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隨手在庫倫旗知青群里轉了一首歌,歌名“養(yǎng)畜牧河,庫倫人夢中的額吉”,借歌思往事,又附了一段插隊日記。本以為朝生夕死的一條微信卻引來我長達十幾天的小考證,很有意思。另有一個小收獲,“插友”陳德企兄告訴我“額吉”即蒙語的“母親”“媽媽”。我下鄉(xiāng)插隊的哲里木盟庫倫旗,蒙古族占絕對優(yōu)勢,蒙古語是通行語言,我們剛下鄉(xiāng)的時候,老鄉(xiāng)也教知青日常會話的蒙語,我天生不是學語言的料,父親曾說我的英語是“啞巴英語”,蒙古語只會幾句簡單的,遠沒到能用蒙古語和老鄉(xiāng)交流的水平。幾十年后經(jīng)插友提醒才知道“額吉”的意思,陳德企兄在庫倫旗知青群給我留了面子,只說了一句“庫倫人想媽媽了!”我回說:“老謝不知道額吉是媽媽的意思,不然才不煽情呢?!?/p>
小考證是由我舊日記引起的,當時只在知青群里憑記憶寫了幾句,“從北京回庫倫,沒走甘旗卡線而是在彰武下的車,然后徒步走了三十里路,兩個行李箱提著一個走一段放下再去提另一個,倒換著走。好不容易走到養(yǎng)畜牧河邊都看得見下勿蘭村子了,不料河水暴漲,只好往西繞到上勿蘭大溝那里從水淺的地方蹚過河回到下勿蘭知青點?!瘪R上有“插友”白濟民兄位稱我說錯了,“下勿蘭你們知青點南邊的是柳河,不是養(yǎng)畜牧河?!?/p>
這位白濟民兄是我中學時的同桌,一起插隊去了庫倫旗,不過沒有分到一個生產(chǎn)隊,返城后也沒斷了聯(lián)系。白兄就這兩條河專門給我畫了示意圖,非常詳細,還指出我在彰武下火車不可能提著兩個箱子步行回下勿蘭生產(chǎn)隊知青點,中間一定還乘過汽車。經(jīng)他提醒,我找出了當年的日記,1975 年 6 月17 日—18 日:“16 日晚乘車到了北京站,9 點 35 分火車開出。17 日上午到彰武,在車站見到了易方。10 點 55 分乘汽車前往三元井,1 點鐘到的。我開始了三十多里地的長途跋涉,途中遇到了兩個好心人。漲了水的大河無情的阻住了我的去路,雖然看到了下勿蘭,卻無法過去。只好繞大溝那邊從上勿蘭過了河。這最后的一段路程令人心情激蕩。天快黑才到點里,不管怎樣,除了死,我還是回來了。我差一點背過去,面對著已經(jīng)想像到的殘酷現(xiàn)實。點里只有吳在,只得和好。老頭已去庫倫賣菜,湯和蔣去庫倫辦病退,王這兩天回隊幫鋤。去了高會計家,他家死了個十歲女孩,全家陷入了悲哀之中。怎么也不愿意去鋤地,等待好活,等待七月的變化。去南河套洗了個澡,又去了趟供銷社。這兩天都睡到上午 9 點半,一點也打不起精神。從北京回到下勿蘭,好似從天堂拋到了地獄?!?/p>
原始日記真實可信,彰武下了火車之后轉乘長途汽車到三元井然后才步行的,兩個小時的汽車開出四五十公里應該是有的。現(xiàn)在有了百度地圖更方便了,從彰武到下勿蘭約 60 點 6 公里步行約需 16 小時 49 分鐘,我提著兩只箱子真要步行的話,兩天能走到就不錯了,因此我輸了第一題。下面再談養(yǎng)畜牧河與柳河的孰對孰錯。
1968 年 8 月我下鄉(xiāng)插隊到了庫倫旗,完全陌生的土地,語言不通,吃穿住全都和北京不一樣,沉重的勞動,嚴酷的天氣,一起向我們壓迫過來。一開始給分配到的是庫倫旗東邊的三家子公社哈拉好收生產(chǎn)隊,村子南邊有條河老鄉(xiāng)管它叫養(yǎng)畜牧河,春夏秋三季的養(yǎng)畜牧河風景如畫。我們干活的大田離河挺遠,只有偶爾去河邊砍柴才感覺到它的美,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卻永久忘不了。2008 年 10 月,我和插友王良模兄回庫倫旗尋找青春的記憶,匆匆忙忙三天,在哈拉好收只待了半天看看當年的老鄉(xiāng)。王兄回來后對我說很遺憾沒去養(yǎng)畜牧河邊轉轉,原來他也懷念養(yǎng)畜牧河的美。養(yǎng)畜牧河的美不同于南方那種大江大河萬馬奔騰,怎么形容呢,它有點像黃土高原的一股清流,有點像沙漠里的一灣綠洲,給人以驚喜。春末夏初的養(yǎng)畜牧河最好看,枯枝新榮,青翠的綠,緩緩的河水低吟著古老沉郁的曲子。
幾年之后的 1973 年,每個知青點剩下的人就不多了。上級看到這種情況就想出了一個“并點”的辦法,人數(shù)少的知青點往人數(shù)多的知青點并。哈拉好收知青點給并到了下勿蘭生產(chǎn)隊,也就是我日記中所記的下勿蘭。沒想到這一并幾十年后并出了一個“柳河”來,歷史的吊詭就在于此。
在學校里我的地理課學得不錯,可是到了生活中我的方位感卻差得離譜。為了這次小考證我特地在網(wǎng)店買了《庫倫旗志》和《哲里木盟公路交通志》兩本大書,徹底弄明白了庫倫旗、哈拉好收、下勿蘭和彰武的位置,弄明白了養(yǎng)畜牧河與柳河何以“涇渭不分明”?!稁靷惼熘尽愤@樣解釋養(yǎng)畜牧河:“語種不詳,一說藏語,意為黃色的柳條,因其沿岸生長黃色柳條得名。”接下來這段話請注意,“養(yǎng)畜牧河源出原平安鄉(xiāng)達祿山北麓,流經(jīng)平安、六家子、哈爾稿、下養(yǎng)畜牧,于三家子鎮(zhèn)東與厚很河相匯,流入柳河,總長113公里。”三家子鎮(zhèn)東即有哈拉好收、下勿蘭等生產(chǎn)隊,養(yǎng)畜牧河恰恰是在流經(jīng)下勿蘭西邊一點的上勿蘭之后流入柳河的,我“繞到大溝那邊從上勿蘭過的河”的那一段即養(yǎng)柳兩河的分界線,所以白兄說得沒錯,“你過河的地方是柳河段。海力格在鬧德海水壩西邊四里地,再往西過小河就是下勿蘭。有一條半干枯的河就是養(yǎng)畜牧河的舊河道,與柳河基本平行,往上游走分別是下勿蘭、上勿蘭、哈拉好收、三家子,實際上村落就是兩條河的中間。勿蘭為什么分上下也是因為養(yǎng)畜牧河河道所致?!焙优c河,水與水的分界,哪里會有土地上的分界毫厘不爽呀,從這點說我的錯也不是什么大錯,但是弄清楚了更好。白兄接著說,“你當年從遼寧淌河回知青點,肯定是從王村(王家窩子)一帶過來的,那兒地勢平緩,水淺好過。咱們知青經(jīng)常過河去偷瓜,小湯、康津學、李得起……都參與過。”
我還知道了一點,下勿蘭村南的柳河(養(yǎng)畜牧河)實際上還是內蒙古自治區(qū)與遼寧省的界河(《庫倫旗志》記有“南與遼寧省彰武縣滿堂紅鄉(xiāng)一河之隔”)1976 年冬我病退回北京之前把余糧賣給了河對面滿堂紅的老鄉(xiāng),偷偷摸摸晚上交易的。我們還干了件缺德的事,往糧食(玉米)里摻了不少沙子??磥砣粝肴媪私庀挛鹛m的地理水文,光這兩本厚書還不夠,還要買《彰武縣志》之類,弄清鬧德海水壩、王家窩子、三元井、滿堂紅的具體位置。在地圖面前勾勒出我們青春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