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被喚作“我”的那個人,和我走在一起,雙手插在我的褲兜里,里面塞著紙幣和幾枚硬幣。過了天橋,穿過地下隧道,就是出版社。按下29,立刻被三面不銹鋼鏡牢牢審視,只好低下頭。
編輯有事走開了,我把做好的新書封面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逐一去翻閱那些健康飲食指南、文藝春秋、漢字索引和旅歐游記之類的書和雜志。大廈底下有五個人并排行走,也許是在過馬路。天空開始晴轉多云,鐘樓上的電子鐘傳來下午五點的聲音。我的右手合谷距離大拇指2公分處,長出了一只可以暗自在里面小幅度滑動的肉骨頭。每天都在長大。我很喜歡它。
晚上我去凌志的出租屋。去之前考慮了很久,到底該不該去。凌志開門之后,我坐在他的沙發(fā)上。他的沙發(fā)又軟又松,上面鋪著宜家的人造白色狐皮草。他掀起我的衣角,望著我的肚臍眼。
“會傷風的,”我說,“肚臍眼可不是一般的什么洞!”
“那你就全脫掉好嘛?”他說,挾帶著一點他一貫喜歡的那種哀求口吻。
我們在白色狐皮草上做了一次,肚子很快就餓了。我像往常那樣,和他一起吃了泡面和泡菜,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的公寓小得只有三個格子。
凌志的黏液仍在我的手上,這么說,自吃泡面和泡菜的第一口到最后一口,手上一直保留著它。之后也沒有洗,現(xiàn)在已經干了,結成一層皮,像糖果薄膜。我開始揉搓它,對著一臺電視,直到把它全部揉成粉末為止。離睡覺時間還很遠,而我已經吃過晚飯(雖然只是泡面和泡菜),愛也做過了。有些絕望。
一直被喚作“我”的那個人,趁機爬到我的對面,半跪在地上,用一種比熱帶的壁虎更遲緩的速度,解開了我的鞋帶。
認識凌志,是在網上。三年來,我?guī)缀趺刻焐暇W十九個小時,與眼皮撐開的時間相等。除了超長時間超低報酬的工作以外,主要是打游戲。累了,就在閃爍的卡通頭像里挑個名字好玩的,聊會兒天,或者刷刷當天的Blog,寫幾句留言。凌晨三點最常見的ID是“鰻魚紀念館”,也就是凌志。他幾乎每天都會在QQ上更換簽名,比如“狗黨,愛滑板,不婚不育,從我做起”。說不上多么有趣,不過比起那些“真實,自然,活在當下”或“愛情不是終點,陪伴才是歸宿”之類,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手機一直擱在電腦臺上,半個月來從未響過。此刻他卻說:“我真的打過來了哦!”
心情有些緊張。將手從鼠標上移開,又急忙跑進洗手間,再趿拉著拖鞋游回書房時,仍舊沒有動靜。直到QQ上又冒出一行字,鰻魚紀念館說,我真的打過來了哦!
微信鈴聲才響起來。
凌志,厚厚的鼻音和標準的南方口音,連續(xù)地咳嗽,忙不迭地為自己的咳嗽道歉,客氣得就像是某公司即將登門造訪的業(yè)務小哥。然后又說,確是在某某電信公司上班,不過只是一個小文員而已。接著聊了一會兒電影,帶著一種投其所好的討好。我嘛,沒有拆穿,禮貌地照單全收:“是啊,那個片子確實很好看?!?/p>
你都寫些什么呢?凌志問。
什么都有吧,書評影評、售樓手冊、公號軟文。我用手撓了一下耳背,有時候也寫點黑童話。
是《蟲師》那種么?
要更暗一些吧,我誠實地說。
那你寫的,可以發(fā)給我看看么?BTW, ?我喜歡《海賊王》那樣的,要是有的話,也發(fā)給我拜讀哦……
我從一個無名文檔里翻出一篇,按下發(fā)送鍵。
扯線公仔要離開馬戲團那些密密麻麻的鋼絲網?!爸幌胱鲆粋€可以到處行走的人而已?!背毒€公仔對鋸齒貓說。
請幫個忙吧!扯線公仔深鞠一躬,再次懇求。由于腰彎得太厲害,勾在他背上的鋼絲繃得緊緊的,一個反彈,他就被彈到了空中。空中漆黑一片,對他來說,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就是馬戲團的圓棚頂了。
哎,好吧!鋸齒貓嘆了一口氣:“但我可不能保證你每天都能吃上一頓醬面條哦?!变忼X貓用鋒利的牙齒咬斷了勾在扯線公仔身上的鋼絲,它們總共有372處。
“不行了,我的牙床都要掉下啦!”
至于鋼絲末端,那些已經與皮肉長成一體的鉤子,鋸齒貓就更無能為力了。
雖然不夠完美,甚至看上去像一個渾身長滿鐵鉤的怪物,但至少扯線公仔自由了。他坐上了郊區(qū)開往城市的公交車。天空原來不是黑色的,鳥也不只三種,大廈與大廈之間的懸崖峭壁,令扯線公仔熱血沸騰。他像雪豹那樣,跳上了一輛裝滿智能電視的卡車,潛進了一家購物中心。在那里,他第一次見識了比馬戲團的天梯更陡峭的電動扶梯,可惜上下乘了兩個來回,他就餓了。只好走到立交橋的橋墩底下,借助長發(fā)乞丐吃剩的盒飯和微弱的焰火,勉強熬到了天亮。
幾乎被所有的公司拒絕之后,扯線公仔終于找到一份差事,展示372臺手機,半裸,站在冷風機面前,地面上的自動轉盤幫助他每隔5分鐘轉上一圈。雖然每天都有人朝他扔空可樂罐,每時每刻他都在打冷顫,但他最終戰(zhàn)勝了羞恥和寒冷,變成了令人矚目的廣告明星。一年以后,他成功地扔掉了手機,換上了372張不同圖案的貨幣,穿梭于變幻的時差之間。為了醒來時不再穿錯襪子,他干脆穿著襪子入睡。
盡管如此,扯線公仔卻并不覺得有多快樂,因為他戀愛了。然而他卻沒法擁抱她,更別說親吻了—他身上的鐵鉤不只一次劃傷她嬌嫩的皮膚。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帶他去見自己的父母,而且他們也不能手拉著手走在大街上,比馬戲團的觀眾還多出一百倍的人墻,會把他們圍得水泄不通:“快來看??!鐵鉤怪人!”
扯線公仔想做手術,經紀人立刻威脅他說,如果手術成功,他就會一無所有,而手術不成功,他就有可能會感染而死。扯線公仔陷入了彷徨之中。他突然想念起在馬戲團度過的那些屈辱卻也還算平靜的時光,孩子們的喝彩、醬面條和鋸齒貓……
“這是寫完的么?”凌志問,語氣里懸著一柄掛鉤。
“什么?”
“這個童話……怎么感覺沒有結尾???”
我放下剛熱好的魚片粥,打開那個已發(fā)送的文檔,將鼠標徑直往下拖,直到眼前閃出最后一行字。
“扯線公仔到底做了手術沒有嘛?”凌志追問。
“哦,做了做了,電視臺還直播了手術的全程呢!病患們競相下注,醫(yī)院秒變賭場?!?/p>
“真的假的?這也算是結尾?”凌志有些失望。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與此同時,碗里的魚片粥被勺子刮得一干二凈。最后,我以輕柔的語調,向他道了晚安。放下手機,再回到QQ上,兩個ID的顯示圖像繼續(xù)閃爍著,他的是一條鰻魚,我的是一片從《噪音生命體》中截取的水草。
只好又在QQ上互道了一次晚安。
很多天以后的一個夜晚,我坐在末班地鐵上。身邊坐著一個老人,地鐵里的黃光使他看上去像一尊蠟像。我正在刪除手機上的短信,突然想起不久前通過語音的凌志,沒有地方可去和去哪都一樣的事實,鑄在身邊那尊蠟像的臉上。我走到出站口,望著幾個稀稀落落的夜行人,刷過磁卡,便按下了他的號碼。
他說:“是降雪了嗎?”
“大熱天的降什么雪?”我說。
“以為你不會再找我了……”
“以為的事多半不會成真?!?/p>
“你真的現(xiàn)在過來?”
“如果太晚的話……那就改天?”
“不晚不晚,想吃什么,我這就開煮!”
半個小時之后,我敲開了凌志的房門。他比照片顯得小多了,體量也很纖細,站在堆滿動漫玩具的電腦桌前,幾乎可以一腳踏進去,成為它們的一員。除了經常熬夜的皮膚、泛綠的眼袋之外,他的臉龐還算是好看的。他的右臂上有一條蜥蜴,刺著罕見的橘黃和閃電藍。接下來我們便談起了紋身的事。
“不想在這世上留下什么痕跡,身體不過也是過客,所以就不想折騰了?!蔽艺f。
“其實真的不算折騰,也不疼。我這條只花了不到半個小時。準備再在左臂上刺一條?!?/p>
“蜥蜴雙胞胎?”
“還沒想好呢!要不你幫我畫個啥?你畫好我就刺上去!”
我的目光落在他床頭柜的“夢游娃娃”上。那里總共擺設著八只夢游娃娃,他說它們全是二次元地下工廠的高端仿制品。它們全都戴著淺藍色的睡帽,閉著眼睛,額頭上流淌著鵝黃色的絨毛,昂著一張光滑甜蜜的塑膠臉,令人深感不安。
為了轉移視線,我用指尖在凌志的左臂上畫了起來。這幾乎是他身體上最好看的部位了。彈實,黝黑,有微微翹起的三角肌 。他立刻抓住機會,鍥而不舍地吻了我,從嘴唇一直吻到后背,直到我使勁推開他為止。
我嘛,反正總會離開他。下一個遇見他的女人,可能因為夢游娃娃的緣故,恐怕也未必會真的很投入。
二
發(fā)現(xiàn)凌志同時和另一個女人有關系,是兩周前的事情。雖然我常去他那兒已經超過半年,不過,之前和之后從未問過他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人。之所以確定,是看到一片鑲鉆粉彩假指甲,不偏不倚,靜悄悄地待在“我的”枕頭底下。
只好一個勁捶打枕頭,讓它恢復自然的蓬松度,待枕頭里死去的鴨絨不再儲藏我的記憶之后,再把那片花里胡哨的假指甲塞回枕頭底下。然后系好鞋帶,走出凌志的房門。他一直用那只好看的左臂緊巴巴地摟著我的雙肩,將我送到小區(qū)出口。一輛出租車立刻在我們面前放慢行速。
真想變成一條魚,漫不經心地從他的手臂里游出來,可還是被他緊緊地裹挾了一下,仿佛上了車的我,將永遠不再回頭。
“下次……你還會來嗎?”他問,一臉難看的哭相。
“為什么不?”我沖他一笑,旋即鉆進了后座。出租車滑下一個斜坡,地面從倒后鏡里升起來,搖搖晃晃地支撐著他逐漸消失在斑馬線上的身體。
過了兩天,我在他的ID面前消除了隱身。他立刻對我說:“Hi~!”
“你好嗎?”他問。
“很好,就是有點感冒了?!?/p>
“我去看你?!?/p>
“不用了,我已經快好了?!?/p>
“那你現(xiàn)在來我這,我照顧你?”
“現(xiàn)在還不太想動?!?/p>
“這么早就下班了嗎?”我轉換話題,手機旋即就響了起來。
“已經七點了好吧!”他話音焦灼。
“吃了晚飯?”
“還沒有……”
“那快去吃吧!別總是吃泡面和泡菜。給自己弄點骨頭湯什么的?!?/p>
“你真的沒有生氣嗎?”
“生什么氣?”
“那天……”
“沒有啦,你開心就好。”
“什么開心就好!你不開心,我怎么會開心?”他又開始涌現(xiàn)哭腔。
“沒有什么事情是讓人特別開心的吧!不算太開心,也不算太悲傷就好?!蔽艺f。
“實話和你說吧……那個誰,我是真不喜歡她!喜歡的話我不會瞞著你,對吧?其實我認識她才不到幾個星期。同事的朋友,家里開進口車行的,說在找人結婚,家人定了死期,找不到人,就給她強制定親。那天同事約去唱K,她也去了。當著一堆人的面,邊唱邊哭,還喝高了,又嘔又吐,要我送回家。我怕傷同事面子,就送了嘛。到了她家樓下又死活不肯進去,硬要去我那兒……后來……后來我們也就通過幾次電話。她老想約我去看電影,我都不想去。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她就是窮追不舍……”
“多好,有喜歡的人。很幸福。”我說。
“你難道沒有嗎?”
“我沒有?!?/p>
一只壁虎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想必是老得爬不動了。正好掉在我的光腳旁,不聲不響,像是已經死了。此刻,它卻突然躥到我的腳背上,比疤痕還要牢固。我想起和凌志緊緊依偎在他的床單上的情景,他炙熱的身體,無限地貼著我的后背,像一塊結實的鍋貼。
我想去旅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整個人就突然變得有點興奮了。我到24小時店買了一打紙內褲,有封套的牙刷和小毛巾。但在去哪里這一點上,一直沒有確定。電話簿上的名單,逐行逐頁地審視、搜索。一一從腦中劃掉。最后拿著墨水筆來到墻上,對著世界地圖,記下那些聽上去和聯(lián)想起來讓人耳目一新的名字,再復制到網上,基本上又遠又偏而且不知如何簽證。再說磁卡上的錢,最多也只能去某個中轉站的飛機場。
那么就隨便去一個地方吧!我曾做過一個夢,在夢里,我曾揭示過一個真理:如果尸體不被火化的話,我就擁有隨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于是我就拖著我的尸體東躲西藏起來。在地下停尸間,在火葬場的高地,在焚化爐車間……有人說,尸體的腐爛,最先,是由鼻子開始的。鼻子開始腐爛,用手搓一搓,就掉下來了。沒關系,只要不被火化,做一個沒有鼻子的人走在大街上,也沒有關系。越這樣想,意志就越堅定,去哪里變得無所謂,只要尸體不被火化就好。
可惜尸體越來越沉重,好不容易,才從焚化間拖進一間地下室。那里潮濕冰冷,結著一層綿密的青苔。我決定暫時把尸體留在那里。沒想到膿水很快便從尸身滲入青苔,沒過一簇簇細密如毛發(fā)的根莖。我趁機把右手的皮膚撕開,現(xiàn)在那些肉就跟手撕雞一樣松軟。我有些激動,馬上就可以看到合谷上方那只肉骨頭的模樣了。然而,我在青色的血管和黃白色的膿液里摸索了好一陣,皮肉一直撕到腕關節(jié),卻什么異物都沒看見。
三
如何離開,這是一個比去哪旅行還要讓人燒腦的問題。三個格子間的微型公寓,看似蟻窩,卻是母親一輩子的積蓄,她的首付,我的月供。延遲不交,法院的傳票就會像飛鏢一樣拋過來。
我想了很久,最后終于決定把房子扔掉。心一橫,一千多張CD和比這更多的影碟和書什么的,也變得可以棄之不管了。曾經養(yǎng)過三條狗和一只貓,不記得是哪一年死了,遺物是幾只大小不一的塑料碟子,權當沒看見。需要鄭重告別的朋友,好像也沒有。電腦里的文件,大部分是垃圾,一一delete。最后闖入眼簾的是放在玄關里的一本書,我的黑童話集,算是處女作,答應要送給吉吉。答應的事,還是做吧!所以穿上外套,把書鄭重其事地放進背囊,約了吉吉在附近一間咖啡店見面。
很長時間沒見吉吉,他看上去還是從前的模樣,太陽穴上有一顆褐色的毛痣。這使本來看上去光溜潔白像高檔搪瓷坐廁般的他,一張口就毛須舞動,加上一貫熱愛抖動搭在左腿上的右腿,似乎就顯得有點輕浮了。他點了一聽啤酒。我點了蘋果酒。他大大地喝了一口,說最近去了一趟北海道,搞了兩單Royce生巧克力,狠狠地賺了一大筆。又說,日本妹紙真帶勁。
“那你,最近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如實說。
“聽說你又出了新書。對了,上次答應送給我的那本什么什么……哎,我怎么會想不起來了呢?真的不是故意的。最近單做得太多,啪啪啪也多,下面傻了,上面也跟著傻了?!?/p>
“一天十次?”
“哈哈,哪會這么少?”他豎起幾根彎彎曲曲的手指,接著手機就響了。
和吉吉揮手告別之后,我把書從背囊里掏出來,順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筒??斩亲雍染疲幌伦佑行╊^暈,便趕緊叫了一輛出租車。剛想坐上去,望見不遠處走來的女人,竟是從前一起租過房的室友桂玫。自搬入這個城區(qū)以來,從未在大街上遇見什么人,也算是有些詫異。桂玫也看見了我,似乎馬上就加快了腳步,面容頓時混沌,頭發(fā)向后飛散,近在咫尺,卻像一個蹩腳的慢鏡。我們站在街邊閑聊了幾句,出租車就不耐煩地開走了。她仍興致勃勃,天又突然冷得令人不斷跳腳,只好一起去吃宵夜。
“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嗎?”桂玫擔心地問。
“不算太遠?!?/p>
“西貢?。 彼冻鲆回灣泽@的可愛表情。
“兩千公里而已?!蔽覓熘Γ瑸樽约和蝗贿x擇了“西貢”這個地名暗自得意。
“那邊很熱的吧?”
“還沒有聽到有人在西貢被熱死的新聞。你通過駕照了嗎?”
“沒呢!我是被小彬她們拉著去學的,就像買衣服陪逛街一樣,不操心。反正現(xiàn)在一時半會兒還買不上車?!彼nD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我,嘴唇上沾著辣椒末。她把舌尖伸出來,上下左右迅速舔了一遍,辣椒末沒有了,才說:“真的是一個人去嗎?”
“當然?!蔽艺f,“要不你陪我去?我們換一個造型,你做中國水餃我收銀,浪跡天涯,生死與共?”
“好啊好?。 彼d奮得尖叫。
“那你男朋友追殺我們怎么辦?”
“他呀,我和他都快分手了?!彼c了一根煙,黯然地說,“哎哎,你說,我是不是比以前老多了?”
“哪里?”我說,“你在我心中是最美。”
“愛你愛你愛你!”她噘起嘴唇,送我一大串飛吻。
付了錢,我們站起來,我假裝拿出手機發(fā)微信,然后說,我得走了。
回到公寓,門縫里夾著超市和美容院的廣告,我把它們全部扔進垃圾袋,再把垃圾袋拎到樓梯間,夜就已經很深了。窗臺上的植物仍是綠的,一束白熾燈的亮光,從隔壁陽臺折射過來,那綠就變得像陰天一樣了,罩了一層薄薄的銀灰。我還是忍不住開啟了所有的即時聊天工具。一句話也沒有說,游戲一直打到次日凌晨。在椅子上睡去,果真有一種坐著椅子前行的感覺。山里到處是迷霧,雙手反扣在椅背上,雙腳連著四根木腿,艱難地移動著。
門鎖自動打開,門開了。我卻仍坐在椅子上,只是胳膊肘已經被移到了電腦桌上,中間埋著一顆沉重的腦袋,左腳的腳踝摞著右腳的腳踝。別說站起來看一眼闖進來的影子了,就連把眼皮撐開,勉強望一眼玄關的力氣也沒有,卻仍保持著那個頑固的姿勢……就這樣,從意識到門鎖自動打開,聽到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到肉身徹底脫離椅子的桎梏,前后花的時間,足足有一個下午那么長。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進來的是媽媽。站在我面前,面帶怒容。媽媽的身體是越來越老了,而且也越來越胖了,脖子上雖然已經氣得青筋鼓脹,卻只能看到一圈圈傷心的脂肪。
四
媽媽每隔半個月會上來看我一次,攜帶免費的老年乘車卡,輾轉三趟公交車,從手提袋里取出她朋友圈介紹的相親名單,按家庭條件、工作、住房、身高從高到低,紙牌似地一一列好,再煮好一周的飯菜,熬一鍋濃湯,洗掉數日來的襪子和衣物,很勤勞也很盡力,卻每次都弄得彼此懷恨在心,不歡而散。有時候,為了顯得自己仍是一個孩子,我就干脆更放肆地對她吼叫、砸東西,甚至把她轟出去。但她從未真正離開,她只是坐在陽臺下的花圃旁,或者蹲在某只狗的身邊,默默地抽噎。
我以為我會走下樓,將媽媽扶起來,將她像絨布熊一樣捂在懷里。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躲在窗簾后面,乞求天邊的晚霞快點劫走我的視線。晚霞的盡頭是折進虛空的城市,那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時間的淘汰物,廢棄的鐵軌、倒閉的糖廠、肅靜的煙囪、失水的灘涂和針葉林,還有一棟監(jiān)護著奶奶的敬老院。余光底下,它看起來就像一枚遺落在灘涂上的紐扣。
敬老院以前感覺很遠,現(xiàn)在城市越擴越大,就顯得不那么遠起來。次日清晨,將母親送進地鐵站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通往敬老院的郊區(qū)巴士。半路突然下起暴雨,雨大得整個駕駛艙都仿佛暴露在雨點之下。怕坐過站,我一邊望著車窗外模糊的風景,一邊仔細聆聽電子報站器發(fā)出的聲音。
“下一站,大潭郊野車站到了,請乘客們帶好行李,準備下車?!彪娮訄笳酒髡f。
大潭郊野車站,本來是真的有這么一個火車站。因為年久失修,大部分住在大潭的村民又都從那里遷移了出來,所以現(xiàn)在的火車站,只有一段廢棄的鐵軌。焦黑的枕木上開滿了野雛菊,在大雨里,形成潑彩畫般淋淋漓漓的一片,平鋪在我要進入的森林入口?;疖囌緷u漸被拋向遠處,一只朱砂紅色的五角星,掛在過時的蘇式拱頂上,就是被稱作“大潭敬老院”的大門了。從大門到病房,雖然隔著一片密不透風的針葉松林,奶奶那軟小慘白、年糕般癱在病榻上的身體,卻越來越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奶奶已經96歲,算是敬老院的超長住戶了。她的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就是在這片針葉松林封鎖起來的世界里度過的。這么年輕就患上老年癡呆癥,被送進來,皮膚還不算太起皺的住戶,應該說只有她了。每個清明后,爸媽回鄉(xiāng)掃墓,就會順道去看望她。一家人坐上還未成為廢鐵的綠皮火車,吃著掃墓剩下的橘子、彩色糯米飯、艾葉糍粑和椰蛋撻,搖頭晃腦地曬著四月的艷陽……幾度下來,“去看奶奶”便成了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了。后來變成沒有什么艷陽天,又濕又冷,附近也買不到什么好吃的零食,只有我一個人來的時候,心情也還不錯。再后來上了高中,偶爾和高曉曉一起坐郊區(qū)公交車來,倆人一路討論哲學,也依舊算不上太壞。
高曉曉是唯一一位,和我分享過“奶奶”這個秘密的小伙伴,住在離我爸家不遠的福建路。爸媽離婚之后,我們一起做過很多荒唐事。現(xiàn)在想來,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了。奶奶仍舊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白色的窗簾上殘留著口水和嘔吐物的污漬,窗外的大雨使室內的光線變得更昏暗了,晾在鐵線上的毛巾長滿了霉菌,床單上散發(fā)的褥瘡氣味一直彌漫到走廊……她仍舊安靜地坐在輪椅上。
我走到她身邊,半蹲在自己那潮濕的陰影里,輕聲叫喚:“奶奶。”
奶奶沒有看我。她的頭半仰著,下嘴唇耷拉下來,流著淡黃色的口水。我掏出紙巾給她抹干,下一道口水,又不急不緩地淌了出來。她的牙已經完全沒有了。床邊的藥水瓶里浸泡著假牙。四人共用的洗手池里只有一塊濕泥般稀爛的肥皂。我拿起肥皂,洗了手。感覺那些泡沫就像奶奶的身體一樣。涼涼的、滑滑的,有那么一點臟。
我用洗干凈的手掏出背囊里的一只蘋果,又摸索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墊著紙巾,把蘋果削成最小最小的一粒,送到奶奶嘴里。她松弛的口輪匝肌蠕動了一下,沾滿淡黃色口水的果肉粒,便順著半張的嘴角流了下來。我站起來,去拿假牙。像以往任何一次,以強硬的意志塞到奶奶口中,又被某種更強硬的意志所拒絕一樣。失敗了。
我拖過來一張看護椅,在奶奶身邊坐下。也許和奶奶的目光一致,凝視著窗外搖曳在大雨中的樹冠。我削下一塊蘋果往自己的口里送,卻感覺像是被“泡在藥水中的假牙的味道”所襲擊,喉嚨陣陣發(fā)酸。終于還是把蘋果扔進了走廊盡頭的食物槽。慢慢走回來,重新坐進看護椅,靜靜地守著奶奶,直到黃昏。
“奶奶,我手里面長了一個東西,你看……”我對奶奶說。
“是一顆彈珠吧!”奶奶笑著說。
“誰知道呢?”
“一定是的,要不,拿出來給奶奶看看?啊,果真是一顆貓眼睛的彈珠呢!”奶奶咽了一口口水,羨慕地說。
這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奶奶了。這么想著,心里就又難過起來。不管奶奶到底認不認識我,到底有沒有對我說類似的話,我卻一直是把她當成可以說幾句真心話的人看待的。
五
凌志打過來一次電話,在自動留言里說了什么,我沒聽清。下一個電話,是出版社的編輯打過來的。我已經從浴室里走出來了。頭發(fā)滴著水,浴巾搭在胸脯上。說新書已經上架了,給我的樣書,正在郵局的運輸途中,接下來務必搞好宣傳。我想用浴巾裹住身體,徒勞地裹了三次,都沒有成功。嘴里連聲答應:“放心吧!我已經給業(yè)內的老師們打了招呼了。他們答應會為這本書寫個書評的。”
書是應某個漫畫社的邀請寫的,配上時尚插圖,雖不至于一昧討好市場,但和我想象的結果,應該也沒什么兩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在一個炒作為王的時代,大部分的寫作者出了本處女作,就不再有回響。我嘛,表面上是作家,其實賺起生活費來,就是俗稱公號寫手的那種人,什么亂七八糟的題材,上上網,稍加搬運,便可以稱斤出去換生活費了。最近一篇,我討論了某個想做隱身人的群體,他們大都高中畢業(yè),也不想考什么大學,也不想外出工作。在家里上網聊天,玩游戲,有些人會偶爾做一下“虛擬網紅”。我在鍵盤上敲下最后一個字,才發(fā)現(xiàn)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隨手拿起一本內容晦澀、語感單調的書,決定到附近的某間茶餐廳里點個快餐。
所謂的“虛擬網紅”,談不上多高技術,頭部以上化妝成某個網紅的樣子,穿上網眼襪或丁字褲,做些假性的受虐之類的動作,配幾聲野貓式的嗲叫,再用攝像頭自拍一下就可以了。片酬不高,宵夜和漂亮衣服的錢卻是有的,而且不必擔心走到大街上被認出來,因為所有的面孔都是事前按指定的網紅模樣,仔細P過的。據說做這行的,大都是不愿進工廠打工的年輕女性。和我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孩,藍頭發(fā),小鳳眼,左右六只耳洞,外加一只鼻環(huán),一件超大碼T桖,上面畫著“Shape of You”的字母涂鴉,看上去就像一位生氣勃勃的虛擬網紅。
將目光從她的耳釘上移開之后,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我倆一同出現(xiàn)在這間貼著招財貓的茶餐廳里的情景,還是令周圍的環(huán)境顯得有那么一點突兀的,也許這就是我們相遇的原因吧!我嘛,穿著到處是破洞的牛仔褲,上身一件起滿毛球的花格襯衫。再用一條舊得起皺的假鱷魚皮帶,將花格襯衫潦草地扎成一束,就算對得起大街上的鮮衣怒馬了。
她說她叫阿美,主業(yè)賦閑在家,副業(yè)虛擬網紅,是因為我正在看的書的緣故,才和我搭訕的。但事實上,她對這本書一無所知,只好說不小心看錯了書的封套,又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帶錢包,環(huán)顧左右,也許只有我能幫得上忙。我只好理所當然地為她付了賬。一杯西柚汁、一碟豬扒飯,兩只餐前菠蘿油以及一杯餐后熱巧克力。總計54元。加上我的,共99元。
“可以采訪你嗎?”我問,畢恭畢敬地遞上了名片。一手夾著打包好的,作為餐前點的菠蘿油,一手抱著那本內容晦澀、語感單調的書,跟在她后面,走出了茶餐廳。
本來以為不會再見面了,卻沒有想到一個月見了三次。第一次是走出茶餐廳后,她就同意了我的采訪,還帶我去了她那間貼滿了糖紙的出租屋;第二次是她從一個朋友那里弄了面值3000元的溫泉票,叫上我一起去南嶺泡了一趟溫泉,完了又到我家過了兩夜;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我剛剛放下出版社打來的電話,正想等頭發(fā)干了,再睡上一覺。門鈴卻突然響了。她換了拖鞋,站在我的書架邊上,仔細掃視著那些陳列有序的書,抽出書脊中顏色鮮艷的,蒲扇似地翻幾下,再照原樣塞回去。
“上次好像就沒看到那么多書。”她笑容燦爛地說。
“都送給你吧!”我說,但馬上改口,“就算送給你,你也不會要?!蔽壹y絲不動地站在靠書架的位置。
“嗯,說的也是。不過當舊書賣掉,也是一筆小錢哦?!彼殖槌鰩妆?,裝作很認真的樣子,仔細看后面的價碼。
終于一眼看到了掉進一堆雜物里的CD遙控器,我迫不及待地摁下開關。
“怎么還是這張碟??!”她大聲抱怨。
CD里放的是Benjamin Biolay的《Rose Kennedy》。我們上次因為懶得換,整個晚上就聽著這張碟睡覺。
“怎么還是這張破碟啊?”她以為我沒有聽見,加大音量。
“無所謂。你想聽別的,自己換吧!”
她立刻走到碟架前,翻了半天,一邊搖晃著腦袋,說是沒有一張合意的:“算了,還是聽這張吧!”
如此看來,倘若真的決定遠行,走前將這上千張CD送給她,也算是某種可能性的話,這種可能性也落空了。想到媽媽會狠狠地、一張張地,把這些CD封套用抹布抹干凈,然后塞入紙箱,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喃喃自語,我的心情就變得糟糕起來。
“這些沒有用的東西!這個壞閨女噢,只留下了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環(huán)顧了一下自己的房間,三個格子大的房間里,果真沒什么可以稱得上有價值的東西。
阿美脫掉了外套,蜷縮在沙發(fā)一角,騰出大片空地,暗示我也坐下。沙發(fā)已經壞了很久了,背后空空一片,一直沒有墊子之類的東西,適足地堵住我那些骨頭變脆的部位。我陪她坐了一會,便站起來,徑直走到電腦桌面前。
“鰻魚紀念館,是誰?”阿美問。
“一個叫凌志的男孩。”我說,此時我已經坐回我的電腦椅。
“為什么不理他?”
“人家正被一個家里開進口車行的女人狂追。理來干嘛?自取其辱。”
“你可以阻止他的ID??!”
“何必呢?”我說。
“你喜歡他?”
“嗯,一點點吧!談不上特別喜歡?!?/p>
“我也是,不喜歡物質的男生?!?/p>
“那你又說你喜歡糖爹?”
“糖爹可不一樣!那是生意懂嘛!”
“要很能吃苦,才能熬得住糖爹吧?!蔽艺f。
“都糖爹了,還吃苦啊?”阿美笑了,笑得純凈柔美,像未經開封的蛋黃。要不要告訴她,我正想離開的事情呢?我猶豫著,背上的濕汗很快被空氣凝結,揮發(fā)出汗味。
“嗨!我可能要出趟遠門?!?/p>
“去哪?”
“西貢?!?/p>
“去多久呢?”
“不知道,也許半個月也許半年??辞闆r再說。”
“那邊有朋友嗎?”
“沒有。”
“帶上我一起去吧!”
“沒有錢?!蔽夜麛嗟鼗貞N疫@種貨色,不管看起來如何布爾喬亞,沒錢就是沒錢。
“我可以賺錢?!?/p>
這個我是相信的。接下來,我從頭到尾看了一場阿美的表演。背囊里竟是些假睫毛,假發(fā)套,吊帶襪之類的東西。雖然是為我一個人表演,但素質也算是足夠專業(yè)了。她輕車熟路地為自己化著妝。粉刷、遮瑕膏之類,用過之后,一一放回果凍般透明的塑料袋,毫不怠慢。最后抽出一條浸過油的繩子,自脖子到胯下,把自己捆上,也絲毫不亞于一個專業(yè)繩師。她轉過身來,仔細地做了一個只有在鋼管俱樂部里才有的高難動作,然后便倒在地上。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也真假難辨。
我看夠了,送她出門。在那家茶餐廳,點了和上次幾乎相同的食物,一干二凈吃完。
“姐姐,你什么時候走?。俊彼龁?。
“后天。但明天要去出版社一趟。把一些走前的工作交接好。”我說。
“那明晚呢?”
“也許要請編輯吃頓飯吧!”
“你走之后,我住在你那里??梢詥??”
“不行?!蔽艺f。然后叫服務員買單。
“那……我今天不回家了,和你一起待上最后一晚?!?/p>
我點頭答應。我們又回到那個旋轉著《Rose Kennedy》的空間。吃著零食,喝著果酒,聊到半夜。她說:“昨天我到報亭買口香糖,看中了一把槍,其實不過是一把老牌的耳釘槍,不過我覺得還是很酷的,我把它撕下來貼在墻上了。之前貼的那些糖紙都揭掉了,現(xiàn)在我的房間里,就只有那把槍了。姐姐你想法子弄顆子彈給我吧。喂!別裝睡了!”我假裝沒有聽見,后來就真的睡著了。
六
我坐在機場的侯車廳里,耳邊還回響著“現(xiàn)在我房間里,就只有那把槍了,姐姐你想法子弄顆子彈給我吧”這句話。好在飛機就快起飛了,馬上就可以看到久違的云海了。
雖然已經提前預訂,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座位竟在聯(lián)排四人座最靠走廊的位置。不是不想更換,只是想到要點頭哈腰,還要說明自己必須靠窗的理由(想看一眼久違的云海之類),對方一定會翻好幾個白眼,極不情愿地松開安全帶,拿起手中看得正仔細的《航空雜志》挪動屁股,而且腰上那圈堅實的肥肉,還不一定能夠再次通過中間那堆阻礙物(同樣堅實的膝頭肉)……所以,干脆還是算了。
我睜開眼睛,悄悄望向窗邊,除了一小片檸檬大的天空,別無他物。只好再次閉上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云海的情景。大學畢業(yè)前,遇見來做三個月訪問教授的陳靜茹,一個人上完我們最后三個月的哲學選修課。靜茹教授,大概就是一個三十七歲左右的女人,熱愛嘲諷文化事件,不但引經據典,音量還特別充沛。不說話時卻頗像一個羞怯的法國少女,額頭上總是別著一只綠色的發(fā)卡。第一眼看見她,在文科學堂,她正朝狹窄的樓梯上走去,穿著淺綠色的連衣裙,讓人以為是哪來的學姐。一只鵝毛般雪白輕柔的手,用慢板的節(jié)奏,拍擊著樓梯的樟木護欄。有一截,護欄年久失修,凹了下去。又有一截,被削筆刀刻滿了失戀記號。但她撫摸過的地方,卻不見刻刀銼得面目全非的木紋,只見古典樂般的手影。
靜茹教授,一位如此陌生的遠方來客,老家竟在恩樂鎮(zhèn),我出生的地方。我對恩樂鎮(zhèn)全無印象,我媽說它貧山惡水,整個鎮(zhèn)子只有一條木頭搭的老街。每周只有一次墟,墟上全是發(fā)育不良的玉米棒子和黃薯。女人坐在低矮的板凳上,賣自紡自染的藍色粗布。豬肉、肥皂、牙膏都是奢侈品。好不容易挨到八十年代中期,他們那撥人才終于等到回城。于是我媽抱著一個不問世事、獨自吃腳的嬰兒,也就是我,跟在我那哆哆嗦嗦、不成大器的父親后面,在城鄉(xiāng)結合處,一個有大醬缸和國際口碑的工廠里開始了新生活。
抱著親瞄一眼出生地的想法,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飛機。當然也有一點想趕在靜茹教授遠走高飛的留學簽證下達之前,和她再見一面的心思,原因至今也說不清。只記得下了飛機,再轉縣城客運,在黃昏時分掉進了一個與期待值不相上下的鎮(zhèn)子,鼓起勇氣,給靜茹教授的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沒有回復,而是直接撥通了手機,想必有些受驚。
“想看看我的出生地。”我說。
“這是你的出生地?!”手機里的她更驚訝了,能想象她努力不讓碩大的問號跑出牙床的優(yōu)雅表情。
“這么大老遠,就為了看一眼出生地?”許久之后,她來接我,依然迷惑不解,一邊遞過備用的摩托車頭盔。
“是啊,你不是說過你家鄉(xiāng)風景很好嗎?所以我就來啦!算是畢業(yè)前最后一場暑期旅行吧!”。我說。
“嘿嘿,實證主義的旅行??!”她露出一如既往的譏笑,肩膀也隨之放松下來。
“去我家坐坐嗎?我家在郊區(qū),不遠。”在一家冰室,分別飲盡一杯叫“夏日戀人”的檸汁之后,她問。
“好??!”我說,“反正還沒有找到旅館?!?/p>
“如果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話,你就可以住在我家里了……”
“不用擔心這個,”我說,“我還有一個朋友住在附近呢!”
“真的假的?”
“就是一個我媽插隊時認識的好朋友的小孩。現(xiàn)在上高中。某年暑假來過我家住過一段,后來就老給我寫信。”我謊稱。
“在鎮(zhèn)二中?”
“好像是吧!”
“如果在鎮(zhèn)二中,就是我爸的學校呢!”
然后我就坐上了靜茹教授的摩托車,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扶著后架。車輪飛轉起來,我的體積里一下子灌進她的味道。成熟女人的香味,耳根后隱約散放的香水味,以及她語氣里恒定的、永不錯過花期的決絕氣息。
從靜茹教授的父母家里走出來,不過九點一刻,整個鎮(zhèn)子卻已經變得像秋刀魚的肚皮一樣冷清了。為了找一家便宜的旅館,我沿著籬笆、貓尾草和工廠旁的瀝青馬路,走到鎮(zhèn)中心的墟市街,那里的木屋,早就換成五六層樓高的樓房, 卻顯得十分單薄,可能是用磚過省的緣故。整條街和郊區(qū)比起來,似乎更冷清些,附近連一家看上去令人有點胃口的飲食店都沒有。最后幾個站在發(fā)廊門口的女人,也在十點過后,鉆進了臨街的出租屋。我躺下卻睡不著,竹席上殘留著不知誰的經血,隔壁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叫床聲。靜茹教授在離這里7000米之外的地方,也許像她那清瘦節(jié)制的父母一樣,已經早早上了床。
“老師幾號去布魯塞爾呢?”我問。
“兩周后就走?!膘o茹教授說。
“會一直在布魯塞爾嗎?”
“在那里完成一些課題,之后再去巴黎待一段時間?!?/p>
“那不會再到我們學院來了吧?”
“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了。不過可以再申請,所以還是有可能會再來的?!?/p>
“即使你來的話,我也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蔽艺f。
“你想去哪呢?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嗎?”她笑著問:“你這個專業(yè),到哪都應該會很適應的吧?”
“不知道。”我說,“不想工作,這是肯定的。至于最想去什么地方,卻很難說?!?/p>
靜茹教授看了我一眼。兩只眼睛的焦點全都對向我這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剩下的時間,只有反復地回憶了。在旅館有經血的竹席上,聽著隔壁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叫床聲,反復回憶。竹席又熱又臟,簡直是用陌生人的肉做的。
我睜開眼睛,天色明顯變暗了。落日正緩慢墮入浩渺無邊的深藍色大氣層。我的臉緊緊地貼著那扇和此刻完全一樣的玻璃窗。
七
中午醒來,電腦臺面前的椅子被迷糊不清的意識撞了撞。
飛機降落在一個和我出發(fā)的城市并沒有什么兩樣的地方。這是肯定的,因為這里不是西貢。即使是西貢,也不是什么我最想去的地方。既然已經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旅行,那么去哪里便無所謂了。
手機在昨天臨上飛機前就已經關機。門也是從里到外反鎖起來?,F(xiàn)在,就連媽媽,都以為我已經去了西貢了。有一種霓虹燈,其實也算不上是霓虹燈,那是一條電線桿,由上到下纏了很多電線,上面綁了一些小燈泡。開關一拉,一道強光“唰”的一聲就沖上去了。整個下午,我就望著那盞霓虹燈發(fā)呆。它就在書房的窗口望出去的馬路對面。為了顯得果真少了一個人,我把半張臉藏在窗簾后面。兩扇推拉玻璃窗之間,留了一道縫隙,偶爾吹來一縷寒涼的風。
站到小腿有些輕微的麻痹,才發(fā)現(xiàn)身體的上半部分,有供血不足的跡象。這么說,我到底要不要吃飯呢?吃的話,冰箱里面還有些茄子,廚柜里的米應該還沒有生蟲。手中拿著茄子,突然想起來,這茄子應該已經放了兩個星期或者更久了,所以保鮮袋里才有水漬。只好放回冰箱。讓肚子徒然地餓下去。
餓了兩天。喝光了飲水機里的水。不得不燒開水。食欲被滾燙的開水激發(fā)出來。終于又拿出冰箱里的茄子。茄皮變黑,皺成一團,壓擠出酸腐的黏液。仔細將完好的部位削出來,竟有一小碟。米已經生蟲,一股潮濕的墻壁味。黑色的小蟲子,在白色的米粒里撲騰。小忱曾經說過,遇到這種情況,要把米完全攤開,放在簸箕上,拿到陽臺上去。要算準大太陽停留的時間,可以拿張報紙坐在一旁慢慢算??傊?,要暴曬。
小忱在測繪局工作,有許多對付發(fā)霉和生蟲的方法,也為和我在一起的人生做好了心理準備。比如給我無限的獨處時間,絕不干涉我的黑童話創(chuàng)作,不強迫立刻要孩子之類。他心思慎密,會做家具,會畫圖紙,就連擦桌子,都不忘把桌上的小豬罐和相框移開再擦。但我卻瞞著他做了兩次流產,想到我那任性的子宮,要承受一個像他一樣理性而細致的生命,就讓人受不了。同樣讓人受不了的,還有他的父母和親友團,一伙竭盡全力要將我倆的關系像鐵路橋一樣炸斷的敢死隊。尤其是他的母親,動輒就在我面前拆臺,能寫會畫,長得年輕,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實際年齡。
我卷起袖子,低下頭淘米。下午到黃昏,照例望著那只霓虹燈發(fā)呆。黃昏的光線漸漸淹沒面前的昏暗。書桌、鏡子、沙發(fā)、電腦和一堆衣服,一一被涂上黑墨汁,慢慢地失去輪廓。對面樓傳遞過來的微弱光亮,又令它們一一復現(xiàn)。馬路上偶爾晃過的車燈,匕首般將窗簾自上而下一分為二。這樣的畫面一直持續(xù)到又一天的凌晨。我再也支撐不住,從床上爬起來,輕輕地按下了電腦開關。熟悉的開機畫面,閃動的moden,恢復的通信設備。世界,雖然只有14寸的熒幕那么大,卻已然在眼前敞開。
“抵達”西貢第四天或第五天,收件箱里果然只有幾封廣告郵件,Blog也不再有新的點擊率。照例打一通游戲,完了登錄QQ,假裝漫不經心地掃一眼,似乎也只有一個ID眼熟。說是熟人也談不上,只是多年以前有過幾次稿件往來的編輯而已。這位編輯,從未謀面,在一家傳統(tǒng)雜志社工作。想不起和她聊過除約稿之外的其它事情,只記得她寫過的一篇文章,談巴赫和伯格曼:“伯格曼說,我與整個宗教上層建筑一刀兩斷了。上帝不見了,我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樣成了茫茫蒼穹下獨立的一個人。自此,巴赫闖入了伯格曼的世界。從《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到《哥德堡變奏曲》……作為復調音樂的典范,有著近乎完美的內在均衡和音樂邏輯的巴赫,正契合了伯格曼那不知所云的焦慮……”
我斜瞥了一眼放在碟架上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想對這個談過巴赫的人說一句什么,猶豫著,她的ID卻一閃不見了。再看剩下的三個ID,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前兩個簽名上分別顯示著:本年度最強力最準確星座運程排行,非看不可;蝴蝶飛不過滄海,不是因為不勇敢。最后一個是: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我猶豫片刻,便向“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發(fā)送了一個微笑。
“早上好??!”我說。
“你是誰?”對方問。
“我在西貢呢!你那里……現(xiàn)在幾點?”
“5:32分。”對方疑惑了許久才回答。
我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時鐘,與ta說的完全一致。
“早上的空氣,新鮮得就像熱牛糞一樣?!蔽艺f。
“哈哈哈哈哈?!睂Ψ酱笮Γ澳阋娺^牧場嗎?”
“當然見過。”我說,“昨天一早還去了西貢郊區(qū)的牧場,看人為母牛接生。”
“哦,真的嗎?”對方表示出萬般的驚奇。
“嗯,母牛幾乎要難產了,幸好有一堆熱牛糞在周圍燃燒,給了它拼命的勇氣,終于生下一只小牛?!蔽依^續(xù)說:“下午獸醫(yī)抱著初生的小牛,給它打針。遺憾的是,晚上所有的人都團坐在草堆旁吃起了蕉葉咖喱鮮牛肉?!?/p>
“是剛生下來的小牛嗎?”
“是附近一家屠宰場供應的營養(yǎng)牛。”
“我覺得挺可怕的?!?/p>
“吃牛肉?”
“不是。”
“那是什么?”
“你說話的邏輯?!睂Ψ秸f。
“那么,現(xiàn)在告訴我你是誰吧!不然就把你燉了吃掉!??!”對方又說。
“哈哈,那你就先把我吃了吧!完了我在你的糞便里告訴你我是誰?!?/p>
八
“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果然是一個小女孩。比我想象的還要小,只有15歲,愛看日本青春偶像劇。我們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個異次元里認識對方,又是怎么加了對方的QQ,好在彼此都避而不談。一連幾天,中午到深夜,我都在睡覺,間或打游戲。一直睡到凌晨四點。醒來,悄悄開機,隱身上線。她每次都在那里。
“昨天在西貢的大街上,坐了三輪車。喝了兩罐老虎牌啤酒。”我說。
“昨天我又逃課啦。去了網吧,上網打了十個小時游戲。打到大腿和小腿變成90度。怎么也站不直啦。90度往路上走,像折價兜售的阿童木一樣。哈哈哈哈!” 她說。
“晚上八點之后,去一家便宜的酒吧,又喝了兩罐老虎牌啤酒?!蔽艺f,嘴邊似乎泛著啤酒泡沫,“然后看到一只瘦小的駱駝,頂著兩只扁扁的駝峰。站在酒吧門口?!?/p>
“是Camel煙盒上那種駱駝嗎?”
“嗯,要大一點?!蔽艺f。
“西貢也有沙漠地帶嗎?”
“有的,地球上到處都有沙漠地帶?!?/p>
“你等一等,我百度一下!”
“別百度了。等你百度完,駱駝都走光了。什么是旅行?旅行就是用腳步丈量真理?!蔽艺f。
“那在西貢,一頭駱駝多少錢?”她仍舊難以置信。
“三百五十萬盾吧!”
對方吐了吐舌頭,發(fā)過來一堆讓人抓狂的表情符號。
“你有出門旅行過嗎?”我問。
“還沒有?!彼f,“最遠只去過家門口的超市買高絲潔?!?/p>
“如果能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你想去哪?”
“哪都可以啊?!?/p>
“具體一點吧!”
“英國可以嗎?”
“為什么是英國?”
“我想去看倫敦動物園,哈利·波特和蛇說話的那個地方。”
透過黑暗的陽臺,我望了一眼對面樓的窗戶,似乎是一個老太婆出來解手。不知是誰的主意,那家人把廁所改裝在原本是廚房的位置。
“你多少歲啊?”她問。
“33歲?!蔽艺f。
“天?。∧敲蠢狭藛??怎么看不出來啊,你不是騙我吧?”
“騙你是洪魔?!?/p>
“你都三十三歲了,還沒有結婚嗎?”她看起來十分不解。
“本來可以結的,被我拒掉了?!?/p>
“為什么呢?那個人不好嗎?”
“不是。那人挺好。會做家具,會畫圖紙。”
“那你干嘛拒掉人家?。俊?/p>
“一兩句講不清楚,不想過早老掉吧!”
“那你現(xiàn)在不是一樣也老了嘛……”
“對,但不用被一個毫無邊界的親密團體每天催促變老?!?/p>
“不懂……”她吐了吐舌頭,恢復了“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懶散的模樣:“那你是做什么的呢?”
“生前給人做盾牌,死后打劫紙飛機?!蔽艺f。
“哈哈哈哈,那你給我做一只盾牌吧!我要有美鳥的那種?!?/p>
“天上的鳥,還是地上的鳥?”
“都好哇!”
“那就給你做一只天上的鳥吧!”
“能飛就好!”
次日凌晨,我用繪圖軟件,仔細地畫起了美鳥盾牌。盾牌上有一只鳥,頭上長著兩措羽毛。一措羽毛是紫色的,另一措,涂成白色。鳥身是一塊紅色的火山石,還沒完全雕好,所以全身上下,只有那兩措羽毛。盾牌的周邊抄襲了一些希臘神話里的圖案。畫完后,暗自慶幸自己大學藝術系四年功夫,竟沒有被摧枯拉朽的軟文產業(yè)徹底廢掉。
隱身登錄,等到六點。卻不見“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的蹤影。一直等下去,太陽在窗簾上狠狠咬下兩行齒印,還是不見她上線,接連的幾個凌晨也一樣。米缸里生滿蟲的米終于吃光了。我又恢復了站在窗臺后,偷窺霓虹燈的日子,與此同時,電腦臺上總是慢幾拍的銅擺鐘終于癱瘓了。
我決定給她發(fā)個離線信息。
“說來話長。不過,并不是有意要騙你,西貢其實并沒有駱駝……”話末,鄭重地屬了自己的名字。
那小女孩果然就那么消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家長拉進了戒網中心。夜深人靜,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衛(wèi)衣上的帽子拼命往前拉,一直遮到眉毛,看起來就像一個逃犯。 反正去哪都無所謂,就讓自己這樣消失吧!至于房子,就讓它獨自充滿惡臭吧!尸體在床上膨脹,被子鼓起來。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一幕的人,是媽媽沒錯了,因為她忍不住,一定會上來敲門。但已經太晚了,當她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變成了無數條雪白晶亮的蛆蟲。它們爬上書桌、電腦、餐臺、浴室蓬頭和牙刷。身體的任何有機部位,包括右手合谷上的肉骨頭,肯定也無一例外,也都通通變成了蛆蟲,一邊滾爬,一邊歡慶著自己的新生。誰會在乎裹在被單底下那具干燥的殘骸呢?當然這樣說有點絕對,一個叫小野小町的人,一個終日沉迷于生存意義,活在九世紀的天才畫家,就曾十分眷戀殘骸之美。年少時,我在一本日本畫冊里看過他的《九相圖》,至今依然不能忘懷:一個在美好中溘逝的女人,仿佛仍舊沉浸在最后一口呼吸之中,而死亡卻如此驟不及防,新鮮而嬌嫩,一如雨中的花瓣。七日后,尸體漸漸膨脹,皮膚隨之變啞,靈魂則在通往冥界的路上,跌跌撞撞、獨自飄搖;又過幾天,肉體的不凈徒然涌現(xiàn),毛孔中流出尸臭,蛆蠅聚集,腐肉被吸食,轉化,變成雪白晶亮的蛆蟲。接著血肉皮脂逐一消失,剩下蜷縮成睡眠形狀的純潔的白骨,任由暴風雨將它打散。最后是一幕是“灰相”,也就是一切歸零之后的樣子。
如果小野小町,也會如此滿懷激情地畫我,用素味平生的手,拂過我的脛骨,像撫摩一把年久失修的提琴,那么死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具有什么遺憾了。想到這里,竟突然有了性欲,身體像被翅膀上帶電的蜜蜂蜇過,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上н@美好的感覺,像死亡的瞬間一樣短暫。風一吹過,就沒有了。眼前仿佛是一條大河,浮力尚且能撐住腳力。腳下涌來層層疊疊、乾陀羅色的波浪,像一卷卷令人費解的經文。河中央有一個浮草垛,走進去,見是一只郵包,里面裝滿了尚未開封的信件。用手隨便拆開一封,是上個月的房貸追款通知;又一封,是小區(qū)下個季度的管理費。浮力似乎在消失,不一會兒,整個人就在水底下了。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一束泥色的微光。媽媽站在滿是雜質的微光里,呼叫著什么,面帶一如既往的怒容。
九
半個多月以后的一個黃昏,我的門鈴突然響了。長短有致地響徹著,猶豫了幾秒鐘,又繼續(xù)響起來。躺在床上的我,閉著眼睛,就像全神貫注地聆聽隔壁的門鈴聲那樣。腰底下纏著若干天沒有換洗的床單,雙腳裹在一團棉絮板結的被子里。初春的濕氣使腳趾之間,長滿了水瘡。每到春天我就會長些水瘡,這次尤其嚴重。門鈴繼續(xù)響著。脊背上的神經已經牽扯到腦部,只是要做到不是因為迫切的饑餓,而是其它的什么原因爬起來,對我來說,仍舊十分困難。
門鈴聲停止了。
我繼續(xù)躺著,坐著,站著。在屋里小面積地行走著,又這樣過了一周。上網不再頻密,游戲也懶得打,最后一次打開電腦,是三天前,只停留了略微半小時。怕被騷擾,朋友圈倒是不時發(fā)一下,西貢老街、登山步道、漁村、法殖民地時期的建筑、鹽田梓島的藍天碧水、調成萬金油色的越南米線、金燦燦的泰式料理、高雅的米其林……該有的一樣不少。
早就已經沒有凌志或“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的消息,卻意外地收到了某位文友的約稿:“肖老師好,久未聯(lián)系,看你朋友圈,還在西貢吧!幾時回國?說來難以置信,我公司參與了一個重大投標,為盛隆地產做企劃,竟意外中標!現(xiàn)公司委任我來編一本能反映盛隆風格的小書,作為在莆岸區(qū)新開發(fā)的巴黎水苑的宣案。只要是那種回歸自然本色,倡導詩意棲居的就好,我們的吸引對象是擁抱女性獨立的城中名媛。稿酬從優(yōu),請勿必盡快聯(lián)系,先表謝意(表情符號:鞠躬,喝咖啡,玫瑰花)?!?/p>
我猶豫再三,回了信:“太遺憾了,正打算由西貢上河內,機票都定好了。再表歉意(表情符號:鞠躬,玫瑰花)?!?/p>
逐漸掌握了饑餓的規(guī)律。通常在一整天不吃任何東西之后,第二天下午起來就會全無食欲,喝瓶汽水便能打發(fā),但晚上九點一過,就恨不得連皮帶也吃掉了。所以原本計劃吃三天的食物,就會在這一刻通通吃光。再次餓得發(fā)暈是27到28小時后,可由于吃光了食物的緣故,冰箱里只有除臭劑了。然而說服自己下樓,偷偷到附近的24小時店,逃難似地、屈辱地拎出一袋速凍食品,卻也是一件頗為傷神的事。
餓過了頭,幻覺就來了?;糜X叢生,像那種蓋住整件家具的白布,從頭蓋到腳,從意識蓋到潛意識,揮之不去。只留下口鼻輪廓,嘴在白布中一張一翕。最常出現(xiàn)的幻覺,就是感覺“我”已經死了。但為什么已經死去的人,仍能夠感覺到活人的感受呢?比如想到凌志,感覺被彼此遺棄;看見決絕而去的小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又比如突然看見“死神,Bleach,skip beat,美鳥日記”美滋滋地站在跟前,一頭挑染長發(fā),兩只漆黑的美瞳,微微隆起的野鹿般的小胸,從胸脯起伏的節(jié)奏,都能感受到她的青春。
十五歲多好啊,可以通宵不睡,可以到處旅行,可以站在倫敦動物園里,戴上雪白的皮手套,撫摸一條與哈利·波特對話過的蛇。盡管與此同時,大半個地球的青年男女都在悄無聲息地吐著冬眠的氣息,對面樓的電視里傳來游行隊伍的聲音,一群貧困潦倒的西方白人,正齊心協(xié)力地反對著全球化。
空腹里的飛機,依然一次次失事,不知早已變成多少具殘骸,卻仍要掙扎著起來,奔赴硬邦邦的面包和咸辣不已的泡菜。只好扣上衛(wèi)衣帽子,輕輕拉開房門。沒想到這一次,卻在24小時店門口一頭撞上吉吉。
“啊,你不是去了西貢嗎?回來了?剛還看你朋友圈呢,我這是撞鬼了?”
吉吉身后站著一個矮小的白種人,靦腆地向我點頭問好。
“嗯,對……是的,剛下飛機?!?/p>
“還以為你會待個一年半載呢!可想死你了!回來就好哦!”吉吉說,一邊朝身后的男人吐了吐舌頭:“這是Mac,這是肖麗,我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不過現(xiàn)在可是很有名的作家!”
吉吉還是記不住我的新名字,和他說了無數遍,我早就不叫肖麗了。不過現(xiàn)在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拎著滿滿一袋速凍食品,只想找個橋洞把這兩個目擊證人殺掉。
“記得要簽名的新書哦!”已經走了三步遠的吉吉回過頭說。那個叫Mac的,也在幾秒鐘之后,莫名其妙地回了回頭。
西貢,就那樣,沒什么特別好玩的。
既然已經“回來”了,我就更肆無忌憚了。去了酒吧,又去了動物園。還主動打電話給阿美,這是貌似目前唯一可以隨叫隨到的小伙伴了。不過,阿美聽到我的聲音并不驚喜,壓低了聲音說,最近手頭很緊,所以不得不狂接單。要見面的話,恐怕要到三個星期之后了。
我走到大街上,想不出該去哪里好。便徑直走入一家書店。書店里的客人寥寥無幾。我退到最里面的架子旁,看到自己的書,夾在一大通紙建筑里,色彩斑斕。我抽出其中一本,封面上印著一尊佛像。再看扉頁,寫著密宗起源。翻了翻,幾乎沒有一句話能看懂。
也許是吃了太多洋蔥炒蛋的緣故,我突然悶聲不響地放起屁來。一個白領模樣的男人,邊接電話邊走到我的身后。
“哎啊,我都跟你說過很多遍了……對,和他們攤牌。嗯,是……什么?去了順桴?那是借口。我跟你說那一定是借口……”連我自己都聞到了一陣久違的臭味,那個人卻似乎要把電話無止境地煲下去,而且非要站在我的身后,小指頭在某本書脊上急促地打著擺子,全神貫注:“是,這個情況我了解。但我跟你說這不能急,我們需要對策,哪怕是美人計也要上,半年來就盯著這一單……對,所以嘛……”
我只好悄悄地離開了,留下厚厚一團棉絮般的屁,出了書店,消失在人群中。
腸子終于在次日潔凈起來。我趁著陽光照進浴室,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直到全身上下每一處皮膚都發(fā)紅,才關掉熱水器。裸體站在鏡子面前,邊用毛巾抹干水,邊查看自己最近的模樣。胸部以下是凹進去的一塊渺小腹地,腋窩到腰部是對稱的排骨。脖子上有許多蚊蟲叮咬的痕跡,臉上冒著幾粒疑似粉刺的紅點,鼻梁上架著眼鏡的部位有一道深深的褐斑,耳朵下面似乎沒有洗干凈,或者是因為光線若強若暗的緣故,有些陰影。至于耳朵里面嘛,就算了。貓的耳朵很邋遢,有數不清的長年沒東西進入的管道,還有黏膜,厚厚的肉壁……可對貓來說,卻是最適用的。
下巴在數月以前就尖削起來,此刻尤甚。只有右手合谷上的那顆可以小幅度滾動的肉骨頭,仍保持著原樣。
我拉開衣柜門,找出一件從未穿過的風衣,發(fā)現(xiàn)腰帶已經被氧化了。
今天沒有任何約會。但是穿新衣的感覺讓我對走出門外躍躍欲試。溫度偏低的地漏,踩過形形色色倒春寒的保暖靴,震動著這個晃眼的世界。我走到街心公園,坐在一張長椅上。遠處滑梯上滑下來一個小女孩,那么小,就像玩具一樣?;聛恚г诨莺竺?,又滑下來,重復著。我拾起一塊鵝卵石,放在掌中心,當做遙控器,對著那小女孩,逐漸掌握了規(guī)律。我就那么和那孩子無聲地玩耍著,乏善可陳,心情平靜,仿佛終于參透了某種被遙控器定格的人生。
(責任編輯:王建淳)
王梆,出版有電影文集《映城志》,數本短篇小說繪本集以及漫畫故事《伢三》等。電影劇作《夢籠》獲2011年紐約NYIFF獨立電影節(jié)最佳劇情片獎。文學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及網絡平臺。為單讀雜志撰寫的非虛構作品“英國觀察”系列,獲2018《收獲》雜志非虛構排行榜專家榜第六,并入圍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