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本名,張鳳玉。作家,編輯,居沈陽。在《福建文學》《山東文學》《黃河文學》《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紅豆》《牡丹》《海燕》等文學期刊、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小說評論等100余萬字,部分作品收入年選和選刊。
2018年,我曾在小說《藏在塵世的那道光》里有過這樣的描寫:馬路對面的街心公園一覽無余,公園的紅磚圍墻已經老舊,上面的十字花洞斑斑駁駁。我熟悉這公園里每一條小路,每一片樹林,每一個犄角旮旯,它見證了我的童年和學生時代。那是我第一次將興華公園寫進小說。其實這個位于鐵西區(qū)中部的街心花園也是有來歷的,它始建于1939年,原名叫嘉應公園,1946年改名為興華公園。
2020年元月5日,我在同學聚會上講起了興華公園的往事,那時應該是小學四五年級,我和一幫同學踏著厚厚的積雪,穿過興華公園去上學。記不得是誰帶的頭,猴子一樣靈巧地爬上碗口粗細的楊樹,咔吧一聲撅下一段大拇指粗的樹枝,然后拿在手里嗖嗖地揮舞。大家見了便紛紛爬上樹,咔吧咔吧的聲音在寂靜的樹林中此起彼伏,以致引來了公園的管理員,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大爺,他叫罵著趕來了,我們一哄而散,在公園的東南角翻過圍墻跑掉了。
過了一會兒,那個公園的老大爺出現(xiàn)在我們班教室里,原來同學王軍被他抓住了,王軍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所以沒跑過老大爺。老大爺站在教室門口喊:“誰叫張鳳玉?”那時還沒到上課時間,同學們都在亂哄哄地玩鬧,大爺一嗓子讓教室安靜下來。我見躲不過,就硬著頭皮上前指著一個空座位說:“大爺,張鳳玉就是這座位的,他回家了,你回去吧。”大爺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他,禍害樹木我一定得抓住他。”
這時班主任佟老師就來了,問清原委后指著我說:“他就是張鳳玉,大爺說你還敢騙我?!辟±蠋熍辛宋?,讓我給大爺好好道歉。具體道歉內容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大爺后來高興了,笑呵呵地說:“我也姓張,以后你幫我看著他們點兒,不能禍害樹木。”后來我問王軍:“為什么把我供了出去?!蓖踯娬f:“大爺掐住我胳膊不讓走,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說了,不知道他為什么單單記住了你?!爆F(xiàn)在想來也許是冥冥中的緣分。經此事后,每次在公園里相遇,大爺都會扯著嗓子喊:“張鳳玉你上學去呀!”一幫同學,他只和我打招呼。
四十載光陰倏忽而過,興華公園還在,我那幫同學里的三位,以及那個看公園的大爺也已離開。但我聽說天堂比人間溫暖,這樣想著便心安了許多。
元月初,同學于炳寬給我打來電話說:“同學張羅聚會,你想參加不?”我們過去一直有往來,后來我去外地做生意,就鮮有聯(lián)絡了。我當時有些麻木,近年來在人際交往上一直做減法,只和一些有共同志趣的作家、詩人朋友偶爾聚聚,聊些文學寫作的事情。
后來高國強同學通過朋友查到了我的電話,把我拉進了同學群里,多年未見的同學開始打招呼。孫成順說:“你是我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我非常想念你。”我聽了心頭一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孫成順是我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學,1980年,我們一起送班長甄孝志去參軍的情景歷歷在目。在我之后入群的是女生譚春賢,在我印象里小時候譚春賢長著一雙大眼睛,高鼻梁,嬌小玲瓏。那時候我經常去她們那院玩兒,老能看到她。我說:“譚春賢,我對你印象極深,你也住在燈泡廠宿舍?!彼f:“對?!苯又终f:“你畫畫特好?!痹诰蹠衔艺f:“春賢,你那句話感動我了,四十年了,你竟然還記得這樣的細節(jié)。你的話抹平了我們四十年的分離,原來大家都沒有忘記,我們一直都在彼此的記憶里?!?/p>
分別四十年,同學變成了溫暖又陌生的詞。我們在十幾歲時遇見,分開半生,再相逢已經面部全非,唯有名字輕撫著斑駁的記憶。每張面孔都是親切的,一聲聲問候沖去了所有的疏離感,仿佛我們昨天剛離開校門。我曾在心里做過一個勾連,如果把我們同學家住址(指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連成線,最終的交匯點一定會是興華公園,這里是一個節(jié)點。那時我們居住的地方大都冠以一個單位名稱,如:軋鋼廠宿舍、燈泡廠宿舍、信號廠宿舍、機床一廠宿舍、機床三廠宿舍,鼓風機廠宿舍等等……我們在那里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時光。
我們成長在被稱作“東方魯爾”的鐵西工業(yè)區(qū),當時建設大路以北有九百多家工廠,產業(yè)工人近四十萬,那時的天空聳立著森林般的大煙囪。每天早上,數以萬計的工人潮水般地涌過建設大路去工廠上班,人群里有我們的父母,在他們的背影里我們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認同——我們是工人的孩子,冥冥中,我們血脈相連,工業(yè)印記則是我們的情感節(jié)點。
午夜夢回,我夢到的永遠都是老院兒場景,從來不會是其他地方。我問過許多朋友,他們也有同感,當下東西走不進我們的潛意識?,F(xiàn)在,承載著原生家庭情感記憶的工廠、學校、老院兒都消失了,也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因消失而彌足珍貴,因消失而成為我們一生也走不出去的精神家園。
此刻,窗外在靜靜落雪,對面鱗次櫛比的屋頂一片銀白,遠處的衛(wèi)工河也結了冰,河畔的樹木顯得毛茸茸的,讓我一下又懷念起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那些時光,那時我們的父母都還不老,哥哥姐姐也還年輕……時間帶走了一切。
學生時代像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飄進時光深處。生活里有不少樂子,但也有令人心碎的生離死別。唯有祈愿,愿當下的疫情早早過去,愿同學們保持初心,保重身體。學生時代是夏天的樣子,那夏天又是什么樣子呢?我想,應該是眼淚的樣子,亮晶晶的,閃在我們心里。.
衛(wèi)工河
老鐵西人都知道,衛(wèi)工河北源起新開河,流經皇姑區(qū),縱貫鐵西區(qū),一路南下最終流入渾河。它過去主要功能是,排泄沿岸各大工廠排出的廢水和雨水,后來經過十余年的整治改造,現(xiàn)在已成為這個城市環(huán)城水系中重要組成部分,就是說一條排污運河,已經變成了風景秀麗的景觀河。那個小樓自然也成了這條河上的風景。小樓在每天下午的時候最好看,那時,隔河望去,坐擁在垂柳和灌木中的小樓,襯著藍天白云倒映在錦緞般的河面上,簡直就像是一幅印象派風景畫。
衛(wèi)工河上有十四座道橋,建設大路以北這段較為偏僻,其它區(qū)段的大型工廠都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新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唯獨熱電廠因為是民需而留了下來,這也使河段因此得以保留了衛(wèi)工河畔原貌。那些巨大的管道和鋼梁,那兩座比樓房還高的,據說底座有一百多米粗的雙曲線型水泥冷卻塔,無聲地訴說著鐵西重工業(yè)時代的過往。
我是在這條河邊長大的,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二十年前,衛(wèi)工河兩岸林立著無數的大煙囪和廠房,濃墨重彩地凸顯著這個北方工業(yè)重鎮(zhèn)的分量。那時還沒有環(huán)保概念,工業(yè)廢水及居民生活污水統(tǒng)統(tǒng)排放到衛(wèi)工河,使河水終日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味兒。那時的河水呈醬油的顏色,水面不時漂過一灘灘的油花,那些油花有的巴掌大小,有的鍋蓋大小,中間藍汪汪的,邊緣則濕乎乎爛唧唧的,遠看,像漂了一河的癩蛤蟆皮。
河水渾濁,河邊的植物卻長得異常茂盛。蓖麻桿瘋長出一人高,葉子大如斗笠;打碗花纏著爬山虎,擰麻花似的爬到幾丈高的樹冠上。附近住的孩子們,終日在密不透風的蓖麻林子里穿梭。他們網蜻蜓,捉螻蛄,躲貓貓,或掐著木槍帶著草圈,把蓖麻林當成了青紗帳……
我記憶深刻的是,和小伙伴們經常玩的“揀兒子”游戲。那時節(jié),從鄉(xiāng)下往城里運送農副產品的馬車絡繹不絕。馬鈴鐺聲隨風傳送,孩子們聽了立刻雀躍起來,從蓖麻林中魚貫而出,奔上橋頭,自橋欄下整齊地蹲成一排,遠看似蹲了一溜猴子。滿載著茄子土豆的馬車噠噠地駛來,在十字路口即將拐彎的一剎那,孩崽子們一起大叫:
“我兒子是誰呀?”
“喔!喔!”(我!我!)車把式搖鞭收韁,嘴里回應似地吆喝道,一問一答竟銜接得不差分毫。孩子們立即夸張地哈哈大笑起來。車把式諳熟城里孩崽子的勾當,大都不作理會,知道這幫孩崽子越搭理越來勁。也有脾氣不好的,“嘎”地一聲拉死車閘,翻身跳下馬車,擎著三米多長的鞭子,大步流星趕來,嘴里吼:
“我打死你們這幫小癟犢子!”
這就正中孩子們的下懷,他們呼啦下投入蓖麻林,嬉笑聲伴著蓖麻林唰拉唰拉的搖曳此起彼伏:
“哪有兒子打爹的!哪有兒子打爹的!”
車把式怒火中燒,把蓖麻葉子抽打得漫天紛飛,卻傷不著孩子們半根毫毛。這些事就像發(fā)生在昨天,就一晃的工夫。
我覺得衛(wèi)工河是認得我的,這樣想著,眼見河水響應似的歡快了許多。水面,白蒙蒙的霧氣,綿綿不絕,騰空之際,露出許多擰成麻花勁的暗流,暗流激起的水花暴露了這條河的秘密——看似凝滯的河水,其實一直在暗中遒勁地奔流著,不經意間裹走了許多東西。
今年春天姍姍來遲,進入四月依然干燥無雨,這一點,我行走在衛(wèi)工河畔的時候感受尤其強烈。踩在草地上,腳下發(fā)出的是咔嚓咔嚓的聲音,昔日柔軟的小草,如干枯凋落的秋葉,一聲聲地粉身碎骨。這個時候就盼著能來那么一場透雨,滋潤一下草木,也滋潤了焦渴的人心。這讓我想起去年的情形,和現(xiàn)在也是差不多的,后來一場雨讓衛(wèi)工河生機盎然。
那場雨是四月里的一天下起來的,整個衛(wèi)工河都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中,仿佛能聽到大地和草木發(fā)出歡快的喘息聲。也許直到此刻,我們才在心底感嘆,春天真的來了。如同魔術師揮灑的魔粉,衛(wèi)工河兩岸瞬間變了顏色。先是桃花和迎春花,用水粉和明黃點綴了河岸,緊接著便是櫻桃。櫻桃也叫鶯桃,薔薇科落葉喬木,花色比普通桃花深,葉片層次豐富嬌美,花期也較長。當櫻桃也漸漸枯萎之際,另一種灌木喬木榆葉梅就粉墨登場了。我起初并不認識榆葉梅,是園林工人告訴我的,他們說,榆葉梅又叫小桃紅,因酷似梅花而得名。榆葉梅氣味芬芳,它的美與櫻桃又是不同,它的枝條是紫褐色的,花瓣多為重瓣,濃粉色,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擁滿枝頭。衛(wèi)工河畔的甬道上變成了粉色的花廊,沿河望去,花叢映在水中,如詩如畫。人們看了,心里立即濕潤起來,紛紛說,你們看,你們看,今年的桃花開得多美呀!
榆葉梅燦爛綻放,引得許多路人紛紛駐足拍照留念,這是春天贈與人們的珍貴禮物,無端地讓人想起胡蘭成的佳句:歲月靜美,現(xiàn)世安穩(wěn)。
另一場細雨中我執(zhí)傘于雨中行走,榆葉梅上落滿晶瑩剔透的水珠,宛如幻境。記起前幾日收到作家王祥夫先生寄來的一幅水墨畫,畫面上是一條斜貫的竹枝,六七片竹葉,留白處是一首韓愈的詩: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稍初種已齊生。
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王祥夫是著名作家,也是文人畫大師,此刻,我于四月的細雨里,忽然領略了他極簡畫面的意境。聆聽周遭簌簌細雨打葉之聲,一絲溫情涌上心頭:在這如詩如畫的日子里,祥夫先生您此刻可好。