,和人的頭發(fā)一樣,漫不經心,卻起到了妝扮的作用。山頂之上,我能看盡山村所有的道路,它們和人一樣,都擁有自己的名字。我如果提起它們,它們肯定熟識我的腳步,以及聲音。
依次說吧。
長路咀。這是我進出村莊的主要道路。長路咀其實不長,位于村南,緊臨著一條名叫流長的溝,距村中心不過幾百米。它的長度,并不體現在字意上。我一直說它是村莊的“長亭”或者“灞橋”。每年春節(jié)過后,村莊的許多老人,在這里要和兒孫告別,送他們去上班、上學、打工。一年四季里,總有那么幾個老人,樹一樣立在路頭,張望著溝對面的路,希望行走的那個人影,是自己的親人。近三十年前,我在這里走了出去時,天剛亮,母親要堅持送我,我懷揣幾顆雞蛋,走出了母親的視線。那年那月那日那時,我站在溝對面的路上回頭,看見母親的身影仍烙在長路咀上。多年來,我覺得它和“長亭”、“灞橋”相比,遠過四十里。
羊路咀。這是一條由村莊通往北山的路。從字面上看,那只是羊只可以行走的山路。這條路以前的具體狀況,我沒有張口詢問額頭布滿皺紋的長者,但我知道,它陡峭,漫長,狹窄,蛇一樣從山下艱難地扭向山頂。說它窄小,有些過分,畢竟能容得下一輛架子車通行。山頂上,有我們家的祖墳,每年清明時節(jié),我都回家掃墓。另外,有我家的幾畝梯田,夏末秋初,我和哥哥們得把碼在地里的麥子拉回來。下山時,撐在車轅下的我,瘦弱的雙腿發(fā)酸,汗流滿面,到麥場后,好幾個小時緩不過神來。好在這個季節(jié),一定能夠看到遠在幾十里外的姑祖母,扭著小腳,一身疲憊,卻一臉歡喜,緩慢地走進村莊。她帶來的一小籃杏子,甜中透著酸,在炎熱的天氣下,給人一縷清涼。
彎路。由村中心伸向西北,爬過山梁,扎進另一個村莊。在村莊,它當時應該是一條相當重要的交通要道,連接著西北好幾個村莊,使這些村莊能夠抵達鄉(xiāng)鎮(zhèn)集市。路并不是七拐八彎,卻怎么叫他“彎路”?我曾為此想過好久,但沒有結果,只認為鄉(xiāng)親們就是最樸素的哲學家。這里有成百畝苜蓿地,苜蓿開花時,整個彎路都是紫色的,整個空氣都是香噴噴的。我們可以在地里捉螞蚱。有時,我能看到路上的行人走過,其中就有我家的親戚,我就知道他們返回時,因為疲乏,一定要在我家歇息一兩個小時,母親也一定會用最好的吃喝,款待他們。
大路。大路在村莊西邊,從西邊的山腰通過。大路不大,兩三步寬的樣子。這條路實在與村莊沒有關系,肯定是為了方便別村人通行,才開了這條路,“大路朝天,各自一端”,可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大路,也就有了公路的意思?!白叽舐返摹保c村莊不相干,與村莊的人也不相干,只是他走他的大路。在大路行走的,有男有女,站在村莊就能看見。娃娃伙兒們約好了,扯著嗓子齊聲喊:“大路上走著個穿藍的,肯定是個當官的;大路上走著個穿著新的,肯定是個相親的?!庇袝r孩子們模仿花兒調:“大路上走著個尕妹子,把你的臉蛋兒轉過來?!彼裕叽舐返娜俗叩蔑w快,娃娃伙兒們高興得手舞足蹈。
這些路,擺了多少年啊,走了多少年啊,留下了多少腳印,寫下了多少故事!
前些天回家,選擇的仍是縣鄉(xiāng)公路,但沒有像以前一樣,從長路咀走進山村。長路咀太繞,得繞過兩條溝,繞過三個村莊,然后進入村南。山村又開辟了新路,班車不再在一個叫店子的集鎮(zhèn)停靠,然后步行。車是直接駛過壑峴,從溝里下去,再上來,由一條寬闊的土路,把人送到山村的西端。
那些老路依舊,行走的人還是不少,隱含的風情和親情還在。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條新開的道路,便捷、省時,山村很需要它。
這條路,人們一走又該是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