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別角晚水·
他手執(zhí)尖刀,將自己心上的姑娘活活剜去了,如何不痛?
【1】禍起蕭墻
如今想來,這便是一生禍起。
苗月蘿揭榜的時候,告誡自己只把謝玉京當(dāng)金庫看。
他是靖國公獨子,與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云蹊公主婚期將至,日漸式微的國公府闔府上下都指著這樁婚事東山再起,他卻偏偏在此時纏綿病榻,連累全家人心急如焚,重金求醫(yī)。這不,把她這個好吃懶做的半桶水醫(yī)女都給釣出來了。
打從上次救人不成反而傷了元氣,苗月蘿就暗暗發(fā)誓,三年內(nèi)絕不邁出藥王谷一步,免得誤人誤己,傷心傷情,還連累了師門聲名。言猶在耳,轉(zhuǎn)眼卻要背誓,她羞愧不已,臨行前在師父靈位前斟滿兩大碗燒酒,頭磕得砰砰響,邊磕邊號:“對不起啊師父,我自知醫(yī)術(shù)不精,遠不及師妹,可如今師妹不在,總得有人做這件事?!?/p>
站在靖國公府的朱漆門柱前,苗月蘿正盤算著該如何自報家門,一群家丁便擁著位老管家走了出來。她那句“我乃藥王谷嫡傳弟子”還未來得及說完全,便聽得那管家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有些驚慌失措,以至于連身體都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又揚起聲音說了一遍,老管家才仿若從夢中驚醒。她被引至門廳,靖國公與夫人高堂并座,瞥見她的那一刻,原本正談?wù)搻圩硬∏榈膬扇她R齊噤聲,像是連呼吸都停止了。
“姑娘叫什么名字?”國公夫人按住即將起身的靖國公,突兀地問道,額角好似被什么吊著,連皺紋都一瞬間繃得死緊。
今兒這是怎么了?還未見到謝玉京本人就如此磕絆,看來這份重賞不好拿啊。
“回夫人的話,我叫苗月蘿?!?/p>
國公夫人長舒一口氣,安撫一般拍拍國公的手,開口同苗月蘿掰扯了幾句家常,又轉(zhuǎn)向管家,“公主尚在?”
管家弓著背連連點頭,苗月蘿心道,國公夫人所說的想必便是那位與謝玉京有著金玉良緣的云蹊公主了。也不知謝小公爺生得一副怎樣的神仙容貌,把堂堂公主殿下迷得神魂顛倒。
管家的回應(yīng)令國公夫人面露難色,靖國公卻“哼”了一聲,拂袖道:“公主幾乎日日前來探望,若回回避開,我兒之病如何能好?帶苗姑娘去東苑,好好替少爺瞧瞧?!?/p>
管家立即應(yīng)聲,沖苗月蘿使了個眼色,她馬上會意,提上藥箱,隨著他往東苑走去。
東苑梨花開得正盛,苗月蘿一路低頭,肩上碰落不少花瓣,她也懶得一一去拂。到了正房門口,只聽屋內(nèi)傳出一陣吵鬧聲。管家示意她在門外等候,徑自跨進門去。不消片刻,那聲音鬧得更兇,苗月蘿在門外聽得分明。那是個嬌柔又跋扈的女聲,顯然就是公主了。
“什么醫(yī)女?我都快把太醫(yī)院給你搬空了,你都不見好,何況這種野狐禪?我看,你就是故意和我過不去,藥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心不想好起來!”
“公主既知道,為何仍不回去?”男子的聲音淡淡地響起,聽不出喜怒,公主卻立時偃旗息鼓,軟了性子央求了好久,聽得門外的苗月蘿都招架不住了,屋里那位竟全然不肯憐香惜玉,絲毫不為所動。
又是一陣可怕的寂靜。
門忽地開了,云蹊公主板著臉走了出來。她瞧著極為憤懣,滿頭珠翠都跟著暗淡了幾分。苗月蘿被管家拉著退至一邊,忙有樣學(xué)樣地恭敬福身,誰知公主踉蹌了一下,驚惶地指向她:“你……”
僅僅一個“你”字便戛然而止。
見公主花容失色,為保小命,苗月蘿當(dāng)即就要給她跪下磕頭,她卻率先沖過來,一把揪住苗月蘿的衣領(lǐng),失神地看了許久,突然大笑道:“果然是我認(rèn)錯了人,她在我面前,幾時有過倉皇下跪的時候?”
【2】心愛之人
“公主!”
男人的聲音自身后驟然響起,隱隱含了怒意。
金尊玉貴的云蹊公主竟哆嗦了一下,緩緩松開手。
“我就知道,也只有她,才能讓你著急?!痹契璧哪樕廊浑y看,自嘲的笑容已經(jīng)浮了上來,“可是阿玉,往事不可追,你得看清。”
苗月蘿沒敢去看公主離去時的面容,只稍稍想了想,已是大為不忍。她有些怔忡地低著頭,直到視線里浮出一雙玄色靴子,慢慢逼近。她下意識地想要退后,來人卻急走兩步上前,教她退無可退:“抬起頭來。”
聲音里怕是云蹊公主做夢都期許不得的溫柔。
苗月蘿依言抬頭,這是她與謝玉京的第一面。
不過是四目相對的一霎,她便全然了解了公主的心情。如這般容貌勝過千千萬萬的詩篇畫作,即使在病中依然光華璀璨的男子,誰能不傾慕?倘若明明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子,卻得不到他的半點兒關(guān)懷,誰又能不難過?
可這樣的男子,此刻臉上竟全是不加掩飾的哀傷。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苗月蘿,仿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正自眸中傾瀉而出。
苗月蘿屏住呼吸,只覺謝玉京的注視亙古漫長,就在她想要開口打破這僵局之際,他猝然抬起手,向她伸了過來。她挺直腰板,強迫自己定心。自進入靖國公府,上上下下的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都或多或少地現(xiàn)出慌亂的神情,她知道讓那些人手足無措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的這張臉。他們透過她,望見了誰,又是在畏懼誰?
她等待著謝玉京給一個答案,不料他的手僅僅落在她頭頂,輕輕拂了一下,一片梨花瓣翩然而落。
“你總是這樣,愛在花叢里橫沖直撞,也不知拾掇一下……”他臉上甚至有了一絲笑意,極其自然地說到一半,卻忽然一抿嘴,那抹笑意便猶如轉(zhuǎn)瞬即逝的露珠,頃刻間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疏離和淡漠卷土重來,謝玉京掩著口鼻別過臉去,木然地往前挪了幾步。已呆立半晌的老管家忙將大氅遞上,他見了卻只擺手,非但沒接,虛浮的步子反倒變得更急,似是要立刻遠離苗月蘿,如同躲避什么洪水猛獸。
可久病的身體并不能堅持太久,苗月蘿覷了他一眼,內(nèi)心尚未數(shù)到三,便見他身子晃了晃,輕飄飄地倒了下去。她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可算想起自己此次入府的目的是什么了,忙招呼了管家一同將謝玉京攙進屋。
屋里地龍燒得滾燙,嗆人的藥味迎面撲過來。謝玉京病得昏昏沉沉,她稍搭了脈便知這是心病。該是怎樣劇烈的沉痛,壓上年歲的重量郁結(jié)于心,才讓他終日自棄,百事盡哀?
濕帕輕輕敷上額頭,苗月蘿正準(zhǔn)備俯身去聽心音,腰間驀地一緊,謝玉京與她近在咫尺,面容璨然奪目。他擁住她,那雙手臂卻松了松,如同面對著什么心愛之物,無論怎樣珍惜仍嫌不夠。
苗月蘿驚愕得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他卻睜著眼定定地望向她,眉頭舒展開來:“阿妙,這回,不走了吧?”
有那么一瞬間,苗月蘿幾乎就要以為謝玉京喊的的確是她了。雖然被所有人認(rèn)定沒心沒肺地活了這許多年,但不代表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從未有過被人珍重的渴望,何況對方是謝玉京這等玉樹琪花般的公子。
可謝玉京是病糊涂了,她沒有。師父在世時,常喚她“阿苗”,她不是與高門顯貴匹配的妙人,她是堅韌不屈,頑強生長的根苗。
于是她任由謝玉京抱著,輕輕拍著他道:“不想我走,就把藥喝了?!?/p>
她換了一副哄孩子的語氣,他卻看著她愣神,像是在辨認(rèn)什么。
她嘆了一口氣,說不清此時心底的酸楚是從何而來,輕聲道:“阿妙的話還聽不聽?”
謝玉京接過藥碗,一仰頭,一飲而盡。
盡管接下來的幾天里,謝玉京還是時睡時醒,病勢沉重,但闔府上下已將苗月蘿視為救命稻草,認(rèn)定謝玉京會好起來,他依然是靖國公府重振雄風(fēng)的最大砝碼。
然而,是夢終會醒的。這天苗月蘿捧著新煎的藥走到謝玉京床前,帳子剛卷了一半兒,眼前便現(xiàn)出謝玉京的臉。他靠在床邊,輪廓越發(fā)消瘦,眼底卻是一片清明。她一驚,心知他這是清醒了。
“我叫苗月蘿,是專門侍候小公爺服藥的醫(yī)女。”
莫名其妙地同他報了大名,像是埋在心底的那一點兒隱晦的害怕和不甘突然壓不住了似的,叫囂著往外沖,想要教他看清自己到底是誰。
謝玉京并沒有動,只披散著頭發(fā),眼含著倦意,靜靜地望著她。
許久,他方道:“她叫薛妙,是我的……”他驟然遲疑起來,好像被突如其來的劇痛扼住心脈,竟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是他的什么人呢?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又如此諱莫如深。
“謝、薛兩家本就是世交,我與阿妙打小便定了娃娃親。薛伯母早喪,我母親憐惜阿妙孤苦,常將她接來小住……”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原來他也曾有過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的姑娘,那么這位被他藏在心里的阿妙姑娘,如今又身在何方?
【3】及時收手
“薛伯父卸任郎中令后,遭到朝中小人清算,以至于家道中落,不久便郁郁而終,阿妙的小住也就成了長住?!彼劢蘧従彺瓜?,在眼底投下纖長的影子,仿佛憶起了什么,聲音溫和了許多,甚至帶了點兒笑,“她素來是個閑不住的,愛笑愛鬧,時刻會冒出稀奇古怪的點子來,剛順?biāo)囊馔媪诉@個,立馬就有下一個點子,我只好勉力跟著,總怕被她拋下?!?/p>
“她及笄時,因多看了些話本,便成天吵嚷著要拜師學(xué)藝,行走江湖,之后竟真騎了我送她的小紅馬跑了出去。我自幼體弱,又是獨子,父母在,不遠游,這一次,實在是無法陪她了,好在尚未斷了書信?!?/p>
“薛姑娘此舉,委實任性了些?!泵缭绿}忍不住插了嘴。
謝玉京卻搖搖頭,抬起眼,眸中冰雪般的淡漠漸漸消融:“我心知肚明,那年她已是適婚年紀(jì),我父母卻因家業(yè)衰敗,動了另攀高枝的念頭,任我央求多日,依然不曾松口許婚。她名不正言不順地寄居國公府,平日里我再怎么護著,終究無法全然避開那些閑言碎語。她天生驕傲,決計不肯受辱,又不愿讓我為難,于是選擇出走,一去就是三年?!?/p>
苗月蘿心中惻然:“竟是這樣。那三年后呢?”
他沉默片刻,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她回來時,正好撞見內(nèi)侍傳旨,圣上賜婚,公主出降。那日云蹊親至府中,阿妙剛下馬便被公主儀仗團團圍住。公主先前想必聽說了一些我與阿妙的事,眾目睽睽之下問她是否愿意做妾。”
“那你當(dāng)時又在哪兒呢?”苗月蘿鼻尖忍不住一陣發(fā)酸,她甚至可以想見,當(dāng)天趾高氣揚的公主是怎樣假意溫柔,那句問話落在薛妙心里又會激起何等尖銳的刺痛。
謝玉京的情緒激動起來,有什么晶亮的東西在他眼眶中若隱若現(xiàn):“我拼命朝阿妙使眼色,讓她暫時忍耐,可她面對公主不跪不拜,就那么直直頂了回去,她說,‘你太高看自己了,薛妙此生,一心一人,不為瓦全?!?/p>
苗月蘿聞言不禁一顫,想那風(fēng)塵仆仆的姑娘在絕對的權(quán)勢面前挺直脊梁,怎能不令人動容?
“然后呢?”她急切起來,得罪公主,非同小可,不知薛妙如何了。
謝玉京的眸光變得閃爍不定,他不接茬,指指床頭藥碗:“藥涼了,去倒了吧?!?/p>
苗月蘿怔了怔,想起自己原是送藥來的,忙道:“那我再去煎一服新的送來?!?/p>
“不必麻煩了,我只聽阿妙的話,只喝她送的藥?!彼^盯著她,半真半假道,“除非,你裝作自己就是阿妙,再來勸我,只要你說,我便相信,你可愿意?”
他神色平靜地說著無比荒謬的話,苗月蘿只覺得他這是自欺欺人到了魔怔的地步,又豈能答應(yīng)?她咬了咬牙,悶聲道:“不愿意?!?/p>
“縱然形貌相似,到底不同。”見她當(dāng)了真,謝玉京輕嗤一聲,放下床帳,徑自躺了回去。
苗月蘿端著早已涼透了的藥,神情恍惚地走在回廊上,往來仆從無不投來艷羨目光,她被瞧得心煩意亂,隨便逮著個丫鬟將藥塞到手上,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國公府。
敲過三更的長平街上,只有一處府邸通宵達旦地燃著燈,那是帝女居所,自當(dāng)無時無刻昭顯煌煌天威。
苗月蘿輕車熟路地翻進后庭,老遠就看見屋內(nèi)燈火通明。值夜的護衛(wèi)們見了她紛紛退開,為首的那個熟練地撩起門簾,她沖到桌邊坐下,沒好氣地宣布:“我不干了?!?/p>
暖閣里,環(huán)佩叮當(dāng),極盡雍容的女子轉(zhuǎn)過身,一臉訝異地望向她:“連銀子都不要了嗎?阿苗,這可不像你?!?/p>
苗月蘿胡亂地揉了一把頭發(fā):“這銀子不好賺,我們收手吧,云蹊?!?/p>
【4】兩小無猜
謝玉京有的青梅,苗月蘿也有。
她的青梅是一位公主,自小被圣上明珠似的捧著長大,八個國師同欽天監(jiān)一道不眠不休地卜了七天卦,抽了無數(shù)次的吉祥簽,才定下“云蹊”這個福澤深厚的好名字。
在遇到謝玉京之前,云蹊其實并沒有迫切想要得到什么的經(jīng)歷,但凡是被她多瞧上一眼的東西,無須開口,自會有人爭先恐后地?fù)屩I上。所以當(dāng)她途徑太醫(yī)署,無意間窺見烈日底下罰跪的苗月蘿,不過起了一點兒微末的惻隱之心,蹙了蹙眉的工夫,一旁手執(zhí)戒尺的醫(yī)官當(dāng)即心領(lǐng)神會,高聲宣布懲戒到此為止。
苗月蘿生在太醫(yī)署,父親曾任太醫(yī)正,原本前途無量,卻因天性剛直,得罪當(dāng)年風(fēng)頭正勁的貴妃后,又與攀附貴妃的同僚起了肢體沖突,并不慎將其打死……依照律例,殺人償命,苗父死后,苗月蘿徹底失去倚仗,新任太醫(yī)正對她冷言冷語,署中諸人自然效仿,動輒打罵,她長到七歲,做夢都想不到第一個肯正眼瞧她,把她從這種綿延不絕的苦難里解救出來的人,竟然會是位公主。
云蹊一貫獨占帝寵,姐妹間親情淡薄,與苗月蘿結(jié)交后,頭一回發(fā)現(xiàn)原來女子間也能坦誠相待。多年后藥王谷谷主受邀進宮,一眼相中苗月蘿為徒??v有千般萬般不舍,云蹊卻頭一回學(xué)著為他人著想,點頭許了苗月蘿出宮?;蛟S,在經(jīng)年累月的相伴下,苗月蘿對她而言,早已是真正的親人。
云蹊之恩,如同再造,苗月蘿當(dāng)然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可數(shù)月前,云蹊冒雨趕到藥王谷找她,雨水和泥濘順著裙擺蜿蜒而下,從來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抱著她哭得泣不成聲,她仍是慌了。要知道,礙于身份,云蹊每每想念她,從來都是傳訊召見,親自離宮找她是破天荒的頭一回。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握緊云蹊的手,軟聲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僅僅是云蹊終于體會到“求而不得”是何等錐心刺骨的痛楚。
“那個薛妙陰魂不散,謝玉京病得下不了床,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阿苗,你易容向來在行,我有薛妙的畫像,我也見過她,你還要什么我都愿意找來,我不能讓他死,求你幫幫我!”
苗月蘿哀傷地低下頭護住云蹊,她驕矜的小公主,幾時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刻?
她易了容,揭了榜,和云蹊唱了回雙簧,成功將謝玉京引出來,利用這張薛妙的臉,誘他喝下良藥,可時至今日,她才恍然發(fā)覺,情之一字,騙得了一時,卻騙不了一世。
“他心里只有薛妙,只要他還清醒著,就不會放下她和你在一起,而他若糊涂著,一具病懨懨的軀體,你又要來做什么呢?”她拉住云蹊的手,苦口婆心地勸。
“從來就沒有我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他憑什么例外?從前薛妙在,他的眼睛只跟著她轉(zhuǎn),現(xiàn)在她都不在了,我還不能爭一爭嗎?”云蹊倏然縮回手,激動得滿臉通紅,顯然沒有聽進她的話。
“你我都知道他這是心病,只有薛妙才能解開他的心結(jié),他連讓我裝成薛妙這種話都說出口了……”
“那你就裝?。∧愕l(fā)起狠來死都不怕,你怎么就不能……”云蹊脫口而出,話沒說完自己便先愣住了。她重重咬了一下唇,不知所措地捂住臉,“是我口不擇言,對不起啊,阿苗,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我只是不想他死……”
苗月蘿心中一痛,俯身將她抱?。骸澳銢]錯,是我無用?!?/p>
我爹連人都敢殺,我卻連個病秧子都不敢騙。
但我會有其他辦法的。
【5】痛徹心扉
東苑眾守衛(wèi)個個神情凝重,如臨大敵。這些天,已稍有起色的謝玉京拒服任何湯藥,病情幾近危殆,因此當(dāng)不告而別的苗月蘿歸來,眾人都像望見救星似的自覺讓開道,盼著接下來能有什么奇跡發(fā)生。
站在謝玉京的床榻旁,苗月蘿深吸一口氣,指尖微抖,將床帳掀開。衰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只見他骨瘦如柴,病容比之前更甚。她喉中一片咸腥,手抖得越發(fā)厲害,險些便要拿不住藥碗。
“起來,喝藥?!彼龢O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
謝玉京低咳一聲,微微睜開眼睛,撐起手臂,似乎想要坐起,將眼前之人瞧得更清楚些。
苗月蘿傾身想扶,反被他順勢抓住了手。即便隔著衣袖,她也能感到那只手燙得灼人。他雙眸含光,滿目深情,想必是又認(rèn)錯了人。
“阿妙……”果然,他又開始喃喃低語,“無論你相不相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去找你?!?/p>
苗月蘿唇邊浮出一絲凄涼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你為什么不去呢?”
謝玉京陡然瞪大了眼睛,眼底皆是痛苦的浪潮:“我想啊,可我又該上哪兒去找她呢?”
苗月蘿無聲地注視著他,她明白他此刻已經(jīng)回神,可她仍然要聽他親口說完接下來的話。
謝玉京將一旁的藥碗狠狠拂落在地上,瓷片飛濺,他掙扎著拾起一片攥進手心,鮮血自指縫徐徐溢出,他就那樣攥著,極力想要刺激自己清醒,卻還是失魂落魄:“阿妙……倘若,她還活著……”
苗月蘿閉上眼,不忍去看他眼中洶涌的悲痛。她早就知道薛妙死了,云蹊找她幫忙時事無巨細毫不隱瞞。她知道薛妙死在半年前,死在距靖國公府不過數(shù)里之遙的青鋒山腳下。據(jù)說她死狀凄慘,身上中了數(shù)刀,可全無章法,許是山匪所為……
喉頭仿佛被堵住,她緩了許久,伸手握住謝玉京的手,輕輕把碎瓷片往外帶:“痛嗎?”
他雙眼空洞,一言不發(fā)。
她按住他的肩膀:“痛就振作起來,為她報仇?!?/p>
“報仇?怎么報?”他心中苦澀依舊,像是被她這句話重新燃起了切膚之痛,“山匪狡兔三窟,當(dāng)時又無旁證,我傾盡全力,終是一無所獲。”
苗月蘿對上他的視線,低聲道:“你只管好起來,剩下的,交給我。”
她去求了云蹊,靖國公府做不到的事,提點刑獄司做得到,謝玉京查不到的人,云蹊唾手可得。
兇手是被云蹊捆著扔到謝玉京面前的,她睨一眼這個空有一身蠻力的山匪,想到自己平生最妒忌的女子竟輕易死于此人之手,心頭不禁五味雜陳。薛妙,那個從始至終都不肯屈服、不肯低頭的女子,那個雖為平民,卻膽敢和她平視,令她又恨又佩服的女子,就這般不體面地死去了嗎?
她與苗月蘿一左一右攙住謝玉京,他瞇起雙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那山匪,驀地甩開身側(cè)二人,抬腳將其踹翻在地。
那山匪殺豬般地號叫著,被縛的手從腰間艱難地尋摸出一個白玉同心環(huán),語無倫次地求他饒命。
謝玉京一眼便瞧出,那是他贈予薛妙的定情信物,就為了這么個物什,他的阿妙賠上了性命。他“哈”地一聲笑了,撲上前薅住山匪的前襟,咬牙切齒地問:“你捅了她幾刀?”
那山匪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抖著:“四……不,五刀,我……我記不清……”
話音未落,只見寒光一閃,謝玉京拔出佩劍,向他當(dāng)胸刺了五下,那山匪喉嚨里咕嚕了幾聲,瞳孔便徹底散了。而與此同時,謝玉京也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氣,倒了下去。
【6】與君別
他倒在了云蹊懷里,眼睛卻仍睜著,苗月蘿見他看云蹊的眼神緩和了許多,知他心結(jié)已解,莫名一陣悵然。
云蹊即將得償所愿,她該為她的公主感到高興,可為什么總覺得尚有一處隱蔽的角落未曾得見天光,這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里,隱約留有泣聲。
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持續(xù)到了數(shù)日后,司織署向公主府敬呈嫁衣之時。云蹊笑靨如花,眸中喜色流淌出來,見陪著自己試衣的苗月蘿心不在焉,以為她乏了,難得好脾氣地攬住她道:“我的好媒人,若是累了便去內(nèi)室歇息吧。還有,你的易容也可以卸下了。頂著這張臉,我瞧著總覺得心里發(fā)毛?!?/p>
苗月蘿勉強勾起一個笑:“你知道我的臉受過傷,如今傷勢未愈,實在不好見人?!?/p>
云蹊怔了一下,暗道自己粗心,忙岔開話題:“阿苗最聰慧了,我不過給了一張薛妙的畫像,你便能扮得幾能亂真。那日也是你幫著審訊,在一眾青鋒山山匪中揪出元兇。臉上這些小傷想必更是難不倒你,切莫過于憂慮。”
苗月蘿強打起精神敷衍了幾句,見身后裙褂首飾源源不斷地送來,料想云蹊無暇顧及她,便隨意尋了個由頭退了出去。
既已塵埃落定,多留無益,她重返靖國公府,決心向謝玉京辭行,推開門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房中。
屋內(nèi)藥香尚未完全消散,她習(xí)慣性地替謝玉京整理床榻,誰知將瓷枕擺正時,從底下掉出一本醫(yī)書來。如鬼使神差,她翻至折痕最深的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待看清上面寫的是什么時,她已心如鼓搗,震得頭腦發(fā)慌。
“吱呀”一聲,門開了,她迅速將醫(yī)書放回原處,臉上重新掛起波瀾不驚的淺笑,對回來的謝玉京行了禮,又溫溫柔柔地為他斟了一杯茶。
謝玉京將新備好的嫁娶之物擱在桌上,接過茶啜了一口,聽到苗月蘿請辭,臉色不由得一變。他走近她,壓低聲音道:“不走行嗎?留下來,繼續(xù)做阿妙,永遠做阿妙?!?/p>
苗月蘿不動聲色地望著他:“云蹊為你付出很多?!?/p>
謝玉京輕聲一笑,就勢撫上她的鬢角,沉聲道:“那又如何?”
苗月蘿閉了閉眼睛:“是啊,那又如何?你負(fù)的人已經(jīng)那樣多。”
說著,她抬手輕輕一推,謝玉京跌到桌邊,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雙腿發(fā)軟,竟無法站起。他囁嚅著,看向桌上那杯茶,胸口一陣刺痛。
“你猜得不錯,我往茶里下了藥,不久之后,你便會陷入昏迷,直到老死?!泵缭绿}微微垂眸,手心卻已沁出冷汗,“無論是誰,云蹊,薛妙,抑或是我,你都不配得到?!?/p>
她起身將門關(guān)好,重新抽出枕下醫(yī)書,砸到謝玉京臉上:“我一直在想,薛妙學(xué)藝三年,明明會武,區(qū)區(qū)一個山匪,怎就要了她的性命?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是‘化功散’!半年前,她因你決心另娶他人,負(fù)氣離開,你偷偷下了化功散,所以她才會死在青鋒山下,死在前往藥王谷的途中!”
謝玉京雙眸圓睜,張著嘴,卻難以發(fā)聲。
苗月蘿將他拎起按到床上,牽了牽嘴角笑道:“沒錯,那三年,她拜在先師門下,是我?guī)熋?。我與她都是父母早逝,同病相憐。云蹊久居宮中,宮墻之外,阿妙就是我唯一的姐妹。你不會知道,她死去的那一刻,我去握她的手,她已說不出話,攥著你那枚同心環(huán)的手卻掰都掰不開!你為何不敢承認(rèn),那日她回國公府與云蹊對峙,是因你修書告知她你已應(yīng)允圣上賜婚!你既選擇攀龍附鳳,又何以不肯放過她?”
“我愛她……是真……”他竭盡全力,從齒縫里艱難地溢出聲音。
“是啊,你愛她是真,想要魚與熊掌兼得也是真!你已決心娶云蹊,又舍不下阿妙,所以想用化功散強留下她,誰知反害她丟了性命!你那點兒淺薄的良心讓你病倒了,現(xiàn)下山匪已除,你將過錯推得一干二凈,終于又可以做回世人眼中光風(fēng)霽月的小公爺了!”
她扯過被褥,漠然地蓋到謝玉京身上:“你這一輩子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阿妙天資聰穎,怎會識不出化功散?想來是愛你入骨,才會順著你的心意,試圖給自己一個留下的理由!還有云蹊,你知云蹊心性單純,越得不到的便越想要,你怕她對你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于是自阿妙去后,日日扮演深情,實在令人作嘔!”
他氣息紊亂,瞪著眼睛,像是即將被什么可怖的東西吞沒。
“知道嗎?阿妙過世那天,我正好在青鋒山采藥,路上撞見了她,她幾近彌留,我卻仍不肯死心,手邊沒有止血藥,莽勁上身便攀上崖壁去尋,結(jié)果被山石劃破了相……待我好不容易采到草藥趕回,卻只看到你國公府的人將她的尸首帶走……”她說得極慢,身邊似乎再次彌漫起血腥濃重的空氣,“我視為親人的師妹,就這么沒了,不明不白,我怎能不為她查明緣由?恩同再造的公主,所托非人,我又怎能坐視不理?你當(dāng)我是為何而來?為云蹊,也為阿妙?!?/p>
她與薛妙同門三載,薛妙死時又在身邊,所以,她熟悉薛妙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所以,她能憑借記憶中薛妙身上的刀口形狀,認(rèn)出兇手。
“痛嗎?”她抹去不知何時淌了滿面的淚,又一次問了謝玉京同樣的問題。
他如活死人般癱在榻上,淚水無聲滑落。
他手執(zhí)尖刀,將自己心上的姑娘活活剜去了,如何不痛?
向云蹊告別時,苗月蘿拍拍小公主的手,和顏悅色地扯謊:“駙馬這病來得突然又兇險,你知道我本就是半吊子,實在是力所不及,愛莫能助?!?/p>
云蹊不知原委,不死心地問:“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有個師妹,醫(yī)術(shù)比你還要精進許多,何不把她請來?”
苗月蘿平靜地望著她:“她云游去了,不在了。”
不過,我會繼續(xù)在這世間行走,用她的面貌,替她好好看看這大千世界。
(編輯:夜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