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和
上篇 更年期
一
我先告訴你,你要警惕我說的這些話。我是一個更年期女人,我頭腦常常混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有時不是從頭腦里蹦出來的。
但誰也看不出來。誰能想得到我的那些話不是從頭腦里出來的?連我自己開頭也不知道,沒想到,想不到,話明明是從嘴里出來的??梢幌?,不對呀,這些話我沒想說,甚至想都沒想過,怎么它們就能從嘴里蹦出來?頭腦不是這樣的東西。我一向很尊敬頭腦,它已經(jīng)指揮了我身體將近五十年沒出現(xiàn)過大差錯。這些話一定是從身體別的地方出來的,一定有一個我不知道,我想不到的地方儲藏著這些話,像堆積在倉底看不見的陳貨。
我記起一件事。一次女友說老公罵她賤貨。他就是這樣想的,女友氣狠狠地說,要不,這話怎么會脫口而出呢?女友認為這種脫口而出下意識的話正說明了老公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由此很受傷,想了很多,最終推斷出他不愛她的結(jié)論……她老公會這樣想她嗎?不像,怎么看都不像,我很疑惑,但我反駁不了女友。人脫口而出的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是潛伏在意識之下的意識,比通常吐出來的話更說明靈魂,我當時也這么想。
但出乎意料,沒過多久,女友一次生氣,對著她弟弟大吼賤貨。不對呀?女友平靜后想,怎么這話會從她嘴里蹦出來?她不僅從沒這樣想過弟弟,過去也從沒用過這詞說人呀。女友大為疑惑,我們討論,過后我想,終于有點明白了,這詞是聽老公罵她后不知不覺潛入她身體的。我記起她氣憤地指責老公時,不斷重復(fù)那個詞。當然,在對我講之前,她一定在頭腦里幾十上百次咀嚼過那個詞了,帶著情緒咀嚼。于是身體就記住了,記得牢牢的,不光是那個詞,連同包裹著詞的氣憤。到適當機會——氣憤時,那個詞像箭一樣就從嘴里射出去了。
這個詞裝進了、裝在了她身體里。于是我想,身體里一定有個裝那些惡毒的、平日不用的臟話的地方。
從小我耳朵里裝進去許多話,父母老師朋友陌生人……每個人身體里都儲藏著許多從小到大聽過的話,只不過自己不知道就是了。
這些話像吞進嘴里的食物,經(jīng)過胃的咀嚼把要的東西吸收了,不要的東西排泄出去。話也一樣,要的話就留在身體里,被身體吸收了,不要的話,就排泄出去了。
于是我只好想,那些想都沒想就從女友或從我嘴里蹦出來的惡毒的臟話,是排泄不出去的話,像宿便一樣。
它們只能隱藏在我們身體里。雖然我不愿意提及這個字眼,覺得骯臟,要換在過去我一定說不出口,但現(xiàn)在輕而易舉就說出來了。更年期女人沒有什么說不出口的。
前幾天聽閨蜜跟老公吵架,從她嘴里噴出的惡毒話,一句比一句烈,一句比一句利,一句比一句臟,語速極快。她老公完全招架不住,最后像泄了氣的氣球癱倒在地上,但她還沒完。她臉色通紅,雙眼發(fā)亮,像伸長脖子啼叫的公雞,興奮得不能自持。
我已經(jīng)看到閨蜜老公遍體鱗傷了。我相信閨蜜也看到了,但她停不下來,她想停也停不下來,嘴在說著她自己也不想說的話,她自己也知道不該說那些話,說了立即就會懊悔。但有什么辦法?氣已經(jīng)把子彈話推上了膛,子彈不想發(fā)都不行了,氣隨著話飛出去了。身體在尋求發(fā)泄,不發(fā)泄已經(jīng)不行了。
那種發(fā)泄的快感太有力,太強大了,誰都無法阻止。它無往不勝。
沒有比帶氣之話更厲害的子彈了。
也奇怪,人偏偏很愛記住很會記住很忘不掉這些子彈話,什么話都比不上這些子彈話好吃,耿耿于懷,反復(fù)咀嚼,像把爛草咬在嘴里,越臭越要嚼,嚼到最后毒菌擴散遍體鱗傷。
話只是一種載體,它載的是隱藏在你身體里的某種氣,這種氣需要出口,它像自動子彈,會自行尋找目標、發(fā)射,帶有極大殺傷力,且百發(fā)百中。于是我明白了下意識世界的復(fù)雜混亂,那些脫口而出的惡毒話是由說話時的氣場決定的。比如你想罵人了,那些臟話惡語就匯集到一個點,像螞蟻成群結(jié)隊奔向一塊臭肉,哪句話力氣最大擠在最前面哪句話就從嘴里先蹦出來。至于這句話從哪里來,自己也說不清楚。關(guān)鍵是有氣要出,要罵人才能出氣,跟病急亂投醫(yī)一樣,氣急亂擇語。
年輕時候,好像有一扇門關(guān)著,把那些臟話堵住,輕易不讓它們出來。但更年期把門打開了。更年期女人沒有什么說不出口的。臉皮變厚了。我討厭這種變厚,話一出口我就開始反省,但另一方面,無疑,發(fā)泄恰恰是更年期的需要。過去從沒說過也說不出口的臟話啪的就從身體里出去了,痛快。
但你不知道這些,你不知道我身體里發(fā)生的變化,所以你在聽我說話,聽得很認真。你以為我說話跟以前一樣,還是從頭腦里出來的。你一直以為人所有的話都是從頭腦里出來的,都需要認真對待。男人嘛,不知道女人說話可以變來變?nèi)?,今天從頭腦,過幾天就不知道從哪里了。女人也一樣。不知道男人也有許多話不是從頭腦里出來的。年輕男人的話能聽嗎?當然不能聽。到了老年呢?就更不能聽了。他們衰老了以后話變得酸了更不能聽。這,女人也不知道。所以呀,男人聽不懂女人的話,女人也聽不懂男人的話,似乎是人都聽不懂人說的話。既然這樣,為什么要那么認真地聽人說話呢?人說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隱藏在話后面的,諸如話后面的氣、情緒等等等等。我見過許多女人,極其認真地聽男人說話,簡直就是虔誠,聽一句記一句,有時一記還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很悲慘。悲劇往往是從聽一句話開始,并在反芻一句話中持續(xù)。人的話,能聽嗎?值得記一輩子嗎?二十歲的人跟七十歲的人能是同一個人嗎?你把他當作同一個人就錯了。人是流動的,像水一樣。你見過《羅馬假日》的女主角了,我相信你喜歡她,可就算是她,你能在她老態(tài)龍鐘的臉上找到一絲她年輕時候的痕跡嗎?話會老會死,跟臉跟身體一個樣,會變,變得面目全非。
也許你不服,你會問,那怎么解釋社會上出現(xiàn)的那么多新詞呢?總得有人創(chuàng)造出來吧?那些話總不可能是從身體容器里出來的吧?因為從來就沒有聽人說過。
記住吧,我敢斷定那些新詞都是從頭腦里出來的。頭腦會把聽過看過的詞句重新排列組合。頭腦才會創(chuàng)造。
二
我睡不著了。
進入更年期以后,不,仔細想想似乎在更年期的前四五年,甚至更早,過了三十歲,漸漸就有這種睡不著的征兆了,應(yīng)該是身體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發(fā)現(xiàn)每個月它來之前,情緒總是焦躁不定,稍有點不順心,就想對老公發(fā)脾氣,但只要它一來,一切恢復(fù)平靜,我馬上返回自我。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了幾年,一直到更年期。回想起來,這種癥狀與更年期相似,簡直就可以說是小更年期、間斷性更年期,大約可以理解為更年期的預(yù)備期。其間,看得見的變化,在我,是頭上出現(xiàn)白發(fā),不到四十歲我頭上就開始出現(xiàn)白發(fā),漸漸越來越多;在女友,女友沒有一根白發(fā),但她眼睛開始花了;在有的女人,或者又是體型開始變了……這是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諸如五臟六腑,血液神經(jīng)……總之,殊途同歸,這一切都有一個明確的指向,但你并沒有意識到,老,以和風細雨的方式漸漸潛入、侵蝕你的身體,爬滿你全身,最后更年期在你身體里掀起狂風暴雨,讓你翻船。
半夜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表。半夜看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經(jīng)常觸目驚心。最早一次是十二點半,這意味著,我剛睡了一個鐘頭就醒了。
后來干脆就想不去看表了。但不看表也沒用,心里有個表,會猜,這會兒幾點了?大約三點了吧,到底是兩點半還是三點呢……于是更加不安,干脆還是看吧。
有什么辦法?幾十年了都睡得好好的,睡眠像一塊華麗完整的綢緞披在我身上,就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莫名其妙地,有一天,天經(jīng)地義的事變得不再天經(jīng)地義了。它怎么就變成了這樣?跟破布一樣零碎不堪。
莫名其妙地我變成了個乞丐。
于是就會去想,換作是球,是不會去想的,睡不著就睡不著又怎么樣呢?可是我不是球,我是人,我會想,不能睡不著,不睡著是不行的,人最重要的三件事排在首位的就是睡眠,睡好覺,每天應(yīng)該要睡八個小時,至少五六個小時吧,書里這么說,專家這么說,總之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很重要的觀念,要睡覺,不睡好覺不行。
應(yīng)該要睡得著的,應(yīng)該會睡得著的……潛意識中我一定這樣想著。我努力去睡著,越努力就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焦慮,越焦慮就越睡不著。我常常幾個小時就那樣閉上眼睛躺著,像年輕時渴望白馬王子一樣,渴望睡眠的來臨。
球是只野貓。昨天半夜,它又來了,又用爪子在樓下抓紗門。開頭我一直以為它抓門是叫我,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那天半夜睡不著,我就起來站在紗門旁邊看它抓門。它倒鎮(zhèn)靜,不看我,一心一意抓門,踮起后腳,身體拉長,站著,頭微微往后,兩只前腳搭在紗門上,上下抓,紗門發(fā)出嘎吱嘎怪異的響聲,它還挺享受似的。倒是把我弄糊涂了,想,這意思倒不像在向我討食,倒像是在玩,在自得其樂。
球常常半夜來討食。它應(yīng)該覺得我也是只貓,跟它一樣是夜行動物。
我在好多小說里寫過貓,但我沒法養(yǎng),我的鼻子不讓我養(yǎng)。我過敏。我只能看,偶爾玩之,我必須跟它們保持距離,就像更年期以后,我跟無論誰都莫名其妙有了距離一樣。
喜歡貓的作家很多,比如村上春樹,比如錢德勒,比如薩岡……
我喜歡養(yǎng)貓的女主人。她們常常輸出愛。
臘月家養(yǎng)了三只加菲貓。更年期以后,我懶得做飯,常常到她家去蹭飯吃。
你晚上睡得著嗎?我問她。
睡得著呀,怎么啦?她問。
加菲貓晚上不吵你嗎?我問。
她們也睡呀。怎么啦?
貓不是夜行動物嗎?
別人家的貓或許是。我家的加菲貓反正不是。它們白天睡晚上也睡??傊吹剿鼈兊臅r候它們都在睡。臘月說。
我不置可否地“呃”了一聲。難道有例外,有晚上睡的貓嗎?也許,難說,不懂是否是臘月睡的時候貓醒著,臘月醒著的時候貓睡著而已,還是真的臘月家的加菲貓是貓的例外?
我不會也是女人的例外吧?或者干脆說更年期女人是女人的例外?
然后你就發(fā)現(xiàn)時間會變來變?nèi)チ恕K恢囊雇頃r間變得很長,睜開眼睛躺在黑暗中就覺得時間變長了。黑暗結(jié)了塊,就停在那里不動,敲不動推不動,山似的,翻不過去。這時候,頭腦是僵死的毫無生氣的,像一灣死水靜止不動,里面既沒有魚也沒有蝦,連供蝌蚪吃的微生物也沒有。
對我,過去,好主意通常都是在睡了好覺后才出得來的。譬如,曾經(jīng)我寫過一個長篇,這個長篇說的是四個女人住在一個宅子里的故事。長篇有一個種子,說的是有個富翁死了,他留下三份遺囑,把四個女人弄到一個宅子去住。整個長篇就是從這顆種子里敷衍出來的,可以說,沒有這顆種子就沒有那部長篇。這顆種子就是在某天清晨醒來時從頭腦里冒出來的。準確說還沒有完全清醒,我還躺著,閉著眼睛,這時,一個念頭從我頭腦里浮現(xiàn)出來了,三份遺囑,像東方升起了太陽似的,一下子把頭腦照亮了,差不多所有小說里重要的結(jié)構(gòu)嘩嘩在那一瞬間全都出來了。
從來沒有一個好主意是從睡不著的頭腦里出來的。別人的我不敢說,但我敢說我自己的。我的頭腦,在睡不著的時候是貧乏空白的,就像夜晚一片沒有月光的荒原。
所以睡覺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當然,對誰都重要。只不過這種重要性只有睡不著的時候你才能發(fā)覺。
我突然知道了,這簡直就是一條真理:你指揮不動你的睡眠。即便你能指揮千軍萬馬,你也指揮不動你的睡眠。睡眠是將軍你是士兵,它讓你睡你才能睡,它不讓你睡你就無法睡。你還是它的仆人,一切都得圍繞著它轉(zhuǎn)。為了它平安到達,你得去運動,你得到點上床,你晚上不能看電腦,你得作一切準備……
但它還是可能發(fā)脾氣,那你就慘了,你得把整個白天的時間賠上去,你整個白天昏昏欲睡精神萎靡,對什么都提不起勁……
而且,最最可怕的是你跟它沒法對抗,它看不見摸不著,你不知道它存在在身體的什么地方,還是已遍布了整個身體。只要三天不睡,你就得小心了,一系列你最不愿意碰到的東西就有可能接踵而來了,什么憂郁癥呀神經(jīng)分裂呀,等等等等。
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什么對你最重要,不是吃山珍海味,不是穿綾羅綢緞,不是住豪宅別墅,不是出名成功,不是發(fā)財致富,而是睡覺,僅僅就是睡個好覺,一個連小孩都能做到的最簡單的事。
于是你就知道你自己的界限了。身體讓你知道的,年紀讓你知道的。你很渺小,連睡覺都搞不定的你,還想去搞定他人搞定人類?
身體和年紀會慢慢讓你知道許多事。
我開始羨慕球了。
三
維特根斯坦說過——其實我并不懂得維特根斯坦,但我喜歡這個名字,他的原著很難讀,我讀的是解釋他理論的二手書,雖然還是讀得懵懵懂懂,但這并不妨礙他吸引我。從某個角度說,喜歡或愛非懵懵懂懂不可。在懵懵懂懂中才會感覺到喜歡或愛,就像在清澈見底的水里長不了魚,在徹底的理性中也長不出愛。
更年期女人最合適讀似懂非懂的哲學書了。
我最先被吸引是因為他說的一句話,忘了在哪里讀到的,他著名的那句話: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說的,就應(yīng)該保持沉默。
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有一種體驗,知道話語有限的力量了。
睡不著的夜里,頭腦里經(jīng)常會有東西走出來,所謂的意識流吧,我都快成為伍爾芙了,也不知道會流出什么想來。當我放松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頭腦里會流出什么想來,也不知道這個想會持續(xù)多久,另一個想會在什么時候浮現(xiàn)出來蓋住它……當然,你可以強制它,就好像修一條堤壩,把水強迫引向某處。
有一個睡不著的夜晚,頭腦里不知怎么突然間就冒出維特根斯坦這個名字來了,他搖晃著兩條腿向我走來,然后就蹲在我身體里不想走了。其實那一段日子跟哲學毫無關(guān)系,進入身體和走出身體的文字全是文學,我白天讀諸如赫拉巴爾、羅斯等等,我至今不明白夜里為什么會是維特根斯坦走來,更不明白為什么突然就有了一種讀他的愿望,強烈到恨不得馬上就讀到他的文字。我半夜跳起來在電腦上檢索他的名字,過了一把癮,第二天一早沖到圖書館,挑了幾本有關(guān)他的書:《維特根斯坦的家人》、馬古金尼斯的《維特根斯坦評傳》,還有一本是他自己的《論理哲學論考》,等等等等。
對我,他是一個象征,代表著我不懂的向往。更年期女人會有莫名其妙的向往,像孕婦一樣,會突然想吃泰國的水果王。
我馬上被一件事吸引了。維特根斯坦在挪威Skjolden山上蓋了一棟小屋,Skjolden是挪威有人居住的最北部,再過去就是無人區(qū)了。那里有山有湖,小屋面湖,幾乎建在懸崖邊上,與湖面垂直距離二十五米左右,周圍渺無人跡,按通常的說法,那里夏天風景宜人,可漫長的挪威冬天,只有苦行僧才會住那種地方。
大約世界上沒有另一個人會在那種地方蓋屋,維特根斯坦的向往在旁人看來是莫名其妙。其實,我想,就算是維特根斯坦,也不一定明白為什么他自己非得把房子蓋在那樣遠離人跡的險峻的懸崖頂上。總是身體讓他這樣做的吧,或許他站在懸崖邊上,一個靈感突然來臨?他的身體為什么會發(fā)出這道閃光?誰也不知道。只有他的身體知道,但身體是沉默的,不出聲的,它只告訴你結(jié)果。
在懸崖邊蓋屋的維特根斯坦跟寫出那些書的維特根斯坦是同一個人,是同一個頭腦里流出來的不同東西。他書中主要的思想就是在那座懸崖邊的屋子里流出來的。當然不好說如果不在那屋子里他頭腦里就不會流出那種東西,但同樣也不好說,如果不在那屋子里他頭腦里就一定會流出那種東西。
每一個人都只能跟著自己的身體走,身體自然而然會幫你選擇幫你淘汰,你不知道你的身體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會告訴你什么。但它一定會告訴你,只是你聽不聽它的而已。
所有大師,無論維特根斯坦、尼采、蘇格拉底、???,或霍金、孔子、魯迅,或許都是順從自己身體的自然選擇與自然淘汰走出來的。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順從自己身體走了,包括現(xiàn)在寫下的這些話,話從身體里流出,我記下來而已。我已經(jīng)明白莫扎特說的,他所做的只是把頭腦里流出來的旋律記下來這句話的意思了。
每一個人頭腦里流出來的東西不一樣,但這流出來的東西決定了你是什么,是稻草、房屋還是星星。
四
其實我是有準備的,我提早跟老公說過,像打預(yù)防針似的,我更年期,我混亂不清,聽了我的話不要當真,當假吧。
誰發(fā)明“更年期”這個詞的?這個詞真好用,就像一頂大傘,我可以躲在它后面為所欲為。我罵人,我發(fā)火,我詛咒,都是正常的,我自己先放過我自己,原諒我自己了,不用反省不用檢討。更有趣的是,進一步,我可以很放肆地要求別人放過我,原諒我。能不原諒一個更年期的女人嗎?你明明知道她更年期卻可以要求她溫柔理性嗎?誰也沒有辦法歸罪于我,我更年期。
更年期就意味著非理性、無理取鬧跟蠻不講理。它可以無止境地索取寬容與大度。這簡直就是一個巨大考驗,對生活在更年期女人身邊的人們來說。
我想起一個字——耍。對,耍。耍脾氣。就是它了。我玩味這個耍字,好像手里揮舞著一根魔棒,點一下身體,變戲法似的,我就冒火就流淚話就脫口而出了。
但沒用。老公沒有被我的警示免疫,他還是要當真。也難怪,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把我的話當真。哪個老婆不希望老公把她的話當真?我老叫他要把我的話當真。他不當真我還不干,逼著他當真呢。所以嘛,他習慣了,現(xiàn)在,就算他理論上知道不要當真感情上還是要當真,形式上知道不要當真具體還是要當真。那些話不是人說的,也不是人聽的。當真了能不覺得受傷害嗎?所以他還是覺得受了傷害。我感覺到他感覺受了傷害。那些話全都一咕嚕進入他的身體,不懂藏在他身體里的哪個地方不肯出來了。但因為我事先聲明過,所以他沒法說我,話只好憋在心里。話憋在心里是會拐彎的,拐來拐去就不懂拐到哪里,變成神秘洞穴,不懂什么時候就會變成另一種他自己也不認識的話再生出來了。
但我有什么辦法?我都討厭我自己了。沒有一個女人不討厭自己的更年期。誰想到人會變成這樣?雖然軀體還在,外殼還在。從外表看,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一樣,跟一年前的我也差不多,甚至跟十年前的我區(qū)別也沒大到哪里去,但那僅僅是外表。外表不就是外表嗎?我數(shù)過。十年中,我臉上皺紋多了僅僅十根,平均一年多一根。十根皺紋,算得了什么!不就十根嗎?但,天,我后來才懂,它就算得了什么。身體里有些東西變了,我感覺得出來但說不出,說出來也說不好,甚至更壞,反倒使聽的人誤會,不如不說。我對著鏡子的臉顯得很深刻,越來越深刻。到更年期了,你不深刻行嗎?臉上的十根皺紋,在肚子里就可能是一百根一千根,說不定就是一萬根。能想象你的胃你的肺你的肝臟你的心臟跟你的臉一樣充滿皺紋癟癟干干嗎?只因為它們長在你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我張大眼睛往下面看,我看到我的兩只手,我的兩只腳,我的軀干,而最要緊的肝呀肺呀心臟呀都被包裹著,什么也看不見。
你注定看不見你的要害,你注定看到的都是一些表象。
我還沒死女卻在死,在悄悄流逝,看不見的流逝,像焰火在空中燃燒盡的隕落,女活生生地從我身體被剝離了。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了。但,我卻不得不活在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軀體不是女人的軀體里了。
女沒了還得做人!
這種想法很讓我不習慣。我已經(jīng)做了將近五十年的女人了。將近五十年間我只做這一件事。我已經(jīng)習慣我是一個女人的想法了,就像白布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紫色,永無法再變白,我也無法改變我是一個女人的想法。這種想法伴隨思維指向,行為方式,一切都深入到潛意識,進入靈魂深處。一個我無法觸摸到的黑暗領(lǐng)域。它控制著我——我的感受我的情緒我的睡眠。
這,跟其他不一樣。其他事件,都有所謂積累,總是隨年份增多越積累越多,俗話說的“姜還是老的辣”“媳婦熬成婆”,等等等等。但女這件事沒有,不僅沒有,而且越做越少,到最后就做沒了。還沒有得不明不白,連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怎么努力也徒勞。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荒謬和更無可奈何的事了。
女人的更年期是女的葬禮。對。葬禮。埋葬了一個女的死亡。
為什么其他重大事件,諸如誕生呀、思春期呀、結(jié)婚呀、生育呀、死呀,都有某種相應(yīng)的儀式,為什么更年期就沒有?
普洛斯プロス跟巴特如バーテル,在著作中列舉了一百多種有關(guān)誕生、思春期、結(jié)婚跟生育的儀式,但關(guān)于女人閉經(jīng)的儀式一個也沒有。全世界都找不到。大約女人的更年期是忌諱,對女人對男人都不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
其實,閉經(jīng)比來經(jīng)絕對更重大,對女人來說。突然間“它”來了,伴隨著青春的喧嘩跟男人,來了幾十年,你已經(jīng)習慣它了,不管你是在享受還是在受難,可突然“它”就走了,你失去了,留都留不住。況且這種失去暗示著老年跟衰弱的接踵而來。
為什么不為我們的女的失去舉行一個葬禮呢?
我把女友約來,兩個更年期女人在東京最古老的中國餐館為我們的女舉行了一場葬禮。
環(huán)境很好,一扇巨大屏風阻斷了周圍的視線,屏風上兩只白色的仙鶴在金色的背景中展開翅膀朝天空飛去。音樂是拉丁風的,節(jié)奏明快浪漫。
女友穿了一件黑色連衣裙,胸前別一枚鑲紅寶石銀菊花胸針,長長的卷發(fā)披散到肩上,看上去年輕高雅,風度翩翩。
我們點了三碗菜一碗湯。一碗是魚,一整條魚,清蒸,一碗是東坡肉。我要了一杯紅葡萄酒,我把它當作失去了的血,女友秋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她不甘心她血的失去,至少,接受不了這種失去。
我們碰了一下杯。
我祝你什么呢?我說,躊躇了一下。
我祝你有一個很好的開始。女友秋說。
那我祝你有一個很好的結(jié)束。我說。
葬禮持續(xù)了五個小時,我們把菜吃得精光。我喝了五杯紅葡萄酒,女友喝了七杯白葡萄酒。我們一句不談更年期,不談以后的生活,女友回憶她跟男人輝煌而漫長的浪漫史,我扯大學同宿舍女生們之間的瑣事。我們都容光煥發(fā),都仿佛青春還在我們身邊。
沒想到的是,那兩句有意無意說出來的贈語,竟成了咒語。從此,我有了一個漫長的開始,女友有了一個漫長的結(jié)束。
五
我昨天說了一句什么話?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但我知道我說的那句話被老公記住了。他的臉瞬間黑了下去,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我追了上去,又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喊的什么話我也忘記了。他的背沒有表情,但比所有臉的表情都更有表情,都更讓我生氣。我伸出拳頭朝他的背砸了下去,砸下去的同時我的氣泄了,馬上知道我過分了,氣一泄頭腦就清醒就知道了,但我非但沒有道歉,而是做了一件更過分的事,我竟然哭了。其實我沒想哭,沒那么悲傷,可不知怎么眼淚就掉出來了,似乎委屈得不得了。這下老公把臉轉(zhuǎn)過來了,好像他的背有眼睛。他以為我悲傷了。他的理解中,人悲傷了才會掉淚。其實這一系列,從砸背到哭的動作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我說了什么,為什么要砸老公的背,砸了后為什么要哭,全都蒙在黑暗中,好像有誰在操縱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感官似的。這些能算成我做的事嗎?我都解釋不清都不知道的事能算是我做的嗎?所以我無法把這些算作我做的事。
但沒辦法,誰都把這些話跟這些動作當作我說的話我的動作。我不懂怎么才能把我的話我的動作跟我這個人區(qū)分開。這個“我”是有的,是存在著的,我清清楚楚意識到她的存在。不,不能說她,她不是女的,但也不是他,他也不是男的,這個“我”不分男女沒有性別。說它吧?也不對,怎么就變成動物的它了?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個“我”,也許我只能造一個特殊的字——咜?有嘴有身,暫且這么叫吧。
咜。好。就這么叫。
稱呼很重要,有了稱呼說話就方便了,你就聽得懂我在說什么了。
這個咜只存在在我的意識中,所有其他人是看不見感覺不到的。所以我身上存在兩個我,一個是別人看得見的,一個是別人看不見的。我在說話我在動作時,咜都在旁邊,不,在看著,咜在看著我說話我動作。咜僅僅只是看著我,比如我砸我老公的背,咜看到了,咜說你砸你老公的背了,比如我哭,咜說,你哭了……從不多說一個字,沒有任何表情,不加任何評論,聲音細微平靜,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但我就聽得見,不懂是從肚子里還是從天上飄下來的。
咜沒有形體,沒有色彩,在視覺聽覺觸覺里都不存在,但我就是感覺得到咜。
于是,我身體里就多出了一個咜。
咜從什么時候開始住在我身體里我不知道,反正年輕時沒有咜。年輕時我身體里只有一個我,那時候好像一個我就已經(jīng)足夠了,一個我就已經(jīng)很完整了,那個我飽滿、生氣勃勃,隨時都可能從身體里溢出來,但隨著年紀的增長,仿佛身體里空出來一些地方,這些地方就由咜占據(jù)了。
第一次我感覺到咜的存在是一個聚會上,四月初,櫻花盛開,上野公園夜晚的賞櫻是很壯觀的。
我喝了一些酒,女友也喝了一些酒,我突然對她發(fā)火了。什么緣由我完全記不清了,大約總是因為一件極小極小的事,但我發(fā)火了。女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周圍的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回到家后我越想越沮喪,越想越悲哀。重要的不是女友可能對我的憤怒,四周人的目光,而是我的變化。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從來沒有過,可以這么說,除了對女兒跟極偶爾對老公,這輩子到現(xiàn)在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什么人發(fā)過火。
女友后來說我那時的臉好兇好難看,說怎么好像過去的我消失了,變成了另一個不是我的我。我很驚異,有這么嚴重嗎?
回家后問老公女兒,我發(fā)火時真有那么兇那么難看嗎?
對對對對。老公女兒一連說了幾個對,大為欣喜,以為我在反省。
他們大約在等待我覺悟。
我很沮喪。我當然看不到發(fā)火時候自己的臉,我從來就看不到自己的臉。照鏡子也沒用。一照鏡子你就變好看了,根本就不是你了。我把這叫做鏡子效應(yīng)。
于是我知道,更年期的女人會變得好兇好難看。
我也在等。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心情沉重。
咜就在那一刻到來了。我閉著眼睛,非常奇怪卻能看見黑暗中眼前有一團亮光。咜在亮光中靜靜看著我,仿佛對我說,你發(fā)火了。
聲音似乎是從肚子里發(fā)出來的,很清晰。
咜既不說你應(yīng)該反省也不說你應(yīng)該道歉。咜只靜靜看著我,仿佛在重復(fù)說你發(fā)火了。奇怪,漸漸地,我平靜下來,不再沮喪也不再悲哀,好像另一個人從天上在看著我。
然后就睡著了。
幾次看到閉著眼睛的亮光以后,我就知道了,在亮光里面的,仿佛在對著我說話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另一個我,咜從我的身體里跳出去,在眼睛的亮光里看著我。
后來我跟老公說我看見咜了。老公說你好了。
老公看了許多佛的書,他說佛說,人要改變自己,得造出另一個自己來看自己。
六
那時候我出汗。
怎么會有這么多汗冒出來呢?半夜睡醒時背全濕了,都是汗;坐在電車上明明天氣很冷,突然一陣燥熱就冒汗了。總之汗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最討厭的是,當你化好妝換好衣服已經(jīng)準備出門了,突然汗就如雨點冒出,內(nèi)衣全濕透了,你只好脫掉衣服再一次沖澡換內(nèi)衣,再一次補妝,重新收拾自己。
身體里面一定有人在打架。但誰跟誰打?是肝臟跟肺打?大腸跟小腸打?循環(huán)在血管里的血液在跟遍布身體里的神經(jīng)打?還是頭腦在跟軀干打?我不知道。但總之一定在打,大約還打得人仰馬翻。舊我被打敗了,汗或許可以說是舊我的遍地鮮血吧。
但沒有新我出來,只是身體留不住水了。水一時時一天天從我身體里流失,流到再也流不出水了以后,我就干枯了,身體就干枯了。老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就是干枯,水在流失,身體越來越干,也就越來越枯,皮膚逐漸松弛,肌肉逐漸消失,感覺逐漸遲鈍……
我這才知道水在身體里有多重要,簡直可以說整個身體就是個蓄水池。
許多看不見的東西連同汗水一同流失了。要不然怎么這么累?什么事也沒做就累了,好像什么事也沒做體力就已經(jīng)消耗沒了。
自己的外面在跟自己的內(nèi)面糾結(jié)??床灰姷淖约涸诟吹靡姷淖约杭m結(jié)。
我變得很惡毒,看什么都不順眼。也是,當自己跟自己打得不可開交時,怎么可能有閑暇顧上別人呢?
我查了許多書。書上說女人身體里的女性激素只一小勺,分布在身體什么地方不知道,但你被它控制,你被這一小勺激素控制。你看得見的只是身體的某種秩序變了,它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了,有時候多有時候少了。
就那么一小勺激素可以決定你的情緒,你看世界變得極其不順眼,直直的東西在你眼里都是歪的,本來可以放過的東西突然就放不過了。虛火在你身體里燃燒,整個世界都是你的敵人。
從古到今大約的圣賢書上都有對女人的非議,都說女人善變,情緒不穩(wěn)定。
能怪女人嗎?女人比男人多一百個身體,會變來變?nèi)ァ暮⑼缴倥拈_經(jīng),然后到侍候每個月的它,然后十月懷胎,然后生子喂奶,然后閉經(jīng),然后女就沒了,徹底干枯……
女人的身體是戰(zhàn)場,流出來的都是血。
七
那天早上,老公去上班,女兒去學校,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照常坐在飯桌前喝咖啡,老公給我泡的。老公泡的咖啡比我自己泡的好喝。其實我過去沒有每天喝咖啡的習慣,我并不覺得咖啡好喝。我愛喝茶。從福州出來的人都愛喝茶。我們老家的人愛喝茶,許多人每天都喝,但喝咖啡的人很少,小時候基本沒有,雖然現(xiàn)在有了,但也還是不多。我是到日本以后才開始喝咖啡的,開頭覺得苦,每次喝時總要加兩個小奶包跟兩根糖,但喝了幾年不知不覺習慣了,雖然每次還是要加兩個小奶包跟兩根糖,但我已經(jīng)覺得咖啡很好喝了,盡管不一定每天非喝不可。
老公是每天非喝咖啡不可的,一天至少兩杯,多的時候甚至五六杯。
過去,除了休假日,早晨他匆忙趕去上班,從沒給我泡過咖啡,但自從他感覺我進入更年期以后,就每天都給我泡了,再匆忙都會定下神來慢慢給我泡一杯咖啡才走。他覺得喝咖啡能夠讓我平靜下來。不懂他從哪里看來的,說咖啡有安神定氣的作用。這,他對我說過多次。每次我都從他聲音里聽出了希望。雖然我不相信咖啡對我身體有用(更年期,能用咖啡來治嗎?),但我不讓他抱希望說不過去。人不能沒有希望,沒有希望的人會滑向黑暗。他泡了我也就喝了,于是也就養(yǎng)成了每天早晨喝咖啡的習慣。
老公喝咖啡很講究,都要現(xiàn)磨,什么時候喝什么時候磨。早晨,我醒來,還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糾結(jié)的時候,從門縫里就飄進來一股咖啡的香味了,然后我慢慢地在咖啡的香味中起床,披上帶著咖啡香味的外衣到起居室。起居室朝南,有陽光的日子就泄?jié)M陽光,這種時候我的情緒就很好,女兒說這是因為陽光,老公說這是因為咖啡,但總之這一刻我看著他們的臉心靜如水,經(jīng)常面帶微笑,不糾結(jié),回到了正常時候的我,沒有什么可以撩起我的情緒。
老公一看到我進來,就放下正在看的報紙,站起來準備為我泡咖啡。他從冰箱裝咖啡的罐子里舀出一勺咖啡豆,放進機器,按下按鈕,機器發(fā)出吱吱——微微刺耳但并不影響情緒的聲音。
我看著他。我喜歡看老公專心為我泡咖啡的樣子。就算在更年期,老公專心干什么的樣子我也還是喜歡。
他把磨好的咖啡粉倒進裝好紙的過濾杯,放在杯子上面,然后往過濾杯沖進一點開水,剛好打濕咖啡粉。燒開水的壺是有講究的,要那種長嘴壺。等上一會,再沖進一點開水,就這么沖沖等等,到底下杯子里的水滿了才把長嘴壺放下。
其間一句話沒有。老公沒有話,女兒沒有話,我也沒有話。
我發(fā)現(xiàn)沒有話的時候我是寧靜平和的。大約更年期女人在身邊沒有話的時候都寧靜。
他把泡好咖啡的杯子端到我面前。杯子很普通,是陶的,表面粗糙,沒有花紋,那是用女兒十歲時做的土胚燒的。
他有時說一句你慢慢喝,有時什么也不說就跟女兒一起出門走了。
我還是松了一口氣。那一段時間我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待著。跟咖啡一起待著的感覺很好。有老公在跟前的時候,咖啡不知怎么就沾上點老公味了。
我經(jīng)常呆呆看著咖啡杯里冒出的熱氣,熱氣呈曲線,慢慢一寸一寸往上飄,等熱氣冒完了,咖啡表面平靜了,我才端起杯子開始喝。我喝得很慢,喝一口停一下。我是故意的,既然老公說喝咖啡可以定神,我也愿意相信,我想讓咖啡進入我的身體后慢慢順著我身體循環(huán),讓它慰撫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雖然我什么也看不見。
老公說更年期女人天下無敵,就像暢通無阻通過全是紅燈十字路口的汽車,倒下一片的全是男人。
一天早上,我正在用咖啡來慰撫自我時,電話響了,電話里傳來風似的聲音,我一聽心跳就加速了,是在英國的一個朋友打來的。一個男朋友,我們是老鄉(xiāng),自從我離開福州去了日本,他離開福州去了英國,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
我曾經(jīng)很愛他。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我如花似玉——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也曾經(jīng)如花似玉過——但那時候不覺得,年輕時候總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鼻子太大,眼睛太小,一副呆瓜相。我羨慕小蘇。小蘇長得如花似玉,年輕時候我就這么看,現(xiàn)在看還覺得她如花似玉。小蘇是那種不褪色的美人,她的美不帶人間煙火味,加之有不褪色的善良與不褪色的聰慧。這種美人人間很少。有小蘇在身邊,或者說只要感覺小蘇在身邊,所有的你都遜色了。你會變得很謙虛,你會覺得你很渺小,因為有小蘇在。
美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當美體現(xiàn)在女人身上時,就更加奇怪,怎么覺得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被吸引到這張臉上、都集中到這一張臉上去了。
就一張臉呀,怎么就能擁有千山萬水?
但事情就是這樣,世界就是這樣,就一張臉,就能擁有千山萬水。
小蘇那時候是他的女朋友,所以那時候他就擁有千山萬水。
我既羨慕他,也羨慕小蘇,更羨慕跟小蘇在一起的他與跟他在一起的小蘇。
那種羨慕是很純粹的羨慕,不帶雜念的羨慕,既無嫉妒也無奢望,像仰望天上的星星,那是仰慕存在,遙遠的巨大的深不可及的存在……
現(xiàn)在回想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擁有有多么強大。人總是在乎失去而不在乎擁有。
后來他跟小蘇分開了,不知道怎么分開的。當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
愛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我那時候愛他,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愛,反正就是喜歡待在他身邊,聽他說話,看他的每一個動作,好像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的后面,都隱藏著比那句話那個動作更豐富更有詩意的韻味,像滿載著橘子的列車長長地開過,讓全天空都飄逸著濃郁的清香味。我并不想擁有他,好像內(nèi)心深處,我覺得他是屬于小蘇的,他應(yīng)當屬于小蘇,除了小蘇,這世界上其他人都不應(yīng)該擁有他。
他長得不俗,他不應(yīng)該俗,他那時候處境很不好,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父母,什么都沒有。但我并不這么覺得,我覺得擁有小蘇他就什么都擁有了。
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俗。他跟小蘇分開就因為他俗。俗了的男人像裂開的瓜,發(fā)出某種氣味,誘惑著另一種女人。但奇怪,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愿意否定他,或者說我是邊否定他邊否定自己的否定,對我來說,他還是頗具魅力。
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從沒有細想過。但不管怎么說,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差不多把他忘記了,要不是那個電話,我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他原來還隱藏在我身體深處。
那個早上的電話把一切都喚醒了。他說他要到?jīng)_繩開會,在東京轉(zhuǎn)機,如果我方便,能不能見個面。
他口氣堅定,他相信我一定愿意見他。他一定知道我當年愛他。我不想否認,我是想見他,聽到他聲音的第一秒鐘我就想見他了。聲音能喚醒一切,身體里儲存著的一切。
突如其來的想見。然后這一天我就沉浸在想見中了。
有幾天我惶惶不安,越想我越害怕。他想見我,但他不會想到我已經(jīng)更年期了吧?他想見的一定是年輕時候的我吧?他頭腦里有的,只有年輕時候的我,但那個我已經(jīng)不是這個我了。我沒法拉回那個我,我能讓他見到的只有這個我。
他見到這個我一定會失望吧?一定會。我對這個我都無比失望,怎么能指望他不失望呢?或許我還是不要見他了吧,找個什么借口把他推辭掉。我心慌意亂,幾次拿出手機,找到他的號碼,準備撥過去,但做不到,那個咜又出來了,筆直地看著我,什么話也不說。我知道咜想說什么,咜想說你害怕見他。咜重復(fù)著這句話,在白天在深夜,我對咜說,我還是想見他,越是害怕見他越想見他。咜沒回答。咜從來不回答我,只是看著我,重復(fù)我的話,咜面無表情,口氣無比平靜,一絲也不帶情緒:你還是想見他,越是害怕越想見他。非常奇怪的是,我平靜下來了。面對著咜,重復(fù)我的咜使我平靜下來了。不再糾結(jié),我對自己說,就順其自然吧。就順其自然吧,咜重復(fù)著我的話,毫無表情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覺得咜長大了一公分,我縮小了。
順其自然的結(jié)果就是時間的滑落、流失……我好像變得跟咜一樣,旁觀者似的,看著自己在跟著時間滑落、流失……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沒水了。
原來,愛也需要水。
其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事。
女友老公打電話說想見我。我馬上就知道他想跟我說女友的事,說什么我都可以想象得出來。他是我大學同學,女友是通過我跟他認識的。我們約在咖啡館見。
女友老公瘦了,臉小了一個指頭,見到我就說,跟秋日子過不下去了……秋是女友小名。其實也不能算小名,是我這么叫她的,她就像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除了我、我老公跟她老公,沒有人這么叫她。
秋老公數(shù)落了秋一通。他知道他怎么跟我說秋都可以。
我老公一定也說跟我過不下去了。我笑笑地說。
秋老公愣了,沒想到我會這么說。
我更年期。我說。
難道說秋……他皺了一下眉頭。
也是吧,我說,至少是更年期預(yù)備期……
呃——秋老公問,要多長時間呢?
你要作好心理準備,據(jù)說要十年……我看著秋老公的臉,謹慎地說。
天!這么長。秋老公大吃一驚。
男人沒有更年期……
也有吧……不知道……
就算有的人有,也很不明顯。便宜都讓你們男人占了,既不生孩子,每個月也沒有來例假,也沒有更年期。我笑著說。
這么說也是……秋老公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了。人占了便宜總是感覺很好。
你下次有機會也勸勸我老公,他恐怕也覺得跟我過不下去了……我說??粗锢瞎哪樥f著話,我突然冒出一種感覺,覺得我老公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樣,只不過他不說出來就是了。
不會不會,他怎么會這么想……秋老公口氣雖急,但松松的,剛來時的焦慮已經(jīng)沒有了。
看得出,他釋懷了。至少他不會認為世界上就他一個苦大仇深的人了。
人其實都很愿意釋懷,只要能找到一個理由。他找我就因為知道我能給他這個理由。再壞也是理由,像吃藥一樣,醫(yī)生給的藥能治病,老婆給的藥不能治病,雖然是一樣的藥。
我沒有把跟他談話的事告訴秋,但后來秋說她知道他老公一定會來找我聊。我從來就是她老公的安神藥。她說。
你說,真要十年嗎?秋問。
我也不知道,是這么聽說的。我說。
一個女前輩跟我說,有醫(yī)生說,女人逃不脫更年期。即使你本該更年期時不更了,那也并不等于說你就永遠不會更。它是一定要更的,隨時可能出現(xiàn),甚至有可能在你七十歲時出現(xiàn)。
過了更年期,我們就老了……秋說。
是呀。我說。
十年的更年期,我扳起手指頭數(shù),我們女人,生來就只能階段性地做人,孩童時代是十三四年女人預(yù)備期,然后進入十五六年女人期,再然后是十三四年更年期過渡期,然后是十年更年期,完了就步入老年期了。
一算嚇了一跳,怎么這么短呀,真正的女人只能做十五年,二十年不到。
婦產(chǎn)科醫(yī)生說一個女人一輩子卵子的數(shù)量是定好的,天生的,從生下來就無法改變的,一個月排一個,排完了女人就做完了。所以,從一出生就決定了你能做多少天女人,一天不會少,也一天不會多。
所以,做不做女人由不得你選擇。人生最重大的事都不是你可以選擇的,諸如生為男人還是女人,做多少天女人,你在某一天某個地方會遇到什么人,什么時候死,怎么死法,等等等等。
后來回想起來,就是在那次談話后,秋才開始去美容院燙頭發(fā),在臉上涂抹各種各樣的貴重化妝品,照著鏡子,仔細把頭上發(fā)現(xiàn)的每一根白發(fā)拔掉。
她決定拖住肉體,留住青春,她不甘心讓女失去,或許也忘不掉男人的回頭率,我想。
過了一段時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臉光滑如水,看起來比過去更白更加容光煥發(fā)。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問,怦然心動。找了十幾家,終于找到一家適合我的美容院……她說。秋很得意。想留住青春并卓有成效的女人都是一些既自卑又高傲的女人。
我什么話也沒有了。我知道許多女人可以為這張臉去拼命。但我不行。雖然我也想擁有一張年輕的臉,但一想我得為一張臉打一場世界大戰(zhàn),就只好放棄了。
我知道無論結(jié)束得多么漫長,但一切只能流于表面,終歸女是留不住的,你能留得住的只有你的心。
八
一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老公帶我去了富士山水公園。他說我還是出去走走的好。他想出去走走跟呼吸新鮮空氣可以使更年期的女人豐滿茁壯。
我很聽話。更年期在地下運行,我有時也會超越。
富士山水公園距離富士山四十公里,在靜岡縣,雖說連幾百公里外的東京都可以看到山,但站在公園里就看不見了,公園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看不到。
既然看不到富士山,為什么要叫富士山水公園呢?叫了富士山水公園,就應(yīng)該可以看到富士山。這不是名不符實嗎?
這讓我糾結(jié)。更年期的我很糾結(jié)。本來好好的一個人,跟繩子一樣,可直可彎,看什么都順順的,但突然變得處處打結(jié),疙里疙瘩的,看什么都不順,難受自己,也難受別人。
你錯了。老公說,你仔細看看,這幾個字的讀法應(yīng)該是富士、山水,而不是富士山、水。
呃——何解?我問。
我們正順著公園入口的小路蜿蜒向前走,柿田溪從小路邊上流過,樹蔭茂密,幾線陽光婆娑在綠葉中晃動。
聞到了吧?不一樣了吧?懂了吧?老公連問了三個問題。
呃。我半解不解地點點頭。
的確,公園內(nèi)外,一步之遙,天壤有別。
就因為富士山的水在這片地下流過……老公說。
富士山的水?
公園門口立有一塊石碑:
四十公里以北的富士山的雨水、雪水,長時間(據(jù)說十年)流過三島熔巖流,含有恰度的微生物,近乎無菌,是日本有數(shù)的涌水……
川面上,水緩緩地流動,看上去跟你見過的任何一條溪流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一接近樹蔭,你馬上會聞到一股奇特的清香,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好像這里的樹林、草叢,會發(fā)出流水的味道。
富士山上的雨水、融化了的雪水……柿田川的水是從富士山流過來的。
水,在地底下運行,你看不見,從遠方流來,滋潤著這里的每一片綠葉,在綠葉上面,是一大片看不見的陽光。
一個小小的神社,安靜地被包圍在樹林里。
空氣那么清新,比所有走過的森林都來得清甜,透明了似的?;\罩著陽光、水與樹林的靜謐。另一個世界的靜謐。
我莫名其妙地很感動。
更年期需要感動。更年期的女人需要被感動。誰能給更年期女人感動誰就是更年期女人的救星。
出現(xiàn)了一個大池子。池水清澈,用手摸,冰涼冰涼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感覺我的生命力在被更年期覆蓋的身體下面涌動,就像那一刻我看不見富士山,卻感覺得到來自它那里的水,在這片土地下流淌,滋養(yǎng)著這個公園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
九
性?
最好別跟我說性。一說到性我就煩。我不想老公碰我,跟他肌膚的接觸會使我像螞蚱一樣跳起來。開頭我裝著。我得裝。老公什么也不懂,他不懂得更年期的女人對男人沒有興趣。別說他,我自己開頭也不懂。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對男人失去興趣。從年輕時開始,我一直對男人有興趣,說不說得上特別有興趣我不知道,但有興趣。
但怎么就失去興趣了,好像是突然發(fā)生的,像隕星從天上一頭扎在地球上,噗嘁,就一下,完了。我頭腦還跟不上身體呢?頭腦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幾十年的習慣了,對男人有興趣著呢。
可老公固執(zhí)地認為我還是女人。我知道我不能一把推開他,這樣會把他推到別的女人懷里。可現(xiàn)在,就算有這種想法,我還是堅決要推開他。
可他偏偏倒好,反而不走了,你為什么拒絕?你不愛我了?他問,很憂郁。
我說我更年期。
就算你更年期,你也還是個女人呀。老公說,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更年期。我說。
是。就是。方法是有的,有的,只要你愛我。他固執(zhí)地說。
我已經(jīng)不是女人了,不要再來跟我說性。我想跟他喊,但忍住了。
我不說了。跟他說不通。也難怪,他不是女人,他怎么可能懂得女人的身體。
怎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誰說你不是女人呢?你明明是女人,你穿著女人的衣服,留著女人的頭發(fā),如果你說你不是女人,那什么樣的女人才是女人呢?你要證明你不是女人,你最好要穿男人的衣服,留男人的頭發(fā)……
可我也不是個男人呀。我怎么能穿男人的衣服,留男人的頭發(fā)呢?
那你好好說說吧,你到底是什么?難道你認為這世界上,除了男人女人還有一種什么既不男也不女的抽象人嗎?
抽象人?我像抽象人嗎?有抽象人嗎?人都是具體的……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也不是抽象人,那你自己說,你是什么人吧?
我說不出來。
養(yǎng)老孟司說,在生物界,許多物種,完成了繁衍任務(wù)之后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比如鮭魚。
女人是個例外。照理說,女人完成了繁衍任務(wù)之后生命也就差不多了。但,女人反倒活得很長久,比男人壽命還要長。據(jù)某統(tǒng)計說,男人死掉配偶后平均只活三四年,而女人死掉配偶后平均壽命是二三十年。
應(yīng)該結(jié)束的生命沒有結(jié)束,就成問題了。
作為一種什么樣的人活著好呢?
十
例行體檢。
那幾年我每年都去體檢。我不喜歡上醫(yī)院,但我相信體檢。那些年我相信科學,穿白色制服的醫(yī)生護士在你身邊忙來忙去,在守護你健康的感覺,你身體穿梭在各種儀器之間,接受它們的檢查。儀器雖然冰冷,但復(fù)雜昂貴,有的價值上億,說明書就是一本厚厚的書,足夠使你暈乎。它們對你的身體反應(yīng)敏感,你看不見的它們幫你看見了,你沒感覺到的它們幫你感覺到了。這些都增加了你的安心感。你要的不就是安心感嗎?儀器就給你了。醫(yī)生就給你了。你得到了一張寫滿了各種各樣指標和數(shù)字的表格,一些你聽也沒聽過的陌生的醫(yī)學術(shù)語,你真真實實很確定地感覺到你看見了身體里你平日看不見的東西。最好的當然是所有數(shù)字表現(xiàn)良好,但有時,那些數(shù)字表明了你身體這出了點小毛病,那出了點小問題,或者更糟糕的是出了狀況。雖然你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感覺你自己挺健康的,但當然,你不相信你自己對身體的感覺,你相信體檢。因為經(jīng)過儀器檢查,醫(yī)生鑒定,你身體是出毛病出狀況了。你必須注意,遵照醫(yī)生囑咐吃藥或來點什么健康措施,或接受更精密的檢查,或干脆住院動手術(shù)。
一年一度的體檢完畢,走出醫(yī)院的時候,你輕松了,感覺距離死遠了一步,雖然,實際上,你是近了一步,但感覺上卻是遠了。這正是你我要的。你我并不那么經(jīng)常需要知道真實。這,魯迅早就說過了。
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安心感的獲得是要付出代價的。
超聲波檢查,醫(yī)生說我胸前有一個腫塊,要進一步做檢查,立即,我就被做了。我胸部被夾在冰冷的儀器中間,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說,腫塊的情況并不明了,還得進一步檢查。
還有比剛才更大更精密的儀器。
我知道了,在得出結(jié)論之前,醫(yī)生不會放過我,她拼死拼活也要得出我身上的腫塊是什么的結(jié)論。
女醫(yī)生四十多歲,長著一張很精干的臉,對自己說的話帶著絕對的自信。我看到她頭腦里的線是直的,但直線的終點是一團混沌。
于是,我混亂了。誰剛聽到自己身體里出現(xiàn)了一塊莫名其妙的腫塊時都只能混亂,因為腫塊的指向與暗示很清楚。
檢查得排隊,我預(yù)約了一個星期后的檢查。
我要死了。走出醫(yī)院時,我對自己說。我想我胸部上一定是長了癌。女醫(yī)生一定是看出了什么,要不然她不會堅持要我繼續(xù)做檢查。
我想了很多,因為想到死時你不可能不想得很多。
我被弄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洗澡時,我用手摸自己胸部,有一粒比黃豆大的腫塊,發(fā)硬。我知道Cancer是硬的,要是軟的就沒問題,但它是硬的。晚上躺在床上睡覺時也摸,清晨醒來也摸,每天摸好幾次。我感覺腫塊一天比一天大,雖然我知道它有可能只是在我幻覺中變大,但大的感覺還是一天成百次地襲擊我的頭腦,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可以使我聯(lián)想起它來。
從死亡那邊回望,一切的生都被染上了淡淡的憂傷,像秋天散落滿地枯黃色的落葉,美麗、且滿滿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到來。
我開始想,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該做些什么,想到留下還未成年的女兒,心里一陣陣發(fā)堵……眼淚漸漸潤濕了眼眶。所有這些畫面都那么真實地在我頭腦里閃過……
死,總是令人豐盈且充滿哀愁。
電車窗外
滿溢著光
滿溢著歡欣
活躍著呼吸
想到要與這個世界告別
平日見慣了的景色
突然變得新鮮
這個世界
人與自然
看上去都充滿了幸福
但我要死了
但世界看來實在幸福
這慰撫了我的悲哀
我感動不已
熱淚盈眶
我想起高見順死前的詩《車窗外》,安靜地在房間里待著,懷著悲傷望著老公跟女兒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心變得溫柔如水,像過去、更年期以前的過去,寬寬松松地用我的目光把他們包圍住。
我把更年期忘了,徹底忘了。前幾天還那么強烈和無可阻擋地侵襲我身體的更年期,這幾天卻像被死死封閉在Cancer的地牢里,連喘息聲也聽不到了。
這種久違的平靜使老公很高興,以為他的咖啡終于奏效了。
你看,你看,時間,時間能說明一切。老公像小孩開心地笑了。
我沒有解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我喜歡看他笑。我突然發(fā)覺,自從我更年期以后,他很少這樣開心地笑過了。他會略帶擔心地看著我,半開玩笑地說,我被你的更年期綁架了。
讓他享受這短暫的平靜吧,我想,等下一個巨大浪潮打過來的時候再說吧。
但巨大浪潮并沒有打來。CT的檢查結(jié)果完好無事。我一下安心了,天地又恢復(fù)了原有的色彩,儀器跟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但同時,我又感覺被愚弄了。
連續(xù)三年體檢,我都站在儀器面前被儀器檢查,然后被醫(yī)生告知我乳房上有陰影,懷疑是長了東西,要進一步檢查。
然后就是一段時間黑洞,隧道里布滿了死亡的陰影。
到第四年,我不去體檢了。我不愿意再相信我身體是一連串數(shù)字跟術(shù)語宣布的結(jié)果了。
儀器不是人,不懂得更年期,一視同仁對待所有站在儀器面前的人。當醫(yī)生操縱儀器檢查你的時候,你不再是流動著活著的你,你的身體實際上已經(jīng)被當作一塊豬肉或一條魚了。
當儀器告訴你得了什么什么病的時候,你不應(yīng)當完全相信。身體是流動著的,每一分鐘都跟前一分鐘不一樣。尤其在更年期。更年期是身體激烈動蕩期,是戰(zhàn)場,戰(zhàn)場總會有死亡有尸體,你身體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異物,但它們也可能隨時消失。
數(shù)字是死的,人是活的,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忘了。
十一
更年期,你所有擁有的都被考驗——你的老公兒女、你的友人、你的工作、你的身體……
決定,你是繼續(xù)擁有,還是放棄。
下篇 后更年期
然后我就開始做人了。
純粹的人。沒有比過了更年期的女人更純粹的人了。
我收拾更年期的戰(zhàn)場,清掃殘留余物,更年期燒掉了我身體里多余的欲望,給了我另一種眼光。
我發(fā)現(xiàn),我看女人還是女人,看男人已經(jīng)不再是男人了。
我終于看男人也都是人了,我不需要他們,我獨立于他們了。他們再也無法吸引我的眼球,我獲得了自由。
當然,男人也不需要我了,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再也不多看我一眼。這當然跟我不需要他們同等重要。
再以后,更年期過后的涌動完全沉淀,我看到的就全是沒有性別的人了。
沒有比這更寧靜的時刻了,當你發(fā)現(xiàn)世界上熙熙攘攘走的都是人,卻不是男女的時候。
肉體衰竭以后,我獲得了精神自由。反過來說,只要肉體不衰竭,精神就擺脫不了肉體的束縛。
我看到了青山,看到湖水的清澈,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我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為什么我過去就看不到呢?
之前,聽過許多有關(guān)更年期的傳聞,什么盜汗呀失眠呀,疲憊呀閉經(jīng)呀,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這些都是表象,沒有一個人會告訴你更年期的本質(zhì)。更年期的本質(zhì)是什么?本質(zhì)是你在涅槃中,在過程中,過了更年期,你就涅槃了,像郭沫若《女神》中的女神,從女人你涅槃成為女神了。
你告別了性,你超脫了,你升華了。
這些年,身體不再千軍萬馬,安靜下來了。身體一安靜,靈魂自然也安靜了。我像一滴從天上落到大地的雨水,在慢慢品味著春夏秋冬,慢慢品味著藍天上的一片白云。我在春夏秋冬、在白云上再也看不到另一個人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純粹的春夏秋冬、純粹的白云藍天。
我學會了慢慢喝一杯茶,慢慢吃一碗飯、一片蘿卜干。一杯茶就是一杯茶,一碗飯就是一碗飯,一片蘿卜干就是一片蘿卜干。每一杯茶一碗飯一片蘿卜干里都隱藏著一個自己的世界,都韻味無窮。
書也一樣,我可以慢慢讀一本書,不厭其煩反復(fù)讀,我逐漸看到書后面的作者。我看到他或她是個怎樣的人,他或她為什么要寫這本書,他或她想說的是什么……
看人也一樣,我學會了品人,一個幾十年的朋友,你看,慢慢看,慢慢想,一句話或一個動作,甚至幾十年前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只要能想起來,都能讓你領(lǐng)悟許多當年你領(lǐng)悟不了的意味,帶給你無窮的有滋有味的回憶。
也品自己。
世界上每天都會發(fā)生很多事。你身體每天也都會發(fā)生很多事。
我也看自己的肉體。比如睡眠,看了幾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睡眠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跟你的氣力你的吃有直接關(guān)系。今天你為什么睡好了?明天你為什么睡不好了?走太多不行,不走也不行,吃多了不行,吃少了也不行……
甚至疼痛。我身上長了一個東西,不坐也疼,坐就更疼。我一邊深呼吸一邊注視著疼痛,我用目光慰撫疼痛,疼痛雖然沒有減輕,但我的確好過一些了。
沒有一個醫(yī)生能像你一樣看你。
你就是你最好的醫(yī)生。
漸漸,世界上所有東西,無論大小,它們的存在,對我,都變得同樣巨大了。
比如那天下過雨,黃昏,天空彌漫著濕氣,隔著玻璃窗,我看見一只蜘蛛停在上面,后面四只腳抱住一個絲圈,前面四只腳猛烈晃動,好像想把絲搬到玻璃上方去。它艱難地朝窗玻璃上方移動了幾寸,絲圈掉下去,我以為絲圈不見了,沒想到過了兩三分鐘,絲圈又回到它懷里了。它又開始往上移動,很慢很慢,看了幾分鐘,聽到門鈴聲,我出去了一趟,回來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空空的,那只蜘蛛不見了。一瞬間我很遺憾,怎么就把這么驚心動魄的一幕錯過了。可沒想到過一會,蜘蛛又出現(xiàn)在窗玻璃上了,前四只腳猛烈晃動,后四只腳還夾住絲圈,還繼續(xù)往上移動。
我這時才領(lǐng)悟到,它應(yīng)該是在織網(wǎng)。
突然很感動。
當一個生命在竭盡全力活時,就具有無限魅力。
同樣是黃昏,同樣的時刻,我關(guān)上門,拉起窗簾,閉上眼睛,聽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這些年夏天,在阿寒,我差不多每天都聽它。這些年我就聽這一首樂曲,反復(fù)聽,開頭,我聽到的是旋律,然后我聽到了鋼琴旋律跟樂隊旋律,再然后我聽到了樂隊旋律中大提琴的聲音,倍大提琴的聲音,圓號的聲音,低音鼓的聲音……每一種樂器都在訴說,我總是讓拉赫的旋律充滿整個空間,然后我就聽到了大河的奔騰,白樺林樹干在陽光藍天中搖曳……最后拉赫淡化了,我聽到的是一個生命奮力在活的聲音。
蜘蛛突然浮出意識,在拉赫的音樂中它活著,奮力在活,跟拉赫一樣。
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地間,蜘蛛存在在拉赫之中,拉赫存在在蜘蛛之中。
他們給我同樣的啟示,具有同樣的魅力,同樣使我感動。
我漸漸覺得,我從慢品中得到的,比所有年輕時候加起來得到的要多得多。
秋跟我不同,她繼續(xù)走在結(jié)束的路上。她買了更多更好的化妝品,每星期定期去美容院按摩,花更多時間在瑜伽跟養(yǎng)生上面,她的臉看起來永遠放光,雖然下半部肌肉有點松弛,身體線條變得比較松垮。
有一次,她給我發(fā)來了巴黎中年以后的女子圖片,一系列照片,有黑發(fā)的,有白發(fā)的,但個個衣著張揚,色彩鮮艷,風度翩翩,光彩照人,魅力十足。
你不懂,秋對我說,每天早晨看到鏡子里容光煥發(fā)的自己,就覺得一天都會是美好的。
我想我有可能懂。
不年輕也有美好。
看來,秋是要把女人做到底了,即使僅在表象。只不過,跟年輕時不同,她是為自己,不再為男人做了。
以一張不年輕但美好的臉去開始一天,去迎接世界,照樣是生命力的蕩漾,照樣令人心儀,照樣值得我去品。
我跟秋岔開了,但有兩點,我們是共同的。一,都讓男人蕩出了視野。二,我們都把金錢跟時間更多花在了自己身上。
我已經(jīng)不需要很多,無論食物書籍音樂還是朋友。我需要得很少很少。想起李叔同,現(xiàn)在想起他又是一番滋味。
咜跟我慢慢合二為一。
山珍海味跟蘿卜干一樣有滋有味。蜘蛛跟拉赫瑪尼諾夫一樣努力在活。
品一座山,品人跟品茶品蘿卜干一樣有滋有味;品蜘蛛品秋跟品拉赫瑪尼諾夫一樣有滋有味。
我現(xiàn)在明白了。
我在繼續(xù)著我的開始……
秋在繼續(xù)著她的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