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擺在我面前有兩條路,要么考大學,要么打工。猶豫再三,我選擇了前者,或者說,是父親替我選擇了前者。
等它們長大,就能湊夠你的學費。父親是站在雞棚里對我說的。我有點兒難過。我們家的雞棚很大,父親把整座院子棚起來,在里面養(yǎng)了五千只雞。它們一邊叫著,一邊不停地啄著食物。讓人受不了的是,它們看人的時候,總是歪著頭,眼睛里充滿謊言和陰謀,還有那濃烈的氣味,有飼料味兒,有它們身上發(fā)出的氣味兒,雞屎的味道,溫度的味道,組合在一塊兒,像是在煮一鍋膠,塞滿鼻孔,讓人作嘔。天底下也許只有父親能夠忍受得了這樣的味道。除了味道,隨著溫度升高,蒼蠅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群、一群、又一群,附著在食槽上,雞屎上,雞棚上,孵化箱上,像一塊塊被風吹動的黑綢布,呼啦飛起,呼啦落下。由于通風不好,雞棚里的空氣污濁不堪,有利于細菌的繁殖。我不敢在里面停留,總是過敏,脊背上像有無數(shù)爬蟲,刺刺撓撓的,局部還會出現(xiàn)紅腫的現(xiàn)象。父親很適應(yīng),他光著脊背,皮膚又粗又硬,蒼蠅和汗水在上邊爬,沒一點感覺。你的肉皮太嫩,它們喜歡。父親笑著對我說。
前些日子,父親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千五百只雞。那批雞賣完,刨去成本,凈利潤二千塊錢。父親很高興,朝我舉了舉滿把的紅票子,眼睛亮亮的,說話的聲音也大起來,好像撿到了價值連城的財寶一樣興奮。他算過一筆賬,如果照此下去,到過年的時候,不要說我的學費,就連前邊空閑著的宅基地,也能蓋上四間大瓦房。后來,他似乎對瓦房不感興趣,要蓋一棟將軍樓。他的臉上寫滿神奇,還有夸張。它就是你的婚房。我覺得父親有點滑稽,便對他說,隨你便。他沒有因為我的無理而生氣。
嘗到甜頭,父親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找窯廠主扈三借下一萬五千塊錢,說好年底還。別人養(yǎng)雞都是賒雞場的雞,父親不是,他是先買雞場的種蛋,然后自己孵化,這樣能保證小雞的質(zhì)量。父親覺得這是養(yǎng)雞戶首先解決的問題,也是關(guān)鍵的問題。養(yǎng)蛋雞雖然比養(yǎng)肉食雞麻煩,但他還是選擇了養(yǎng)蛋雞。養(yǎng)蛋雞有個生命孕育的過程,不像養(yǎng)肉食雞那樣,一旦肉食雞養(yǎng)大了,就被殘忍地殺掉。養(yǎng)雞場送種蛋那天,父親的動作很輕,小心翼翼,把蛋一個一個地放進孵化箱里,好像它們不是雞蛋,而是龍蛋,其中有十幾枚大的,表面光潔如玉,卻近乎透明,如果對著太陽照射,隱約能看到蛋黃和蛋清。父親把它們單獨放置到一個箱子里。父親開始加溫,一點一點,隨著溫度升高,開始聽到破殼的炸裂聲,像爆玉米花,此起彼伏。炸裂聲是細膩的,有溫度的,像分娩一樣,痛苦又喜慶。父親喜歡聽這種聲音,他躲在過道里,像是享受一個一個的音符。那些出殼的小雞,鼓動著小嘴,發(fā)出清亮的叫聲。它們呈黃色,有的間雜著其它顏色,軟軟的,毛絨絨的,閃動著眼睛,羞澀地看著父親。父親的眼睛寫滿慈祥,心里暖暖的。他特意觀察那十幾枚大蛋,它們出蛋率高,只有一只“啞蛋”。它們孵出的小雞個頭大,冠子大,紅黃黑相間的色彩。父親把那枚“啞蛋”涂成七彩的顏色,送給我當作紀念。父親說,它也是一條生命。我把它放到一個鐵盒子里面,鋪上一層棉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孵化出來。那十幾只雞苗長得非???,顏色艷麗,一點不像本地雞。父親忽然產(chǎn)生一個夢想,他問我它們會不會長成鳳凰?我沒想到父親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父親顯得很激動,眼睛賊亮,像燃著的炭火。如果養(yǎng)十幾只鳳凰,我們開一家展覽館,讓十里八鄉(xiāng)的孩子們來參觀。他還特別說,你負責賣票。父親一臉的憧憬,單純得像個孩子。如果長不成鳳凰呢?就叫鳳雞。父親已經(jīng)給它們?nèi)『妹?。父親觀察它們最多的是尾巴,看看它們有沒有變大,變長,變得光彩奪目,可是,它們的尾巴并沒有按照我們希望的那樣,雖然長了點,特別是中間的那幾根黑色的毛,像翹起的谷苗子,高傲,目空一切。父親很失望。
一個月后,它們生下第一批雞蛋。它們有的殼硬,有的殼軟;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像鵝蛋,小的像鵪鶉蛋。我絲毫不懷疑父親的技術(shù)。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跟爺爺下過炕房,在安徽,一干就是十幾年,春天去,秋天回來,直到姐姐出生。關(guān)于出蛋率,關(guān)于如何飼養(yǎng),如何產(chǎn)出高質(zhì)量的蛋等等,這些一系列的問題,父親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了如指掌,至于出現(xiàn)良莠不齊的原因,只能歸咎于品種,或者是飼料出了問題。然而,更加嚴重的問題出現(xiàn)了,我們這里出現(xiàn)了禽流感。這是每一個養(yǎng)雞人無法面對和承受的災難。一開始,父親沒把它當成一回事,或者說,心存僥幸。他認為不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疫情開始在附近的鄉(xiāng)里蔓延,那些養(yǎng)雞人焚燒活雞,把它們攆到坑里,用火燒死,再用土深埋。父親開始不安起來,一旦蔓延過來,別說收回成本,恐怕還得賠進大量的飼料。這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一個星期天,我隨父親去滸城,他騎一輛三輪車,上邊放著一個籮筐,里面盛滿小雞。在三輪車箱里面,有幾個紙箱,放著毛雞蛋,還有幾個做實驗用的雞蛋。父親說,可能是沒有控制好溫度。父親還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還沒有出來的雞蛋,就被扼殺在蛋殼里。毛雞蛋是一道美食,把它們泡在茶葉和醬油里煮熟,佐以辣椒和大料,非??煽?。出發(fā)前,父親做過精心的準備,把做實驗用的雞蛋染成紅色,還把小毛雞都染成紅色。這是父親總結(jié)前幾次的經(jīng)驗才發(fā)明出來的。和普通雞苗相比,小學生更容易接受“彩雞”,賣價高,雖然數(shù)量不大,也只能孤注一擲,能換回一個錢是一個錢。父親將三輪車放在小學門口。通常情況是,學前班放學早,小學放學晚。父親給我二十塊錢,讓我去土產(chǎn)店買一把笤帚。他可能是看我心不在焉,怕丟人。其實,我是怕遇到城里的同學。土產(chǎn)店離這兒很遠,我沒有去,而是去了對面的汽車六隊,那兒有幾家賣電動車的。我一邊看電動車,一邊看著父親。一群學前班的學生圍過去,有一個小女孩想買一只彩雞,她爺爺不想給她買,她開始哭鬧,在地上打滾,爺爺無可奈何,只好給她買了一只,小女孩高興地親爺爺一口。大約有半個小時,父親賣出十幾只雞。天氣很好,陽光撒下一張大網(wǎng),鋪天蓋地的熱。
過了一會兒,小學生開始放學,他們比學前班的人多,迅速聚集過去,像一窩馬蜂,里三層,外三層的。父親開始喊叫起來:“賣小雞,賣小雞!誰要火紅火紅的小雞?!彼纳ひ艉榱?,粗獷,像是從喇叭里放出來的。果然,那些小學生心動起來,哭鬧著跟家長要錢。有的家長表現(xiàn)出不情愿的樣子來。父親為了吸引這些孩子,使出一個絕招??峙率?,他在家里演習了兩三遍,仔細地檢查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選擇一個瓶口稍大的塑料瓶,把一枚染過色的雞蛋放到上面,雞蛋卻卡在那兒。他表演的節(jié)目是彩蛋順利掉進瓶子里。他的表情似乎很夸張,手似乎用足勁兒,指關(guān)節(jié)突出。無論他怎么摁,彩蛋就是不下去。然后,他把燃著的火柴在瓶口稍作停留,彩蛋順利地落到瓶底。這一招果然好,那些小學生認為彩蛋是魔蛋,便爭搶著購買,場面一度混亂。父親一邊做實驗,一邊收錢,怕有十只手也忙不過來。有個小男孩趁著忙亂,把一只小雞放到了書包里。我趕忙擠進去,一把奪過來,那個男孩露出不滿的神情。我的到來給父親騰出時間,他可以專心做好他的魔術(shù)。忽然,那個小男孩提出質(zhì)疑,他說父親的那枚彩蛋是軟蛋,要求換一個硬殼的。父親不愿意換,舉著那枚彩蛋說:“誰說是枚軟蛋?看看,它的殼挺硬的。”他裝作用力捏的樣子。我知道,它就是一枚軟蛋。那個男孩說,你要不換,我們都走,誰也不買你的小雞。父親只好換一枚硬殼的雞蛋,還是按照原來的步驟,卻怎么也塞不進去。周圍響起孩子的笑聲。父親臉上的汗珠子更多了,順著溝壑縱橫的皺紋流淌,但是,他沒有放棄,努力地做著那個看似不可能成功的魔術(shù)。有一次,他可能用勁兒太大,居然把蛋殼捏碎了,蛋清和蛋黃流了他一手。那些孩子的笑聲更響了,像是驚起一片蒼蠅,呼啦飛跑過去,再飛跑過來。那個小男孩指著父親說,他是個騙子,他的雞蛋是假的,小彩雞也是假的,用紅染料染過的。小男孩的聲音很氣憤。另一個小孩大聲說,我們走,不買他的小雞了,他是個騙子。我伸出拳頭,朝第一個小男孩晃過去。父親一把扯住我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第一個小男孩說,他還想打人?我們真不買他們的小雞了,誰買誰是小狗。那些小學生開始離去,有幾個還把手中的小雞放回箱子里,場面再度變得混亂起來。父親真的慌了,臉色也變了,甚至拉住一個小女孩的手說,我的小彩雞可好了,長大了會打鳴。小女孩甩掉他的手,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父親對一個沒走的小男孩說,我送給你兩只小雞,不要錢。他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來挽回那些要走的小孩,可惜,一切都晚了,不到二十分鐘,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長接走了。周圍變得空蕩蕩的,那些賣粽子的,賣武大郎燒餅的,賣火燒的人都走了,地上散亂地躺著一些冰糕紙和糖果紙,風兒吹過來,滿地爬動?;厝サ穆飞希赣H說,怎么會失手呢?我不信。一路上,他至少說了五遍。
這件事對父親造成了一定的傷害?;氐郊依?,他不再像以往那樣積極,而是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著,眼睛瞪得大大的。雞棚里的雞餓得“咕咕”叫,甚至有的想飛出棚子。他也不管,只是吸煙,唉聲嘆氣。有一小批的雞開始出現(xiàn)死亡,整個村子的上空飄蕩著一股股臭味兒。鄰居們變得不滿起來,他們找到父親,讓父親火速處理,有人甚至告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高度重視,在疫情期間,鄉(xiāng)里有權(quán)處理任何事情。他們出動一臺挖掘機,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大大的深坑,將雞倒進去,再澆上汽油,點一把火,用土埋上。讓我佩服的是,父親在鄉(xiāng)里人到來之前,已經(jīng)把那十幾只“鳳雞”藏起來。他對它們抱有很大的希望,一直沒有忘記旅游的幻想。我覺得他有點“狡猾”。
父親不再提養(yǎng)雞的事情。這件事傷透了他的心,讓他欠下一屁股債,沒臉見人。他好像換了一個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是在家種幾畝地。有時候,聽到別人發(fā)財,他的眼睛會亮一下。他是心有不甘。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即使砸鍋賣鐵,我也要供你上學?!彼脑捄軟Q絕,似乎沒有回旋的余地,也沒有問我想不想上。這弄得我騎虎難下,不知道是上學去好,還是外出打工好。家里出現(xiàn)這么大的事故,難道他的腦子壞掉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怎么的,他的這句話傳出去,鄰居們開始嘲笑他,說他沒養(yǎng)成雞,卻養(yǎng)了我這只鳳凰,話里滿是嘲諷的意味。父親要么沒聽出來,要么聽出來了卻裝作沒有聽見。村子里和我同齡的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我和二蛋還去學校。他們?nèi)チ藦V州、深圳、上海、濟南等大城市,回來的時候,變得有幾分匪氣,穿得不男不女,說起話來嘴里跑火車,一不小心,能鉆到天上去。他們打著口哨,哼著含糊不清的歌,在一塊兒聚會,玩耍,喝酒,卻從來不喊我和二蛋。我有時候也很羨慕他們自由自在的樣子,想去打工,可是,我不敢跟父親說。啥是砸鍋賣鐵?不就是破釜沉舟?他失敗了,卻把我托起來。我有點兒不高興。那又怎樣?我堅持下來是因為他,二蛋堅持下來是因為他沒有父親。
二蛋說:“我只剩下考大學這一條路?!蔽也恢每煞?,但是,如果不上學,我能做什么呢?父親的那張老臉又會往哪兒擱?無論如何,我都會把書讀完,至于考得上還是考不上,只好聽天由命。
聽到二蛋考上大學的消息,父親的壓力倍增,我的壓力也倍增。我們都有快要撐不住的感覺。二蛋雖然考上個??疲瑓s讓村子里的人羨慕不已。他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他的家人為此辦了十幾桌酒席,請了大半個村子的人。我父親也去了,坐在一個角落里,不說話,光是“吧嗒吧嗒”地抽煙,臉上冒著火,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喝著喝著,同桌的四毛問父親,你兒子什么時候考上?父親不敢看他,也沒有回答。四毛說,我們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一桌人大笑著跟風說,就是,就是,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那天,父親醉得不成樣子。我?guī)退摰粜?,扶他上床,倒一杯茶水給他,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張開嘴,想說什么,又咽回去了,只留下一股股酒氣,在我鼻尖盤旋。他這樣做了好幾次,終于沒有說出來,接過杯子,一口氣喝干。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我說,我去復課。
秋收后,父親把玉米賣掉。今年的玉米收成不好,可能是因為天旱。他把這些錢先還掉一些小賬。因為欠扈三的錢多,他想攢攢,最后還。值得說一說的是,父親的那十幾只“鳳雞”,沒能夠躲過瘟疫,一只只地死掉了。他從來沒想過他會這么倒霉,所有的幻想徹底破滅。這讓他倍受打擊,大腦變得渾濁。我在滸城二中復課,兩個星期回家一次。說真的,我不愿意回家。每次回家,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溫暖。一入冬,父親閑下來,躲在家里喝酒,一天喝兩頓,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喝得迷迷糊糊的。姐姐去看他,勸他幾句,他破口大罵,嚇得姐姐不敢管他。姐姐回去的次數(shù)減少,她說兒子纏手。后來,父親的鼻頭開始變紅,臉也開始變紅。再過星期天,我沒有回去,而是去了網(wǎng)吧,一呆就是一天,晚上,我在那里過夜。在網(wǎng)吧里,我先是玩簡單的游戲,可不知道為什么,打著打著,就沒了興趣。后來,我和別人一塊兒玩一款游戲,五打五,一開始,還有興趣,因為是團體作戰(zhàn),總不能因為哪一個人而耽擱別人,可是,打著打著,我又覺得沒勁了,只得掛機,慢慢的,沒人和我打了。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怎么也集中不起精力來。我會想到母親,她在我五歲的時候離開我,離開這個家。父親為我和姐姐付出很多,可是,我忍不住和別人的父親比,總覺得他欠缺點什么。他沒有給我們應(yīng)有的愛和物質(zhì)條件,雖然,他有時候會變著法子給我們做好吃的,那不是我所需要的。至于需要什么,我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清楚。
放了寒假,我回到家。家里很冷,也沒有生爐子。有一個下午,外邊刮著北風,扈三來了,他是來催賬的。他對父親說,你還不起本金,先還我利息。父親是按高利貸借的,利息也很高。父親臉上堆滿笑,小心地說,我現(xiàn)在沒有,緩到明年麥收,賣了小麥,本金利息一塊兒還你,行嗎?扈三說,那不行,你喝酒有錢,怎么沒錢還賬?父親不說話,大口吸煙,他的嘴像個煙囪。停了一陣兒,扈三說,沒錢也行,我把你的拖拉機頭開走,頂利息錢。父親說,那不行,你開走拖拉機頭,我明年怎么種地?怎么收割?扈三說,我不管,我只管要我的錢。父親說,我家里就這件東西值錢。他的話冷冷的,像是結(jié)滿冰碴子。我在一旁聽著,看著扈三那張陰郁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冷笑兩聲,來到羊棚。他們還在那兒爭論。拖拉機頭一直在羊棚里放著,只有犁地,拉莊稼的時候,才會用到它。它早已銹跡斑斑,身上布滿塵土。我學過機械常識,知道它的要害在哪兒,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活口扳子,把油底殼下面的螺絲卸掉,用一只喂羊的破盆子接住里面的機油,端到墻角的暗處。過了一會兒,扈三的手里拿著搖把,直接走到拖拉機前,一手扳住減壓手柄,一手使勁兒搖起來。拖拉機頭像一個得了哮喘的老人,咳噪幾聲,就是打不著火。扈三脫掉棉襖,臉憋得通紅,反復幾次,還是搖不著火。這讓他十分惱怒,朝它猛踢幾腳,嘴里不干不凈。后來,他把啟動液噴進空氣濾清器里,再搖,拖拉機頭打了一個艮,搖搖晃晃,像一頭黑叫驢,怪叫幾聲,冒著黑煙。扈三很興奮,一加油門,飛奔出去。父親想攔住扈三,被我一把拽住。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扈三氣急敗壞地回來了,嘴里嚷叫道,什么破玩意兒,一個廢物,它不走了。說完,摔下?lián)u把就走。我說,你把它弄壞了,得賠償。父親拉住我。第二天,父親心疼地說,燒瓦了,換了根新曲軸,花了二百多塊錢。
這個年過得沒有一點兒味道。過完年,我去學校,父親去了扈三的窯廠。他說他不能再閑著。他的工作是裝窯,就是把生磚坯子碼好,放到窯爐里加溫,燒成熟磚。我壓力倍增的同時,患上耳鳴的毛病,總有金屬聲在里面回響。上課的時候,我盡量小心翼翼,不去分神。但熄燈后,我總是管不住自己,一些和學習無關(guān)的事情浮現(xiàn)在腦海里,總是關(guān)于父親的最多。他的臉更黑了,皺紋更多了,白頭發(fā)也更多了。茫茫的黑夜是那么寬廣,足夠我的思維在里面信馬由韁。
奇怪的是,星期六那天,我本該回家,姐姐卻來了。她說學習緊,你就不用回去了。她還幫我充了六百塊錢的飯卡,把我該洗的衣服拿走。我看到她的臉色不好,有點兒蒼白。她解釋說感冒剛好。我讓她注意身體。她帶我去外邊的小飯館里吃飯,要了一條紅燒鯉魚,一份排骨。這也太奢侈了吧?我說。她說,你馬上就要高考了,消耗很多體力,給你補補。那是我吃過最香的排骨,最好吃的魚肉。姐姐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咱爸說了,你要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我問家里怎么樣?她說,父親的身體好著呢。臨走的時候,她悄悄告訴我說,父親又養(yǎng)了三千只雞。她看我有點兒發(fā)愣,說,放心吧,瘟疫已經(jīng)過去了。
一個月后,姐姐又來了。她幫我做了很多事情,帶來一箱奶。她說,你得補補腦子。臨走的時候,她又說,父親想來看你,可是他很忙,那三千只雞開始下蛋。你不知道,那些雞蛋有多好,很好賣,一天能賣四五百塊錢呢。我心里高興,沉下心來,專心備戰(zhàn)高考。
高考結(jié)束了。我回到家里,卻看到父親的右胳膊沒了,袖管空蕩蕩的。我傻傻地站著。父親卻笑著說,考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晃動著那只空蕩蕩的袖管。我跑到雞棚,里面空空的,哪里有什么雞?只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兒。我忍無可忍,抄起鐵锨,把孵化箱砸個稀巴爛。空氣中漂浮著塵土、羽毛和蜘蛛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